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翻译与美国对中东地区的文化渗透
--以富兰克林图书项目为中心的考察
2024-05-10何爱香
何爱香
(1.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 福建福州 350117; 2. 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福建福州 350108)
图书翻译项目是冷战时期美国文化与信息项目的重要组成部分。富兰克林图书项目(Franklin Book Program)(1)富兰克林图书项目(Franklin Book Program, Inc.)并非指一个具体的图书项目,而是一个主要从事图书翻译、出版与发行业务的美国非政府组织。其前身为“富兰克林图书出版公司”(Franklin Publications, Inc.)。是其中一个典型例子。美国利用该项目在中东开展图书翻译活动,输出美国价值观和现代化理念,意图增强美国赢得冷战的能力。有关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的研究,国内外学术界主要从项目运作、美国出版业发展、外交政策、形象构建、传播美国价值观、图书现代化等角度进行,而对该项目中美国对中东的文化渗透及当地精英的反应鲜少谈及。本文通过考察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的缘起和实施过程,把握冷战背景下美国通过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在中东开展翻译活动以实现其文化输出和渗透的本质。同时, 本文也将当地文化精英的分化应对纳入考察,从而揭示美国文化渗透的局限性及其所体现的文化帝国主义的色彩。
一、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在中东地区的启动
冷战时期美国外交大体包括三大内容:(1)充当所谓自由世界的领导人;(2)与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竞争;(3)交好第三世界国家、争取中间盟友,最终夺取世界霸权。(2)于展:《冷战早期美国应对种族危机的公共外交》,《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中东地区作为联结东西方交通枢纽的战略要道,拥有能影响全球能源格局的石油资源,是美苏势力角逐的重点场所。美国在一战前就开始觊觎中东,但由于该地区当时是英法两国的势力范围,美国较难介入。二战期间,随着英法势力的衰弱,反殖民主义和民族主义情绪不断蔓延,苏联在中东地区日益活跃,到二战结束时已成为影响中东局势的一股重要势力。而此时美国虽然在中东地区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因为支持以色列建国、在巴以冲突中偏袒以色列、干涉伊朗内政等原因,使得国家声誉严重受损,中东人民的反美情绪高涨,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影响未达预期。因此,利用文化和信息手段展开宣传,包括图书和图书翻译活动,争夺中东人民的“人心与思想”,成为冷战时期美国外交活动的重要目标之一。
然而,在使用图书作为宣传手段方面,美国远远落后于它的对手。截至1950年,苏联已经在国外生产和发行了4 000多万本书。据美国心理战委员会的一份报告,当时世界上最畅销的书,可能除了《圣经》,就是《共产党历史》,它认为这是“一场大规模的、全面的、全球的意识形态灌输”。(3)Greg Barnhisel, “Cold Warriors of the Books: American Book Program in 1950s” , Book History,vol.13(2010),pp.185-217.仅在1957年上半年,苏联就以12种语言出版了372种图书,共1 500万余册,大部分是通过莫斯科的外文出版社出版的。(4)Amanda Laugesen, “Books for the World: American Book Programs in the Developing World, 1948-1968” , in Greg Barnhisel and Catherine Turner, Pressing the Fight: Print, Propaganda, and the Cold War.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2010,p.131.美国国务院下属的国际新闻管理局(IIA,即美国新闻署的前身)等机构也资助翻译了许多它们认为有助于提升美国在中东影响力的美国书籍。然而,国际新闻管理局的丹·莱西(Dan M. Lacy)对这些项目非常不满,认为它们完全是由那些没有出版经验的人与“不是很老练或没有能力的”当地出版商合作。因此,他希望成立一个由美国出版商经营的非营利组织,“作为美国政府海外宣传的代理人,利用其掌握的知识和经验大力开展符合美国政策目标的行动,打开美国图书在中东地区的市场和传播渠道”(5)常贝贝:《冷战初期美国的心理战与海外图书项目(1946-1961)》,博士学位论文,东北师范大学,2015年,第142页。;建立一个让美国图书可以翻译成中东当地语言,由当地出版商出版,并由当地书商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的出版机制,不仅能让读者更好地了解美国,还有助于推动图书出版和销售,支持发展中国家的教育、扫盲和民主事业;而且,从长远来看,它还有助于发展美国图书市场(6)Louise S. Robbins, “Publishing American Values: The Franklin Book Programs as Cold War Cultural Diplomacy”, Library Trends,vol.55,no.3(2007),p.641.。1951年,美国图书馆协会等组织在国会图书馆开会,讨论如何满足发展中国家的图书需求。他们认为,如果将美国作家的作品翻译成潜在读者的语言,就更有可能触及他们的目标读者。(7)Louise S. Robbins, “Publishing American Values: The Franklin Book Programs as Cold War Cultural Diplomacy”, Library Trends, vol.55,no.3(2007),p.639.
