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难辨的盗贼

王力

厂长夫人失踪案让我一时名声大噪，当事人简直对我感激涕零。那件事想必旁人听来只会觉得无比荒唐，一对在婚姻琐事中渐渐疲惫的中年夫妻，丈夫经营着一家大型企业，日子一久，妻子的疑心就如同丈夫的事业“蒸蒸日上”。一次聚餐后，妻子在丈夫车里发现了陌生女性的头发，疑心陡然上升。不得不说，妻子是位有想法的女性，竟然想出假装失踪，并雇美女贴靠丈夫，暗中观察丈夫的反应，以此推断他是否真的变心。

可怜的丈夫情急之下首先想到给我打电话，这让我很意外。他本可以报警寻人，然而如此一来不免搞得尽人皆知。当事人的企业正处于上市关键阶段，任何小意外都可能导致功亏一篑，这也是当事人没有报警而选择向我求助的原因。好在最后我帮他解决了麻烦，美中不足的是，我的名字由此传到很多人耳中。

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名气我并不是很喜欢。因为我原本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乱，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待在安静的环境里，恨不得耳朵边没有半点儿声音。

更糟的是，我的同事和朋友们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从此将以全新的眼光看我。我目前在一家法治类杂志社任职，那天一上班，主编就把我叫到办公室，一坐下来，他很是诚恳地问我，是不是想换个行业来施展才能。对此，我的答案很明确：任何兴趣爱好一旦变成职业也就没那么好玩了。听完我的回答，主编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说：“谁说不是呢？当初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入行，干到现在什么都不剩下了。”我们都笑了起来。

之后，我倾吐了自己的烦恼，主编捏着下巴想了想，说：“这倒真是个问题，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这名声一旦传开了，想收也收不回来。要不这样，你先去把年假休了，找个地方散散心，反正目前单位也不忙。”

我觉得主编的提议很好，但一时找不到目的地。该去哪儿呢？自从和戴玲玲结婚后，附近的城市我们都玩遍了。她是个喜欢到处跑的人，我们俩一动一静，截然不同的性格能够走到一起也是够奇葩了。

正当我毫无头绪的时候，主编眼睛一亮，随即给我推荐了一个特别的地方：“你听说过‘三榆树农场吗？”

三榆树农场？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小红书里见过，不过没有深入了解过。现在城市里的人度假都喜欢去乡野，秀美的山水风光的确是让人忘掉烦恼的良药，所以现在民宿的生意都特别好。说这话时，主编的目光投向窗外，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一种向往自由的光在闪闪发亮。我明白了，此时主编比我还想去那里。

主编说：“我有个亲戚是那里的股东，你想去的话，我来安排，怎么样？”

我说：“我恨不得现在就到那里。”

主编会心一笑，拿起电话。

来到三榆树农场，我首先感觉到的是，如果有人想过那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恐怕没有比这里更加理想的地方。农场坐落在一片山丘中央，围绕几口鱼塘而建，农场主营业务是水产、珍珠和羊奶。去之前，我将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创作的长篇小说《远离尘嚣》放进行李袋，在那种环境里读这本名著想必能收获不一样的体验。

农场主的住所在第一口池塘边，那是一栋两层小楼，带着小小的院落。池塘另一边有一排平房，那是场工们的住所，食堂坐落在两者之间。农场主原本安排我和他一起住，但我不想打扰别人的生活。在最边上那口小池塘畔有间小屋，看见它第一眼我就明白了，那是我此行最理想的寄居之所。

在这里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啊！我睡到什么时候起来都可以，哪怕食堂下班了也不要紧，我可以骑着自行车去一公里之外的集镇上，那里有座古老的桥，桥边有个小小的集市，有各种卖早餐的摊点，价钱还便宜。清汤面可以敞开了吃，鸡子馃出锅的香味，我在住处就能闻到。听说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少有出门远行的，对这种说法感到怀疑的人只要来吃上一碗清汤面，心中的质疑大概就会自动消失。

集镇上还有个茶馆，每天都有人在那儿喝茶打牌，那里总是烟雾缭绕。我对扑克牌的兴趣并不大，茶馆吸引我的是一位讲故事的人。那些千方百计寻找新鲜素材的作家真应该去那里坐一坐，保证收获颇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必须徒步一千多米才能买到自己喜欢的香烟。在这方面我承认自己的选择近乎固执，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人的一生总会执着于某些事情。

