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
2024-05-10河迩
河迩
机场到酒店的路上,易星一直昏昏欲睡。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的人,确认了目的地后便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愿,正午时分,阳光正好,车从树荫下驶过,只觉外面一片灿烂。
车内冷气适中,是个打盹的好时机,若不是丈夫时不时扯着她的手臂让她看窗外。
她昨夜几乎未眠,焦躁感仿佛堆在床边的柴火,毕毕剥剥,看不见燃不尽扑不灭。她翻来覆去也想不出是什么点着的火,终于辞职了,终于说服丈夫调好年假一同出游,提前半个月就做好了攻略,网购的两件泳衣如期发货且十分合身,还有什么可以引燃平静的夜晚?易星在黑暗中拿起手机,查了生理周期和水星逆行,依然没有捞到理由。
窗外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时不时透过遮挡可以望见海罢了,都在预期当中。况且他们两人都不是第一次看海了,蜜月时他们去的马尔代夫,那是他们第一次长达十天朝夕相伴,差不多到第三天,便都感觉无聊,可谁也不想做蜜月中扫兴的人,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强打精神做演技比拼,为每一件小事欢呼雀跃。易星每晚卸妆时,会多揉搓会儿笑僵的脸蛋,使其放松舒展,恢复往日的颓丧。她和镜中人相互凝视,同时轻轻叹出一口气。
此次出行之所以需要说服丈夫,是因为时间真的不凑巧,丈夫所在部门刚放出“拼搏一个月”的阶段冲刺口号,同事们都在加班,他这时候提出休假可以说是过分到蹊跷,领导谈话的重点不是批不批假,而是试探他口风,看他是否在准备跳槽。
丈夫自始至终没有与她争辩,他的方式一贯是与她立于同一战壕,同时将自己的可选项盘点分析,向她展示,為了她,他是如何放弃如何承受,压抑着情绪展示自己的甘愿。
她必须配合,这套流程她已熟稔,在想象出的画面中,她屈膝跪坐一旁,垂下的发丝遮挡住她的侧脸,她的睫毛因心疼和愧疚微微颤动,她抬眼,目光以十五度一顿的节奏上移,最终长久而深情地停留在他脸上。他不看她,只安然接受她湿漉漉的目光的舔舐。
在现实中,她只能做到十分之一的程度,即把自己安在沙发上听他说完话。
酒店是她订的,海景房,比其他的贵五百。到了房间,丈夫直奔阳台,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那是把简陋的铁艺椅子,有着明显的锈蚀,靠背和座面都是镂空,想必坐着也不舒服。易星叫了他两声,他不为所动,宁愿坐在外面,仔仔细细体会那五百块,也不肯进来躺在松软的床上陪她看会儿电视。
易星把近两百个频道换了一遍,转头看丈夫的背影,再越过背影看远处的海平面,天气过于晴朗,海的形态和颜色堪称标准,像挂历上的风景画般乏味。
如果是这样就太没意思了,此行有一个未说出口的目的,她希望能改善和丈夫之间的关系,日常生活惯性巨大,只有跳下车,在田野里打个滚,才有希望换一个方向。
但她无法向他直接说,我们有问题需要解决。他们几年来无论对外还是对彼此,生活幸福是统一口径,仿佛谁有异议便是贪婪。何况所谓问题,到底是什么,易星自己也说不明白,贸然挑起事端太容易显得无理取闹了。
她把行李箱摊开,把洗漱包和化妆包拿到卫生间,用消毒湿巾把床头柜及其他台面都擦拭一遍,烧一壶开水,倒进马桶里,再烧一壶,烫两个杯子。
他们第一次旅行时,易星也是这套流程,默默做了一遍,丈夫看得目瞪口呆。接下来的半天,他一直生闷气,易星不解,但也问不出缘由,他说没事,她也就只好当作没事。直到两人一起出门吃晚餐,沉默着走了两条街,找到本地人盛赞的一家小饭馆,刚一落座,菜还没点,丈夫突然开口,怪我了,下次你挑吧。易星正对着化妆镜捋被汗浸湿的刘海,听到他的话,从镜中看见了自己困惑的表情,她合上镜子,咔嗒一声。挑什么,她问。丈夫仿佛面对明知故问的刁难,不情愿地回答,就是酒店,我平时就住这个档次的,觉得可以了,没想到你嫌弃。
我没嫌弃。易星说完抬手招来服务员开始点菜,全程没有询问他。如果当时的不满他当时提出,她还会耐心地解释一番,甚至可能觉得这个误会有点可爱,但是她现在又热又累,在他坚持不说清楚的半天里,她已经丧失了对这个问题本身的兴趣。
饭到中途,丈夫见她一言不发,似乎这才是真的生气,便又开始讨好她,故意问她有关宁潇弛的事。易星一直否认自己追星,但是作为恋人,他听这个名字已经耳朵生茧,自然明白这就是狂热的追星,只是不戳破。当她每每强调自己与她所不齿的追星粉丝的不同时,他都笑而不语,在他看来,她们没有任何不同,将情绪的开关投掷千里之外,对一个高攀不起的明星产生幻想和爱慕,耗费大量时间。但他并不介意,并且因为易星这种失智行为,他在心里还为她加了点分。
否则她就无一处可令他俯视了。
易星忙活完,坐回电视前,把音量调大,转头看向阳台。太阳郁郁下沉,霞色弥散。她想起这房型配有浴缸,她还为此特意买了泡澡浴球,一颗混着玫瑰碎屑,一颗是海盐成分蓝白相间,还有一颗是橙红色,标注柑橘,她远望落日,似乎闻到了溶解过程中充盈在海天之间的柑橘香气。
