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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化资本与“老漂族”的城市适应

2024-05-10刘腾龙

关键词:老漂族漂族资本

刘腾龙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随着我国老龄化程度[1]的不断加剧和城镇化的逐步推进,一个新的流动群体——“老漂族”逐渐进入社会大众的视野。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最新发布的《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8》显示,2017年我国的流动人口规模已经达到2.445亿,其中老年流动人口数量持续增长,2017年全国流动人口中老年流动人口的比例为5.4%,年均增长率为6.6%[2],“老漂族”的群体数量已经初具规模。相关研究表明,“老漂族”的流动动机主要有以下几点:随迁进城帮助其子女抚养孙辈和料理家务[3];进城与其子女团聚并解决养老问题;进城务工经商等[4]。根据“老漂族”的流动动机,可以将其分为务工型“老漂族”和随迁型“老漂族”2种类型,本次研究对象主要是随迁型“老漂族”。目前学术界关于这一群体的类似称谓还有很多,例如“流动老人”“随迁老人”“候鸟老人”等[5],而且具体的内涵界定也都各有差异。笔者认为“老漂族”的称谓最为贴切,它生动形象地突出了其“流动+老龄化”2个关键特征。因此,将“老漂族”界定为:户籍在农村,在“老漂”以前长期生活在农村,由于一些主客观因素(主要是帮助子代抚育孙辈和满足自我养老等),离开户籍所在地迁居城市与其子女一起共同生活,年龄在50周岁及以上的准老年人和老年人。乡村社区与城市社区是2个完全不同性质的生活共同体,随迁进城使其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老漂族”不可避免地面临着城市适应问题。从经验层面讲,“老漂族”的城市适应状况关乎到家庭、社区乃至社会的和谐稳定;从理论层面讲,相对流动人口中的其他族群(农民工、流动儿童等)的研究数量而言,目前学术界关于“老漂族”的城市适应和城市融入的研究还比较少。因此,研究“老漂族”的城市适应问题既有现实意义也有理论价值。

一、文献回顾

相对于农民工、流动儿童等流动人口的城市融入研究,目前学术界有关“老漂族”城市适应的研究较少。梳理已有文献,发现有关“老漂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老漂族”形成机制的研究。例如:许加明和华学成认为“老漂族”的形成是市场经济冲击、社会保障倒逼、传统文化推拉和国家制度规制等多种结构性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6]。第二,“老漂族”社会融入困境的研究。例如:杨雪和钱云从文化、社会关系和心理3个维度考察了“老漂族”的社会融入状况,发现“老漂族”社会融入问题较为严重,社会关系融入和心理融入状况较差[7];纪梦琦和范文杰认为“老漂族”的社会融入问题包括家庭内部融入问题和城市环境融入问题,其中前者包括角色适应问题、行为适应问题和心理适应问题等,后者包括偏见歧视、是否接纳和是否包容友好等[8];穆光宗认为“老漂族”会面临水土不服、代际冲突、乡愁难了和社会保障缺乏等一系列问题[9];江立华和王寓凡从空间视角出发,认为空间变动会造成“老漂族”的社会区隔,主要是空间依恋问题[10]。第三,“老漂族”社会融入影响机制的研究。杨妮和许倩等认为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身体资本是影响“老漂族”社会融入的3个关键因素[11];刘亚娜从社区视角出发,认为个体因素、代际关系和社区的社会资本是影响“老漂族”社区融入的主要因素[12];史凯旋和张敏认为社区环境对“老漂族”的城市融入具有重要影响[13]。第四,政策类研究,主要是探讨“老漂族”群体面临的公共政策困境以及提升路径。例如:易艳阳和周沛认为“老漂族”群体面临着基础福利不健全、特殊福利受排斥、公共福利为普惠和精神福利亟需提升等福利困境,提升“老漂族”群体的福利需要以户籍制度与社会保障制度改革为基础,重视基层社区的作用,同时引入社会工作等专业力量[14];杨芳和张佩琪认为“老漂族”群体面临户籍制度的壁垒、政策地域的差异和政策转接的缺失等政策瓶颈,因此需要从打破户籍壁垒、缩小地域差异、改进政策转接和优化公共服务等几个方面进行路径突破[15]。

综上所述,现有研究从多个视角对“老漂族”群体的形成机制、社会融入困境[16]、社会融入影响机制[17]以及面临的政策困境等方面进行了探讨,对本文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作用,但依然存在一些不足之处。首先,“老漂族”的城市适应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现有研究多是横向的“截面静态”研究,缺乏纵向的动态研究,对“老漂族”在随迁进城后不同时期的城市适应状况关注不足,本研究立足于“老漂族”群体的生活民族志,力图刻画出“老漂族”进城之后动态的生存图景,特别是展现出“老漂族”在不同时期生存样态上微观且微妙的变化过程。其次,现有研究多忽视了“老漂族”的主体性和策略性因素,有意或无意地将“老漂族”放在一个完全被动的位置上,没有认识到“老漂族”在城市适应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和个体策略性,本研究力图揭示“老漂族”群体如何积极主动地积累城市文化资本,从而顺利融入城市场域。最后,现有研究多是事实性描述,缺乏理论透视力度,本研究从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视角出发,提出城市文化资本这一中层理论概念,并对其进行操作化,力图揭示“老漂族”群体城市文化资本增量与其城市融入进程之间的机制关系。

本文试图从文化资本的理论视角对“老漂族”的城市适应问题进行研究,揭示“老漂族”在随迁进城后不同时期(初期、中期和后期)的具体的城市适应状态,以及“老漂族”如何慢慢地积累城市文化资本从而较好地实现城市融入。采用定性研究的方法,对28位来自于中国不同规模城市的“老漂族”进行深度访谈,以收集经验资料。

