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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朗西埃美学平等思想的理论演进与实践路径

2024-05-10王馨雨

武陵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感性体制共同体

王馨雨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当代美学政治功能的发挥不再仅体现为以审美情怀作为价值原则对资本主义展开文化批判,更体现为对美学政治实践功能进行深度思考,其核心是强化美学政治功能的现实感和问题导向力量,探索美学真正嵌入政治实践以成就变革的切实方案,通过审美介入重新激活审美话语、感知共同体、感知经验的现实力量,促使主体以更投入的姿态参与社会政治实践。朗西埃围绕政治“歧见”与审美领域美学“歧感”的运作形式,尝试对两者共同的感知经验展开异质性重构,运用审美“歧感”的价值功能,打造具有异质性感知方式的审美主体,形成以平等预设为指向的“歧感共同体”。朗西埃将不可说、不可见、不可感的事物融入这个共同体中,在艺术的审美体制作用下将未被纳入社会秩序的人即“无分之分”的政治价值彰显出来,以实现美学领域的平等解放。在“歧感”美学的助力下,激进政治展开了抵抗权力控制和摆脱后现代主义宏大叙事束缚的微观政治平等行动。

一、后政治时代的“共识”政治与“歧见”政治的出场

苏东剧变与冷战的结束缓解了全球意识形态激烈的正面冲突,西方左翼遭遇了严重挫折,而西方右翼知识分子却将之视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取得最终胜利的标志。就社会政治领域而言,齐泽克将当下的资本主义界定为后政治时代。进入后政治时代,政治的冲突被消解为文化的冲突,政治问题的解决被替换为理性协商和在各种现存框架之内的折中处理。换言之,政治变成了一种以现实主义为原则的政治技艺,更多地着眼于通过技术性的手段来化解社会矛盾与冲突。对于后政治时代下政治的本质特征,朗西埃使用“歧见”政治替代原有的“共识”政治,重塑了政治主体的民主实践进程。

(一)后政治时代的“政治终结论”

20 世纪末,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中指出,随着苏东剧变,新自由主义高举胜利旗帜并宣称自由民主体制是人类政治文明演进的终点,布尔乔亚可视为最后之人。齐泽克鲜明地指出,诸如“历史终结论”的观点是资本主义自由民主等意识形态霸权的突出体现,这种使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成为占据统治地位的思想观念体系试图达到西化、分化社会主义阵营的目标,是“后政治”时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霸权的真实表现。一时间,资本主义一统天下的言论甚嚣尘上,大众的想象力从现实的阶级对立冲突转向了对“自然的崩盘”“世界末日”将会到来的担忧和恐慌。

首先,面对这样的情势,法国激进左翼理论家雅克·朗西埃在《政治的边缘》一书中以激进的姿态坚定地指出自由民主体制不会是人类最终的界域,并针对“历史终结论”与“政治终结论”的反民主效应展开了理论自省。朗西埃的出场代表着重新恢复了政治的政治性,这对挽救激进左翼理论家逐渐式微的政治哲学无比重要。在朗西埃的美学政治思想中,政治的核心蕴藏着美学的层次,美学在此意义上指向一种感受性的分配,每种政体中都牵涉一种感性体制的运作。朗西埃回顾了西方艺术与美学表现的发展,用三种感性体制来描述美学政治的不同样态,激活了走出当下资本主义政治治理困境的新思考。根据朗西埃的观察,历史终结论者对乌托邦式政治承诺的正当性提出了全面质疑,而提倡取代左、右意识形态二元对立的“共识”政治,以避免过度政治化。对众多终结论者而言,超越左右意识形态对立与去政治化的呼吁,无非是为了让政治卸下哲学乌托邦的重负,然而,在新自由主义主导的新秩序下,政治实践非但没有从哲学中解放出来,还自此彻底成为试图超越秩序的现实主义哲学的禁脔。自由民主体制仅仅只是一个与现代社会合理多元主义相容的政治建制,而这个建制所产生的结果,就其本身而言并没有任何规范上的优越地位,无论这是政治利益的调和,还是正当程序的结果,亦或是表面看上去更理性的“共识”,在某种意义上,自由民主体制仅仅是适切于霸权占位政治实践的制度性场域。