去吃饭吗,她说。去吃饭吗,她喊道。丈夫被怒气击中,惊恐回头,说,随你。你不饿吗,她问。丈夫好像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该饿,仍怔怔重复,随你。她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她说,我去泡澡了。现在?丈夫看看表,问,要不先去海边,回来再洗。这显然是合理的建议,但她脚步坚定地往卫生间去,说,累了,今天不想去,明天吧。
躺在浴缸中,浴球没有如她所愿化成漂亮的颜色,反而冒着白沫,将整缸水染得乍看上去如污水一般。手机播放着选好的歌单,易星懒洋洋搅和着水,温度偏高,正好将精油香气腾起,闭上眼的话,倒也称得上享受。
家里装修基本上是易星拿主意,在装修公司跟设计师碰面时,丈夫全程在一旁看手机。碰到需要选择的项目,易星问他意见,他头也不抬,说你拿主意。设计师笑称家庭地位一目了然,她回给对方一个受用的微笑,过了会儿,接着问丈夫,书架要哪款,丈夫瞥一眼,说,不要带柜门的,太老土。易星把样品图册移到自己面前,往后翻了两页,找到了没有柜门的,迟疑道,可是落灰了不好打扫。丈夫立刻改口,那就要门。
唯有浴缸这一项,他们二人产生了互不相让的分歧。易星从小看电视就向往女主角躺在浴缸里,边舒舒服服泡澡,边轻摇红酒杯,不管这个女主角此前是刚从繁重的工作中脱身,还是刚和情人大吵一架,都不重要,她怡然享受的这一刻,有种可以和生活持久战斗下去的勇气。易星说,主卧的卫生间把马桶位置稍微移动,就可以放下她看好的那款浴缸。丈夫说,没有必要,使用率太低又占地儿。易星说,我会经常用。丈夫笑道,不会的,你不会的,我小时候家里有,我妈非要买,新鲜感一过她也不爱用了,麻烦,后来只用来洗被子。易星说,我小时候家里没有。
销售在一旁介绍,有新款的浴缸,占地更小,人坐在里面泡。领他们来的设计师听了半天,脑子里只想着回扣,等他们的争吵稍一平息,也开始帮腔说即使不用来泡澡,也可以洗大件东西,这款小的用来涮拖把也很合适。
丈夫看到这个架势,换了态度,跟易星说,想要就买吧。易星摇头,不买了。
搬入婚房后,易星每回进卫生间,都下意识地瞥一眼打算放置浴缸的地方,几年过去,那里慢慢被脏衣篓塑料盆占据,形成若干卫生死角,她总是想,既然这块地方派不上什么大用场,那放个不常用的浴缸又有什么问题呢。
念念不忘是可耻的,这种念头作祟,她虽嘴上从未再提,心里却放不下。
准备行李时,她犹豫过要不要买那种一次性的塑料膜,商品简介上写专为酒店浴缸设计,月销量很高。现在她躺在酒店的浴缸中,胳膊搭在光滑的浴缸边缘,腿轻轻抬起,感受浮力的托举。她不去想这间房的上一个客人有没有使用过,或者保洁阿姨是不是真的用它来涮拖把,她就要短暂地彻底地将其占为己有。
又注入一些热水,换一个歌单,易星往下滑,水没过她的脖子,水面晃动,泡沫漫上她的下巴,鼻腔被涌进的热气熏得熨帖,柑橘香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工业调制出的甜腻和不易察觉的苦味。
丈夫推开卫生间的门,易星睁开眼,对视的开端双方都有大约半秒的无措,就像被老师突然提问,即使知道答案,也得愣一下。但这种瞬间总是稍纵即逝,彼此都忽略过去,接下来丈夫趴在浴缸旁的玻璃隔挡上,通过演绎色狼般的神态来表达恭维,易星笑着撩了把水甩在玻璃上,丈夫顺势站直,走到马桶前坐下。
私人的圆梦空间有他人闯入,易星心里极不痛快,他甚至都没有询问一下她是否快要出来,没有考虑过等她出来他再如厕,他就那么自然而无辜地破坏属于她的时刻。易星看他拿着手机,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出去,而她要是现在出去,又像是不战而败,得憋闷许久。
平日里,丈夫每天在厕所耗费的时间,加起来一个小时只多不少,节假日还得翻倍。他肠胃没有问题,就是在里面玩手机,他自己说过,这更像是一种放松,在无人打扰的环境中,在以完成生理任务为幌子的坦然中,浪费时间。易星完全理解,但这也未免太久了,他完全可以在家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安静地玩手机,她自认不是黏人的类型,他不必装作逃无可逃地躲进厕所。
所以你也是下班回来要在车里多待一会儿的人吗?易星问。丈夫不仅没有察觉出陷阱,还在柴草上大肆蹦跳,他说,没错啊,中年男人嘛,工作一堆事,家里一堆事,只能这时候抽根烟,喘口气。易星问,我什么时候喘口气?丈夫不解,随时啊。易星再多说一句,一场争吵就拉开帷幕,但她放下了扯着大幕的手,从黑着灯的舞台上退下,他对她幕后的踱步向来无知无觉。
臭气弥漫到浴缸上方,易星将自己完全浸入水中,浴缸还是不够大,她蜷着腿,想,以后的房子要买更大的浴缸,潜了十几秒,她猛地破水而出,简单淋浴后出了卫生间。
天色已暗,海成一汪浓墨,她拉上窗帘,断绝丈夫对那五百块的执念。现在不是旅行旺季,酒店价格下调许多,而这个差价高于五百,她希望他可以这么想问题,并且带动她的情绪,两个人一起为占到便宜而高兴。
点了酒水,易星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忽然一个激灵,摸过手机查找一番后,将视频投屏在电视上。险些忘了,寧潇弛参加的一档综艺今晚上线。
