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1945 年日本作家凝视中国台湾的视角
2024-05-10徐莉
徐 莉
(武昌工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5)
凝视,其英文表达为“stare”,译为中文的意思就是盯着看[1],从某种角度说,凝视就是集中了精神、延长了时间的观看。凝视作为一种批评术语最早被西方学者用于美术批评中,随着20 世纪视觉文化的勃兴,在西方文论和文化研究中,“凝视”逐渐演变成为一个关键词、一个特殊分析的工具,一种新的批评范式。中国学者赵一凡等主编的《西方文论关键词》对“凝视”一词的阐释是:“凝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它通常是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2]因此,凝视作为一种新的批判方法,不仅成为当今文化批评主义者用来反抗视觉中心主义、殖民主义、种族主义等的有力武器,也为我们重新解读种族、权力、政治和文化等跨界问题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路径。
1895 年,日本通过对中国不平等的《马关条约》,开启了对中国台湾长达50 年的殖民统治。作为殖民者的日本人也因此产生了看待中国台湾的特殊方式:一种有着主体与客体、支配者与被支配者权力差别的看与被看的二元关系在日本作家与中国台湾之间形成。由此,日本作家如何凝视作为殖民地的台湾,成为展现近代中日不平等关系的重要窗口。可以说,整个日据台湾时期,日本对台湾,是占据中心位置者对处于边缘位置者的傲视;是手握政治霸权的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盯视;也是“优势者”对“劣等者”的卑视。
一、来自地理霸权意识的傲视
“傲”在《古代汉语词典》中是骄傲、傲慢的意思[3],傲视的意思是骄傲地对待、傲慢地看待。傲视,作为凝视方式的一种,它构成了看与被看的二元关系,是与个体的种族身份、社会地位紧密相连的。钟远波认为:“在视觉文化理论中,‘凝视’作为一个术语,往往与阶级、种族、性别、民族等身份问题联系在一起:富人凝视穷人,白人凝视黑人,男人凝视女人,西方凝视东方。‘凝视’体现的是一系列二元对立的权力话语。”[4]在殖民主义时代,由于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权力的不对等,作为凝视者的殖民者和凝视对象的被殖民者之间并不是一种二元统一的关系,而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殖民者凝视被殖民者的目的是要获得一种意志权、统治权和话语权。一般来说,处于优势地位的殖民者作为凝视者,具有主导权,有选择、控制和威慑凝视对象的优势。日据中国台湾时期,生活在台湾的日本人,因为处于殖民者的优势地位,拥有作为统治者的优越感、主导权,享受物质充裕的生活,普遍都用一种居高临下、挑剔审视的傲慢眼光凝视台湾。
正是基于对殖民地的傲慢视角,初到中国台北的日本人,都无一例外地傲慢地称呼中国台北为“支那式”城市,将中国台湾描绘为落后、污秽、肮脏、危险的文明外之地,“台北市街房屋周围及庭院漫流不洁之水,并在各处潴流成沼,而人民与犬猪杂居,虽有公共厕所之设备,却随处排散粪便……”①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在游历台湾时用傲慢的眼睛看台湾,在其游记《台湾风景——美丽岛屿纵断记》中用尽所有丑恶的词语形容(台湾),在她的眼中只看到台湾人居住区大稻埕的肮脏落后、污浊不堪:“大稻埕!大稻埕!简直是污流,是变卖历史的市场……这个大稻埕,是在内地的任何地方都无法看到的,在历史意义上也极为污秽的场所,似乎是盗贼市场上看到的情形一样,充满了混沌,似乎是污水卷着漩涡。……猪头、牛蹄等动物内脏或部位成堆摆放,到处可见。加上韭菜、大蒜和当地人的体臭味……这实在是充满污垢和垃圾的贫民街!”②读林芙美子关于中国台湾街市的描述,我们能明显感受到其语言中流露出的对台湾的挑剔与审视意味以及潜藏在文字背后的先进与落后的价值判断。
