江南人家
2024-05-10倪东
倪东
1
塔湾三面环水,是常熟城里一个天然的避风港。外婆的老房子,古色古香。屋后一块空场,临河。夏天,太阳落山后,外婆拿着水桶到河边提水浇在场地上,让热气散去。从家里搬来竹椅、板凳。点上蚊香,坐着或躺着纳凉,享受从塔湾里吹来的丝丝凉风。
夜幕降临,水湾静悄悄。河边的驳岸就是船舶停靠的临时码头。一个身穿蓝底白花小褂的船家女摇着航船过来了,水声、橹声,美妙无比。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抛锚了。收起船橹,橹板浮出水面,水珠滴滴答答,船在塔湾只停靠片刻。她青春曼妙,宛如水中盛开的荷花,风情万种。她提着桅灯,在船篷里探出上半身来,招了招手。哦,一个正在河边乘凉的小伙子微微涨红了点脸,便被吸引而去。他一个箭步跳上船,船晃动了一下,起锚。用竹篙对着驳岸使劲一撑,竹篙一弯,船首偏向河心,船夜航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船尾与她一起摇船。吱嘎,吱嘎,橹板划水,轻舞水波,船在水中悠悠而行。他俩甜甜蜜蜜,身体随着船橹摆动的节奏而起伏,脚步合拍,默契,和谐。摇呀摇,一直摇过塔基桥。
外婆家的后门有水栈,不时有农夫叫卖瓜豆蔬菜的小船来停靠。我在水栈上可以看到塔湾的三岔河,静水深流。学美术的孩子背着书包慕名而来,坐在河边,拿起画笔聚精会神地写生,惟妙惟肖。家庭妇女从上而下,踏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贴近水面淘米洗菜,有说有笑。老头在树荫下喝茶聊天,听收音机,生活平淡坦然。弄堂里几个老阿姨聚在一起生煤炉,手拿蒲扇不停地扇呀扇,烟雾腾腾。
桥堍下喧嚷嘈杂的露天菜场,连接着横街上林立的商铺,百货商店、烟酒店、饭店挤得满满当当。石子街不宽,上下班高峰十分拥挤,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争先恐后,车技不好的人,只好急匆匆地推着车子过街。路人顺便买些鱼肉、蔬菜、水果带回家。
我喜欢到外婆家去玩水。赤脚在水栈上拿着竹竿网兜捕鱼捉虾。就地取材,用大头针弯曲成“鱼钩”,墙角里挖的蚯蚓是鱼饵,把鸡毛管剪成一小节一小节,穿在线上当作“浮子”,漂在水面上,线系在小竹竿上,专钓泥鳅。只要水面上的浮子一动,就拉鱼竿,一拉一条,很稳。一眨眼,水桶里就有半桶泥鳅了。我递给外婆,让她喂鸡喂鸭。饭后,蹲在水栈上洗碗,不时有一些大胆的小鱼探头探脑地游过来啄食。当你的水盆刚碰到水面,调皮的小鱼早已逃之夭夭。
外婆家里有个济公铜像,小巧玲珑,十分精致。我好奇,便偷偷地藏在口袋里跑出去玩。我怕被人发现,灵机一动,就悄悄地把济公铜像藏在河里了,让它避避风头。我在岸边做了记号,表明它所在的方位,等有朝一日,再把它从河底捞上来。多少年来,我的体内一直隐藏着一条河流的秘密。
外婆是个小脚老太,腰背佝偻,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慢吞吞地走不快。清晨,她挎着竹篮出门,在菜场买了菜,经过三步两条桥,穿越小街小巷的石子路,来到我的家。外婆喜欢叫我的乳名,听起来特别亲切。外婆和我母亲拉家常,母亲张罗午饭。等到太阳落山,外婆才回家。遇到刮风下雨,外婆当晚就在我家过夜。