宁潇弛年近三十才终于在娱乐圈中有了点名气,对大部分艺人来说,黄金时间都算被蹉跎完了。但好在他不是标准的艺人,早先的二十多年人生也不是以成名为目标。他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只是机缘巧合碰到一歌唱比赛海选,一时兴起报名参加,没想一路杀到十强。这比赛的冠军也未引起广泛关注,更别说第八名,但他受到某种命运的召唤般,毅然舍弃平顺优渥的生活,转头扎进娱乐圈。在参加过若干档综艺、演过大大小小的配角之后,在一档音乐剧竞技真人秀中艳惊四座,凭一己之力将这档小众节目的讨论度提了一个量级。采访多了起来,学识谈吐和乐观坚定的行事作风为他招揽了一批粉丝。易星就是这时候才在电视中见到他的,随后立即关注了他的所有社交媒体账号,补齐了他参与的影视作品。
她本是带着审视的心理去看的,但很快,如同其他狂热的粉丝一般,她沉溺于他的魅力,位置越来越低,自知判断力急剧下滑,眼里只剩他的好。
然而她十五年前就知道他的好,那时他还叫宁弛。少女易星情窦初开,暗恋隔壁班一男生,但她似乎从小就明白,暗恋不是一个准备过程,暗恋本身就是一种感情,她没有打算挑明这件事,甚至没有想过多地了解那个男生,她只是喜欢自己心弦被扯动的感觉。擦肩而过、眼神交汇,她暗自回味时狠掐手指也难以抑制嘴角上扬,而看到那男生与其他女生聊天打闹,她又沉溺于哀哀怨怨,细细品味从未有过的,因为感情而伤心的滋味。
一天,她由于负责黑板报而留校,其他同学都已离开,她踩在板凳上,给大标题做最后的描边,轻轻哼着阿桑的歌。“你说爱像云,要自在漂浮才美丽……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把自己代入歌词,暗恋对象化为主角,内心自导自演一出MV,因为太过投入,她的歌声逐渐清晰,她因为自己生产的哀伤而雀跃。就在这时,窗外走廊突然有和声传来,她转头望去,宁弛单肩挎着书包,站在夕阳余晖中,笑着把她戛然而止的那句唱完。
这个画面为她开启了一个新的创作背景,放学路上她蹬着自行车,把隔壁男生抛诸脑后,全心全意地以宁弛为主角编织故事。这一时期,她读了很多青春文学,在班里跟其他女生相互传阅,讨论一些动人桥段时,她脑海中全是宁弛的身影。文字的想象空间广阔,而恰好她不熟悉他、不了解他的性格喜好,可以不受干扰地单纯借用他的形象。在现实中,她和他隔着一个教室的距离,一天说不上一句话,但在她的世界里,他们俩已经历经风雨感情至深。
令她陶醉的青春美梦终结于他的告白。可能是她频频向他投去的目光,让他对两情相悦的判断十拿九稳,他的告白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丝许可的意味。易星落荒而逃,心里那块让她迷恋的荧幕也被一举烧毁。高中他被父母送出国,此后二人再无交集。
现在电视节目中的宁潇弛比那时挺拔不少,面庞紧致,英气十足,衬衫下的肌肉线条时隐时现。丈夫和他同岁,已经踏上了中年发福的不归路,易星在家跳健身操,他笑她像个猴,她说,你来试试,他说跳这个没用,还是得力量训练,她说,那你去健身房吧,小区门口就有,我们可以办张次卡,俩人都能用。他说,什么时候有那闲心了再说吧。
主持人问宁潇弛,如果不做歌手或是演员,他的理想职业是什么。他几乎没有思考,答,做一个酒鬼。主持人一怔,笑着问,酒鬼?不是一个职业吧。他说,在我理想中它是个职业,我只管喝酒,有人给我钱……主持人连忙打岔,那除了喝酒,在生活中还有哪些爱好呢?他答,我的爱好,唱歌算一个,还有游泳。
易星靠在立起的枕头上,握着水杯,听他胡说八道。她搜寻过他几乎所有留在网络上的痕迹,加入他的粉丝群,和一帮比她小十岁的女孩子们一起,福尔摩斯似的分析他的一举一动。他的面相稳重,服装造型走的也是简洁大气的路子,初见之下谁也不会料到他内心的不着调。艺人接受采访面对的问题总是雷同,关于喜好关于追求,一些生活习惯一些假设情景,他对同一个问题可以有几十上百种不同的答案,每一次神情都认真到让人抛开原先的印象,信他这一次。粉丝们当然清楚这点,但他一时兴起的谎话都没有恶意、没有目的,所以这个习惯被打上风趣的标签,无人诟病。
他根本不会喝酒,被狗仔拍到的几次私人聚会,面前都是可乐。至于游泳,易星记得上个月的采访里他说的是希望能有时间去学。喜不喜欢和会不会其实是两回事吧,她想,叶公也未必不真诚吧。
丈夫从卫生间出来,看见电视里的画面,笑了笑,说,要到几点,我点些吃的,你边吃边看吧。易星应激反应一般立刻摁下遥控器,宁弛正在对着镜头做五连拍,秋水盈盈,笑意朦胧,屏幕一熄,她猝不及防看见映在电视上自己的脸,残留着隔空相望的痴相。
就近找了家海鲜小馆,里面有两桌客人,似乎彼此相识,或者本就是一家,几个小孩在店内跑来跑去。易星剥着虾壳,在时不时掠过耳边的尖叫声中,原本打算的谈话只得搁浅。等那两桌客人结账离开,四周刚安静下来,易星不加等待,开口道,要孩子吗?丈夫吃得正酣,听这话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她在问,要添点菜吗。孩子?他咽下口中食物,用纸巾擦擦裹在手上的酱汁,动作僵硬,他说,听你的。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易星说。丈夫看她一眼,说,我的想法就是听你的。