澳大利亚学者比尔·阿希克洛夫特认为:“在帝国时期,以帝国中心的语言来写作的人……常常出自帝国强权的‘代言人’。”[5]4他们创作的殖民地文本,“从来就不是构成土著文化的基础,也不能以任何形式融入被入侵国家原有的文化之中。尽管这些文本详尽描述了景观,记载了民俗及语言,但仍免不了帝国中心的优越感。”[5]4我们不否认殖民地与被殖民地客观存在的地理景观差距,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在腐朽清朝统治下的台湾或许会有个别这样极端落后、脏乱的地方出现,但日本殖民者以一种过于主观、挑剔的傲慢视角将台湾作为“落后、污秽、丑陋”的代表,并将之普遍化,字里行间充满了来自帝国中心的优越感和傲慢感。尤其是林芙美子在游记中似乎旨在让日本人一提起台湾就联想起散发着韭菜臭味的、污秽的台湾人,不断叠加日本人对台湾的偏见、挑剔和反感,却没有对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丑陋肮脏的局面进行分析,更是刻意忽略甚至抹消了大稻埕作为中国台湾古老商业中心的繁华和充满浓郁中国台湾文化风情的一面,其殖民中心主义的优越感,以及对殖民地的傲慢偏见流露在字里行间。
进入明治维新后,随着国家现代化的飞速发展和国力的强盛,日本殖民者这种血统高贵、民族优越的主观偏见和中心意识变得甚嚣尘上,极为膨胀。日本人的这种来自殖民者的民族优越感不仅仅表现在对中国台湾地理景观的审视与挑剔上,更表现在对中国台湾地域人事的主观偏见和傲慢不屑态度中。
在大鹿卓的小说《野蛮人》中,作家这种处于帝国中心的民族优越感和对被殖民地的傲慢不屑态度也表现得极为明显。在小说中,尽管作者有意塑造的主人公,日本警备员田泽十分倾心台湾原住民身上的野蛮性和野性美,甚至近乎痴迷地呼唤着这种野蛮性:“变野蛮吧!”“我要变野蛮啊!”[6]100但是当他得知顶头上司警备队长井野的太太是台湾原住女子,而不是拥有优雅外貌、高尚婉转遣词造句的日本女子时,却讶异不已:“刚才井野随口说出‘她们是我太太的妹妹’这一句话让他惊讶不已。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到现在还没静下来。他只能想像井野太太拥有内地女人的容貌、遣词用句高尚婉转、更有着透露出纤细气质的眼和心。在他的想法里,这些都无法跟眼前让人联想到树叶和野兽姿态的小女孩姊妹俩合在一起。他半信半疑地想着或许因为某种原因,井野特地欺骗自己。”[6]79从田泽得知井野太太为台湾原住地女子时一系列惊讶、怀疑的表情变化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到田泽对野蛮美、原住民以及对日本女子和台湾女子的真实态度,尽管台湾原住女子身上有曾经让他觉得新奇的野性美,但这一和日本女子的“文明高尚”“优雅婉转”相比,马上相形见绌。实际上,从内心来说,他对原住民地的蛮荒及原住地女子身上潜藏的野性是挑剔与审视的,他内心真正欣赏并推崇且引以为傲的只是日本式的“高贵优雅”。
总而言之,在这种主观偏见的驱使下,日本人在面对着被自己侵占并统治的台湾时,显然地将日本视为“欧洲”一类的文明先进之地,很自然地产生挑剔、审视甚至排斥台湾及其原住民的心理。日本学者岛田谨二对于日本人的这种自视甚高、挑剔台湾人的心态进行了形象的描述:“一般内地人对台湾的知识贫乏,明治文学学者的台湾观确实提供了台湾是这副模样的印象,也是不争的事实。”[7]58这个“不争的事实”就是,对于一般日本人来说,台湾人就是野蛮蒙昧的“高砂族”,“台湾就只是个‘瘴烟蛮雨之地,土蕃土匪横行的危险土地’而已”[7]58。日本作家德永直对于日本人的这种傲慢无知也进行了批判:“我们有‘朝鲜’和‘台湾’的概念,知道‘朝鲜’的金刚山和艺伎,或者台湾总督和大香蕉之类。可是对于朝鲜的农民和台湾本岛劳工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7]59可见,殖民地台湾人对于日本人来说,只是个主观而模糊的概念,是个不屑于走近和深究了解的、处于日本本土边缘的,甚至是与日本相对立面的存在。殖民地台湾和台湾人对于他们来说,仅意味着肮脏落后、危险混乱和野蛮蒙昧。