塔湾东面的藕渠小镇水网密布。渔夫接二连三摇着渔船来到塔湾,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捕鱼、卖鱼、晒网、织网。渔船停泊在外婆后门的水栈旁,缆绳系在木桩上,他们时常在塔湾过夜,河面上炊烟袅袅,不时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
外婆买鱼不必上街,她推开后窗,对着渔夫叫一声即可。渔夫手脚麻利把鱼儿称了分量,刮掉鱼鳞开膛破肚,在河里洗了洗,一个箭步跨上岸将鱼送上门来。外婆一边付钱,一边把鱼儿下油锅了。每次到外婆家,我的感官就变得格外敏锐。外婆总是煮一锅我特别喜欢喝的鲫鱼汤,热气腾腾,满屋的味道都源自于此。
塔湾有塔,它与古城东端始建于南宋的方塔称之“双塔”。湖映双塔的美景与藕渠的渔趣相辅相成。一般说来,四五条渔船联合起来,锁定塔湾宽广的水域,这里水美鱼肥河蟹壮。在河水静默的时候,渔夫们摆开阵势,悄悄地干活,四面撒开渔网,围捕。过了一个时辰,渔网沉到河底。渔夫们开始收网,缩小包围圈。一条条渔船开始靠拢。他们脚踩平基板发出一阵阵响声,吓得水中的鱼儿晕头转向,纷纷跳出水面。偶尔溜掉的鱼儿,惊慌失措,匆匆留下光滑的鳞片。突然岸边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声。那是一条大鲤鱼从河里跳出来了,跳得老高老高。令人激动得一个个张开大嘴巴。鲜活蹦跳的草鱼和鲫鱼一会儿满舱了,渔夫把鱼装在箩筐里,湿漉漉的,抬起来过秤,记账。岸上的居民喜上眉梢,分享着渔趣,大家挎着篮子沿着跳板走上船买鱼,随便挑选。渔夫忙得不可开交,就在船上开称、价格亲民。
2
总马桥连接南市河和东市河。河流的两岸热闹非凡,客商云集,汇聚了糖烟酒公司、日杂品公司、医药公司、纺织品公司、煤屑厂、食品厂等单位,到处都有水上仓库码头,便于船舶停靠,并延伸至小河头、洙草浜、四丈湾。航船运输四通八达。
清晨,一艘艘航船从南市河浩浩荡荡地摇过来,抵达水上码头,系好缆绳,鋪上跳板,准备装货。太阳落山了,满载货物的航船在南市河集中后,连夜摇呀摇,一直把船摇到几十里外的乡镇。第二天,航船在乡镇码头卸货。傍晚时分,空船陆续回到南市河。
总马桥大街上驻扎着一个实力雄厚的装卸运输队。与南市河的航船密不可分。巷口有条小弄堂,石子路,直通南市河。装卸工穿着青短褂,黑头短裤,肩搭毛巾,个个精神抖擞,身强力壮。岁月在他们黝黑的脸上无情地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装卸工每人拉一辆板车,两只轮胎的气打得鼓鼓的,可以承载很重的货物。他们轻车熟路地到那些没有水路的仓库里去装货,弥补短缺。整箱满车的货物,被直接拉到南市河航船码头。然后他们手拿杠棒和绳子,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扛着货物,“哼唷”“哼唷”打着号子,一步一步地踩着跳板,上船,装满了一船又一船。