我爸出院以后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易星轻笑,看丈夫谨慎着不敢出声,接着说,他前一阵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要,我妈在我这个年纪我都五岁了。你怎么说,丈夫问。我怎么说,我说要不了,你不行呗。丈夫惊诧地瞪大双眼,啊?你胡说什么。易星说,我不能这么说吗?他说,当然不行,你要编也别编到我身上来,反正你想要孩子的话我随时可以配合。她拿起杯子,没喝水,又放下,问,你家里催过你吗。你不用管,他说,顿了一下,没忍住问道,你真那么跟你爸说的?易星摇头。
你爱我吗?这句话从易星口中滑出,她自己听到的一刹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站起来,却不知要往哪儿去,先离开再说。她去结了账,顺路去洗手台前补口红。
镜前站着一个女人,正在重新把头发扎起来。易星瞟过去一眼,一下被她的项链所吸引。那是一枚银质的带有缺口的弯月,顶上镶有一颗小钻。易星从镜中盯着那月亮,没察觉女人正从镜中看她。
绑好头发,女人放下胳膊,又伸手将月亮提起放进衣服里。易星方才回神,迎著她戒备的目光,指了指项链,说,很好看,在哪里买的,能把链接发给我吗。不是网上买的,女人神色缓和,别人送的。很好看,易星又说。
回到饭桌,丈夫刚吃完海鲜粥,盛粥的白瓷小盆被舀得干净。易星看他,好像完全没有被她丢下的那个问题所困,走吧,她说。回去的路上,那枚残缺的月亮一直悬在她上空,那东西是宁潇弛的,确切来说,是粉丝送他的不计其数的礼物中的一个。那时他的原创单曲刚上线,粉丝群中有个学珠宝设计的姑娘连夜手工打造了这个,灵感由歌中的一句词得来。
尽管各方早有猜测,但始终未能掌握确凿证据证明宁潇弛有女友。易星越走越慢,丈夫过来牵她的手,说,你要是想生,我们就趁早要,说实话,你这年纪已经算大了。
可是我真的有点怕。易星抬头,阴云在黑色天幕映衬下像汤面漂浮的油脂。丈夫说,疼一下就过去了。易星说,你以为我怕这个?丈夫不解,不然呢。
易星刚才目送那个女人上了饭店二楼,此时忍不住回头看,她,或者大胆猜测一下,她和宁潇弛还没有出来。
洗漱完,易星钻进被里,丈夫挪过来,她先碰到他圆滚温热的肚子,胳膊躲闪了一下。他环臂箍住她,凑到她耳边,喷着热气说,择日不如撞日,要个孩子吧现在。易星太了解他了,因为此前已经讲过多次,这回她忍无可忍,推开他胳膊,腾地坐起,在夜灯昏黄污浊的光中,问他,认真的吗。不是,他无措又气恼,你干吗呀。不是你说的吗,要个孩子,她翻身跨在他身上,你确定要?哎呀,他推她下来,背过身去。
最终丈夫缩在床的另一边很快睡去。易星关掉夜灯,擦掉眼角的泪,冷笑了下。他竟然觉得这种时候提要孩子是种情趣,她反反复复的犹豫权衡他都看在眼里,但她始终无法把他拉进自己的阵营,问题在他那里总是很简单,要或者不要,一声令下,任务完成。
她的第一次退缩在新婚半年打算备孕时,就像做旅行攻略一样,她怀揣着对未知的憧憬。却没想,随着了解和思考,竟开始控制不住地打冷战。她跟他说她的恐惧,怕被怀孕和生产摧毁,他说不会的,都是小概率。她说怕像朋友一样,从此只会掏空自己哺育另一个生命。他说,这正是伟大之处。她说,就是怕到时被激素控制,没有选择,只是本能。他说,对啊,有激素控制还怕什么,顺从天性,你就不会觉得痛苦了,也许还会更快乐呢。
一问一答,顺畅得让她险些相信他们在谈论同一个问题。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很多疑虑担忧是无解的,也不指望他能提供有效方案,但他不以为意的样子,让她确认在这一点上他不可信赖。
他们在研究要不要点燃引线,她怕炸弹爆开为时已晚,他握住她发抖的手说,说不定是烟花呢。
她一度觉得他好就好在没有强行点火,把选择权留给她。几年时间里,他们差不多每隔三五个月就要把这个议题重新拿出,他的态度不温不火,听你的,听你的。
丈夫的鼾声响起,断断续续,易星记得两年前他还不打鼾,更别说在恋爱时,他安静整洁,生活习惯无一处能让她挑出毛病,而现在让他睡前冲个澡都要连说几遍。她对此不满,他也因她日益叨唠而不满,说来说去,他坚持是两个人都变了,人都是会变的,谁也别说谁。
他憋住自己,呼吸停顿一下,随即翻了个身,安静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躺在身边,她心里只担忧自己能否睡个好觉。他的体温更高,即使冬日里,也不会像她那样手脚冰凉,她贴着他,就像贴着一个柔软的发热体,一个无需情感交流的动物,如果他不会乱动,不会发出恼人的噪声,那就更好了。
易星回想起,晚上在路灯下,丈夫理所当然那句——你现在要孩子年纪已经算大了。在犹豫不决中,时间加码了难度和风险,抉择需要更多的勇气。她突然想明白了,他也害怕,他何尝不知道会有概率引爆一个炸毁人生的炸弹,但这个炸弹绑在她身上,他这种人,最怕承担责任。
她动作轻缓地下床,钻出窗帘,来到阳台上。站了很久,忽然看到通往海边的小路上有人出现,正在往酒店方向走。那人似乎戴着耳机,手上打着节拍,身体随着旋律晃动。要不是在饭店碰到那个女人,易星不会只凭借一个模糊的人影就识别出他来。
海将夜风浸透,夜风将她浸透。