明治维新后,日本实现了国家的现代化,在东亚率先步入资本主义现代国家行列,凭借着国家的强盛、经济的发展与军事的扩张,在东亚恃强称霸,先后侵略朝鲜、占领台湾,使一直梦想跻身西方殖民主义国家之列的日本,一跃站在欧洲式的殖民帝国之列。站在殖民帝国制高点的日本殖民主,挪用欧洲的殖民主义及“现代性”观念,将殖民世界分为“文明/野蛮”“中心/ 边缘”“先进/ 落后”“理性/ 非理性”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领域,用充斥着欧洲中心主义、殖民者优先的傲慢挑剔眼光看待殖民地,主观性地扭曲中国台湾地理景观和原住民形象,将台湾“妖魔化”污名化,牢牢掌控着对台湾的主导权、话语权。
二、来自政治霸权意识的盯视
“盯”字在《新华字典》中的意思是:注视,集中视力看[8]。盯视的意思是集中视力看着,不放松,作为凝视的一种特殊视角,它与权力运作机制紧密相连。在殖民主义时代,统治者对平民的凝视,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凝视,都带有强烈的权力意志色彩和身份种族政治意识。福柯认为,“对于居民的普遍监视,‘无声的、神秘的、不易察觉的防范,……政府正是这样无时无刻不睁着眼睛、不分轩轾地盯着所有的公民,但又不用任何强制手段来迫使他们就范。……这是无须写入法律的’”[9]316。可见,凝视是携带了权力运作机制的看,盯视是将看与权力机制结合得最紧密和完全的一种观看方式,它作为一种无时无刻存在的“权力的眼睛”,通过诸如监狱、警察等国家权力机构渗透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秘密”执行并发挥着一种看不见的、无声的、神秘的、不易察觉的权力运行机制。盯视与一般观看最大的区别是,它首先是带有区分、隔离的看,也是带有防范、排斥意识的看,同时又是带有监视、盯梢等权力意志的看,它与警察、监狱等政治机构密切相关,实行着统治者不正当的权力监控。
在殖民主义世界,牢牢掌握着话语权和控制权的殖民者,用这种“秘密”的权力意志在被殖民地实施殖民统治,采用盯视的视角看待殖民地,驯化殖民地人民,重构殖民地形象,从而牢牢控制着主动权、话语权和统治权,使中国台湾成为自己眼中的“透明之物”。
日本学者竹内好曾指出:“亚洲主义并不是具有实质内容的可以客观限定的思想,而是一种倾向性。”③按照竹内好的阐释,“亚洲主义”并不是指实际地理概念上的亚洲中心主义,而只是一种带有倾向性的政治观点。亚洲中心主义的观点,在高扬日本国民精神的同时,也带有了盯视中国、蔑视中国、排斥中国、否定中国的极端情绪。中国台湾首先成为这种极端情绪的发散地,大多数日本作家也是夹带着这种极端情绪,站在“内地”日本与“外地”台湾泾渭分明的立场对台湾展开想象与描写的,流露出对台湾人的防备、排斥情绪,并隐秘地执行着监控、盯梢等帝国权力意志。
1895 年,日本如愿殖民中国台湾之后,为彰显日本帝国的“优越性”,方便殖民统治,日本殖民者通过法律规定日本本国的领土为“内地”,日本本国人为“内地人”;并别有用心地创造“外地”和“外地人”这两个词来指称殖民地台湾和台湾人。于是,就有了法律规定的日本“内地”与台湾“外地”,日本“内地人”和台湾“外地人”之称呼。在台湾,也相应地有了日本“内地人”和台湾“外地人”的不同生活环境,两者严格区分、界限分明、绝难混淆。1930 年,《台湾新民报》曾刊登过一篇《台北市三大问题》的评论,评论中论及了日本“内地人”和台湾“外地人”的生活环境有着天然区别,“台北市的总人口有23 万3 344 人,内地人(即日本人)有6 万4 899 人,台湾人有16 万8 445 人,内地人和台湾人的居住区域,显然地分开地域。内地人多居住城内,台湾人则居住于大稻埕和艋舺,因彼此分开,在市政的设施上就大大的不同。”④时人也曾这样评论当时城内日本人居住的环境和台湾人居住的大稻埕、艋舺的环境:“城内的房屋,栉比鳞接,街道上面盖着一层光亮的松柏油,尘土不扬、两旁种着青翠的树木,冬温夏凉,道旁的街灯,光辉夺目。这样美丽整齐的设施,比较内地,也不逊色。一出城门,到大稻埕来看看,真的有天堂地狱的感慨,街道太坏,人声车影、尘粉遍飞。路旁的树木,一株不见,街灯却寥寥无几。……同样身为市民,怎么在市政的设施上这样的不平等呢?”⑤