二、理论视角和分析框架

1986年布迪厄在《资本的形式》一文中,首次完整地提出了文化资本理论。

布迪厄将文化资本区分为3种存在形态:身体化的形态,如身体化的知识、技能、经验、品味和惯习等;客观化的形态,如书籍、字典和古董等;制度化的形态,如证书文凭、学术头衔等[18]。在布迪厄那里,文化资本的含义主要是指中产阶级对上层社会文化的熟悉和掌握的程度,包括各种符合上层社会文化的行为、品味和习性等[19]。“老漂族”进入城市之后,(有意或无意地)将“城里人”当作参照群体学习城市文化。另外,对“老漂族”群体而言,他们并不用“完全城市化”而只需要“部分城市化”就可以较好地实现城市融入。因此,受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特别是其身体化形态的文化资本概念的启发,以及考虑到“老漂族”城市适应的实际情况,提出城市文化资本这一操作化理论概念来研究“老漂族”的城市适应问题。本文界定的城市文化资本是指城市生活的知识、技能、经验和惯习等,具体包括城市的语言、生活方式、工作方式、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等方面的文化符号和背景知识。基于笔者的田野调查以及“老漂族”城市适应的具体情况,将城市文化资本操作化为以下几个方面:语言(普通话、方言);生活习性(饮食、气候、作息、现代化家用电器的操作与使用、喜欢观看的电视节目类型);社区生活与闲暇娱乐活动(法律常识、日常办事能力、礼仪、社区活动、跳广场舞、玩棋牌、文艺表演);城市观念(生活消费观念、孙辈教育观念、人际交往观念、时间观念)等。

本文提出的城市文化资本概念具有以下几个基本属性:第一,城市文化资本是属于布迪厄的文化资本概念宏观范畴里的一个子范畴,具体属于文化资本3种存在形态中的“身体化的形态”,其主要是相对于城市场域而言的,是一个中观层次的理论概念。第二,在布迪厄那里,“习性”被等价为“文化资本”,主要是因为习性本身作为早期生活经验的积累而具有汲取资源的“资本”属性[20]。所以本文探讨的城市文化资本在很大程度上也等价于城市社会的习性即城市性或现代性。第三,在布迪厄那里,文化资本特指中产阶级向上流社会的学习,从而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体现的是一种理性选择和发展导向的逻辑。“老漂族”群体向“城里人”学习城市文化资本,并不是实现向上流动的动力驱动,而只是为了在城市社会中顺利地生存下去,遵循的是一种现实—实际取向的生存逻辑,体现的是权宜性倾向的情景理性,是一种合理选择[21]。

关于社会适应的维度,国内外学术界将社会适应分为社会文化适应和心理适应2个层面的做法比较普遍[22]。所以本文将“老漂族”的城市适应分为社会文化适应和心理适应2个维度。社会文化适应是指学习新的生活知识与技能,习惯和养成新的生活习性,从而顺利和有效地应对生活、娱乐和社交等的需要;心理适应是指对新的社会文化环境的一种整体满意程度,强调的是一种整体的心理状态[23]。简言之,社会文化适应强调的是客观的行为适应,心理适应强调的是主观的心理状态。但是笔者在分析社会文化适应部分的时候也会稍微带一点心理认知方面的论述,毕竟认知和行为很难做到绝对的二元对立,但这与心理适应分析部分所强调的一种整体心理境况是不同的。对于不同的研究对象,其社会文化适应的具体内容也各有不同。根据笔者的田野调查,将根据“老漂族”的生活圈层即家庭和社区,来研究“老漂族”的城市适应。具体来说就是研究“老漂族”的家庭生活适应和社区环境适应。一方面,城市适应是一个状态,更是一个过程,“老漂族”在进城后的不同时期的适应状态是不一样的;另一方面,迁移时间是影响“老漂族”积累城市文化资本和型塑城市性(或现代性)的一个关键因素。所以本文从纵向的视角动态地研究“老漂族”的城市适应问题,具体来说就是考察他们进城初期的城市适应状态、进城中期的城市适应状态和进城后期的城市适应状态。

在这里有必要强调2点:第一,“老漂族”的城市适应是一个动态的连续过程,而且不同的“老漂族”其具体的适应进程和速度,以及他们在不同对象上的适应速度也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将他们的城市适应过程“硬性”地划分为3个阶段,完全是为了展现他们动态的适应过程的理论分析需要。第二,进城初期、中期和后期3个阶段的社会文化适应和心理适应这2个层面的适应轨迹也不是一一对应的。具体来说,在社会文化适应层面,“水土不服阶段”“随遇而安阶段”和“如鱼得水阶段”所对应的时间段分别为前6个月左右、6个月至2年左右和2年及以上;在心理适应层面,“观光者阶段”“乡村依恋阶段”和“稳定适应阶段”所对应的时间段分别为前1个月左右、1个月至2年左右和2年及以上。应该说在“水土不服阶段”和“随遇而安阶段”,“老漂族”都还是处于不适应阶段,只是程度在逐渐下降。而在这2个阶段时,“老漂族”在心理层面总体是处于一种“乡村依恋阶段”,只不过在前1个月左右的时候,他们内心的新鲜感和兴奋感完全掩盖住了自己的思乡情绪,故而表现为“观光者阶段”,之后其思乡情绪随着社会文化适应的深入而逐渐淡化。所以,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种划分是一种“理想类型”,但对于本文的分析来说是非常有用且必要的。

三、进城初期:缺乏城市文化资本条件下“老漂族”的城市适应状态

进城初期的时间段大致是“老漂族”进入城市后的前6个月左右。在这一时期,一方面,“老漂族”群体还没有任何城市文化资本的积累,而身体内的乡土性的“惯性作用”还非常地强烈,与城市惯习存在“不合拍”现象;另一方面,地理位置的巨大迁移不仅引起了“老漂族”生活世界里的社会文化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还导致了他们原有社会关系网络的断裂。简言之,这一阶段,他们在城市场域面临全面且强烈的不适应。