其次,自由民主体制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霸权的表现形式这一论断,可以在“政治终结论”中找出一些线索。“政治终结论”者提出以政治技艺抑制政治性。政治技艺涉及社会空间的安排与管理,它试图透过秩序的确立消解偶然性与争议性,以维护一个具有“共识”的社会体,也就是借由弭平“多”造成的纷扰不安,实现“一”的理想。相对于此,“政治性”则是一种分离性与非“共识”性的民主实践,是对抗性与争议性民主的同义词。政治的主体化是促进平等或纠正错误的行动,通过那些在作为居间者的意义上形成整体的人们来进行。“以‘被排斥者’的名义,这些名称把一个群体的名称和另一个群体的名称联结起来。”[1]朗西埃指出,这种颠覆既有分类方式的尝试,与马克思主义所设想的由无产者所发动的阶级斗争消解所有阶级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朗西埃的政治书写活动中,带有颠覆性力量的游民是分裂同一性共同体及抵制收编的多余者、逾越者的通称,在真正的政治行动中他们是体现各种分裂行动与力量的形象,亦即“人民”(demos)。激进左翼理论家的政治战略固然需要正视现代社会中各种非依阶级形成的政治抗争,并通过不同议题与议程的接合彼此串联,但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因为过分强调政治理论中的对抗关系,而将其看作某种排除异己的反动战略。

最后,为了避免过分关注对抗关系而导致政治互动的规范没有下限,处理非民主的内容成为进步政治议程的主导元素,这就需要对终结论者所提倡的“共识”政治进行深入剖析。由自由民主体制兴起的“共识”政治将政治活动看作管理社会的技艺,以化解社会分歧与冲突为其目标,不复追求任何理想与承诺,而各种社会制度的安排与内部疆界的划分,则以防堵政治争议为其终极目标。“共识”政治是略过了争议、敌对、斗争与角力过程,由国家直接获得人民的“共识”而进行的某种统治形式。“共识”政治作为一种特殊的编排与操作,没收了正当性的民主程序,直接实施集权政策。正如朗西埃所述,“共识”政治不是“在社会能量的规则里发现建制形式之真理的民主……它是建制部署及社会份额与组成分子之配置作用的同一化模式”[2]133。以“共识”政治为主导的后政治时代,并没有解决对抗性的认同难题,反而掩盖了真实政治活动在不同党派与阶级间的争斗以及多元价值观之间的辩证关系和沟通渠道。

(二)“歧见”政治的出场

面对后政治时代出现的政治裂缝以及政党交替统治的模糊性边界,朗西埃在《歧见:政治与哲学》中明确提出以“歧见”政治替代“共识”政治的全新治理模式,为身处底层的“无分之分”提供发声平台,为“歧感”美学的出场提供场域。朗西埃以“政治”与“治安”的区分取代政治技艺与政治性的区分,重新定义了政治。

首先,后政治时代的主要特征之一是政治活动蜕变成对日常事务的治安逻辑。朗西埃强调,“治安”指涉一种可感知者的“地方与角色的分配,以及正当化此一分配的体系”[2]46。治安作为一种身体秩序,它定义了“行动方式、存在方式与说话方式分配的身体秩序”并且“确认那些身体依其名称被指派到某些位置或任务上”[2]48。在此,朗西埃所说的“治安”是对可感知者也就是个体在社会中的一种有序配置,它的出场以消弭多样性和歧义性为前提,以不平等的精英秩序维持社会的平稳运行。在朗西埃看来,当代政治发展进程中暴露出的不平等问题根本上就是“共识”性“治安”统治造成的。“共识”性“治安”体制建立在坚实的资本主义统治秩序上,在这里,整体统治利益代表一切,从而使民主政治丧失了其本来面目。“共识”性“治安”统治试图使那些表达了对治安秩序的排斥而撕开政体内部自证的话语、问题和个人变得不可见和不可闻。在旧有的“感性的分享”系统中,位高者有能力介入共同拥有的事物,拥有言说的分享的权利,而平民的声音只能作为微不足道的噪音被忽视。在“共识”性“治安”的操控下,“感性的分享”划分了参与在共同事务中的人在配享有分时的方式,忽视了“任何不拥有任何份额的人——古代的穷人、第三等级、现代无产者”[3]等“无分之分”的配享权,使“治安”秩序失去了平等的判断准则。