南市河两岸的廊棚高挑宽敞,一个连着一个,夏凉冬暖,颇有江南水乡特色。廊棚是南市河挡风遮雨的好去处。中午时分,廊棚里停满了板车。板车的车把上挂着网袋,里面放着茶杯、雨衣、饭盒等物。装卸工坐在板车上,板车变成了“板凳”。打开饭盒,里面装得满满的,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饭菜,饭已冷了,没关系,用开水泡一下即可。吃饱了才有力气干重活。船家女的小船停靠在岸边,系好缆绳,在船边弯下柔软的腰肢,低着头贴近水面,双手捧着河水洗脸。然后坐在船舱的背风处,吃一口饭,夹一筷咸菜,咬一口脆绿的酱瓜。这是一顿十分简单的午饭。
有些装卸工火辣辣地和船上那些性格开朗的船家女打情骂俏,传播一些花边新闻,常常开怀大笑。他们骨子里喜欢拿女人调笑,好像感觉这样非常快乐,有更多释放,可以在体内或多或少产生某些“内啡肽”,使他们干起活来更有劲,似乎具有消除疲劳的兴奋作用。午休期间,船家女为装卸工提供一些茶水,廊棚成了“茶馆”,是装卸工和船家女交流信息的场所。
南市河像一面巨大的水镜,把两岸人家的景色映照在里面。夏天的夜晚,闷热。人们把家里的桌椅搬到廊棚里,手摇扇子,乘凉,喝茶。
女人们是闲不住的,埋头整理一捆捆麦秆,剥掉毛糙的外壳,去掉头尾,挑选嫩白匀称的麦管清洗干净,整整齐齐地浸泡在水盆里,然后一根一根从水盆里抽出来,她们心灵手巧编织草帽边,编织得又细又密,非常柔軟。夜晚,她们舞动着双手一刻不停,编织得好长好长,身边盘了一圈又一圈。等待第二天收购站里的采购员来回收,女人们攒下了零花钱。草帽边用来制作各种各样的草帽在市场上销售。
有的女人拿土制的纺车纺纱。河边响起了“嗡嗡嗡”的纺纱声。她们个个是“纺手”,棉纱像彩绸一样,从女人纤细修长的手指间无穷无尽地抽出来。
“扑通”“扑通”,顽皮的小孩在船与船之间捉迷藏,打水仗。一群小女孩在水栈边嬉水。夜深了。在大人的吆喝声中,孩子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地爬上岸,躺在廊棚里的竹榻上,点上蚊香,渐渐地进入梦乡。
一夜之间,南市河来了许多不速之客:荸荠船。这些船来自杭州、苏州等地,像迁徙的候鸟一样,每年农历冬至前后如约而来,到了第二年春天才回去。一条条船沉甸甸的,停靠在岸边,成群结队。船上满载着一只只扁圆形、皮红褐色的荸荠。这些荸荠刚从冰凉的水田里挖出来。居民们喜欢买荸荠,装在篮子里。船主忙得不可开交,赶紧把带泥的荸荠冲洗干净后,方才销售。船主还用小弯刀熟练地削掉荸荠的皮,做成一个个圆圆的,白白的“扦光荸荠”,卖相极好,吃起来也方便,一口一个直接往嘴里送,满足消费者的多种需求。船主们挑灯夜战,把一袋袋荸荠从船上扛到岸边的廊棚里。廊棚里也挤不下了,就堆在露天的码头上。南市河成了常熟城里的水上荸荠批发市场。
南市河的水栈得天独厚。奇特的连体水栈呈“凹”字形,实属罕见。两个水栈之间相隔一个停泊小船的浅水湾。哦!浅水湾,温馨迷人,乃是南市河最热闹的地方。许多商家慕名而来,在浅水湾随心所欲地洗菜、洗茨菰、洗老乌菱。它敞开胸怀,都可以接纳。看看怎样洗荸荠吧。放满荸荠的箩筐浸泡在河里,两个水栈各站一人,面对面,手抓筐边的绳子,两人拉来拉去,箩筐在水中不停地上下沉浮,左右打转,水花飞溅,就像精彩的水上“陀螺”表演。一群小孩手持网竿你追我赶,兴高采烈地捕捞那些从箩筐缝隙中滚出来的小荸荠。收获还不小呢!