我来这里时正好是秋天，视线里的山林就像梵高笔下的油画。那些悠闲的下午，我时常去山林里散步，野山楂正红得透亮，山柿子像枝头迸出的小小火焰，还有野生猕猴桃，采回来可以泡酒喝。后来我认识了一种椭圆形顶端有枚尖刺的栗子，名字叫“锥栗”，很形象。我还从场工那里学会去松针间寻找一种蘑菇，采回来可以煲出一大锅很美味的汤。要是下几朵在挂面里，那么集市上的清汤面可能就被比下去了。

更多的时候，我都是拿根鱼竿去池塘边坐着，在柔和的光线下翻阅那本《远离尘嚣》。下午，天空中有很多黑鹰盘旋，发出雄浑的鸣叫。当水面泛起波纹，我立马丢开书与水底的庞然大物搏斗，之后费尽一番力气将猎物拖上岸，那是条近一米长的青鱼，浑身鳞片在太阳底下闪着银光，庞大的身躯注定它们会成为水中霸主。此时，我战胜了水中霸主，又抬头仰望那些空中霸主，丰满的羽翼让它们享受风的速度，尖喙、利爪讓它们尽享掠食者的风光。在尽情享受美好风光的同时，我也在这里遇见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有天半夜，我在灯下奋笔疾书，外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当我抬起头，窗外正巧闪过一个黑影，还轻轻敲打了玻璃窗，惊得我猛地跳起来。等我抄起一根木棍冲出门外，黑影早就消失无踪了，那种速度就像风一样。我确信自己没有产生幻觉，立即意识到这片美丽风景中同样隐藏着未知。就像那句历史悠久的名言警句：任何事情都具有两面性。我要做的就是摆正心态，尽情领略风光，但是内心不要有过多的企图，更加不要奢望用自己的意志改变这里。

屋外是深邃的黑夜，我想自己还是回屋里待着比较好，免得与某些意外迎头撞上。

日子又往后过了几天，当我沉浸在休闲时光里，即将把那个黑影抛到脑后时，又一个夜晚，我们的目光再次不期而遇。这一回，我以更快的速度冲出门，可依然慢了一步，那个黑影在眨眼间就遁入夜色。它明明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将其擒获。然而等到我真的付诸行动，天大的难题立马摆在面前。我毫不气馁地紧追过去，犹如夜幕下一只大鸟在追逐自己的猎物。无边的黑暗将我包裹，而我内心的信念却越发坚定。

等我停下脚步，发觉自己正置身一处空旷山谷。要追踪的猎物早已失去踪影，眼前唯见没有边际的月光，仿佛要把一切都淹没，平日里秀美的风景统统变作满目阴影将我围困其中。远处的岩石上，一头孤狼对着月亮昂首长啸，啸声在夜色中如水波远远荡漾开去，仿佛一个远古的图腾正在缓缓苏醒。

我竟然忘记了继续追寻那个神秘的身影，任凭孤狼的啸声随夜风迎面而来，心里震颤不已。直至明月隐入乌云，天地重归寂静，我才如梦初醒，转身踏上归程。回到屋内，等思绪平复下来，我忽然对当下这段旅程有了某种别样的期待。

我意识到，这就是乡野生活的莫大乐趣，沉醉在其中，我不确定到了假期结束那一天我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拎起行李袋就走。我又望向农场大门，外面那个世界充满着名利诱惑，同样叫人深陷其中。当我在这里悠闲地垂钓时，外面又有多少人为了那一点儿可怜的名气、利益在到处奔走呢？我瞬间觉得自己比他们幸福很多。

到了黄昏，我会到集镇上，那里有很多电动三轮车，后面搭着雨棚。阿辉哥是其中一位司机，我每次都会坐他的车，让他在夕阳余晖残照中开足马力，小三轮欢快地带着我领略秋日风光，直到夜色沉向大地，我们穿过月光归来。我为什么花如此大的篇幅赘述这么多细碎的事情呢？纯粹是为了向人们展示秋日的大自然有多美，我深深陶醉在这幅静美的画卷当中，丝毫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然而，很快我就不得不把心从里面抽出来，事情起源于那个下午我跑着去买香烟。

此前，我找到一家烟酒专卖店，那里我要的烟价格要比其他的店便宜两元钱。这家店就在派出所边上，当我经过派出所大门的时候，看见一大群孩子被带了进去。此前听说过孩子组团去博物馆或者游乐园，像这样成群结队进入派出所我还是头一回见，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这次很不巧，我要的烟卖完了，我又不想再来一趟，于是买了一盒利群烟。我走过去递给派出所门卫一根，问他：“师傅，那群孩子进去是做什么呢，是来派出所接受法治教育吗？”