其次,“歧见”政治是指任何将身体从原先被给定的位置中挪动或者改变那个位置的目的的活动。作为一种挑战感知体制的活动,政治使原本没有位置、不可见的变成有位置、可见的;使那些曾经只有喧杂噪音的地方,能有可被听见的论述;让原本被当成噪音的声音,成为能够被理解的论述。朗西埃强调,即使在定义上,政治与治安也是两种完全异质的逻辑,但作为一种与治安对抗的逻辑,政治没有专属自己的对象而必须处处与治安遭遇,亦即,没有与治安完全无关的“纯粹政治”。朗西埃反对标榜政治与社会的本质性区别或公民社会与国家相对立的立场。对朗西埃来说,没有固定的人先验地具有政治的属性,也没有哪一种行动与行动发生的场所在本质上便是或不是政治的,一切皆取决于行动采取的形式。只不过,在朗西埃构想的新的共同世界中,每个人必须保持个人化的异议,不建构全体的“共识”,以免使政治的内涵沦为对抗性,导致政客利用机会激化其对立。因此,“歧见”政治不应流于表面的政治对抗批判,而应使全体人民都有能自由言说、参与国家治理过程的平等机会。从朗西埃“歧见”政治的视角来看,民主是“无分之分”主体意识的觉醒,也就是“无分之分”“重新配置用来界定组成部分、份额之有无的一系列空间活动”[2]48。当这些被认为是“哑言者”的政治主体获得了与话语的统治者进行平等对话的机会,“歧义”才会真正出现。换言之,当不可见的事物变得可见时,当过去只是受苦的身体发出的无意义的呻吟变成事关社群“共同体”的清晰话语时,“歧见”政治便出场了。

最后,真正的“歧见”政治实践借助异质性的“无分之分”破坏了“治安”的感性分配秩序,揭示了“政治唯一的原则就是平等”[2]50。朗西埃在政治话语逻辑中使用的“歧见”就是在可感知秩序中制造裂缝,由此产生某种感知与感知之间的冲突。“歧见”是感知的展现模式与解读方式之间的冲突。简单来说,“歧见”就是对话双方在不同语境下对同一事物或同一词语产生的不同理解。言语错位导致的不同理解既彰显了民主的便捷又构成了民主生成的舞台,在朗西埃的论域中,“歧见”位于政治活动的核心,它从根本上重新界定了共同对象赖以确立的框架,使得一度被当作噪音的言说和不被赋予话语能力的“无分之分”能通过平等的方式进行自我意识的表达,在新的“感性的分享”机制中进行政治活动新形式的建构。在这一过程中,“无分之分”借助歧见作用的发挥,摧毁了治安统治原有的“感性的分享”体制,在新的配置中让异质性声音在同一个场域中相遇、碰撞,在纷扰和争议的过程中践行平等的假设。对朗西埃来说,平等是‘政治’的始发点,“但‘平等’不是‘政治’的目的,而是‘政治’发生在为‘平等与否’而验证的争议空间”[2]231。在“歧见”政治的行动中,朗西埃进行了民主划界,通过为特殊的经验领域制定框架,让那些不被平等看待的人以平等的身份表达自己的诉求。在“歧见”政治中,朗西埃对主体身份和地位进行了分配和再分配,其中对于空间和实践、可说与不可说、可见与不可见的再分配共同构成了新的“感性的分享”(le partage du sensible)。朗西埃以“无分之分”的名义通过平等的预设实践政治主体化行动,为找寻后政治时代强有力的革命主体提供了现实参考。

二、审美“歧感”的出场与美学平等的实现路径

朗西埃在其理论形成的早期,提出“歧见”政治通过打破治安秩序的感性分配结构,将被排除的“空”(vide)和外在附加物重新纳入政治活动中,让无分者的感受得以充分表达,这种超越逻各斯(logos)的可感性经验,透过政治性经验中的审美向度得以出场。基于对政治本性的理解,在20世纪90 年代后期,朗西埃开始转向重新考古美学、艺术审美体制与影像作品中的审美经验。在考察中,朗西埃发现审美“歧感”发生在审美经验的核心之处,它通过扰乱旧有的“感性的分享”形式,改变了审美主体对自身“位置”的认知,重组了“感性的分享”新秩序。正是以审美的超然性平等精神和现实生活的伦理秩序之间的冲突为起点,朗西埃展开了对审美“歧感”价值功能的探索,以此为在既有的感性分配体系中失去参与资格的人的政治参与性活动提供实现的可能,凝练出以平等主义为起点的美学艺术观。