到1952年,美国政府深感在中东地区的机构对宣传活动力不从心。为减弱中东国家对美国官方宣传的抵触和反感情绪,美国动用了代表政府的私人力量,成立了著名的富兰克林图书项目。虽然富兰克林图书项目一直宣称自己是一个非政府组织,但事实上,在其成立之初,它就获得了美国政府通过国际新闻署为其拨款的50万美元财政支持,这也注定其一开始就成为美国政府文化外交政策的组成部分。1970年的一份备忘录显示:自1952年富兰克林出版公司成立以来,美国政府资金占其全部资金的76%。(8)Memorandum, “Development Advisory Committee” , April 24, 1970, FBP Records (MC057), box 2, folder 7, Public Policy Papers, Department of Rare Books and Special Collections, Princeton University Library.该组织最初命名为富兰克林出版公司(Franklin Publications, Inc.),后来因为这个名称听起来过于商业化,容易让人误解为出版商的竞争者,而且也不能显示出它是一个国际项目,董事会遂将其改为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它以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图书出版商、著名政治家、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名字命名,并任命拥有丰富阿拉伯语出版经验的达图斯·斯密斯(Datus C. Smith)为首任主席。虽然该项目还从事其他图书相关活动,如开设图书馆、开展扫盲运动、编制百科全书和词典、编写教科书、举办图书出版培训班和作家讲习班等,且辐射世界其他多个国家和地区,但在中东地区翻译、出版和发行美国图书是该组织最重要的活动,亦为其成立的初衷。富兰克林图书项目意图通过这些图书翻译活动,使得那些新独立的国家获得教育、图书出版、农业、行政管理、科学和技术等领域的现代化技能。1952年9月,史密斯在一份供内部使用的备忘录中进一步阐述了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的使命。他认为,该项目应实现三个目标:第一个是改善中东国家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结构;第二个是提供有关美国、民主和开放社会理念的信息和观点,以确保中东人民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不是陷入极权主义;第三个是进一步促进国际文化交流。(9)Louise S. Robbins, “Publishing American Values: The Franklin Book Programs as Cold War Cultural Diplomacy”, Library Trends, vol.55,no.3(2007),pp.638-650.而实现这些目标的手段就是图书翻译和出版。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对图书翻译寄予厚望,认为它是美国最好的文化使者。该项目董事会成员之一柯蒂斯·本杰明(Curtis G. Benjamin)甚至将美国海外图书称为“美国的大使”。(10)Curtis G. Benjamin, U.S. Books Abroad: Neglected Ambassadors. Washington, DC: Library of Congress,1984.