如果现在直奔楼下,就可以截住他,她心里这么想着,却一动不动,直到他进到楼里,再看不见。她回到床上,举着手机在被窝里继续看下午没看完的节目。
主持人问,你的初恋是什么时候,可以讲吗?宁潇弛目光下垂,片刻松动,再抬眼时又恢复了职业的表情管理,他说,中学,没开始就结束了。主持人追问,如果跟那个女孩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他说,跟当时的她说,你唱歌很好听,去做歌手吧,跟现在的她说,后悔了吗。主持人哈哈大笑,说,那肯定后悔啊。他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说,未必。
易星闭上眼,手机屏幕残留的方形光斑在她眼前狡黠游走,她仓皇追逐,晕头转向。
天光大亮时,她才抓住稀薄的困意赶紧睡去,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其他,她的心脏咚咚直跳,又厚又软的床垫将她缩小为心脏的一部分。丈夫隔着被拍拍她,快起来吃早餐了。她说,你去吧,我不吃,我想多睡会儿。丈夫穿好衣服,又来叫她,说,到九点半,你要来得及,我等会儿你,一起去。她说,不舒服,只想睡覺,再吵我生气了。
门声一响,房内只剩她一人,入睡变得轻易许多。丈夫果然没有再来吵他,她醒来时已经下午四点半,床头有一张便签,上面写着:我去海边了。她给他打去电话,他没接。过了一会儿,他开门进来,颓然坐在床边,易星问,怎么了。他说天气不好,可惜了昨天的好太阳。
易星听出来这是在埋怨她昨天任性不出门,如果说本身还有一点歉意的话,被他这么一说,也丁点不剩了。她在手机上查天气,幸灾乐祸地把屏幕冲向他,说,那完了,太阳一去不复返。他被她心安理得的样子激怒,说,我撇下工作来这儿浪费时间?她说,那你本来打算来这儿干吗,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说的,跟我在一起浪费时间是最浪漫的事,怎么,现在不浪漫了?丈夫张着嘴,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说出口,你要是为了找个地儿吵架,咱用不着花这机票酒店钱,家里不够你吵吗,还是你看我挣钱不够辛苦?易星绕过床,走到他面前,说,都是我订的,花的是我的钱,你辛苦我不辛苦。丈夫一下抓住把柄,说,看吧,你的我的,你就是要分这么清,既然你心里打着算盘,那不如直说,我给什么你才能……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易星红着眼睛盯着他看,盯得他话没说完就赶紧停下。他站起来抱她,她僵硬地任由他抱,他便以为他们和解了。
她还有话想说,想要确认他每个字的意思,但脚边滑过的黑影,放它去也就去了,非要抓住看是不是毒蛇,被咬一口也是自作自受。
酒店顶层是酒廊,往常最抢手的环窗位置此时几乎全空着,易星走到跟前才看见柱子后坐着一人。
昨天遇到的那个女人,易星左右看看,不见宁潇弛身影。女人认出她,带着礼貌的微笑点了下头,易星壮着胆子走上前,询问旁边空位是否有人。
“我问了送我这个的朋友,”女人挑起项链,“他也忘记了是什么牌子,可能随便买的吧。”
易星明知这话是随口一说,来应付她这个盯上陌生人物品的怪人,但还是表示了感谢。各自喝着酒,沉默一阵,易星眺望海边寥寥无几的游人,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夏天要过去了。”
“海也看够人了,可以清净个大半年。”
“你一个人来玩吗?”易星迫不及待地问出这个问题,从女人转瞬即逝的紧张中她得到了答案,“我和我老公一起来的,好不容易凑的年假。”
看易星显然分享欲大过窥探欲,女人松了口气,说:“我也是,年假。”
“我刚和他吵了一架,我们昨天才到,这刚二十四个小时,就这样了,后面几天还怎么玩。”
“哪有不吵架的,”女人端起酒杯,轻碰了下易星的杯,“太巧了,我也是,难得出来玩一趟,我什么都不要求,只想高兴一点,都做不到。”
“你们结婚了吗?我已经结婚了,没有回头路了。”易星抿了口酒,望着窗外,怅然若失,余光注意着女人的反应。
“不必这么说,结了也能离。”大剌剌说完,女人似乎意识到失言,急忙找补,“不是劝你,我说我自己,我应该比你大点,这种事情想得也多,我总跟自己说,什么时候都能放弃,能选择,以前付出的全打水漂也无所谓。”
易星先前总是伺机观察她的项链,听了这话,才把注意力放到她的脸上。没有化妆,在社交距离下,脸上的细小斑点和眼下的纹路一览无余,放在普通人中算是中上水平的样貌,但如果说她是明星的交往对象,可能谁听了都大跌眼镜。会不会搞错了,易星沉思片刻,佯装不甘,“我们已经在一起六年了。”
女人转过头,细细打量易星,“我可能喝多了,”她自嘲地笑笑,揉了揉自己的脸,“你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你如果跟我说你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我,我都会相信。我和他在一起,也是六年。”
窗外忽然下起大雨,腾起的雨雾让向外远眺失去意义。女人托着腮,眼神迷离地转着空杯,易星问,再来点儿?