“不是，那帮小孩儿都是来配合案件调查的。”

对于这个答案，我真的很意外：“难道那群孩子都是嫌疑人？”

“嫌疑人倒不至于，我听说主要是想看看他们的脚印。”

从派出所门卫室出来，我感觉自己的好奇心就像温度计里面的水银，一遇热就上涨。我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熟视无睹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吧，那就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吧。要是这段旅途能够有一首意外的小插曲，那也不错。

此前我就注意到，茶馆是各种情报最丰富的地方。在一片闹哄哄的人声里，我把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放到一位阿叔面前，阿叔兴高采烈地打开了话头。按照惯例，我先跟他寒暄了几句，然后很自然地切入了正题。

阿叔说：“前两天村头老张家进贼了，钱倒是没丢，就是家里的一枚戒指被顺走了，据说那是他老爹留下的，很值钱，戒指上还有一块红色的宝石，不晓得是真是假。”

我说：“昨天我看见一群小孩儿被带到派出所里去了，说是配合调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案子吧？”

“是啊，都是村里的小孩儿。警察在现场看到一串脚印，按照形状判断是小孩儿留下的。”

他的话让我不由皱起眉头：“小孩儿通常不会干这种事，除非是有大人指使。”我一向认为没有人与生俱来就是盗贼，一个人的堕落往往有诸多复杂的因素。

“可现场留下的脚印只有小孩儿的。”

这又是个片面的认知，脚印根本说明不了全部问题。

我说：“能告诉我老张家在哪里吗？”

阿叔把我领到外面，指了大致路线。我对他道了谢，然后按照路线找过去。

那个位置并不难找，走了没一会儿，我便来到一栋老旧的两层自建房前。我先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注意到房子顶上有个天窗。接着，我敲响了门。一位中年男人来开门，我说：“张先生是吧？”

男人一脸狐疑地看着我，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去之前已经把说辞都编好了：“我是派出所的特聘顾问，受命来现场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线索。”

这一招果然奏效，中年男人立马换了一番态度，将我让进屋内，问我要不要喝茶。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接着，我与他交谈了几句，但我很快注意到，说到一些关键问题时，他几次欲言又止，这让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他看上去好像并不希望这件事声张出去。一般人丢了东西，尤其是丢了重要的东西，都会气愤地将偷盗者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寻回失物。可眼前的这位失主好似甘愿吃下哑巴亏，难道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既然从他嘴里获得不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便要求直接到失窃现场看看。

那是在张家的小阁楼上，看结构就知道是为了充分利用屋顶的空间而设计的。阁楼里的空間非常狭窄，成年人进去要弓着身子才能勉强行走，我在外面看到的天窗就在一侧屋顶上，里面有四根钢筋围成一个井字，平时阳光从这里透进来，下雨了就用一大块水泥盖子铺上。天窗正下方有两只清晰的脚印，朝向一个陈旧的木橱前。看得出来，木橱的做工很精致，上面的雕饰即便覆盖着灰尘也显得栩栩如生，想必当初在人们的视线里风光过很长时间。失窃的戒指之前就放在里面，我注意到木橱的锁并没有被破坏，其实它根本就没上锁。如此贵重的东西放在里面，木橱本身却没上锁，这点也太不合乎常理了。

我蹲下身子，用手丈量了一下脚印。没错，的确是未成年人的脚印，年龄应该不会超过十岁。我又回到天窗下面，目光久久地对着那个闪闪发亮的“井”字，这个空隙即便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也不可能钻过来，除非他施展传说中的缩骨功。

把目光收回来，我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串脚印，随即觉得哪里不对劲。从两个脚印之间的距离看，闯入者行走时步伐特别小。这就有些难以理解了，一般来说，即便是孩子，步伐的间距也不至于这么小。

离开现场后，我再次来到派出所大门前，将口袋里的烟整盒递给门卫。我对他说：“老兄，帮个忙，把这张纸条交给那个和孩子有关的盗窃案的办案民警，这关系到案件的侦破方向。”我把要说的话写在包香烟的锡纸上。门卫看我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也不敢怠慢，拿着纸条就往里面跑去。我在锡纸上写了自己的想法，主要是请他们留意一下身形特别瘦小的孩子。门卫出来后告诉我，办案民警很重视我提供的线索，但他们没有进一步透露什么。