(一)审美“歧感”的出场

朗西埃坚持认为,审美、艺术和政治具有高度的一体性,更为准确地说,所有审美的问题和艺术的问题,在朗西埃看来都是政治问题[4]。朗西埃在反思早期政治如何开始实质性实践时发现,在政治行动时刻以“歧见”打乱、重配“治安”秩序的同时,美学活动也用同一于政治行动的“歧感”形式,创造着新的共同体感知。尽管艺术与政治的劳动方式有所不同,但由于它们都以这块具有多重“褶皱”的共同体感知质地为基础来劳动,于是相互连通。换句话说,艺术与政治,是以“可感知分配”为共“质”异域的。它们不需要也无法透过涉入对方的领域来压制对方。从事艺术意味着移动“艺术”与“非艺术”的边界,正如从事政治意味着改变共同体对于“何为政治”“何为治安”的认识。艺术不为政治活动提供宣传口号,在将带有争议性的新风景导入正轨之后,艺术自然会影响政治;而当政治行动以“治安”秩序为舞台展演了谁也可以拥有声音、时间与空间的美学之后,也自然会移植到美学的土壤中。所以就最基础的立场来看,“美学的政治”会先于任何艺术家的意图或策略方法而存在,通过可感知分配的连贯,艺术可以带动文化及政治的改造。一言以蔽之,朗西埃通过一种感性的再分享,让艺术本身以可见的形式和实践介入可感物的重新布局中,重新划分了空间和时间、主体和客体、共同之物和独特之物,使得以平等为前提的审美实践为更多人所接受,从而实现真正的民主。

朗西埃强调,审美“歧感”指向审美经验的核心之处。审美经验是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二者之间对立的中立化形式,是一种经验的悬置。“歧感”是对立的中立状态,这种中立被称作审美经验的增补行动。在朗西埃看来,审美经验勾勒出的可能经验,可以模糊“治安”治理秩序划分出的身体、感觉、情感等思考形式所必须适合的身份。在审美经验颠覆的形式里,社会解放得以同时发生。这种颠覆存在于“无分之分”中,挪用那些本不属于他们身份处境的经验、感觉和语言形式,为“无分者”打开了新的“感性的分享”的大门。这种对感性经验秩序的扰乱就是内化于美学实践中的“政治”。审美“歧感”发生的主要场域是在艺术作品内部。艺术作品内部存在超然性和现实性两种不同的感知方式。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感知方式在审美的超然性平等精神和现实生活的伦理秩序的冲突下得以完全展现在观众的面前。朗西埃认为,艺术家“能够将异质的元素创造出美感”,“让读者、观众、听众有能力看到,单纯的一层表面具有多层、同样一句话含有多种语言、简单的一动带出多个身体,并用不同的方式如此做到”[5]31。如此一来,艺术创作表象下暗藏的丰厚的内在价值就得到了展现。审美“歧感”的出场使得现实和表象之间的距离被拉开,在冲突之间将具有超越性的审美自由感知和伦理感知以平等的方式表达出来,使读者有所察觉和体会。由此可见,审美“歧感”在艺术作品内部完成了感性的再分享的全过程,通过将艺术的现实性和超越性并置,打破既有的“感性的分享”,赋予了两种感知方式以并行的共同尺度进行运作的可能。这样一来,审美活动不再遵循不同感知体制之间达成的一致性“共识”,而是积极地以异质性感知之间的冲突彰显艺术独有的主题。以艺术的超然性和现实性为起点,朗西埃展开了对艺术的政治现实效用的思考,以此通达政治性艺术发展的理想之境。

(二)艺术的审美体制的建构

朗西埃通过对早期政治哲学如何实践进行反思,提出了以“歧见”为主导的政治哲学思想,进而衍生出对既定“感性的分享”形式的重新划分,扣联上对美学平等的观察,就此完成了由政治哲学向审美政治的视域转换。朗西埃强调,狭义上的美学研究的核心指向了美学设计经验形式与诠释体制的三种特定形式。朗西埃对艺术识别体制进行划分的主要目的是通过反再现体现艺术创作的民主性,将艺术与更普遍的生活领域联系起来,赋予艺术创作无限的可能。其中,艺术的审美体制的实践运用,使艺术重新获得了自主性和异质性的感知能力,以审美“歧感”颠覆旧有的“感性的分享”形式,恢复了艺术的平等认识。

首先,将微观关系放在朗西埃所提出的政治主体中来讨论。在关于美学政治的讨论中,朗西埃区分了想象认同的主体与美学政治的主体,想象认同的主体就是“图像的伦理体制”(an ethical regime of images) 与“ 艺术的再现体制”(representational regime of arts) 所促成的主体模式,而“艺术的美学体制”朝向的是要破坏前两种体制所建立的伦理规范,挑战这两种体制中的社群伦理规范与优劣位阶的再现模式。在图像的伦理制域和艺术的再现制域中,艺术屈从“治安”的逻辑,而非“政治”领域中真正的“感性的分享”。其一,在以柏拉图为代表的图像的伦理制域中,绘画或诗歌均被视为理性影像的仿拟(simulacra),这种仿拟是在现象界之下,远离本源形式的摹本之摹本,障蔽与误导了人对于真理的凝视。因此,对于人们现在称为艺术的活动,柏拉图均持否定姿态,以避免其干扰与混淆人们对于观念世界的认识。其二,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艺术的再现制域,相对地给予了艺术一个独立的领域,不再将艺术视为远离真理而混淆视听的阴影。艺术自身有其内部所应遵守的规范,各类各样的艺术均应严格遵守各自的原则。在艺术的再现制域中,尽管艺术本身的存在受到肯定,且被给予了独立的空间,但其却衍生出一整套关于何谓正当性的主题形式、风格类型与表达原则的规范。透过使各类艺术遵循自身规范所示之优先性排序的层级体系,亚里士多德致力于使艺术同社会的其他领域一般井然有序。因而,在再现制域中,艺术相应于现实社会,亦有相呼应的感知分配秩序作为准绳,成为既存结构配置的另一再现体系。