可见,当时的中国台湾人明明生活在自己祖辈繁衍生息的土地上却频频被称作“外地人”,且被迫生活居住在台湾尘土飞扬的边缘之地;而日本“内地人”明明是“外地人”,却牢牢占据了台湾整洁优美的中心城区,在市政条件上与台湾本岛人居住地有天壤之别。显而易见,日据台湾时期,日本殖民者在中国台湾是采取区分隔离的统治方式,对台湾人根本上是防备与区隔的。
日本殖民者对台湾人的差别对待与空间区隔政策,不仅仅体现在市政条件的天壤之别和日台分离的空间设置上,更体现在对台湾人的严密监控与规训上。佐藤春夫在小说《女诫扇绮谭》中通过日本人“我”和台湾人世外民的工作遭遇,揭露了台湾总督府对台湾人言论的严密监控。小说中的“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宏大人生追求,过着自暴自弃生活的消极人物,对自己从事的台湾报社的工作和未来,也是没有什么企图心的,好不容易对世外民带来的具有反抗气息的文章感兴趣,想要帮助其刊登,却因为台湾总督府的言论监控,被总督府警备局传唤过去进行警告,说那种诗于统治有害,并批评“我”缺乏常识,“我”只好作罢。可见即使是日本人,生活在台湾,只要和台湾人交往也会被日本官方盯梢监控。而台湾人世外民,本是出生富贵的台湾传统书香世家,家世良好又有理想抱负,却空怀一腔理想与抱负,被殖民者时时刻刻监控,稍微有一点民族自信的言论,都会被认为是反抗的言论,禁止发表,没有一点点言论的自由,只能退缩到酒馆,自暴自弃,把自己过成日本统治者想要的样子,沉沦萎靡。通过日本人“我”和台湾人世外民的人生遭遇,我们可以看到日本殖民当局对台湾人监控之严苛,只要是有台湾人在场,只要触及帝国在台湾的统治意志,即便是有日本人参与其中,也逃脱不出帝国的权力之眼的监控与盯梢。
“走在台北城内的街上,到处可以感觉到官僚体质的气息,一想到这里就是台湾的首都,台湾的心脏,便令人感到一种似乎被关在教室里的枯燥感。”⑥就连日本殖民统治的忠实拥护者和得力“宣传旗手”林芙美子也因受到“官僚体质的气息”、权力带来的压制与规驯而“感到一种似乎被关在教室里的枯燥感”。
边沁在论述圆形监狱的原则时说:“权力应该是可见的但又是无法确知的。所谓‘可见的’,即被囚禁者应不断地目睹着窥视他的中心瞭望塔的高大轮廓。所谓‘无法确知的’,即被囚禁者应该在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窥视。”[9]226根据边沁对圆形监狱的阐释,我们可以想见,位于台北市中心富丽堂皇的台湾总督府就像一个巨大的圆形监狱,以居高临下之势、无所不在又无法忽视地存在于权力的中心,以“可见的但又是无法确知的”的权力之眼牢牢掌控、盯视、威吓着以台北本岛人居住区为辐射轴的全台湾,而台湾及台湾本岛人更像是被其牢牢钳制、时刻盯视监控的“被囚禁者”。
三、来自种族霸权意识的卑视
卑视,是凝视的视角之一。从语义的角度来说,是蔑视,看不起的意思。作为一种视觉系统,凝视是一种长时间、专注的、审视的“观看”行为,其看的行为背后涉及看与被看的二元关系,对于看与被看的二元关系的研究具有主体与客体、种族、权力、欲望等政治涵义。萨义德认为“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这一关系非常准确地体现在帕尼卡尔(K.M.Panikkar)经典性的《亚洲与西方霸权制》(Asia and Western Dominance)一书的标题之中。”[10]从这个角度来看,殖民者看被殖民者,是强者对弱者、支配者对被支配者、先进者对落后者、优势者对劣势者的看,其看的行为背后既有身份地位的差别,也有权力等级的差别,更有来自心理层面的暗示。这些身份、权力、心理的差别意味着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殖民者看待被殖民者也不可能真正采取平视的视角。因此,在殖民主义世界,自认为掌控了话语权、拥有优越身份和现代性先进技术的殖民者,当他们注视被自己牢牢控制并占有的殖民地人民时,其心态必然是轻视的、瞧不起的,这种视角必定是带有卑化殖民地及殖民地人民的倾向。