图书项目担负着传播知识和文化、引导民众思想取向的重任,然而语言障碍是影响图书传播最不利的因素之一。为打破语言束缚,美国想要通过图书向海外传播对自己有利的信息,就必须将精心挑选出来的美国图书翻译成当地语言,以此宣传自己的价值观、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然而,翻译活动绝不仅仅是两种语言之间的简单转换,而是一种“跨语言的知识加工、重构和再传播的文化行为和社会实践”。(11)杨枫:《知识翻译学宣言》,《当代外语研究》2021年第5期。富兰克林图书项目深谙其道,通过“本地化策略”,从图书挑选、翻译过程到图书出版和管理,对美国图书进行改造,在尽可能保留原作文化思想和内涵的同时,使译著更贴近目标文化与读者,进而有利于实现其价值观、影响民众思想的美国文化和知识在中东地区的传播。
二、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的“本地化”运作
为了更好地实施该项目,1953年,史密斯开启他的第一次中东之旅,前往贝鲁特、大马士革、巴格达和安曼等地进行实地考察。他会见了当地教育工作者、著名知识分子和部分政府官员,试图了解中东人对图书的需求。史密斯认为之前美国国务院支持的中东图书翻译项目并不成功,部分原因是选择的图书有太过明显的宣传意味,或未考虑中东人想要读什么书。(12)United States International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 Information Center Service Letter from Dan Lacy to Datus C. Smith, Jr. [Guidance for Franklin Publications], U.S. Propaganda Activities in the Middle East,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Document 78, October 27, 1952, https://nsarchive2.gwu.edu/NSAEBB/NSAEBB78/docs.htm.史密斯在给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的报告中说,在中东旅行期间,他很少看到图书,且大多非常昂贵,几乎没有图书项目,没有任何宣传或促销。他认为为中东地区提供美国图书非常重要,这不仅有助于消除中东人民对美国意图的怀疑,还将服务美国利益,成为美国在该地区知识领域的“第四点计划”。(13)Amanda Laugesen, Taking Books to the World: American Publishers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2017,pp.2-8. 第四点计划:1949年1月20日杜鲁门发表其第二任期就职演说,宣告了四点政策方针,其中第四点是宣称美国要向欠发达世界提供技术援助。这是战后美国海外发展援助的开端,也是其系统的对第三世界政策的开端。第四点可以被认为是美国自由主义的互利国际秩序观念、传教士精神和反共主义的意识形态和战略目标的混合。从长远的角度看,要尽可能地让当地人选择更多的美国图书,这样才会赢得中东人民的信任,也“更接近国务院的战略目标”,即提供有关美国的正面看法或认识,同时增加(中东)经济发展和民主变革的机会。(14)Datus C. Smith, “Policy Memorandum for Franklin”, September 18, 1952, FBPA, p.1, Box3, Folder 5.
莱西在写给史密斯的一封信件中谈到富兰克林出版物的目标,应该包括减少阿拉伯人对西方特别是对美国的无知、猜疑和怨恨;帮助阿拉伯人树立正确的世界观,认清自身的角色;帮助阿拉伯人了解一个负责任的政府、健全的社会和经济政策以及有效的经济组织的特点;理解西方最核心的思想,尤其是个人尊严和自由理想。(15)United States International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 Information Center Service Letter from Dan Lacy to Datus C. Smith, Jr. [Guidance for Franklin Publications], U.S. Propaganda Activities in the Middle East,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Document 78, October 27, 1952, https://nsarchive2.gwu.edu/NSAEBB/NSAEBB78/docs.htm.基于这些目标,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确定其翻译图书的类型:一方面,通过出版突出美国的文化、生活方式、经济和政治制度的图书,以此消除阿拉伯人民对美国普遍存在的误解,塑造美国在该地区的良好形象;另一方面,通过强调资本主义民主模式及现代化发展道路,确保阿拉伯人对美国更加忠诚和更加亲近。莱西还建议:富兰克林出版物的重点受众目标是大学生、白领、政府官员及接受传统穆斯林教育而非西方教育的保守知识分子。(16)United States International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 Information Center Service Letter from Dan Lacy to Datus C. Smith, Jr. [Guidance for Franklin Publications], U.S. Propaganda Activities in the Middle East,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Document 78, October 27, 1952, https://nsarchive2.gwu.edu/NSAEBB/NSAEBB78/docs.htm.阿拉比博士针对富兰克林翻译图书的一项调查研究显示:翻译最多的图书是针对较为年轻的读者群体,即小学、中学和大学学生;其次是涉及西方知名人物,主要是美国人(知识分子、作家、科学家和政治家)的传记。(17)Ali M. Arrabai, “The Franklin Books Program: Translation and Image-Building in the Cold War”, Ph.D. dissertation, Kent State University,2019,p.183.