其次,“艺术的美学体制”所形成的感性体制与主体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平等自由参与的原则之上的,美学的感性体制企图提供许多充满断裂与破坏从属或认同的路径来裂解想象认同。朗西埃认为,“政治性的主体化”能够生成的条件,就是美学体制中所形成的“文学性的断裂与重组”,美学经验中的主体是以脱钩的状态形成各种连结的可能性的。在艺术的审美体制中,朗西埃尝试颠覆再现体制中的层级制度和等级划分,通过打破虚构的诗和现实之间的等级划分,在言说者之间制造平等的可能。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强调,诗是虚构的主观安排,不是对客观事实的再现,在虚构的“诗”和真实的“现实”之间存在明显的等级划分,“诗”相较于其他艺术表现形式具有优越性。同样,在艺术品的制造过程中,将艺术和其他工艺品区分开来使艺术成为精神性实体的部分,实际上来自语言的力量,而不是情节(诗意)的构建。在艺术的审美体制中,艺术创作中的异质性元素将话语表达以批判形式表现出来,而在艺术的再现体制中,语言的规范得体受到批判家和观众的严格约束,艺术恪守着严格的等级秩序。因此,朗西埃提出,应取消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划分,使艺术能以任意题材、任意风格来展现,将人类语言的现实表达能力最大化,通过重塑虚构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废除再现体制向社会等级看齐的平行主义,打造萦绕在明晰和隐晦表达之间的平等逻辑。艺术的审美体制对再现体系的摆脱,使得艺术主题不再服从可见物的再现性的调节,不再服从对艺术实践手段的认同。朗西埃以规范的语言表达风格和艺术编排手段将“真实”平等地表现出来,旨在将再现体制中统治的支配性关系悬置,并将其转化为没有统治的世界里的生成性原则。

最后,在艺术的审美体制中,对审美状态的悬置转变为对美学意志的正面确认,所有思想活动都可以转变为感性的实在,所有感性物质都可以变成思想。如此一来,艺术实践再一次成为劳动的象征,其预期结果是消除艺术和劳动二者之间的对立形态。在艺术的审美体制中,艺术仍在从事劳动,因为劳动被视作生产,也就是把物质化作实效的过程与向自身呈现共同体意义的过程视为同一。生产肯定自身作为新的“感性的分享”原则,重新揭示了做与看之间的平等关系。劳动实现了艺术平等实践的原则,即将感性物料转化成共同体的感性经验。如此一来,劳动不再只是人类基本活动的代名词,更是无产者想要把劳动剥离在可见性和共同体言说之外所做的抗争,由此,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崇拜与工人劳动生产也不再对立。正如在俄国十月革命时期,艺术和生产因共享“感性的分享”原则而被视作同一,劳动和艺术密切相连的各种能力也因此受到重视,然而,这种能力不是对人类活动类本质的重新挖掘,而是对可见视域的重新组构,对做、存在、看和说的关系的重新组构。艺术实践不是其他某种实践的例外状态,而是再现并重塑这些实践活动(包括劳动在内)的分享状态。朗西埃强调,艺术的审美体制严格区分了艺术的独特性并将其从任何特定规则、任何艺术等级、主题和体裁中解放出来。换句话说,艺术的审美体制遵循的是艺术的规则,同时也表征着不可表征的东西,视觉化了无法被看到的东西,感知了不可感的东西。因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the aesthetic regime suspends the sensible into a difference from itself, it also establishes aisthesis as a point of equivalence or identity of the sensible and the insensible, thought and nonthought.”[6](作者译:“艺术的审美体制将感性悬置为一种与自身相区别开的状态,同时它也确立了审美作为一个平等点,或者说是感性与非感性、思维与非思维的同一点。”)这个平等点或是同一点是朗西埃激发审美平等从而促成政治平等的基础。基于此,可以将朗西埃的美学平等论概括如下:每个人都有感觉的能力,美学通过确定可见或不可见的东西来定义和界定可感知的领域。感性可以通过艺术体制的改变来重新分配,而当感性分配发生在艺术的审美体制中时,平等点(感性与非感性、思维与非思维的同一性)就会出现。在艺术的审美体制中,艺术不断在边界穿越,任何元素都可以出现在一个随机的象征空间之中。原本混乱、无序的艺术实践,以颠覆的姿态,将作者、主题、工具、形式、材料、装置、解释等因素在同一个艺术观念和艺术实践之下汇聚在一起,并将之作为一种占领场所的方式,在那里,“and concerns what I call the partition of the sensible / perceptible [le partage du sensible]:the distribution of words, time, space.”[7](作者译:“并涉及我所说的可以注意到的/ 可感知[感性的分享]的划分:文字、空间、时间之间的关系都被重新分配。”)当一个给定的可感知的领域被重新分配时,政治就发生了,政治的平等点也随之出现在美学的场域。