(一)社会文化适应:“水土不服”阶段

1.家庭生活适应:格格不入。

(1)居住环境。农村和城市是2个截然不同的生活世界,他们各自形成了2种异质性的生活图式。正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情”,“老漂族”群体跟随子女随迁进城,意味着与乡村场域“脱域”,嵌入进城市场域。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使得“老漂族”的日常生活遭遇到强烈的地域冲突,成为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在居住环境方面,“老漂族”会面临居住空间、生活设施和邻里关系等的不适应。

首先,在居住空间方面。随迁型“老漂族”进城之后一般都是跟其子女共同居住。由于子女经济条件的不同,其住房类型可以分为2种:一种是在城市已经买房;另一种是在城市租房居住(多为城市套间商品房)。这2种住房类型的居住环境具有很大的同质性,本文不再作具体的区分,将他们统称为一种类型进行讨论。这类住房的基本条件是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面积80~100平方米左右,配有电梯和其他一些现代基础设施,社区居民以当地人居多。与“老漂族”在农村的居住环境相比,一个明显的差别就是个人居住空间的急剧缩小。个人生活空间并不是简单的物理空间,它还具有深刻的社会属性,个人生活空间的大小与个体的生活习性息息相关。换句话说,个人生活空间作为个体的“生活容器”会内隐为个人习性的一部分,个人的许多生活习性会与生活空间互嵌在一起。“老漂族”群体进入城市生活之后,面对个人生活空间的急剧缩小,会引起身体内固有生活习性的许多不适应,比如:不得不接受许多家庭生活中私人领域的曝光、堆放物品习惯的不适应等。

其次,在生活设施方面。城市的家庭生活硬件设施与农村的存在极大的差异,其具有2个突出特点:电汽化和智能化,比如:电梯、电冰箱、电热水器、电洗衣机、智能厨卫和智能数字电视等;与城市现代化和智能化的生活方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传统化的乡村生活方式,比如:靠柴薪烧火做饭、手工洗衣等,二者对应的是2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图式。对于缺少城市文化资本,特别是缺乏操作和使用现代家用电器的知识和技能等“知识库存”的“老漂族”来说会感到束手无策。

最后,在邻里关系方面。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乡土社会的邻里之间是一种亲密性的初级关系,邻里之间的互动具有亲密性和人情味。而城市社区的邻里之间是一种典型的陌生性的次级关系,其之间的互动具有工具性和冷漠性。城市社区的邻里之间的互动方式与“老漂族”经久形成的生活图式格格不入。

(2)生活习惯。“老漂族”由于长期以来是在农村成长和生活,其生活惯习完全是乡土性的,而他们的子女由于在城市“闯荡”多年,其生活习惯、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等都已经是“半城市化”(现代性)的了。随迁进城与子女共同生活,乡土惯习与城市惯习之间的矛盾使得“老漂族”在生活习惯方面必然会存在诸多的不适应。

首先,在饮食和作息方面就很不适应。在饮食上,“老漂族”由于年龄较大、肠胃机能下降,习惯以清淡食物为主,而年轻人则大都喜欢油腻、辛辣等重口味食物,从而导致饮食不适应。正所谓“胃知乡愁”,饮食上的不适应进一步强化了“老漂族”内在的“异乡人”心理;在作息上,“老漂族”习惯早睡早起,而其子女习惯熬夜晚睡,经常熬夜看电视或干其他事,从而导致作息不适应。所以在饮食和作息方面,刚进城的“老漂族”们可谓是“寝食难安”。

其次,在家庭娱乐方面也不适应。这个主要是体现在喜欢观看的电视节目类别上与子代之间存在冲突。“老漂族”普遍喜欢观看戏曲、新闻等电视节目,而年轻人则喜欢观看电影、电视剧、综艺等电视节目,所以在家庭娱乐类型上也会存在很大分歧。

最后,在家庭消费观念和孙辈教育观念上与子代存在巨大张力。一方面,由于“老漂族”特殊的成长时期,在家庭消费方面普遍崇尚勤俭节约、艰苦朴素,而子女们则认为“生活在于享受”,花钱习惯大手大脚;另一方面,“老漂族”在教育孙辈方面还是习惯于传统的“宠孩子”模式,且只注重他们的学习成绩,而年轻人则信奉现代的育儿理念,不仅重视培养孩子的独立生活能力,还注重孩子的综合全面发展。所以由于成长背景和价值理念的差异,“老漂族”经常因为家庭日常消费和孙辈教育等问题与子代发生矛盾和冲突。另一方面,由于家庭权力重心下移,“老漂族”往往已经丧失家长权威和话语权,被迫接受子辈的安排,这种代际冲突上的隐忍退让给“老漂族”带来了强烈的挫败感和失落感,使其缺少家庭归属感和温馨感,处于一种“空巢空心”状态。简言之,在进城初期,由于城市文化资本和现代性的缺乏,“老漂族”在家庭生活习惯方面是全面且强烈的不适应,体现在衣、食、住、娱等方方面面。