易星拿着酒回来,刚一落座,就听女人说,“我前些年在日本,他是一个艺人。”
“哦?”易星暗笑。
接过易星递来的酒,葛双一饮而尽,然后借着酒劲撒娇似的,把空杯推了过去。
她不擅长说谎,这两个半句都是实话,但其实二者并无关系,类似电影中的蒙太奇,带有误导目的的剪辑罢了。她前前后后因为出差学习在日本待过小一年,如果易星深究,她也能应付。雨势越来越急,让她有种话说出口就能立即被冲刷掉的错觉。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我是短发,他是长发。”葛双用手比到肩,“这么长,但是看上去一点也不奇怪,他那时候还没有出道,只是普通的上班族,一顿饭散场我才留意到他的头发。”
葛双从未留过长发,就在那天,他为她展示了一种和谐的、足以消除她心中偏见的长发可能。她心里的症结可以追溯到小学,母亲是那种绝不允许女儿打扮的家长,晓之以理是远远不够的,为了加强要求的合理性,母亲选择无限度地为任何趋近美的行为赋予耻感,一支花色而非黑色的发卡就足以拉响警报,引出一场严厉的道德教育。葛双长大后,在理性上已经可以非常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对于美甚至有着异于常人的包容,但这都是对别人,一旦放到自己身上,她不得不承认,要摆脱童年植入的思维太难了。
她尽可能地透明化自己,不主动发言,不穿显眼的衣服,诸如此类,要拿捏好分寸并非易事,一不小心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比如从低调到孤僻,从朴素到怪异,她十分注意根据所处环境调整自己,力求不会因为任一原因出现在他人的谈论中。就像这头发,她剪再短,也会保持在正常男性发长范围内,在工作环境中,旁人一眼望去,很难从那群男人中分辨出个她来。
但眼前这个男人,用明明白白的事实告诉她,男人留长发都可以这么自然含蓄,仿佛天经地义,她一个女人又在怕什么。
“我是机务,其实还是短发更方便,但被他鼓舞了似的,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留起了长发。”
易星看她的头发,没有染烫痕迹,和昨天一样,规规矩矩束着个马尾。她看过宁潇弛长发的照片,某个节目在大屏上放过,看起来大学刚毕业的样子,和现在相比更清瘦些。
“工程师吗,好厉害。”易星发出由衷的赞美,不只是对眼前的女人,也是对宁潇弛,他若找的是个花枝招展游手好闲的女人,她也不奇怪,但终归会有点失望。在她心里,这个选择让宁潇弛的人格忽然丰富,审美更加高级,她毫无醋意,并因此更欣赏他。
葛双对自己的职业有一肚子的抱怨,她选择这行全是家里的主意,在那座小城里,人们对职业的想象有限,一个亲戚的儿子是干这个的,那亲戚便逢人炫耀,葛双的母亲还没听过谁能挣那么多钱,表面没有流露出羡慕,但回到家,便一个劲儿劝说葛双,以后一定要做这种工作。葛双几年后来到大城市,读大学,进入社会,才知道,这份收入不低也不高,差不多薪资的工作比比皆是,也许更轻松、更有前景,或是她更喜欢的同级选项,可她错失了选择的机会。奔着塔尖而去,到头来发现那只是眼界的尽头,而非真实世界的尽头。
大夏天,身着长袖长裤工装,站在四十多度的停机坪上,每一次过站航班检查,都要从机头开始,右侧机身、温度极高的发动机、轮舱、机翼、机尾再到左侧,一圈下来衣服就完全湿透。航班密集加上机位距离远,到下班时两条腿酸胀过头变得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倒在床上耳边依然残留着飞机场上嗡嗡当当的噪声,在燥热而漫长的梦境中,她只能获得片刻宁静,而那一小块令人放松的梦境里一旦出现宁潇弛,便会立刻土崩瓦解。
面对易星,她只谦逊地笑笑,将话题带回来,“我当时非常羡慕他的工作,收入又高,又不用风吹日晒,但是他不珍惜,我们在一起第二年他就把工作辞了,我觉得太冲动,连季军都不是,”葛双舔舔嘴唇,抿了口酒,“就日本的一唱歌比赛,小比赛。”
易星连连点头,“听过他们喜欢搞这些。”
“他搬来和我一起住,我才知道他竟然没有什么积蓄,大手大脚惯了,演艺之路没他想得那么顺利,今天有活儿明天没活儿的,给他花钱倒是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可惜,大好前程是不是,老实上班有什么不好,可他太想出名了。”
宁潇弛或许需要一个更懂他的人,而丈夫的理念倒是和她的相配,易星心里飘过这个想法,感叹世间都是阴差阳错。
易星克制住为他辩解的强烈愿望,只轻飘地说:“或许是有梦想吧,不大可能一开始就奔着红去。”
怎么会不想红。在葛双问宁潇弛时,他这么回答。她反问自己,难道还寄希望于他有其他答案吗,他在她面前从不掩饰野心,她以为让他去碰碰壁就会懂得知難而退,会自然转回更踏实的路,毕竟明星哪里是说当就能当的。但不知是命运在施舍还是在玩弄,他总是能获得一些不大不小的短暂的运气,葛双每次想要劝他时,就会出现一道曙光让她无法开口。她只好一等再等。
“就是在这个时期,他跟我求婚的。”
易星被酒呛到,手忙脚乱地擦嘴擦桌子,“没事儿,你继续。”
领完证,葛双把证件收好,说,吃烤鸭吗,团购券要过期了。宁潇弛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往地铁站走,握着扶手在车厢里轻晃着身体时,他突然开口,这就完啦?
不然呢,办个酒席?