(三)美学平等的实现:创造平等的“歧感共同体”

朗西埃的美学解放设想,究其根本是构建一个指向平等预设的歧感共同体。面对当代艺术的蓬勃发展姿态,艺术作为操演政治的重要场域引发了后马克思主义学界的广泛关注。朗西埃没有像经典马克思主义者一样,将对治安秩序的扰乱置于现实斗争场域,而是选择让异质性元素进入可感性的生活,展现不同于角色设定的经验可能,颠覆自身既有社会阶层的“感知分配”模式,为“无分者”赢得解放。在新的生活世界和新的艺术世界的实践指引下,朗西埃打破原有“共识”共同体的统一规范,建构了以平等为指向的歧感共同体,试图解放学生和观众等一系列无分者,让他们有意识地行动起来,积极参与审美实践和国家政治治理活动,重构无分者的生存形态,使其拥有走向未来的可能性。

首先,朗西埃创设的歧感共同体既区别于以交际语言为中心的“共识”共同体,也区别于消极的各自为战的破坏性共同体,在强调不同感知差异的基础上形成了可感知、可言说的独立空间。朗西埃特别指出,共同体不是具象化的、拥有一定规模的社区自发组织,也不是国家、民族一类的集体,而是通过集体感性的重新分配形成的新的共同体。在歧感共同体内,身份、地位或阶级等这些关于阶层和秩序的划分都被重新定义,集体统一行动的重要意义被打破,换来的是在共同实践的过程中,可见物与不可见物相遇,相互理解,打破对感性秩序的既定范畴划分,“由此形构出一定的共同体的感知”[8]20。共同体的感知,开始于对在公共空间实施的艺术实践进行审美,再讨论什么是艺术,谁来决定和使用艺术,审美平等的思想也在这个过程中氤氲。当下的艺术实践中形成的共同体多以社团的方式出现,这些小团体有明确的目标,通过介入的方式进入艺术实践,而朗西埃语境下的歧感共同体是让平等和自由的人有能力拥有原本的感性生活的共同体,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这个歧感共同体会发生相应的转变。简言之,朗西埃眼中的歧感共同体是以阶级斗争为逻辑遵循的,它使无分者进入共同体内部参与讨论和艺术实践,使异质性感知进行碰撞,将异质性感知需要融合成一个共同的政治诉求进行表达,从而影响当代社会共同体的构建。

其次,歧感共同体的构建激发了全新的艺术表现形式,通过形塑全新的艺术主体,帮助艺术领域内再次兴起平等的审美革命,对社会范围内的民主政治革命产生积极影响。“歧感”一词在本质上就具有政治属性和审美属性的双重内涵,朗西埃提倡以平等为预设的审美革命,借助艺术的审美体制发挥审美平等的效应,以“智力平等”为出发点,旨在消除知识理性造成的霸权统治,对抗精英主义知识论,在解放观众的剧场行动中,释放由总体性和历史性带来的艺术表现形式的丰富性、多样性和可能性。在社会的艺术实践中,通过人的遭遇将人的思想、认识、情感编织在一起,用歧感重塑“感性的分享”机制,形成一个感性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不是一个统一整体,而是各个分裂的共同体的集合,这种共同体结构打开了美学政治实践解放的维度,从而指向了政治主体解放的可能。