1953年6月,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在埃及开罗成立了第一个国外办事处。不久后,它翻译出版了第一本阿拉伯语图书--爱德华· 默罗(Edward R. Murrow)的著作《我的信念》(ThisIBelieve)。这本书大获成功,在短短6个月之内印刷了3万余册,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阿拉伯语图书。这一成功大部分应归功于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坚持采用的“本地化策略”。史密斯作为该项目的核心人物之一,提出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即由项目运作的国家,而不是美国,选择所要翻译和出版的图书。因为让读者选择想要的图书,这将有助于确保未来的客户群体。(18)Amanda Laugesen, Taking Books to the World: American Publishers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2017,p.32.这一原则本身也被认为是美国对发展中国家知识分子最好的宣传佐证。(19)Datus C. Smith, “Books for Developing Countries: The Franklin Book Programs”,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the Library of Congress, vol.40,no.3(Summer1983),pp.254-265.富兰克林图书项目聘请当地人负责管理和运营办事处,比如,在阿富汗办事处,工作人员包括7名美国人、9名埃及人、8名伊朗人、6名西巴基斯坦人、6名东巴基斯坦人以及5名印度尼西亚人,其中有32名穆斯林、5名新教徒、2名天主教徒(其中1人是埃及人)和2名犹太人(1名美国人,1名伊朗人)。这些工作人员招募当地的顾问、编辑、文学家和其他专业人士,征求他们对图书的意见。当地的顾问负责确定书目,但“如果有需要,办事处会帮助提供美国专家的建议和意见”(20)History of Franklin Book Program, inc., https://snaccooperative.org/ark:/99166/w6d54vgd#biography, April 3,2023.。虽然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对书目选择拥有最终的否决权,但“它很少使用(这种权利),因为它不会强迫当地办事处进行选择,但它会为过时的或低质量的图书提出替代方案”(21)History of Franklin Book Program, inc., https://snaccooperative.org/ark:/99166/w6d54vgd#biography, April 3,2023.。当地办事处将确定的书目提交到项目的纽约办公室。一旦书目被选定和批准,办事处将负责从美国作者那里购买翻译权,然后与当地的出版商和译者签订合同,并支付翻译、编辑、宣传和美术作品等的费用。当地的出版商支付纸张、印刷、装订和其他所有正常的出版费用。出版商给办事处当地销售价的10%作为酬劳。图书出版后,办事处会帮助出版商做宣传、广告和安排代销商。
为了淡化美国利用图书兜售其价值观的色彩,富兰克林图书项目邀请中东国家有影响力的人担任译者或为译本撰写前言。这些译者大多受过高等教育,且为专业领域的专家学者,包括高级军官、政府官员、大使、知识分子、工程师、哲学家、科学家等。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20世纪上半叶阿拉伯复兴运动的先锋,也是现代主义改革运动的坚定倡导者。富兰克林图书项目依赖这些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和舆论制造者,推广其翻译的图书,在保证其对美国有利描述的同时,又避免了过度宣传。伊朗多位王室成员和政府高官参与了翻译工作,巴列维王子和艾希拉夫公主1958年翻译了美国幼儿护理方面的权威著作《婴儿与儿童护理》(BabyandChildCare)。艾哈迈德·阿明(Ahmed Amin)在对爱德华·默罗《我的信念》的介绍中,称赞这本书“肯定了对人类的信仰,促进了真正的民主和乐观”,“为人们了解美国与东方思想的差异,提供了一个窗口”。(22)Ali M. Arrabai, “The Franklin Books Program: Translation and Image-Building in the Cold War”, Ph.D. dissertation, Kent State University, 2019,p.206.侯赛因·卡米尔·塞利姆(Hussein Kamil Selim)在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Frederick Lewis Allen)《大变化:美国转型1900-1950》(1955)一书的前言中表示:“研究使美国能够克服(这些)巨大挑战并成为西方集团当之无愧领导人的手段应该有助于启发阿拉伯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和处于领导地位的人。”(23)Ali M. Arrabai, “The Franklin Books Program: Translation and Image-Building in the Cold War” ,Ph.D. dissertation, Kent State University, 2019,p.231.