对此，我也没有感到失望，我要做的就是把信息传递给警方，至于警方不会给我什么反馈那是意料之中的事。现在，那名闯入者的形象就像是大雾中的人影，能够感知到存在，却又看不真切，这就更加吸引我去一探究竟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村子里又发生了一桩案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天午后，我拿了根鱼竿悠闲地在池塘边垂钓，苍鹰在空中盘旋，水面上留下它们矫健身姿的倒影。一只初飞的雏鹰进入我的视线，它尚不迅疾的速度以及不够到位的姿势证实了我的判断。就在我为它感到担忧的时候，它真就出了岔子。它的爪子抓住的猎物突然掉了下来，“嘭”的一声落入池塘里。我跑过去一看，是只成年的松鼠。我为鹰失去一顿大餐感到遗憾，只见它摆动着双翅沮丧地飞远了，真希望它下回不要再搞砸了。

鱼饵扔进水里很长时间都没有鱼咬钩，浮标像一叶不知方向的小船在水面游荡，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我知道那是被风吹动而已。就在我感到昏昏欲睡的时候，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我扭头一看，两个穿着制服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立马来了精神。其中一名警察拿出那张香烟锡纸，问我：“这是你写的吗？”

我点点头。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一名编辑，最近来这里度假。”

“你为什么要去调查这个案子？”

“我只是想帮助那些小朋友们尽快洗清嫌疑，他们实在不应该跟这样的事情牵连到一起。”

警察笑了，伸出手与我相握，他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希望得到你的进一步协助。”

我意识到案情一定是有了新的进展，便一口答应了下来。接下去，我以最快的速度收回鱼竿，回屋放好，就跟着两位警员一起离开了。

第二起案件就发生在昨晚，我跟随警员们来到案发现场。还未进屋，我就看到一个眼熟的场景：那是一栋老旧的自建房，房子上面也有个天窗。既然两起案件现场都有这么一个天窗，那么它就是一个不能被忽视的存在。

这户人家丢失的东西是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戒指。又是宝石戒指！那名神秘的盗贼似乎对这类珠宝饰品有着特殊偏爱。从主人口中得知，蓝宝石戒指原先放在阁楼的木箱子里。当我问及木箱有没有上锁时，失主的回复竟然是——没有。

看来这两位当事人的心都很大，对贵重物品存放安全的意识如此薄弱，也难怪他们的东西会不翼而飞了。后来，有位警官向我解释了这其中的原因。原来，这里流行着一个风俗，像黄金、白银、翡翠、玛瑙之类的贵重物品通常会放在家中最高处，而且存放的箱柜往往都不上锁。至于原因，首先是当地人觉得财物放在家中高处，财气就会笼罩整间屋子，其次，要是存放的箱柜上了锁，那么财气就无法散发出来。乍一听还蛮有道理，可如此一来也就给了窃贼可乘之机。

和上次一樣，这里也有一串小孩儿的脚印从天窗正下方延伸到木箱子前。这间屋子的天窗也是用四根钢筋围成的“井”字，阳光透过井字大片大片地洒下来，似乎想要指引我们找到答案。

我说：“显而易见，盗贼就是从天窗进入的。”

旁边的一位警员立马质疑道：“不可能吧，这么小的空隙人怎么能钻得进来？”

“不见得不能啊，方法总比困难多，如果我们被成见束缚，就会对真相视而不见。”我对失主说道，“我想上屋顶看看。”

得到主人的允许后，我爬上屋顶，那里野草丛生，我看见天窗处的野草有明显的倒伏痕迹，还有几个脚印，与下面阁楼里的脚印一模一样。没错，这个家伙就是从天窗进入的，能够爬到屋顶并且钻过极小的空隙，我推断这是个掌握特殊本领的家伙。事情到这里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回到派出所，我问民警的第一个问题是：“前段时间被带到派出所的孩子，是本地所有的孩子吗？”

我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这里面确实没有身材异常瘦小的孩子吗？”

答案是一个都没有。

我的心里闪过一种猜测：莫非那个作案的小孩儿不是本地人？如果是这样，那么此案就属于流窜作案了。但我马上将这种猜测否掉了，如果是异乡人作案，在不熟悉环境的情况下，通常会选择方便得手的对象，而不会大动干戈地钻过一扇狭小的天窗进入阁楼里翻找。

在案情分析会上，我们讨论了很久，每个人都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但最后还是没能达成共识。我感觉自己已经抓住了那个家伙的衣角，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其从藏身的迷雾中拉出来，让其彻底原形毕露！