砻糠中转站是南市河的水上交易市场。从乡下摇上来满载砻糠的农船,头尾相连。停靠在岸边,销售砻糠。这些船经过改装,专门负责砻糠运输。稻谷碾磨后脱下的砻糠,轻飘飘的,一阵大风刮来,船上的砻糠就会撒落在水面上,金黄色的一大片。船家在船边用草帘围了一圈又一圈,砻糠堆得老高,一条船就像一座在水上流动的金山。有时会招来空中正在觅食的麻雀,它们无所顾忌地钻进砻糠堆里“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当年城里的老虎灶、茶馆把砻糠当作主要燃料,吞吐量惊人。砻糠生意红火,河道里的船只经常堵得水泄不通。丰乐桥等茶馆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获得砻糠很方便,只要跑到南市河叫船,船夫就把砻糠船摇过来了,送货上门。顺便把茶馆灶膛里的砻糠灰扒出来,装船运到乡下,砻糠灰放在地里可以松土,当作肥料。
南市河岸边有两棵泡桐树,已成参天之势。泡桐花开,热烈奔放,满满的,淡紫色的,衬托着两岸黑白相间的民居,沉浮在水中的倒影非常柔美,让人喜爱。我在常熟师范读书时,曾多次经过这两棵泡桐树,不知道泡桐树旁边的楼房里有一个女孩在等待成为我的妻。她是从小喝着南河水长大的,她向我讲述童年的生活。无论小河两岸的景致如何迷恋,朝着泡桐树的方向,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家门口。
3
城里的航船码头河面宽广,水位深,是水运货物的集散地。搬运工踏着三轮车在码头上来回送货,水面上汽笛声声,船舶来来往往。
那时候,乡村道路交通闭塞,水上运输比陆路便捷。为乡镇供销社装运百货和副食品的船舶叫航船。一艘艘航船连接起来组成船队,乃是城乡之间商品流通的运输主力军。
航船码头四周的小驳船接二连三地装运短途的零星货物,快进快出。小驳船乃是水上“轻骑兵”,吃水浅,掉头快,小巧灵活。一个船篷,一只船舱,一支橹,还有一个年轻的船家女。
天蒙蒙亮,河水轻轻地拍打驳岸,过夜的小驳船醒了,在水中轻轻地摇,等待船家女到来。船家女轻盈灵动,甩了甩辫子,解开船上的缆绳,竹篙在河里一点,鱼贯而出。船橹吱吱嘎嘎地摇起来,层层递进,一条条小驳船在河面上你追我赶。航船来了,满载货物的小驳船蜂拥而至顺着水流靠上去。船家女眼疾手快,她的竹篙一下子牢牢地钩住了航船。两船在河里相互晃动碰撞,系好缆绳,船就平稳了。然后一个箭步跳到舱里扛起米包等零星货物,短驳(装运)到小驳船上。快进快出,疏散货物。
航船的后舱有船篷,是船员操舵和休息的场所。中舱和前舱是敞开的,货物从舱底铺起,下重上轻,船才能平稳,不会在水中晃动。货物一层层堆起来,高度不得超过船篷,否则会妨碍视线。舱里装满货物后用篷布盖好扎紧,防止刮风下雨。船上装满了黄酒、酱油、糖果、香烟、布匹、肥皂、毛巾、面盆等货物运往偏僻的乡村。
机帆船拖带满载货物的驳船从航船码头出发,十多公里的路程。一道道水来一道道湾,穿过一座座小桥,汽笛声声。在田里劳作的农夫或是河边洗衣服的女子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河里的船和船上的人。在水乡航行顺风顺水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开足马力五六个小时后,航船就从常熟城里抵达乡村码头了。有时航行途中遇到逆流耽搁一些时间,供销社主任已经在码头东张西望等候多时了。船再不来,供销社的商品就要脱销了。
嘟—嘟—不远处传来了机帆船的汽笛声。大家喜出望外。供销社主任转身对身边拿着扁担和箩筐的搬运工说:“船来了,准备卸货。”