(3)家庭关系。“老漂族”随迁进城后,在家庭关系方面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多重角色困境和代际冲突问题。一方面,“老漂族”进城之后,其家庭内部关系和角色扮演发生了重要变化,主要体现为由水平的夫妻关系变成了垂直的代际关系,由社会劳动者角色转变为家庭劳动者和孙辈照顾者角色,由“家庭权威者”转变为“家庭旁观者”。代际关系的类型涉及到亲子关系、婆媳关系、翁婿关系和祖孙关系等。家庭内部关系的类型和内容都较进城以前而变得更为复杂,使得“老漂族”在多种不同角色的扮演和频繁切换上应接不暇,经常出现角色失调甚至角色中断,另外多种角色扮演使得他们几乎处于一种“角色负荷”状态。特别值得强调的是,在传统农业社会,家庭代际关系的重心在老年人身上,老年人拥有绝对的家长权威。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由于儒家孝道文化日渐瓦解、家庭财产占有权的代际下移、“后喻文化”时代的到来[24],导致长老话语权遭到严峻的挑战,极大削弱了老年人的家长权威。“老漂族”进入子女的核心家庭以后,由之前家中的“家庭权威者”变成了“孙辈照顾者”和“后勤保障者”,话语权和决策权被子代所取代,成为这个“形式主干家庭”中的“多余人”和“边缘人”,导致了“老漂族”内心的失落感和无助感。

另一方面,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像刺猬,挨得近扎得慌,离得远没温暖。家庭是世界上最容易爆发“战争”的场域之一。中国人的代际关系中最难处理的是亲子关系,特别是婆媳关系。“老漂族”与其子代之间在文化价值观念上存在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既有代与代之间因为社会文化变迁所造成的“代沟”,也有城市文化与乡土文化的异质性所带来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上的全方位差异。在进城初期,“老漂族”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特别是在家庭消费观念和孙辈教育观念上,极为容易与子代之间造成关系紧张甚至关系冲突,其中又以婆媳冲突最为突出和常见。简言之,在进城初期,由于城市文化资本和城市性的缺乏,导致“老漂族”与其子代无论是在行为惯习还是在观念惯习上都存在巨大张力,所以这一时期家庭关系的特点是紧张和冲突,笔者将之称为“冲突型家庭关系”。

2.社区环境适应:在“陌生人社区”的封闭生活。

(1)社区环境。城市社区与乡村社区是性质完全不同的生活共同体,无论是在硬件环境还是在软件环境方面都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差异。在硬件环境方面,乡村社区是典型的“传统社区”,具体体现为:住房低矮且宽敞,交通出行以徒步为主,道路简单且幽静,经济交易以纸质货币为主,休闲娱乐活动非常单调等;而城市社区是典型的“智慧社区”,具体表现为:住房高大且狭小,交通出行以“网格化、立体化”的公共交通为主,道路错综复杂,经济交易多为电子货币,休闲娱乐活动丰富多彩等。

在软件环境方面,乡村社区的基本特点是空气清新、环境幽静,互动圈子都是熟人等,而城市社区的典型特征是空气污染严重、环境嘈杂,互动圈子都是陌生人等。长期的乡村生活实践经历,使得“山清水秀”的自然环境、熟人圈子的互动惯习等都已经内化为“老漂族”生活习性的一部分,建构了他们身体内的乡土生活图式。城市场域这个“陌生世界”不断冲击和解构着他们对于生活环境的固有认知图式,给他们带来了强烈的不适应感和不安全感,进而演化为焦虑感。所以进城初期,由于乡村场域与城市场域之间的地域冲突、乡土生活图式与城市生活图式之间的张力,以及“老漂族”缺乏城市生活的知识、技能、经验和惯习等城市文化资本,使得他们对于城市社区的交通环境、消费环境和娱乐环境等硬件环境以及城市社区的空气环境、人造环境和社交环境等软件环境都强烈不适应。

(2)社区关系网络。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不可能脱离社会而存在。社区是城市社会的基本单元,也是城市居民参与社会互动、建构社会关系的基本场域。地理空间的巨大位移,造成了“老漂族”原有社会关系网络的断裂。中国文化重视熟人文化,乡土关系、血缘关系对于农村人来说具有重要意义。熟人圈子的消失,使得“老漂族”失去了外部社会支持系统,造成了内心的孤独感和寂寞感,呈现为一种“精神空巢”状态。更有甚者,“老漂族”群体参与社区活动,重构社会关系网络却面临着多重困境。

第一,语言、思想观念、知识水平、城市礼仪和“休闲娱乐资本”等城市文化资本的缺乏,为他们重构社区关系网络造成了极大的障碍。具体而言,一方面,“老漂族”身体化并习以为常的语言媒介是乡土方言,而城市社区通用的交流媒介是普通话,对讲普通话的不熟练和不习惯限制了“老漂族”的社区人际互动和社会资本的积累;另一方面,“老漂族”在乡村的休闲娱乐活动非常单调,主要是看电视和唠嗑拉家常等,而城市老年人的休闲娱乐活动则丰富多彩得多,如跳广场舞、玩棋牌、文艺表演等,对城市场域里相关社区礼仪、“休闲娱乐资本”的缺乏制约了“老漂族”社区活动参与的范围和频率。

第二,“老漂族”在城市场域所面临的“三重排斥感”严重制约着其社区公共生活的参与。首先,在“异乡人还是当地人?”的身份定位上,由于文化差异,“老漂族”在内心上会自我认同为异乡人,很难将他乡认同为故乡[6]。“异乡人”身份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导致“老漂族”内在的社会心理区隔,进而产生对城市社区的自我拒斥。其次,“老漂族”异质性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行为方式等常常有悖城市惯习,遭到了城市居民的社会排斥。最后,由于城乡二元体制的存在,导致“老漂族”不能享受很多城市福利的公共性,陷入了一种公共性断裂的困境状态。因而在社区公共生活(特别是政治生活)的参与上,他们遭遇到了城市场域的制度排斥。简言之,在进城初期,由于城市文化资本特别是语言资本、社区礼仪和“休闲娱乐资本”的缺乏以及在城市场域中所面临的“三重排斥感”,严重制约了“老漂族”社区社会资本的积累,其闲暇娱乐活动和社会关系网络主要局限在家庭的狭窄场域内,外部社区关系网络基本处于断裂状态,是社区公共生活中的“陌生人”,因而只有漂泊感而无归属感。