走在大街上，我手里拿着一瓶喝完的矿泉水瓶，一时间没有找到垃圾桶。忽然，远处有个身影将我的目光牢牢锁定，那个身影好似就来自我的内心关于那个案子的种种猜想、臆测，此时化作一个清晰可见的形象呈现在我眼前。我刚想上前一探究竟，那个身影却主动向我跑过来。

来人是个男孩儿，一脸恭敬地问：“叔叔，可不可以把您手里的空瓶子给我？”

我猜想他的年纪在十二三岁左右，但身形异常瘦小，就像是个七八岁的孩童。他这副奇特的模样让我眼前一亮，心里几乎下意识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他？让我感到更加疑惑的是，为什么警察在之前组织的那场大排查中没有注意到他？

他见我愣神，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当然可以，正好省得我去找垃圾桶了，還真有点儿难找。”

男孩儿接过瓶子，露出一脸狡黠：“是我把垃圾桶都移走了。”

我不解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男孩儿指指手里的瓶子，说：“就为了它啊，这样一来瓶子都归我了。”

“你搜集这么多瓶子干吗？”

“当然是卖钱啦。”

“你需要很多钱吗？”

“没错，我想学轮滑，体育老师说我的平衡能力特别好，很适合学轮滑。但我爸妈不同意我学，他们觉得读书比什么都重要，不肯给我钱。不过没关系，我自己捡空水瓶卖钱，肯定能把学轮滑的钱挣出来。”

男孩儿的这番话让我很有些感触。在我们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露出一些异于常人的天赋，而这些天赋往往会被当作是离经叛道的东西。殊不知，那可能就是让我们未来人生大放光彩的伏笔。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小光。”

“好的，谢小光同学，祝愿你早点儿如愿以偿。”

“谢谢叔叔！”

望着他欢快跑开的步伐，我的心里有了某些想法。为了探听最新的情报，我又来到茶馆请上次那位阿叔喝了杯茶。与我料想中的差不多，两起盗窃案已经在村子里掀起不小的风浪，那个神秘的作案者更是引得人们议论纷纷，甚至被添油加醋地描绘成能够飞檐走壁、穿墙入室的江湖高人。对于这种说法，我自然不屑一顾，再厉害的高手也是肉眼凡胎，必然有其短处。同时我意识到，这种传闻的扩散可不是什么好事，时间长了会引发大家的恐慌，一定要让它尽快落到地上，把案件一锤定音。

这次我没能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聊到后面阿叔告诉我：“今晚村头广场上有动物杂技表演，没事的话可以去瞧瞧稀罕，挺有看头的。”

我被说得心里一动，这种农村杂耍没有城市里演出的那种浓重的商业味道，一直以来都很吸引我，反正案件一时间也理不出个头绪，我先去放松放松。

夜晚，村头燃起一堆篝火，火光映得每个人满脸通红。我看到谢小光捧着饭碗站在最前面，他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完就赶过来，想必今晚的节目一定很精彩。

场子中间，站着一位中年男人，只见他指挥着一群动物轮番献上节目，有山羊走钢丝、小狗障碍跳、鹦鹉轮滑，等等，不过最后出场的那只猴子才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大猴子接连给观众奉上了爬杆、踩高跷、骑自行车等节目。看着看着，我的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就像一篇写到停滞的文章忽然又有了新思路，但还未清晰可见。当看清那位杂耍人的脸时，我惊讶地发现，对方就是此前我在茶馆里见过的那位讲故事的人。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正注视着猴子的表演，衣角忽然被人拉了一下。一低头，我看见谢小光朝我扮了个鬼脸，我也冲他笑了笑。

他给我介绍：“这位杂耍师傅老有名气了，附近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他的，据说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大家都喜欢看他的动物表演。”

“确实很精彩啊。”

“他手底下的动物都是受过训练的，尤其是猴子，能做很多高难度的事情。”

“比如？”

“比如它能趁你不注意把手机从你口袋里顺走，你却一点儿都察觉不到。”

他的话让我立马想起了之前窗外闪过的那个黑影，我问道：“那附近的山上有猴子吗？”

“有啊，它们爱晚上出来活动。这只表演的猴子平时也不关在家里，它在山里生活，要演出时才去把它接下来。”

“难道就不怕演出的时候找不到它吗？”

“不会，猴子很聪明的。”