不是……总得稍微庆祝一下吧。
片鸭师傅站在一旁宛如告解亭里的神父,在这数分钟内,他听这个年轻人从不同角度为一场暂不能公开的婚姻道歉,可疑的是,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不像是道歉的接受方,反而像他的同谋,不断重复应该这样,只能这样,不必歉疚。
刀刃锋利,薄厚均匀,红润油亮。师傅耐心地片肉摆盘,耳朵竖着但眼睛规矩不乱瞟,直到听男人说“等我红了”,才飞快看他一眼,心里“呸”一声,这年头吹牛都吹出花了。
葛双更希望听到的时间点是,等我适应工作了,或是确定的,一年后两年后。她对他承诺的盛大仪式没有兴趣,隐婚的压力全在于迫不得已的说谎和提心吊胆的共处。她听着他被歉意撑到变形的愿景,心里却开了小差,她也有小小的歉意,犹豫着要不要说,她没有跟家里讲领证的事,这个隐瞒和保护他事业的意图无关,纯粹是因为她不知道如何说服家人接纳他,她都可以想象母亲拍着桌骂她蠢,怎么会选择一个吃软饭的,迟早会后悔。
烤鸭皮的油脂裹着砂糖粒在口中爆开,葛双突然意识到,她自私地答应结婚,除了会带来更多麻烦外,到底有什么好处。
整顿饭她一再抑制自己,不要纠正他,不要急着把他从狂热的幻想中叫醒,这个年纪不追梦,等什么时候呢。在可预见的相当长的时间里,她希望可以让自己的丈夫做一个幸运的人,就在狂热中莽撞向前,她只需在跑道外陪跑,也不去想太多。
到付账时,她已完全做好了准备。等升了职,收入一涨,就算他没有演出只拿底薪,他们也可以还不错地过下去。
“我们本来觉得没有仪式,那就出去玩几天当蜜月,但是领证当天晚上,他突然收到一个工作邀约,看是小制作,还犹豫要不要去。我查了一下,起码不是骗子,就让他去试试。”
“然后他就火了?”易星捻着纸巾一角,回想那个音乐剧节目中,宁潇弛声称单身时的表情,“剧情总是这样。”
“说来很玄乎,在节目刚播第一期还毫无水花的时候,我们两个就有预感,晚上谁也睡不着。他的表现是一贯的水平,自己也不觉得发挥得特别好,但当庞大的运气在路上时,你真的会有感应,眼看着轮盘已经减速,指针就要停在你面前的那种感觉。”
“这就是旺夫吧。”
“我总是想,要是那天我们没有去领证,当这些都发生了,他还会求婚吗。”葛双笑得苦涩,“后来他忙得可能也没工夫想这些事了,一下子来了很多工作机会,他根本应付不了,出了不少岔子,都是公司给兜着。我工作是倒班,‘白夜休休,别看可以连休两天,那可跟过周末不一样,不是休息,是保命,以前我回了家倒头就睡,电视都没怎么开过,这下没办法,觉也不能睡了,有点空就帮他做功课。”
“他应该有经纪人啊。”
“有,管不了那么细,让他唱歌演戏都还行,一有活动访谈他就紧张,他说这种场合更需要演技,粉丝沉迷的形象都是由这些貌似真实的碎片搭建的。初始印象很重要,人家觉得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你后面再怎么犯蠢,也是深藏若虚,要是一开始就丢丑,后面再怎么装模作样都是找补了。”
易星心里一惊,宁潇弛初期的采访确实比现在正经许多,信息量大,不时引经据典,且态度诚恳,让人很难不认为他是圈内可贵的蒙尘珠玉。
“我手机备忘录里全是给他记的东西,”葛双拿出手机,似要展示,屏幕点亮后她才意识到不妥,装作看时间,看完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才愿意这么费时费力,他可倒好,只挑能记住的,随便背一背,‘敞开的说成‘开着的,那可是书名,回来我说他,回答喜欢的书,连名字都说不对这也太不像话了,他说反正是中文译名,意思对就说得过去,我说那下次呢,就那么几个字,有那么难背吗。他进组前,我给他整理了两大页其他演员的情况,组里大大小小都是前辈,聊一聊人家的作品,也好拉近关系不是,我熬夜弄好给他,你猜他怎么说?”
“记不住?”易星心不在焉顺着她说,脑海里全是那个采访,宁潇弛回答《开着的门》,她立刻搜索,书名确实有偏差,但他留过学,可能看的是原版,《The Open Door》,她丝毫没有怀疑,尽管对戏剧表演理论并无兴趣,她还是下单了这本书,拿到后在床头摆了半个月,才硬着头皮开始阅读。意外地很喜欢,爱屋及乌,“爱乌及屋”,她对他又多了点崇拜。
葛双脸上泛起红晕,在酒精的麻痹下,咬字发音也逐渐含混,“两大页,密密麻麻,他盯着看了老半天,我还挺欣慰,结果他眼睛快对到一起去,来了句‘我看出来一头驴,我真是差点没背过气去。”
易星笑出声,“还挺可爱的。”
“可爱个屁,姐姐跟你说,千万不要觉得一个人可爱,觉得他可爱,你就完了。”
在那部戏里,宁潇弛饰演的角色给女主角送花,被女主角无视之后,灰溜溜离场。当晚他把那束花带回家送给了葛双,不甚重要的道具,因此粗糙艳俗,他也不太好意思,说送她的第一束花,不够好看。但葛双却很开心,第一束花,说第一,就暗藏了无数个以后,是给更多更好做铺垫,那么眼前的丑反倒可爱起来。
葛双此时回想,只叹女人真是好哄,细细计较的话,有多少第一变成唯一,多少以后变成再也不会。
“不管怎么说,丈夫多才多艺,是个明星,应该很有趣。”外面雨势渐小,易星伸手,隔着玻璃触碰一颗雨滴,“是我想象不出的那种有趣吧。”
“有趣,想象不到的有趣。”
宁潇弛跟葛双说,要不然把你那个要命的工作辞了,全职给我当助理,反正我现在事业上了轨道,你為了那点工资两头顾,累坏了不值当。
那点工资,葛双愤愤想,她虽然也抱怨,但这几年就是靠她的工资才让两个人不必慌张,才能等来机会,不是吗。她还以为宁潇弛会感念这点,她以前总是避免提经济问题,怕伤及男人的自尊,结果他倒是一翻身就立刻瞧不起她这点钱了。
葛双长久以来努力维持的平和心态突然倾塌,她把字咬得清清楚楚,你要是过气了,还得指着我这点工资吃饭呢。
她没想刺伤他,只是坠落时拼命抓东西一般,在求生。