“我是南方人,儿媳妇是山西人,我们平时根本都吃不到一块儿去。她是城里人,比较爱干净,我在家里都不敢随处放东西,感觉真是浑身不自在啊!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一个朋友都没有,我也不会说普通话,一说家乡话总感觉城里人会笑话我。还是老话说的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20190110—武汉—ZCH)。

(二)心理适应:观光者阶段

乡村社区和城市社区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场域,与乡村“山清水秀”的自然景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都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的人造景观。对于从小生于并长于农村的“老漂族”来说,城市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仿佛是一个陌生且新鲜的“新世界”。据访谈所知,在随迁进城后的前1个月左右的时候,“老漂族”的整体状态就仿佛是一个“旅游者”,对城市社区这个“花花世界”充满了强烈的好奇感和新鲜感。尽管在社会文化层面会遇到种种的不适应,但是他们仍旧沉浸在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好奇感和兴奋感之中。在这一阶段,“老漂族”在心理层面的总体表现是兴奋、好奇、激动和高兴等情绪状态,对周围环境的总体满意程度较高。

“像我一辈子都没有出过我们小县城,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大城市,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到大城市的样子。这里的楼都特别得高,比我们老家那边的房子高多了,到处都是汽车。上周儿子带我第一次坐地铁,这里跟农村完全不一样,到处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东西!”(20190112—深圳—FMY)。

四、进城中期:城市文化资本不充分条件下“老漂族”的城市适应状态

进城中期的大致时间段是“老漂族”进入城市之后的1~2年左右。在这一时期,一方面,在城市的生活经验逐渐以“资本”的形式被“老漂族”身体化,积累了一些城市文化资本,也形塑了一定程度的现代性;另一方面,当随迁进城已经成为客观事实且无法改变,为了尽快地融入城市社会,“老漂族”也会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和个体策略性。但是,由于城市文化资本和城市性的不充分,而且新习得的现代性和身体内原有的乡土性还处于“磨合”阶段,使得他们的城市适应过程具有明显的浅表性和局部性,其适应过程是抵触、冲突和妥协、同化并存。

(一)社会文化适应:“随遇而安”阶段

1.家庭生活适应:局部不适应。

(1)居住环境。当“老漂族”进入城市生活之后,其子代会教授他们一些在都市社会生活的基本知识、技能与经验,例如:如何操作现代化的家用电器、如何乘坐公共交通、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等,这个逆向社会化的过程往往是曲折和反复的。换句话说,子代的“文化反哺”是“老漂族”积累城市文化资本的一条重要途径。而且,“老漂族”并不是完全被动地接受子代的“逆向反哺”,而是有其自身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对学习过程能够进行自主反思和节奏控制,所以“老漂族”的代际学习更多是一个积极主动的过程。通过子代的经验传授以及自己的生活实践经历,“老漂族”掌握的城市文化资本在慢慢增多,内化的现代性也渐渐变浓。但由于城市文化资本和现代性的不充分性,造成他们在城市居住环境的适应上具有局部性和浅表性的特点。

首先,在个人居住空间上。生活空间缩小所引起的“老漂族”原有生活惯习的“反感”与不适的程度在降低,虽有一些无奈和妥协的成分,但已经能够基本适应。

其次,在现代化家庭生活设施上。对于电冰箱、电洗衣机、电热水器等操作较为简易的设施来说,“老漂族”掌握的“工具箱”已经基本可以应对,但操作还不是很娴熟,偶尔会出现失误;而对于智能数字网络电视、互联网等操作繁杂的设施来说,“老漂族”依旧对他们“无从下手”。

最后,在邻里关系方面。“老漂族”秉承着农村人的热情好客和质朴,凭借着在城市场域中日渐积累的城市文化资本,在重构温馨的邻里关系上表现得更为积极主动,之前浅层性的工具互动日益嵌入了情感和价值成分,已经由刚开始的“陌生人”渐渐转变为“半陌生人”,但是其互动过程还是受到了语言、知识水平和思维图式等城市文化资本的较大限制。

(2)生活习惯。资本是经验的一种积累。与子代的互动过程和在城市家庭的生活经历都会影响“老漂族”生活习性的形塑,所以在城市社区的生活实践经历是“老漂族”积累城市文化资本和形塑现代性的另一重要途径。这一时期,“老漂族”已经渐渐参与到家庭活动中来,如:料理生活、照顾孙辈等,共同的活动参与可以为“老漂族”与子代之间提供跨越年龄、角色、代际关系的平等互动的平台。虽然这个过程会有摩擦和分歧,但有助于改善家庭成员之间的亲密关系,促进相互包容和理解。“老漂族”参与家庭劳动,积累了城市文化资本,凸显了自我价值,缓解了内在的“异乡人”和“家外人”心理。

具体来说,一方面,随着在城市生活时间的延长,现代性渐渐潜移默化地被内化为“老漂族”的生活习性;另一方面,为了尽快地熟悉新的生活环境并与子代建立融洽的代际关系,“老漂族”会对新生活空间中的对象进行选择性的接纳,对一些容易引起代际冲突的对象会尽量采取妥协和回避的策略。但是,个体惯习的不同方面的“惯性”程度是不一样的,有些是深刻的内隐价值观念惯习,“惯性”作用强;而有些是浅表性的外在行为方式惯习,“惯性”作用弱。在中期阶段,对于饮食、作息和家庭娱乐活动等浅表性的外在行为方式惯习,“老漂族”比较容易实现惯习变迁;而对于家庭消费观念、孙辈教育观念等深刻的内隐价值观念惯习,由于其“惯性”作用强烈,类似于“路径依赖”的作用,在这方面还是容易与子代之间发生代际紧张和冲突。