杂耍表演在热烈的掌声中谢幕，围观的人们各自散去，只有我还站在原地，看着杂耍人带着演员们离场。别人一定以为我是意犹未尽，其实我的心早就不在看表演上了。

第二天下午，派出所又通知我去参加他们的案情分析会，我却直接推辞了，一个人向着山林深处走去。

傍晚的风中飘着丝丝凉意，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最好还是先吃点儿东西，免得关键时刻手脚无力。秋天，大自然总会带来很多惊喜，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一些野生猕猴桃，外形看起来挺可爱，可惜味道糟糕得难以入口。这种果子，当地人通常是用来泡酒的。我无奈地扔掉它们，又找到了一些鸡爪梨，味道还行，就是不顶饱。天快黑的时候，我去捡了些刺苞果儿砸开，把里面的锥栗全部堆放在一起用火煨熟，味道很香甜。尽情品尝秋日的馈赠之后，我感到干劲十足。

夜晚到来后，我将身子埋进灌木丛，注视着静悄悄的树林。那片静谧很快被打破，随着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树林一下子热闹起来。一群矫健的运动选手闪亮登场了，我观赏着精彩的“表演”，目光在其中搜寻那个与众不同的身影。很快，我看见它一闪而过，它身上具备的技能显然远远超过了同类，除了本身天资超群外，人类的训练也是重要原因。我又一次想起此前那几个夜晚，从我窗外闪过的那个神秘黑影，我追踪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今天见到的应该就是庐山真面目了。

夜空下，这群来自密林的精灵开启了一场盛会，看着它们充满生命力的模样，我简直快忘了此行的任务。与舞台上的表演相比，它们在自然中的欢腾显然更加让人赏心悦目。暗夜中，我一直在观察它们，直到主角们意兴阑珊，陆陆续续回到山林深处，声音也消失在夜色里，我才踏着满地月光归去。

这群精灵虽然没有和人类一样进入文明社会，但内心的聪慧还是会通过方方面面流露出来。走出密林，我又回身望了一眼那里，层层叠叠的黑暗中仿佛蕴藏着无限的秘密。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我来到村外的足球场边，场中正好有一群孩子正在激烈竞技。中场休息时，满头大汗的谢小光跑到我面前，我递给他一瓶水，笑着问道：“瓶子收集多少啦？”

“快一百个了吧。”

“那还要继续努力哦。”

我们闲聊了一小会儿后，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场中。我在场外饶有兴趣地看着球赛，后来一个小插曲让我脸上悠闲的神情瞬间凝滞。

只见足球被一脚踢到一棵树上，卡在树枝间落不下来。孩子们先后找来不同长度的木棍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弄下来，几次失败后，谢小光站了出来，只见他把外套和鞋子一脱，抓住树干攀爬而上。那身手，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只猴子。

卡在树上的足球很快落回地面，中断的足球赛再度开始。而谢小光爬树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我想自己恐怕再也忘不掉了。我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场中那个活跃的身影上，关注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的步伐节奏。渐渐地，我将他的身影移开去，移入那个扑朔迷离的案件里，我要看一看，这个身影究竟是否和我猜测中的那个人相吻合。

我不会轻易下结论，因为人与人的相似度太高，决定本质区别的是许许多多的细节，唯有抓住细节才能找到真相。

再次见到谢小光时，是傍晚放学的时候。这种时刻，孩子们通常是如欢快的溪流从校门里涌出来，而他此时却是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走出来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到我面前时，只见他满脸的沮丧。

我笑着迎上去：“怎么啦，小伙伴？”

他没回应。

“是被老师批评了还是和同学闹不愉快了？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他依然摇头，沉默不语。

我将他拉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又给他买了一瓶矿泉水。

“有什么心事能跟我说说吗？”他的双手握着矿泉水瓶不停地转动，“他们都说我是小偷。”

“哦？他们为何会这么说呢？”

“他们说我爬树那么厉害，肯定也能爬进别人家里去偷东西。”

对于这种遭遇我深有体会。当你具备优于常人的技能，获得关注的同时也必定会招来嫉恨的目光。我原本以为这些都是成人之后才要面对的，想不到孩子之间亦是如此。还记得刚刚入职那会儿，父亲曾对我说：“记住，无论你有多能干，都要学会收敛，甚至该认怂时要认怂，否则你就可能陷入不利于自己的困境当中。”

我宽慰谢小光道：“之前他们都被带到派出所里配合调查过，警察叔叔没有找你，说明你根本没有任何嫌疑呀。”