纵观近代中日关系,在日本还未向中国全面宣战的对峙时期,日本人就长期用带有轻蔑之意的“支那”称呼中国,在日本成功殖民中国台湾之后,更是用“蕃地”“蕃物”“藩族”“藩人”等蔑称来卑视台湾与台湾人,这种从潜意识里就存在的种族歧视,普遍存在于日本作家的思想观念里,直接影响到他们凝视台湾及台湾人的方式。
日据时期日本作家对台湾的卑视首先表现在一些日本作家对台湾人文历史的有意扭曲与卑俗化处理上。日本作家北原白秋在参观具有浓郁中国闽南风情的剑潭寺时曾写下如此拒斥和卑化中华传统文化的文字:“那些重叠的勾檐、成对的回廊、多壁的筑地门等上面虽然感到某种奇怪的红色画意,但对门扇上那精密的透雕、大殿内那甚至显得阴郁的浓重色彩,我感到无论如何都格格不入。近乎恶俗的、浓厚纠缠的支那臭似乎与我本性不合。这难道是先祖传来的血在排斥,是某种重大的东西在我内心潜藏的缘故吗?”⑦北原白秋在种族意识形态的驱使下对中华文化进行了卑化,对有中华闽南传统文化风格的剑潭寺进行了批判,认为具有浓郁中华闽南风情的剑潭寺散发着“支那臭”,与自己的本性不符,自己“先祖传来的血在排斥”着这种具有浓郁闽南风情的中华传统文化。而日本作家新垣宏一在其小说《城门》中,通过接受日本“皇民化”同化教育洗礼的“我”对父亲建议将台湾城南古城门改造成厕所的赞同,对台湾的文化历史进行了蓄意的卑化与污蔑。小说中,本来为台湾悠久历史见证和象征的古城门,竟然被日本殖民统治的拥护者一致同意改造成公共厕所,在日本殖民者眼里,拥有厚重崇高历史价值的台湾古城门只剩“藏污纳垢”的作用,对台湾人文历史的轻蔑与污化更见一斑。
日据时期,日本作家对台湾的卑视不仅仅体现在一些日本作家对台湾人文历史进行主观的丑化和卑劣化,还渗透在他们对台湾人的物格化描写中。站在处于强势一方的殖民者立场,一些日本作家在描写台湾人时,习惯将台湾人用自然界的动物来比拟,极力展现台湾人的野性未开,甚至将台湾人排斥在“人类以外”。尤其是描写台湾高山族时,这种动物化的人物形象十分鲜明。坂口零子在其小说《番妇罗婆的故事》中,对台湾少数民族女子哈彩进行了如下动物化的比拟描写:“虽然在澡堂仔细洗了脚才进到家里来,哈彩坐过的榻榻米还是留有深深汗渍的样子。我拿着抹布仔细地擦拭,怀疑起哈彩究竟是人类,还是狐狸之类的。她坐过的位置飘荡着动物般强烈的异臭。虽然哈彩是人类,身上带有这么强的臭气也不容辩解,因此我的内心里面所有的番人是人类以外的人类这样的愚蠢概念似乎也变得根深柢固。”[6]182-183小说中,日本女子“我”不仅将台湾原住地女子哈彩视为如狐狸之类、具有动物般强烈异臭的动物类存在,还公然将台湾少数民族排斥在“人类以外”,言语中流露出对台湾人的蔑视。
大鹿卓在小说《塔兹塔卡动物园》中更将台湾人言行举止进行了动物化的比拟,流露出对台湾人的鄙视和厌恶。小说描写的是塔兹塔卡警戒所警员亲手建造了塔兹塔卡动物园,动物园里饲养了来自山地的野生山猫、山羌、蛇、鲤鱼等生物。白天时候,警备员以各种奇异怪诞的方法逗弄山猫作为消遣。有一天,当警备所的警备员们正在享用所长饲养的鲤鱼和田螺大餐时,突然遭到来自警备所附近高山族的偷袭。在双方搏战中处于劣势的主角深井就想到放山猫回山逃命,于是打开栅门将山猫放生。但是当他看到山猫敏捷奔向丛林的身影时,突然起了莫名的恨意,竟对着山猫开枪。很显然,不是山猫奔向山林引起了深井的恨意,而是像山猫一样敏捷的高山族人引起了深井的恨意,而战斗中处于劣势的深井无法对仇恨的高山族人直接回击,便将满腔仇恨撒向了无辜的山猫。“山猫”在小说中成为了高山族人的象征,通过这部小说我们能够鲜明感受到一些日本人对台湾人的有意矮化与卑化,台湾人沦为和“山猫”一样的动物存在,是他们可以随意消遣取乐、肆意捕杀宣泄欲望的对象。