水栈上蹲着淘米洗菜的妇女,她们匆匆起身,躲避机帆船水流的冲击,以免打湿了鞋子。一艘艘满载货物的船舶靠岸了,船舷沉浮在水面上,船壳的缝间布满了青苔,茎细如丝在水中漂动。船员系上缆绳,在船边铺上跳板。搬运工拿起扁担上船了,挑着那些大箱小箱、瓶瓶罐罐上岸,对玻璃杯、热水瓶等易碎品轻搬轻放,格外小心。
岸边的农民兄弟对船员问长问短,称兄道弟,格外亲切。他们对船员一贯新鲜好奇,经常得到船员从城里带来的各种信息,传来传去。有时候,农民兄弟会从地里拔一些青菜送给船员。船员们喜欢吃菜饭和菜肉馅馄饨,略作推辞便收下了。这些都是农民自家种的“露水菜”,多得很。船员想吃菜可以到地里拔,没关系。船员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过去,皆大欢喜。航船运来的各种货物,让供销社的商品得到了补充,就像“及时雨”。航船好久没有来了,小镇的人早也盼晚也盼,终于把航船盼来了。
有时候,船员从城里运来一船黑乎乎的煤屑,令小镇的人惊喜无比。他们对煤屑情有独钟。他们把煤屑放在桶里,用水搅拌,做成一个个煤球,铺在地上,在阳光下晒干,然后放在煤炉里燃烧,这样就可以像城里人那样用煤炉煮饭烧水,十分方便,还节省了堆放在灶间的柴草。
有几个农民兄弟有点面熟,刻意跑到船上和我打招呼。和我说话间,他们目光瞄着船舱里的货物寻寻觅觅。当他们看到大前门香烟、常熟老白酒、光荣牌肥皂、双鱼牌台灯、铁壳热水瓶、搪瓷痰盂等货物已经从船上陆续运到店里,他们便急忙和我告别,转身跑到店里买东西了。
当晚,船队卸货后停泊在岸边过夜。捕鱼捉虾,炊烟袅袅,河面上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船舱里,三五个船员围坐一圈弄几个菜,盐水小河虾、红烧小鱼、咸鸭蛋、臭豆腐和萝卜干。酒是自备的,大家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榴弹”(二两半的白酒瓶),嘴巴咬开瓶盖,小酒杯里都满上,喝几口,谈谈山海经,有说有笑,赛过活神仙。
小镇的人大多未出过远门,对航船运输是有所期盼的。他们喜欢上海的产品,不时有人跑到船上拜托船员到城里去购买上海产的上菱牌冰箱、金星牌电视机、凤凰牌自行车、海鸥牌照相机、华生牌电风扇、上海牌手表等等。当然这是一种愿望,主要是让船员到城里打听一下市场行情。因为这些都是紧俏商品,有的是计划供应,船员根本买不到啊。然而,船员是热心人,千方百计为他们找到经济实用的替代品。能买什么就买什么,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尽量满足他们的需求。每次航船从城里来到小镇,不会空手而来,多多少少有些收获。比如,船员为他们买来了常熟产的白雪牌冰箱、苏州产的孔雀牌电视机、无锡产的长征牌自行车、常州产的红梅牌照相机、南通产的桃花牌电风扇和南京产的钟山牌手表等等。船刚到码头,小镇的人眼尖,一下子围上来了。他们觉得尽管这些都不是上海产品,但价廉物美,能买到这些东西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一言我一语,赞叹不已。
4
船员阿宝三十六岁,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看上去早已超过四十。他脸上的伤疤确实难看。那是有一次船舶触礁沉没抢险时,不幸脸被划破留下的。