他下一秒说出的话令我惊讶：“那天我爸妈突然把我送到姥姥家去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就这么凑巧呢？但嘴上还是说：“我相信你。”

他抬起头，意外地看着我，问道：“你为什么相信我呢？”

我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我相信我的朋友。”

在他惊喜的神情中，我分明还看到了愧疚。他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对我坦诚相告。

随着警方调查的深入，新的线索又冒了出来。前面两户失窃的人家，案发前都在家里举办过招待乡邻的聚会，而我的怀疑对象两次聚会都参加了，我不相信这只是巧合。

这条线索犹如真相中冒出的一道雾气，只要揭开它，真相就在眼前了。我又想起那个愧疚的眼神，至此，一条引蛇出洞的计策缓缓成形。

村里有户人家要办喜事，邀请了众多亲朋好友来捧场，我也收到了请柬，其实我与他们毫不相识。在现场，我看见谢小光在人群中冲我扮鬼脸。只见他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我看见一幅熟悉的场景。

或许是主人家底比较厚，不但为客人们奉上了好菜好酒，还请来了动物杂技表演助兴，把全场气氛搞得异常热烈。在一浪接一浪的喝彩声中，年轻的主人向大家展示了自己的镇宅之宝：一枚镶嵌着黄色宝石的戒指。阳光照下来，黄色宝石在所有人眼里闪耀着神圣庄严的光芒。大家都惊叹于这件饰品的美轮美奂，就连专心表演的人目光都被牢牢吸引住了。

最后，聚会在欢声笑语里结束了，人们吃饱喝足带着愉快的心情各自离去。夜晚，月亮爬上树梢，村子从白天的热闹归入寂静，而一些邪恶的力量蠢蠢欲动。

夜幕之下，我藏身在浓密的树荫里，猫头鹰在我的头顶发出诡异的叫声，它爪下的猎物已经奄奄一息。此时，所有在白天活跃的身影都已经不见踪迹，我将目光刺进夜幕伸向远方，那里有个鬼魅般的身影似乎在窃笑。

就在我眨眼之间，那个鬼魅的身影已经由远及近。我看见他一溜儿小跑着，脚步轻盈如风。不久前，我在球场上目睹过他矫健的身影，如同海面上迎着风浪的鸥鸟。此时，他矫健的身影俨然变作一个令我痛心的事实。

不一会儿，黑影就站在了一栋房子的顶上，远远看去就像刚从云层里走下来的仙人。只见他往前走了几步，按照方位应该就是站在那栋房子的天窗边上。果然，他弯下膝盖跪在地上，朝着天窗探出身子。我以为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夜幕中，但是并没有。

只见他取下脖子上的一件东西放入天窗，我看见一道光闪了一下，那东西是个手电筒。接着，他又取下另一件东西放入天窗。我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眼睛始终睁得大大的，头顶上方的猫头鹰也停止了怪叫，似乎与我一样被这幕怪异的情景吸引。

他并没有进入天窗，这就是说，他也许并不是此前两起失窃案件的作案者。我心里松了口气，可好奇心又冒上来，他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目的是什么呢？

手电筒的光照很长时间才熄灭，随后，那个身影将放入天窗的两样东西收回来重新挂到脖子上，开始从屋顶往下爬。当他的双手双脚还在与墙面亲密接触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他的落点附近。对我而言，蛰伏的时间已经过去，行动的时刻正式到来了。

他落在地上刚转过身，我便迅速打开手中的手电筒，将一束强光打在他的脸上。那一刻，他的身体犹如遭受强电流的袭击，夸张地顫抖了一下。

我笑着说：“小伙伴，真没想到这么晚了我们还会见面啊。”

他非常窘迫地朝我笑了笑。

此时，谢小光全无平日的机灵劲儿，犹如一个恶作剧被揭穿的坏小孩。我倒希望这真是个恶作剧，但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一切不会这么简单。我看清了挂在他脖子上的东西，是一个强光手电筒和一个便携摄像机。

我一改此前友好的态度，用一种冰冷的语气对他说道：“看样子，朋友之间的信任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啊。”

他满脸愕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会儿你还能用什么话来粉饰自己的行为。”我说。

他的脸涨得通红，沉默半晌后，他抬起头，鼓足勇气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实情。”

“那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我把谢小光带到了派出所。即便到了这会儿，我依然愿意相信这个孩子的本质并不坏，或许他只是被什么东西暂时蒙蔽了心智。我应当将其拉回正轨，让他在阳光下成长。所以，即便来到派出所，民警们并没有出面讯问他，而是由我单独跟他在一间办公室里了解情况。