三、朗西埃美学平等思想的当代价值与现实迷思

朗西埃的美学平等思想代表了当代西方激进左翼思潮中美学理论的发展前沿,他以平等的预设明确沟通政治和美学之间的联系,在艺术审美体制中找寻实现美学革命的方案。朗西埃坚守美学和政治同一的观点,在受支配的感性经验领域引入一种全新的平等观,以美学的政治性开启了美学平等救赎的研究范式。在此意义上,朗西埃推进了美学政治实践功能的探索,在与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进行内在沟通的基础上,丰富了美学理论的当代发展,拓宽了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美学视域。当然,朗西埃的美学平等思想也并非无懈可击,它有着自身的不足和缺陷。朗西埃将反本质主义、反基础主义运用于对正统马克思主义的解构中,他反对将工人阶级预设为解放力量,重点关注被边缘化的“无分之分”的政治解放实践,陷入了难以确定行动者身份的理论困境。此外,朗西埃借由“无分之分”之口表达了其对平等的渴望,但在发声的同时忽视了对政治经济学这一根基的批判,在没能触及资本主义矛盾产生根源的前提下,朗西埃的美学平等只停留在想象的理论建构层面。

(一)朗西埃美学平等思想的当代价值

朗西埃的美学平等思想内涵丰富、理论深刻,是当代西方左翼激进思想发展的理论前沿。朗西埃的美学平等思想以政治“歧义”为始发点,延伸至对审美“歧感”价值功能的探寻,通过重新进行“感性的分享”,赋予美学以政治解放的功能,挖掘审美平等的可能性,推进了对美学政治实践功能的探索。朗西埃自觉地把握理论演变的进程与成就,坚守经典马克思主义孜孜以求的人类解放的宏大目标而与时俱进,将平等问题引入当代美学研究的风暴中心,为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当代发展及全新的审美革命提供了有益帮助。

首先,推进了对美学政治实践功能的探索。朗西埃对审美“歧感”给予了高度关注,借由感性自身特有的“分享”价值,实现了美学意义上的平等。在“歧感共同体”中,朗西埃摒弃伦理意义上的旧有的“感性的分享”,帮助审美主体完成了践行平等公理的美学实践。基于美学意义上的平等,朗西埃的平等美学实现了社会角色和艺术欣赏之间关系的断裂,展现了在艺术世界的感性空间中弥漫着政治色彩的感性表达,带给了现代人自己创造自己世界的充分自由。可以说在“歧感共同体”的构建中,朗西埃完成了自己对美学政治的全部设想,即实现所有人的自我解放和平等。

其次,丰富了美学理论的当代发展。平等在艺术实践的场域中是隐秘的存在,而朗西埃却将平等问题引入了当代美学研究讨论的风暴中心。相较于之前其他形式的美学革命的尝试,朗西埃将美学与平等问题联系起来,更具合理性。朗西埃的平等美学研究不依赖于将美作为审美经验核心要素的方案,而是主张“歧感”运作,重塑美学可感知分配机制,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审美革命进程。朗西埃将平等设想披上带有鲜明政治色彩的外衣引入美学领域,而不是以伦理道德的形式看待平等,使得美学解放的前景更加光明。

最后,拓宽了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美学视域。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抽空了人的现实性和基本需要,人的感性活动成了抽象的机械运动。然而,美学在资本主义世界的衰落并不意味着它已走向了终结,资产阶级审美不会是也不可能是艺术发展的最终阶段,因为在马克思那里无产阶级革命就是一场恢复人的感官特性、恢复世界可感属性的审美革命。基于这一认识,朗西埃提出审美先验具有政治功能,政治同样具有审美特性。政治和美学在重新进行“感性的分享”的过程中实现了平等解放,这使得美学成为政治哲学发展过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领域。朗西埃将美学作为民主政治解放的切入点,推动审美的政治主体以积极的姿态投入社会政治实践,以美学平等实践达到政治解放,充分释放审美平等活动中蕴藏的政治实践力量,对拓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美学向度作出了重要贡献,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向前发展。

(二)朗西埃美学平等思想的现实迷思

在残酷的全球资本掌控社会现实的冲击下,朗西埃赋予美学以政治解放的功能能否担当起拯救人类、改变世界的重大任务?以美学革命的形式去改变现有的政治秩序和资本秩序的不平等,是否现实?可以说,在朗西埃的美学平等构想中仍存在一些困难有待解决。