针对中东国家的受众心理和需求,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在翻译内容上也进行了 “本地化调适”,从而更贴近目标文化和受众心理、更易于被当地人接受。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员工曾表示:“我们对翻译的图书不会做实质性的改动,但是为了帮助非美国读者理解原文,或者避免冒犯使用特定语言的读者,可能会在过程中做一些小的改动。”(24)Memorandum of agreement between Alfred A. Knopf, Publishers, and Franklin Publications ,May 5, 1955, AAKR, box 167, folder 3, in Amanda Laugesen, Taking Books to the World: American Publishers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17,p.49.达图斯·史密斯对此也作出解释:“很明显,大多数适合富兰克林项目的书籍都不能不经过改编就直接翻译;因此,我们首先需要准备改编过的英语版本,以便翻译成更符合中东读者知识水平和认知的译文。”(25)“Summary of the Report Presented at the Meeting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 October 8, 1952, FBP Paper,p.4, box 5, folder 7.为此,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常常会付给译者丰厚的报酬,因为译者经常被要求作出一些改编,“以避免冒犯他人,并使特定的文本为异国文化的读者所理解”(26)Memo, “Development in the Middle East”, June 17, 1953, FBP Paper, p.4, box 5, folder 7.。在《哥伦比亚海盗百科全书》的波斯语版本中,原文中一些有关美国的知识条目被删除,加入了一些与波斯历史、亚洲及伊斯兰文化有关的条目。《我的信念》在译成阿拉伯语后,新增了阿拉伯领导人撰写的全新章节。《穷小子成名记》(LivesofPoorBoysWhoBecameFamous)在译成阿拉伯语时,一些美国名人被删除,新加入了中东及周边地区的知名人士,如土耳其开国元勋凯末尔·阿塔图尔克、埃及民族主义运动领袖奥马尔·马克兰和埃及教育部部长阿里·穆巴拉克,删除了约翰·洛克菲勒、卡尔文·柯立芝、威尔·罗杰斯、教宗庇护十二世等人。
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在埃及实施的开罗模式,即通过在项目运作国家设立办事处,聘请当地知名人士翻译或编辑图书,传播美国价值观的同时兼顾当地文化和受众需求,并立足当地实际进行市场化运作,取得了非常明显的成效。这一模式被其他办事处复制推广。到1959年,伊朗德黑兰、伊朗大不里士、巴基斯坦拉合尔、孟加拉达卡、印度尼西亚雅加达、马来西亚吉隆坡、黎巴嫩贝鲁特、伊拉克巴格达等地都设有办事处。从1952年到1978年,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共翻译和出版了3 000多本图书,其中有1 200多本阿拉伯语图书、750多种波斯语图书和350多种乌尔都语图书。(27)Datus C. Smith, “Books for Developing Countries: The Franklin Book Programs”,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the Library of Congress, vol.40, no.3(1983),pp.254-265.据不完全统计,阿拉伯地区共有688名译者和57家出版社与富兰克林合作。(28)Ali M. Arrabai, “The Franklin Books Program: Translation and Image-Building in the Cold War”, Ph.D. dissertation, Kent State University, 2019,p.195.1956年,《纽约时报》爱德华·拉罗克·廷克称赞富兰克林出版公司“将大山带给穆罕默德”,因为他们提供的书籍是美国“抱负、性格、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缩影”,并给中东人民带去了“技术和知识”。(29)Edward L. Tinker, “How the mountain was brought to Mohammed”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April 22,2023.
三、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对中东的文化渗透及其影响
富兰克林图书项目从一开始就与美国的现代化援助项目密切相关。它通过精心挑选美国图书及其译著,将美国价值观和现代化理念传播到中东地区,试图对当地民众的思想施加影响,并推动当地社会朝着美国既定的现代化道路发展。现代化作为二战后美国对外政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旨在推动全球范围内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变革。美国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通过采取一系列行动重塑了国际政治格局。雷迅马(Michael Latham)认为,美国用现代化意识形态营造了一种“美国力量在非殖民时代里扩张的诱人图景”。(30)雷迅马:《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社会科学与美国对第三世界政策》,牛可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第27页。美国自诩处于历史发展进程的顶端,必须通过援助和发展计划,帮助那些欠发达的国家沿着现代化道路前进。美国不应该坐等其他国家效法自己,一个“现代的”社会必须积极地创造用以影响新兴国家社会生活的制度。在推进现代化的过程中,美国政府政策制定者还认为,在追求经济增长和政治改革的同时,须以促进当地人的世界观发生必要变化作为配合。(31)雷迅马:《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社会科学与美国对第三世界政策》,第334页。现代化作为一个核心概念,它为美国在冷战中的规划和具体行动提供了理论指导。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将发展和援助作为推动社会进步的一种手段,而图书被认为可以使发展中国家获得有用的知识、科学和文化资源。