阿宝为乡镇供销社跑运输,他的航船满载着肥皂、毛巾、布匹、白糖、黄酒等货物停泊在虞山脚下的西门湾。这里依山傍水,河道里的小驳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船家女芝芝一头齐肩短发,圆润的脸颊红得透亮。阿宝眼前一亮,他迷恋芝芝的摇船姿势,迈开步子,身子往船舷外一倾,将橹推出去,船尾的橹板头像青鱼尾巴似的摆动划水,很有节奏,身子一仰,退一步把橹扳回来,一推一扳,轻盈灵动,简直像舞蹈。小驳船摇呀摇,从西门湾一直摇到总马桥。小驳船专门为大型船队短驳百货、副食品、粮食等货物。在小河小浜来回穿梭,轻车熟路。
阿宝的船队满载啤酒和大米长途跋涉到港了。接二连三的小驳船摇过来短驳货物,阿宝系缆抛锚并与小驳船上的芝芝交接货物清单。芝芝赶时间搬运货物,必须及时把这些货物分批运往各个乡镇供销社的水运仓库码头。芝芝在船上搬运啤酒箱手脚麻利,船舱里的货物轻重搭配,大箱垫底,小箱在上,平平稳稳。可那米包一百来斤有点重,她背起来很费力。阿宝卷起裤腿挽起衣袖帮芝芝背米包二话不说,走过芝芝身边呼吸丝毫不乱,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米包从他的船舱里背到芝芝的小驳船上,堆得老高老高。芝芝看看米包,回过头来又看看阿宝,充满了甜蜜的笑意和柔情,当然更多的是感激。
中午时分,芝芝在船上劈了柴,点了火塞进灶膛,在河里提水淘米洗菜,炊烟袅袅。她跨过船档为正在忙碌的阿宝递上一条热毛巾,让他擦擦汗,还心甘情愿地为阿宝端饭送水,关怀体贴无微不至。空闲时,她坐在船舱的背风处一针一线织毛衣,心灵手巧织出各种各样的花纹,很是好看。她纳的鞋底针脚密密麻麻,做的新鞋柔软舒服。
阿宝喝到了芝芝的热汤热水,感觉十分温暖。他对着芝芝眯着眼睛笑,刚毅之中包含着无限的柔情,问长问短,不藏不掖。阿宝到供销社购买白糖、菜油、大米等东西,作为馈赠的礼物。芝芝略作推辞,就收下了。
阿宝的航船好久没来了,河面上空荡荡的。芝芝就会六神无主地在河边徘徊,东张西望,盼望阿宝的船队到港。他们从不相约,却有意无意地等。阿宝想女人的时候有一种压抑感。表面上他和芝芝就像航船和小驳船,并排停泊在西门湾,没有什么。可是船舶流动分散,离多聚少,航船起航了,小驳船停泊了,航船远航回来了,小驳船起航了……来来去去,他们之间的吸引力犹如长江潮水一般时涨时落……
阿宝和芝芝日久生情。
那天,阿宝刮了胡子,理了发,穿上新衣服,喜气洋洋。一大清早就把航船停泊在西门湾准备接新娘芝芝。陪新娘的船家女摇着小驳船过来了,六条贴着喜字的小驳船组成船队风风光光。船家女唱着船歌把小船摇得荡来荡去,顺风顺水,层层递进。第一艘是花船,新娘戴着红头巾坐船头,船舱里满载着嫁妆。两岸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指指点点,他们有着看新娘嫁妆的风俗,图个吉利。新娘的嫁妆主要看被子,一条条被面花式多样很漂亮,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均用红色绸带系著,放在船舱上面最醒目的位置,意味着新娘的身价。一般四条,有的六条,最多的八条。岸边有人喊了,花船来了,看啊!芝芝有绸缎被子六条,乃属上乘,啧啧称赞。
小驳船还未靠稳码头,阿宝急急忙忙下船接新娘。哎呀,无风不起浪,小船怎么晃?那些看热闹的船员故意起哄,把小船踩得晃来晃去,新娘随之摇摆不定,失去重心,扑倒在阿宝的怀里。船员们哄堂大笑。阿宝趁势抱起羞答答的新娘跨过船档到了自己的航船上,船棚里里外外贴满了大红喜字,新郎新娘钻进了洞房,洞房就在船舱里。
嘟—嘟—船队满载着货物要远航了,阿宝和芝芝恩恩爱爱地在水上度蜜月。
5