首先,朗西埃反对将工人阶级预设为解放力量,而将关注重点放在被边缘化的“无分之分”的政治解放实践上,陷入了无法明确行动者身份的实践困境中。以朗西埃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其思想受到马克思的影响,对于马克思政治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如阶级斗争、社会解放等,根据时代的变迁,从不同角度做出了新阐释。朗西埃认为,进入后工业时代,随着权力由集中走向分散,绝对的根源性的权力中心已经无法找到,斗争的主阵地从阶级斗争变成了以不同权利为斗争对象的逐个击破的运动。在朗西埃的视域中,传统的工人阶级斗争的革命主体性已然破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从两极对立进入多元和异质性交织的新发展阶段,边缘群体成为了社会斗争的主流。因此,朗西埃重点关注被边缘化的、原先没有资格参与政治解放行动的“无分之分”,透过政治对抗行动,突破原有治安逻辑的限制,重新选择“感性的分享”的方式,将被边缘化的群体视作实现美学政治平等化的全新斗争主体。

实际上,无产阶级仍旧是真正革命的阶级。在《共产党宣言》里,马克思清楚地指明了为什么只有无产阶级而非其他阶级才能成为对抗资产阶级的真正存在。因为,无产者没有财产、没有民族,无产者在工业社会中被剥夺得最彻底,因此他们必须完成一场华丽的蜕变——组织成为阶级,进而组织成为政党。无产阶级由于其自身历史地位和特质,具备了克服物化的潜能和从现实出发洞察社会现实的能力,并成为打破由纯规律的宿命论和纯意向的伦理学所造成的现实困境的、具备阶级意识的现实主体。此外,政党和组织的重要性就意味着旁观者视角的重要性,当代激进左翼在研究马克思的政治理论时常常过于强调其行动者视角所显现出的行动的可能性。在某种程度上,这的确发展了马克思改变世界的理论诉求,但陷入了难以确定行动者身份的理论困境中。当注意到马克思政治理论的审美维度时,就会看到一种基于感性而回到历史主体内在本性中的旁观者视角。在这种视角下,阶级概念并没有在现代社会中消失,由此展开的理论研究揭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只是表面上被马克思纯净化和简单化的对象,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的阶级立场并没有过时,旁观者与行动者的视角并不是对立性的,而是辩证的统一,是理论的优美与行动的崇高的真正结合。因此,在朗西埃关注被边缘化的“无分之分”的政治解放实践的同时,更应强调将工人阶级这一解放力量作为推动审美政治解放实现的重要维度。

其次,朗西埃借由“无分之分”之口表达了其对平等的渴望,看到了社会内部固有的歧义,但在发声的同时却忽视了对政治经济学这一根基的批判,这使得朗西埃的美学平等思想只停留在一种想象的理论建构层面。朗西埃将美学政治的平等解放斗争作为批判资本主义的主战场,从审美的维度出发,构建了“歧见”“歧感”“感性的分享”“艺术识别体制”等一系列待解释的新概念,但通过对具有歧感元素事件的关注来制造歧感,动摇原有的“感性的分享”秩序,实现感性的美学平等,无疑又背离了朗西埃试图构建一种大众激进平等哲学的初衷。朗西埃的激进政治哲学设想在没能触及资本主义矛盾产生根源的前提下,只能停留在一种想象的理论建构层面,无法深入资本主义经济运行客观规律的现实肌质。

总的来看,朗西埃将审美和政治结合的解放策略,缺乏厚实的政治经济学分析基础,越是具体地形塑政治主体化进程,越是凸显朗西埃批判资本主义方案的抽象性和空洞性。因此,要想完成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全面批判,对社会经济现实进行全面分析显得尤为重要,唯有如此,左翼的激进批判形式才不会落入“空无”。以坚实的物质现实为根基,对资本主义系统不同层次的关系及资本主义生产模式进行分析,可以为寻找资本主义替代模式奠定理论基础。朗西埃本人也认识到,审美空想与政治行动和现实革命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在一定程度上,朗西埃自己也承认了他的美学平等思想有自相矛盾之处。由于缺失了政治经济学的视野,朗西埃在美学内寻求政治可行的解决办法也就失去了方向,反而可能成为资本主义收编的浮华商品。相较于朗西埃在美学领域为政治改革寻找武器,马克思的政治理论是通过无产阶级立场的确立与新世界观的建构而实现的。马克思同样关注感性概念的重构,但他的美学政治思想蕴藏在其政治经济学批判之中,回归感性概念就意味着将审美投射到生产关系的结构中,因此可以在历史科学的视域中发掘更深层次的审美与政治的关系。所以,对美学政治的研究要回到“经济—政治—审美”的整体性视域中,特别是朗西埃实现美学平等思想的具体路径探索更需要重新回到马克思对基本生产关系的结构分析中,借助无产阶级自身的力量,以革命方式消灭雇佣劳动与资本的关系,即消灭资本主义对劳动力剥削的异化状态,同时保留资本主义创造出的丰富社会成果,为美学平等的实现奠定坚实的政治经济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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