葛双建议他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要优先出作品,他将其理解为占有欲,于是不顾她反对,执意接了那档恋爱综艺节目,临行前一再安抚她,都是逢场作戏。
她不再解释,他们两个携手并肩的幻影破碎,随之而来的,是她过于迅疾的反省。她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他,是他独自走出家门去承受四面八方的压力,那些话筒、闪光灯、各含深意的脸,都实实在在,而她只是纸上谈兵,凭什么要求他按照她的指令来,更何况,她都无法确保自己的想法更优,她只是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揣测,可娱乐圈的规则和因果岂是她在门外就能明白的。
夜班,根据机组提供的信息,葛双要进行左大翼环路排故,几番测量,确定故障位置,拆盖板检查,更换过热探测传感器。等忙完,天边已露出鱼肚白。她抬头揉揉肩颈,望了眼即将隐没的星星,和运气将至未至雷同,生命里有东西要抽离时,也会有直觉发出预警。
狗仔拍摄的照片经若干倍放大后,像素极低,无法说服粉丝,却可以说服她。他身旁的那位女明星是她曾经为他做功课时认识的。葛双在纸上认真誊写那个美妙的艺名,下面标注着她早年间的一部作品,比较冷门,但她本人格外喜欢。葛双嘱咐宁潇弛,这回电影名字可千万不能说错。
看来他没有说错。
宁潇弛在微信里跟她简单澄清了下,说那晚同行的还有其他人,希望她别误會。葛双没有就此纠缠,只不过在后来的联系中,她的回复都控制在冷漠又挑不出错的程度,换句话说,但凡他在意,便会觉察出不对,便会追问,由此撬开她强压的情绪展开沟通,而不在意的话,就这么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日子也可一天天过去。
宁潇弛杀青回来后,对她格外殷勤,她太了解他了,只有在恐惧中,他才肯这般讨好他所轻视的人。他穿着鞋,她光着脚,他怕的无非是将她逼急,她会不念旧情,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统统毁灭。他有了决定,在等待时机罢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旅行,或许是最后一次,当然宁潇弛对此并不知情,只是她非要来,他出于亏欠,往后挪了一项工作,腾出两天时间。
葛双刚才说,她也是吵了架才跑上来一个人喝闷酒,其实吵架对她来说都很奢侈。宁潇弛昨夜跑去海边寻找灵感,今天白天一直昏睡,她从枕下摸出他的手机,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而后将手机悄悄放回原位。
几朵乌云终于被狂风拧干,雨停了,世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宁静,仿佛长时间闪着雪花噪点的电视突然被关上,让人怀疑自己失聪。
葛双被疲惫和醉意摁倒在桌上,她枕着胳膊,说:“你知道这叫什么雨吗?”
“什么?”
“はくう,白雨,夏天傍晚的骤雨。”
易星不知为何,跟着默念一遍,陌生的日语音节,让她的口型看起来像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头,眼前这个昏昏欲睡的女人,她好像还在淋着雨。“想去海边走走吗?”
“去。”葛双闭上眼睛。
“你带外套了吗,只穿这个不行,那边又冷又潮,会着凉的。”
葛双扶着桌子,想要站起来,还没等易星帮忙,又瘫倒下去,她从兜里摸出个东西,胡乱地塞向空气,易星赶紧伸手接住。
房卡,1806。
像是窃取了他人的命运,易星握着房卡的手悬在空中,大脑嗡鸣,呆立半晌,喃喃说,我去给你取。
若是知道未来有这么一天,她肯定千百次地演练动作台词,设计妆容服饰,但当忽然置身于这一天,她反倒连在电梯里转身照照镜子的想法都没有。旧灵魂从躯体中流失,她唯有空白。
门把手感应处闪烁绿点,她控制力道,将门轻轻打开。
屋里没开灯,她就也不开灯。摸黑走了几步,眼睛逐渐适应环境,可以分辨物体形状,一抬头,就看见了床上那个隆起的影。
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水下摇曳的渔网。
她站在床边,看着那张脸,她在屏幕上放大观察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起伏转折,烂熟于心,也想象过他熟睡的样子,就是现在这样。
如果十五岁那年,她答应他,几经命运辗转,会不会现在也是同样的情景,他们住在海边的度假酒店,夜晚在海滩上放着音乐跳舞,白天拉上窗帘相拥而眠,她先醒来,准备去洗手间,然而刚下床就忍不住转身看他,就站在此刻的位置,以同样的角度,脑海中或许还会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没有选择和他在一起,自己会嫁给怎样的一个人,会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吗。
她掀开被子一角,躺下去,像是穿过白雾和密林,终于回到自己的巢。她放松四肢,他呼出的热气打在她肩头,她感到自己被欢迎,被接纳。
阖上眼,她看到那个女人,她们在各自的雨中相望。她不知道她未说出口的故事,但很显然,她们的床边都有柴火和灰烬,她在这里依然难以入眠。
回到酒廊,女人还在沉睡。易星给她披上外套,把房卡放回她兜里,举杯饮下她剩的半杯酒,走到和她相隔数米的位置,坐下,趴在桌上,模仿她,尝试一次睡眠。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