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翻译了大量美国文学、历史、政治和社会学等领域的经典图书,如《百年孤独》《了不起的盖茨比》《雾都孤儿》《老人与海》《飘》《美国独立宣言》等。该项目所选择的大部分图书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倾向,有时甚至为了适应美国政府的要求,对原著作出简化和曲解的改动。这些作品力图向中东地区展示美国政府希望中东人民了解的美国历史、文化、政治制度、价值观等。最著名的图书之一当数沃尔特·W.罗斯托的《经济增长的阶段:非共产党宣言》(TheStageofEconomicGrowth:ANon-CommunistManifesto)。罗斯托是一位杰出的经济学家,曾在肯尼迪总统时期担任国家安全副顾问,是发展中国家现代化理论的倡导者。冷战时期,罗斯托的社会经济变革理念在美国外交政策中占据重要地位。它与美国在全球范围内推广自由市场、民主制度和西方价值观的目标密切相关。富兰克林图书项目认为该书是“富兰克林”计划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它适合世界上需要西方思想刺激的地区。(32)Ali M. Arrabai, “The Franklin Books Program: Translation and Image-Building in the Cold War”, Ph.D. dissertation, Kent State University, 2019,p.222.史密斯对萨宾《政治史》(AHistoryofPoliticalTheory)一书的翻译和出版大加赞赏,认为该书将有影响力的政治图书送到当地精英的手中。(33)Amanda Laugesen, Taking Books to the World: American Publishers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17,p.56.美国新闻署对阿拉伯文版的《联邦党人文集》(TheFederalistPapers)非常满意,认为读这本书的大学生将“影响他们国家政府的未来政策”。 除了翻译图书,该项目还组织一系列文化活动,如讲座、研讨会和图书会等,与当地文化界人士展开互动与交流。这些知识和文化的输出,对中东地区传统价值观和文化体系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从20世纪50年代起,由于担心在科技发展领域被苏联超越,美国政府加大了对教育的支持力度,愈发重视教育与现代化发展的联系。丹尼尔·勒纳(Daniel lerner)曾说:“识字(literacy)是现代化最好的指数和代理人,因为图书是教育的基础,在促进发展方面必须发挥重要作用。”(34)Amanda Laugesen, Taking Books to the World: American Publishers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17,p.93.图书是传递知识和技术的媒介。从1952年成立至1978年解散,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在中东地区共翻译和制作了3 000多种书籍,总发行量达数百万册。该项目最初不想涉足教科书出版,它认为这很容易成为反美宣传者口中“毒害儿童思想的帝国主义做法”(35)History of Franklin Book Program, inc., https://snaccooperative.org/ark:/99166/w6d54vgd#biography, April 3,2023.。但是在阿富汗和伊朗教育部的要求下,富兰克林图书项目于1957年开始实施一项教科书计划。德黑兰办公室为伊朗的学校编制了100多万本教科书,目的就是要通过使用改编的美国教科书译本,使现有的教科书现代化。值得注意的是,该项目出版的很多译著被当地许多大学用来作为“教科书”使用。同时,德黑兰办公室还大力支持伊朗政府的扫盲项目,为其提供了大约32万本的扫盲教材。1964年富兰克林出版公司撰写了一篇文章,它强调了教育对发展的重要性,以及翻译图书在促进教育方面的作用,认为这些图书对开拓视野和注入新思想是不可或缺的,帮助了那些新兴国家实现经济自给自足、政治独立自由以及社会进步。(36)Franklin Publications, “Books Are Crucial to Sound Development of Emerging Nations”, October 6, 1964, FBPR, box 29, folder 11.富兰克林图书项目还向一些大学、学术机构、图书馆等赠送翻译图书、捐赠翻译资金,积极促进中东地区文化事业的发展。该项目在阿富汗、东巴基斯坦和西巴基斯坦建立了许多学校图书馆,并向西巴基斯坦的815所高中和100多所高校提供了约14万本乌尔都语的美国图书。通过捐赠的图书或新建图书馆的方式,该项目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中东地区的教育资源,提高了中东地区的教育水平。
在 20 世纪 60 年代,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将推动科学技术知识的转移作为其核心工作目标。富兰克林图书项目重视对中东地区的科学技术援助,强调在新兴国家发展进程中赋予当地人自力更生的能力,参与其现代化进程。该项目为中东地区提供了大量科技类翻译书籍,涵盖了物理、化学、工程学、农业、医学、计算机科技、航天航空技术等多个领域。通过这些图书,当地的学者和专家得以接触和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与技术,推动了中东地区的科学技术发展,加速了中东地区在科技领域的现代化进程。如果说图书翻译为中东人民提供了可供阅读的书籍,那么,图书出版技术援助则为本地人提供了出版图书的技能与设备。一份关于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在巴基斯坦的总结报告指出:“对巴基斯坦出版业发展的援助本身就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目标。”(37)Franklin Publications, “Franklin Summary of Operations”, February 10, 1965, FBPR, box 140, folder 27.1956年,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发言人宣称:他们在中东和其他地区掀起了一场“革命”,尤其是图书发行技术方面。富兰克林图书项目为中东地区引进了一系列“现代的”(即美国的)图书发行技术,比如直接邮寄、书店展示或广播插播广告等方法。图书的外观设计,采用美国出版业最先进的印刷技术,确保其在中东出版的图书与本地图书相比更具有视觉吸引力,并与当地艺术家合作,制作图文并茂的书籍,使得封面设计和内容都对读者具有很强的吸引力。阿拉伯文版的《小妇人》就曾得到一份左翼报纸编辑的大加赞赏:“阿拉伯文图书在印刷和制作上第一次看起来像一本欧洲图书。”(38)Ali M. Arrabai, “The Franklin Books Program: Translation and Image-Building in the Cold War”, Ph.D. dissertation, Kent State University, 2019,p.179.