(3)家庭关系。辩证法要求我们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家庭虽然是最容易爆发“战争”的生活场域,但也是我们最容易增进互动,形成亲密关系的私人空间。“老漂族”与子代之间的长期互动有利于其增进交流,促进理解,加强情感连结,从而实现由浅层的工具互动向深层的情感互动深化,由单纯的身体互动向更加亲密的关心关爱转变。到了中期阶段,“老漂族”的家庭关系性质实现了质的变化。

具体来说,一方面,“老漂族”积累的城市文化资本越来越多,其与子代之间的文化隔阂和生活习性张力也在大大缩小;另一方面,随着多种角色扮演的熟练,“老漂族”自由切换、统筹协调多种角色的能力逐渐增强,“角色负荷”的负担大大减轻。据访谈所知,这一时期,“老漂族”与子代之间关系的和谐成分在上升,冲突成分在下降。代际关系的改善,增强了“老漂族”的家庭认同感和归属感,缓解了内心的“多余人”和“边缘人”的心理状态。进一步说,在饮食、作息和家庭娱乐活动等“小事情”上,“老漂族”已经可以和子代实现和谐共处,而在家庭日常消费、孙辈教育等“大事情”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容易与子代发生争执,只不过其频率已经大大降低。概而言之,在进城中期,“老漂族”的家庭关系状态以和谐为主调,以矛盾和冲突为插曲,笔者将之称为“低度和谐型家庭关系”。

2.社区环境适应:在“陌生人社区”的半封闭生活。

(1)社区环境。在城市场域,“老漂族”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城里人”,潜意识里会将他们当作参照群体,从而有意或无意地向他们模仿和学习。换句话说,在公共场所向“城里人”的模仿和学习是“老漂族”积累城市文化资本和形塑现代性的又一个重要途径。通过向“城里人”的模仿和学习以及自己的都市生活实践经历,“老漂族”身体化的城市性在逐渐增多,场域冲突解构着他们原有的乡土生活图式,也在重新建构着他们新的城市生活图式,从而使“老漂族”慢慢嵌入进城市场域中去,只不过其融入过程还具有局部性和浅表性的特点。

具体来说,一方面,对于气候环境、人造环境和社交环境等软件环境来说,“老漂族”适应态势良好,都在不同程度地与都市场域“接轨”;另一方面,对于交通环境、消费环境和娱乐环境等硬件环境来说,由于其异质性强、技术性高,“老漂族”适应相对滞后。新环境的认知冲击渐渐褪去和都市生活图式的重新建构,极大减轻了“老漂族”内心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

(2)社区关系网络。研究表明,积极参加社区活动有利于“老漂族”的城市融入[25]。社区活动类似于一场场“游戏”,当中蕴含着社会化,具有学习性。社区活动中的大量规则通常都是城市规范和礼仪的缩影,具有潜移默化的教育功能。“老漂族”通过参加社区活动,有利于学习新的社交技巧和行为方式,实现观念转变,是自我增能的过程,有利于其再社会化,增强自身的适应能力,反过来又有利于改变城市居民的偏见认识,促进包容友好。在中期阶段,通过参加社区活动和其他途径的学习,“老漂族”实现了再社会化,增加了城市文化资本含量、形塑了城市惯习,不仅开始重构社区关系网络,缓解了内在的社会心理区隔和“异乡人”身份认同,还慢慢改变了城市居民的偏见认知,减轻了他们的社会排斥感。社区老年群体是“老漂族”社区关系网络的主要组成部分,包括当地老年人和外来老年人。

一方面,通过在都市场域里全方位的学习和积累,“老漂族”已经获取了较为丰富的城市文化资本,特别是语言资本,他们已经习惯用普通话进行相互交流,虽然讲普通话还不是很娴熟和标准,但是基本的人际沟通已经没有障碍,这为他们社会关系网络的重构创造了媒介条件;另一方面,诸多便利的场域互动机遇,如:共同接送孙辈上下学、一起去菜场买菜等,以及同为“老漂族”的“同理心”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这都为“老漂族”与社区里外来老年人群的互动提供了机会和条件。

概而言之,到了中期阶段,由于城市文化资本的逐渐丰富以及其他一些有利条件,“老漂族”与社区老年人的互动逐渐增多,其社区关系网络开始重构,但深度互动对象还更多集中在外来老年人群体,所以此时的社区关系网络是同质性状态。社会支持系统的重新建构,为“老漂族”提供了家庭外部的支持和归属,缓解了内心的孤独和漂泊感,成为社区公共生活中的“半陌生人”。

“跟刚来的时候比较的话,现在的情况要好一点。儿子和儿媳去上班的时候,我在家也基本能料理过来,一些新东西也基本会用了。见到邻居的话,我会主动热情地打招呼,他们也会微笑地回复我,偶尔也会和我聊聊天,虽然说的有些东西我不是很懂。我现在也会参加一些小区里组织的活动,也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他们也和我一样,也是从农村过来帮子女照顾孩子的。”(20190115—苏州—TCK)。