总之,在作为殖民者的日本人眼里,台湾的历史文化是卑劣的,台湾人也是物化与丑陋的。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后藤新平就曾对台湾人进行过这样的惯性思考和主观判断,认为台湾人主要是中国大陆的移民,具有大陆庄稼人的短视和鄙俗根性,进而认为只要用进步的物质文明作为利诱和威慑就能收买人心,稳固殖民统治⑧。可见,台湾人在日本殖民当局眼里大多是和动物一样的存在,只剩物质化的、低俗的欲望,日本殖民者轻蔑地认为只要稍加物质利诱就可以完全收服,对台湾人的卑视可想而知。
粟超、杜俊华在其论文《凝视理论视域下中国形象生成逻辑研究》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日本人对中国乌托邦式想象已逐渐让位于精心策划的意识形态中国形象,而这个意识形态化的中国形象正处于近代日本自我主体确认的否定面上。他们认为,“帝国权力操控下的观看,本能地过滤掉中国社会好的一面,沉淀中国社会坏的一面,舍弃中国民众善的一面,留下中国民众恶的一面,中国形象不再是原原本本的再现,而是某种程度上的重构”[11]。诚如中国学者周宁在其文章《“巨大的他者”——日本现代性自我想象中的“中国”》中所述:“中国形象出现在日本现代性自我肯定的否定面上,它既提示现代日本不光彩的出身,又可能是日本现代化现实的陷阱。于是中国形象成为被贬低被排斥、被征服被奴役的他者。”[12]近代中国台湾的形象也是出现在日本现代性自我肯定的否定层面上,日本殖民者站在帝国的中心,以居高临下的凌厉目光傲视、盯视、卑视台湾及台湾人民,对中国台湾进行区隔统治,不断地排斥、征服、奴役、同化台湾人民。
综上所述,通过对日据时期日本作家凝视中国台湾视角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日据台湾时期,日本人和台湾人有着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支配者与被支配者、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甚至是驯化者与被驯化者的根本区别,日本殖民当局鼓吹的“日台融合”“日台一家亲”的其乐融融景象只是一种假象。通过对日据时期日本人看待台湾人心态的剖析,我们也可以看到当下台湾少数右翼势力盲目亲日,鼓吹“日台一家”是毫无历史根据的,是极其荒谬的,进而为我们客观公正认知近代日本对台殖民历史提供了文学参考,也为我们正确处理和对待中日关系与台湾问题提供了历史借鉴。
注 释:
①参见王若涵《日治时期(1895—1945)的“岛都”台北意象:一个人文地理学取向的研究》第15 页,复旦大学2010 年学位论文。
②参见王若涵《日治时期(1895—1945)的“岛都”台北意象:一个人文地理学取向的研究》第78—79 页,复旦大学2010 年学位论文。
③参见吴光辉《日本的中国形象》第91 页,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
④参见王若涵《日治时期(1895—1945)的“岛都”台北意象:一个人文地理学取向的研究》第61 页,复旦大学2010 年学位论文。
⑤参见王若涵《日治时期(1895—1945)的“岛都”台北意象:一个人文地理学取向的研究》第62 页,复旦大学2010 年学位论文。
⑥参见王若涵《日治时期(1895—1945)的“岛都”台北意象:一个人文地理学取向的研究》第28 页,复旦大学2010 年学位论文。
⑦参见王若涵《日治时期(1895—1945)的“岛都”台北意象:一个人文地理学取向的研究》第51 页,复旦大学2010 年学位论文。
⑧参见王若涵《日治时期(1895—1945)的“岛都”台北意象:一个人文地理学取向的研究》第26 页,复旦大学2010 年学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