年轻的姑娘三五成群一路走过来了,她们身穿花花绿绿短衫裙子,脖子上挂着精致的袖珍剪刀,晃来晃去。胸前纽扣上系着一根根彩色花边线,手指上戴着针箍,很惹眼。那是她们做(绣)常熟花边养成的习惯。在城里人看来做花边是很美的风景了。是的,花边做工精细,有手捏雕绣、雕扣、游茎等多种针法和抽纱工艺,很漂亮,但却不知道她们起早摸黑做花边有多么辛苦——腰酸了,手麻了,眼睛花了,身子也有些亏。她们平时点滴时间也不放过。针线随身带,走到哪里,做到哪里,随手一抽一根线,一根接一根,剪掉多余的线头,分秒必争,展现她们的技艺。
傍晚时分,在姑娘面前,哪怕有一点点光线,也能在花边上绣出一片片的光亮。脸上淡淡的笑容,轻云一样。
此刻,她們手里提着鼓鼓的花边包裹笑盈盈地来到船边,看看这看看那。船员在河里提水冲洗甲板,用拖把擦干水迹,把船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迎接姑娘们的到来。她们脱了鞋拎在手里,赤着脚在船上走来走去,扭动着美丽的身姿。她们说:“哎呀!在船上很开心。”语气温柔,含情脉脉。让人一瞬间就被她们的眼神所感动。打开包裹一块块做好的花边平整精美,花纹多样,展示了水乡姑娘独特的审美韵味,蕴藏着姑娘们日日夜夜一针一线的心思。她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船运比较牢靠,于是亲手将这些花边交给船员,托运到城里的花边经营部。这意味着花边卖出去了,姑娘们当然是高兴的。但多少也有些失落感,说她们想念那些花边呢,花边就像她们的心肝宝贝呀。这些花边交给经营部后就不知去向了,听说要转运到老远的地方,说不定还会出口呢。想想还真有点舍不得啊。然而,姑娘们的荷包里毕竟有钱了,这是对她们辛劳付出的一种很好的回报。出嫁、生孩子、照顾老人等等哪一样不要钱呢。船员郑重其事地收下了沉甸甸的花边包裹,清点数量后放在船舱里,叠得整整齐齐,再用油布盖好,挡风遮雨。
船要起航了。船员收起缆绳,抽回搁在码头上的跳板,竹篙掠过水边的草丛,野鸭惊起,扑着翅膀腾空而飞。两岸的景物向后倒退,航船顺着水流动了。船员对姑娘们笑道:“放心吧,花边会按时抵达目的地。”姑娘们站在岸边看着航船离开码头负重前行,连连挥手,依依不舍。
利民村乃是皮鞋之乡。农民兄弟宰杀了牛和猪,把它们身上的皮剥下来,撒满了盐,防止腐烂,用草绳把皮扎好,拎到船上。船员及时帮助他们将这些牛皮猪皮运往城里皮革厂进行硝皮加工。硝皮后的皮料柔软、光亮、牢固、不会腐败,再用船运回利民村。村民坐在小板凳上,腰里系着围裙,有操皮刀的祖传手艺的,称之师傅。几乎家家户户会制作皮件,什么皮鞋、皮夹子、皮带等。他们生产的皮鞋款式新颖,做工好,品种多,小有名气。皮鞋运到城里销售,受到顾客青睐,招来了不少回头客。
船队途经阳澄湖和东湖,风急浪高。船员路过家门口也没时间回家。在航船码头上,多少人上船下船,多少船进进出出,不远处就是塔基桥、枕河人家。一个个船队陆续到港了,汽笛声、抛锚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可还剩一个船队迟迟没有到港。女人在家里长久地抱着小孩倚窗而望,看着水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惦记着当船员的丈夫,盼望他能够回家吃上一顿团圆饭。等呀等,夜深了,起风了,小孩在怀里已睡着,桌上的饭菜早已凉了,仍不见丈夫的踪影。她掰着手指估算着船队到港的日子,会一直等下去。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