(二)心理适应:乡村依恋阶段

空间不仅具有物理学属性,还具有社会和精神属性。换句话说,空间可以是生产、生活和娱乐消费的物质空间,也可以是进行人际互动、建构社会关系网络的社会空间,还可以是寄托心灵和情感归属的精神空间。乡村社会承载了“老漂族”以往的生产活动和社会交往活动,在乡土空间的实践经历已经成为他们脑海和心灵深处的稳定记忆。在随迁进城后的1~2年里,一方面,由于生活世界的变动,空间距离引起了“老漂族”对乡村社会里的空间、物体、人物甚至是某种象征性意义的思念[26],即所谓意义上的“乡愁”;另一方面,随着“老漂族”进城初期心中原有的“旅游者”般的好奇感和兴奋感的逐渐褪去,在城市场域中遇到的许多问题都变得具体化,很多以前习以为常且有效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都受到了否定和冲击,城市社会文化环境的不适应进一步强化了“老漂族”的思乡情结。笔者将“老漂族”在这一时期的心理状态称为乡村依恋阶段,他们在心理层面的总体表现是思念故乡、孤独、害怕、失落、沮丧等情绪,对周围环境的总体满意程度较低。

“‘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在老家生活了大半辈子,那里才是我的根。想家,特别地想家,想念家里的老房子,想念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想念老家的左邻右舍。在这里虽然能跟子女团圆,但我始终还是不属于这里,老家才是我唯一的家,那里有我一辈子的记忆。”(20190117—长沙—QGL) 。

五、进城后期:城市文化资本丰富条件下“老漂族”的城市适应状态

进城后期的大致时间段是“老漂族”进入城市之后2年左右及以上的时候。这一时期,“老漂族”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城市文化资本,形塑了浓厚的现代性,并且新习得的城市惯习与身体内固有的乡土惯习已经成功演化成一种新的惯习——实践性惯习[21]。这种实践性惯习兼具城市性和乡土性两者的特性,使得“老漂族”能够较为全面、稳定地适应城市社会的生活、消费、娱乐和社交等。

(一)社会文化适应:“如鱼得水”阶段

1.家庭生活适应:全面适应。

(1)居住环境。到了后期阶段,通过子代长时间的传授和指导、邻里之间的学习以及自己长时期的刻苦实践,“老漂族”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城市文化资本,无论是在熟练操作和使用现代家庭生活设施的知识与技能,还是在邻里沟通的“共享知识”方面,他们都取得了质的提升,故已经基本适应了城市社区的居住环境。首先,“老漂族”已经重新建构起与城市居住空间相匹配的习性系统,对个体生活空间的缩小已经没有任何不适感。其次,“老漂族”已经能够熟练操作和使用家里的现代生活电器,不仅提高了他们料理家务的效率和质量,还改善了代际关系,从而增强了家庭幸福感和归属感。最后,“老漂族”的邻里关系也发生了质的变化。频繁的邻里互动逐渐融入情感连结,彼此之间的互动慢慢嵌入情感理性和价值理性,已经从工具性的身体互动过渡到价值性的情感互动,成为左邻右舍的“熟人”。虽然其亲密关系程度还远达不到乡土邻里关系那般的初级关系深度,但是在缓解“老漂族”内心的孤独感和漂泊感,增强其社区归属感和社会支持感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2)生活习惯。家庭是形塑个人惯习最有效的场域之一。与子代朝夕相处的长期生活、互动,已经重新形塑了“老漂族”的个人习性。代际学习的逆向社会化过程,改变了“老漂族”的传统认知,更新了他们的育儿观念,从行为惯习到观念惯习都发生了重大变迁。具体来说,一方面,长时间的城市生活实践经历,特别是消费实践和抚养孙辈实践经历的丰富,重构了“老漂族”的思维图式,实现了较为深度的现代化;另一方面,与子代长时间的频繁、深度互动,潜移默化地重塑着“老漂族”的认知框架和生活图式,这些造成他们的惯习变迁实现了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质变。换句话说,他们的思维理念也开始逐渐与城市场域“接轨”。简言之,到了进城后期,无论是在饮食、作息和家庭娱乐活动等浅表性的行为惯习方面,还是在家庭消费观念、孙辈教育观念等内隐性的观念惯习方面,“老漂族”都已经实现了向现代性的转变,与子代能够实现协同共振,从而促进了家庭代际关系的和谐融洽。

(3)家庭关系。在后期阶段,“老漂族”的家庭关系实现了质的飞跃,与子代之间实现了和谐共生。具体来说,一方面,“老漂族”已经习得了新的角色规范,扮演和统筹多种角色已经游刃有余;另一方面,“老漂族”的生活习性已经由乡土性变迁为城市性,在文化心理上与子代之间的结构性张力已经大大消解,代际关系由紧张对立升华为和谐共生。代际关系的和谐再生,增强了“老漂族”的家庭幸福感和归属感,已经实现了由子代家庭中的“多余人”和“旁观者”向“家里人”和“主人翁”的角色认同转变,并且会凭借主体性行为,积极主动地通过一些符号性的社会行动彰显和践行着自己“家里人”的角色,例如:参加一些重要的家庭决策和讨论等。值得强调的是,经过长时间的相处,“老漂族”和孙辈已经形成了融洽的祖孙关系,体会到了儿孙绕膝、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再者在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中体验到了祖孙亲情,重构起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获得了巨大的家庭归属感和支持感。概而言之,这一时期“老漂族”既在积极参加家庭活动的过程中彰显了自己“家里人”的角色,贡献了自我价值,更在与子代和孙辈的和谐互动关系中获得了巨大的情感补偿和精神支撑,笔者将之称为“高度和谐型家庭关系”。

2.社区环境适应:在“陌生人社区”的开放生活。

(1)社区环境。在后期阶段,城市场域的外部环境已经内隐为“老漂族”的身体习性,他们已经重构起与都市场域相匹配的生活图式,所以内心不再具有焦虑感和不安全感。具体来说,一方面,“老漂族”已经掌握了丰富的“文化工具箱”,已经适应和习惯城市社区的软件环境和硬件环境,与城市场域的互动频度、广度和深度都不断深化;另一方面,随着“老漂族”在城市场域的内部家庭关系网络和外部社区关系网络的重新建构,特别是代际关系、祖孙关系等初级社会支持系统的重构,为他们在城市社区中生活提供了巨大的物质支持和精神情感支持,所以此时他们内心对城市社区的那种“浮萍过客”心理已经褪去,不再具有漂泊感和“无根感”,而开始萌生出一种“第二故乡”的心理。