值得注意的是,富兰克林图书项目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中东地区社会的发展,但冷战时期中东地区的反美情绪一直比较高涨,当地人对该项目的反应十分复杂且微妙。1954年,贝鲁特对富兰克林发起抗议,他认为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出版的图书价格如此低廉,让阿拉伯作者已无活路,并且指责其为“文化殖民”。(39)Amanda Laugesen, Taking Books to the World: American Publishers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17,p.52.1955年,埃及的某家杂志发表文章,批评富兰克林图书项目阻止埃及出版社出版“满足埃及人需求或可能唤醒读者对他在生活和社会中真实地位的意识”的文学作品,并“营造了一种有利于美国政治和思想趋势的、特殊的知识和情感氛围”。(40)Amanda Laugesen, Taking Books to the World: American Publishers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17,p.52.富兰克林图书项目每年在开罗发行的图书约占埃及出版图书总量的三分之一,当地的出版社无法与其竞争,很多出版社甚至因此倒闭。在一些阿拉伯民主主义者的眼中,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就是美国文化帝国主义的典型例证。但是,也有一部分参与过该项目的中东人认为,该项目是推进国家和个人实现文化和政治目标的一种方式。这些国家的精英把图书作为教育普及和自我提升的手段。部分中东国家和政府积极支持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的运作,因为现代化进程能为它们提供一条摆脱殖民主义和劣势地位的有效途径。它们对美国援助的项目表现出相当大的支持和热情。这些评价反映了当时中东国家对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在当地推行文化项目的复杂情绪。
四、结语
在中东反美情绪如此高涨的情况下,美国政府依托非政府组织--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将美国“自由民主”的思想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渗透到中东国家,以实现向中东地区推广其价值观的目的。富兰克林图书项目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当地人民的思想,推动了中东地区的社会发展,但由于中东地区对美国文化项目始终抱有非常谨慎的态度,再加上后来冷战局势的变化,美国政府对资助传统的翻译项目不再有兴趣,该项目后来陷入财政困境,最终只能草草收场。1978年,富兰克林董事会及成员认为“它已完成了翻译文化和教育作品的任务,并帮助十几个发展中国家建立了自己的出版公司”(41)Mitgang Herbert, “Poor countries Helped With Books”, New York Times, June 25, 1978, https://www.nytimes.com/1978/06/25/archives/poor-countries-helped-with-books-other-accomplishments remained.html, April 2,2023.,投票决定解散公司。
富兰克林图书项目始终强调自己不是美国政府对外宣传的“推销员”,也不隶属于美国政府,因为这会制约他们与外国出版商的合作,也会使他们的信誉大大降低。史密斯在写给同僚的信中曾解释道:“毫无疑问,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确实是带有‘政治性’的。如果没有这个属性,国家不可能支持。但是,这个项目的创办是基于大家在行业内的实践经验。……如果我们的书目是强硬的政治宣传性书籍,当地的名人不会同意把他们的名字放在那些书中。”(42)Datus C. Smith, “Letter to Franklin Burdette”, Franklin Book Programs Records, box 66, folder 10.转引自吴赟:《图书外译传播的公共外交实践研究--美国富兰克林图书项目的解析与启示》,《外语教学与研究》2020年第4期。富兰克林图书项目不愿在其图书翻译活动中夹杂过多的政治因素,有些时候甚至还试图摆脱官方的烙印,但这些都不能掩盖其为美国政府服务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