(2)社区关系网络。社区活动需要组织和管理,具有组织性。稳定化的社区活动有助于社区成员之间长期的互动交流,推动集体意识的产生,使社区成员收获归属感。在进城后期,由于“老漂族”自身的语言、社交技巧和礼仪、活动规则、娱乐技能等城市文化资本含量的丰富,使得其可以顺利地参加各种正式和非正式的社区活动。“老漂族”群体参加社区活动不仅重构了其城市社交关系网,收获了来自家庭外部的归属感和支持感,消弭了内在的“异乡人”身份认同,还促进了社区成员之间由机械联结向有机联结的转变,极大消解了城里人与外来人的“社会区隔之墙”,增加了社区的社会资本存量。这一时期,“老漂族”的社区关系网络开始发生质变,由“同质性关系网络”变为“异质性关系网络”。

具体来说,一方面,通过全方位的语言熏陶和实践,“老漂族”不仅掌握了普通话,还习得了一些当地方言,语言资本的丰富为他们社会关系网络的扩大提供了媒介;另一方面,通过在社区公共场所的模仿和学习,“老漂族”已经积累了丰富的“休闲娱乐资本”、社区活动规范、社交礼仪等,为他们参与社区活动以及与当地老年人的互动创造了条件。值得强调的是,此时他们的互动具有双向性,一端是当地老年人向“老漂族”传播一些城市文化符号和价值,另一端是“老漂族”也向当地老年人讲授一些有趣的“乡土故事”(地方性知识)。所以这一时期,“老漂族”的社区关系网络开始由外来老年人群扩展到当地老年人群,其社区关系网络性质呈现出异质性状态,成为社区公共生活中的“自己人”。

“我现在就觉得挺幸福的,儿子和儿媳妇孝顺我,每天看着自己的小孙子一天天长大,我就很开心。来到这里快三年了,我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现在不但能说普通话,还能说一些简单的当地方言。会说普通话了,朋友自然就多了,我现在的老年玩伴既有农村人也有城里人,都是一个小区的。平时都是约着一起去菜场买菜啊,一起去接孙子放学啊。闲暇的时候一起在小区跳广场舞啊,刚开始我不会跳,都是她们教我的。”(20190119—上海—TND)。

(二)心理适应:稳定适应阶段

经过大约2年及以上的城市生活以后,由于在社会文化方面的逐渐适应,“老漂族”的乡村依恋情愫大大减轻,心理层面总体呈现为稳定状态。具体来说,这一阶段,首先,“老漂族”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城市文化资本,他们已经能够基本习惯和适应城市场域的社会文化环境,日常生活都已经步入了程序化的正轨;其次,和谐家庭代际关系的成功再生,使得他们不仅在为新家庭作贡献的过程中凸显了自我价值,增强了家庭融入感和归属感,还收获了子代的情感支持,得到了巨大的情感补偿;最后,社区关系网络的成功建构,为他们提供了新的“朋友圈”,既解决了他们闲暇时光的娱乐安排,消解了内心的孤独,又为他们提供了来自家庭外部的社会支持。简言之,这一时期,他们在心理层面的总体表现是情绪稳定,会表现出高兴、舒心、开朗、自信等情绪特点,对周围环境的满意程度又重新慢慢回升。

“蛮好的,生活上也都习惯了。现在我也有了新的老年玩伴,子女不在家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没人陪我说话了,也不会感到孤独了。现在每天就是送我的宝贝孙子上学和接他放学,不忙的时候就和我小区的其他老人一起跳跳广场舞,打打麻将啥的,过得还是挺开心的。”(20190120—郑州—WPS)。

六、小结与讨论

“老漂族”城市融入的本质和关键是实现惯习变迁,其适应过程就是第二次社会化的过程。城市适应主要是对城市社会文化环境的适应,所以从文化视角来分析“老漂族”的社会适应问题是一个可行的路径。本文以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为分析视角,提出以城市文化资本作为本文的操作化理论分析概念,研究“老漂族”的城市适应问题。研究发现,“老漂族”的城市适应是一个动态的变迁过程,分为社会文化适应和心理适应2个层面,其中城市文化资本对于“老漂族”的城市适应具有关键意义。具体来说,“老漂族”在社会文化层面的适应轨迹大致呈现为一个“J型”曲线,即经历了初期的“水土不服”阶段、中期的“随遇而安”阶段和末期的“如鱼得水”阶段;在心理层面的适应轨迹大致呈现为一个“U型”曲线,即依次经历了“观光者阶段”“乡村依恋阶段”和“稳定适应阶段”。

由此可以说明:第一,“老漂族”的城市适应具有过程性和动态性的特征,不能因为“老漂族”面临着城市适应的困难,就片面、静止地认为他们无法适应城市生活。只有认识到其适应过程的阶段性,才能更加客观地了解“老漂族”在城市里的生活图景,进而有的放矢地采取应对措施。第二,“老漂族”的城市适应具有多维性和多层次的特征,具体可分为社会文化适应和心理适应,这两者之间是互为表里和相互促进的关系。

城市适应是一个动态过程,“老漂族”在城市适应的时间长短、程度深浅等方面存在一定的个体差异,随着城市生活时间的延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能较好地适应城市生活,但是由于一些主、客观原因,也有小部分人难以适应城市社会,在中途选择离开城市返回家乡,从而中断了其城市化进程。对于这部分“老漂族”群体,本文并没有作具体的分析和讨论,期待后续相关研究作更进一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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