“那次我和小伙伴们去他家的柚子树上偷柚子，结果被他发现了。小伙伴们都跑了，因为我还在树上，就被他抓住了。他说偷柚子跟偷钱一样，是要坐牢的。我当时就吓哭了，一个劲儿地求他不要告诉别人，还说我可以把全部压岁钱都赔给他。他说他不要我的钱，只需要我帮他做一件事就可以了。当时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要你做什么呢？”

“他每次都会将我带到一栋房子前，让我晚上带着手电筒和摄像机爬到上面，将里面的情况拍下来交给他。”

“你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你这么做吗？”

他摇摇头。

虽然谢小光没有回答出来这个问题，但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你在这里喝点儿水，等我一下。”

出了办公室，我将问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民警。关于下一步的行动，我们达成了共识，依旧由我先出面。

当我再次回到办公室时，谢小光非常急迫地说：“我知道他做了很多坏事，我愿意配合你们抓住他！”

我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

我送谢小光走出派出所大门，按照我们的约定，他会当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如既往地将拍到的照片传递给那个人。

其实有民警对这样的做法表示担忧，但我再次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任何时候，充分的信任都是必要的。”质疑的声音随之平复下去。

又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

我将身体隐藏在黑暗中，紧紧注视着这方静谧的空间。如果我的判断没有失误，此时那个真正的鬼魅正向这边走来。我努力保持冷静，不让身体发出任何细微的响声。寂静之中，我好像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声响，声音越来越清晰，说明他在不断靠近。我恨不得直接冲出去，把那个家伙一下摁住，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

但是，我忍住了。

一个影子让天窗上一黑，接着黑影从上面滑下來，就像抓住一根柳条把自己放下来那样。动作非常敏捷，发出的动静也很轻，别说是熟睡的人，就是醒着的人在隔壁竖着耳朵听，也很难听见动静。当那个黑影的全貌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意识到自己最初的判断丝毫不差。他的身形极其瘦小，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哪个人可以瘦小到如此程度。他走路的步伐也非常小，我敢说寻常人无论怎样控制都走不出如此小的步伐。他一定是个奇特的人。

黑影迈着微小的步伐走到一处角落里，即便听不到什么声音也能判断出，此时他正在那里翻箱倒柜。我深知一个人处于全神贯注的状态时，往往也是最没有防备最为懈怠的时候，事实上，我早已按捺不住。

我从藏身之处冲出来，拔腿飞奔，只用了几秒钟就来到那个黑影身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我从后面一把揪住。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抓住了一团毛绒绒的玩意儿，浑身一紧。

黑夜之中，一声凄厉的尖叫让人心头刮过一阵寒风。那声尖叫里有恐惧、无助与绝望。那声尖叫听上去并非来自人类。我走出阁楼，来到众目睽睽之下。先前那个神秘的黑影，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此时就在我的胳膊里挣扎不已，我从后面将它的脖子紧紧箍住，它的任何挣扎注定都是徒劳。

我松开手，那个落网的家伙摔倒在地上。我发出信号，伏在周围的警察冲进来，我说：“大家看，这就是那个多次作案的家伙。”

所有人都惊呆了！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并不是什么长得贼眉鼠眼的小偷飞贼，而是一只体型偏大的猴子，此时正冲着我龇牙咧嘴，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我相信，唯有受过特殊训练的猴子才能够做出这样的表情，这也进一步印证了我当初的判断。

我们所有人都注意到，猴子的脚上穿着两只鞋。我把它的鞋子脱下来，警方对比了之前在案发现场发现的足印，结果显示完全相同。盗贼终于落网了，但事情还没有结束，一只猴子是绝对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

这时，两名民警扭着一个人进来了。我走上前去，笑着对他说：“大师，我们又见面了，您的演出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呀！”

他勉强地朝我笑笑，内心的恐慌已经显露无遗。

我又说：“您抽完烟真应该把烟头带走，那样我恐怕到现在也怀疑不到你头上。”

这个家伙还在装傻充愣：“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笑着说：“没关系，换个地方你就会明白了。”

他一定想不到，前几日那场聚会是提前策划好的，目的当然是引蛇出洞。其实这一招也并没有多么高明，主要是抓住了犯罪者的心理。在永无休止的贪欲面前，再聪明的人也会失算。

不得不说这个家伙是百密一疏，他大概不会想到作案时随手丢掉的烟头会成为他的罪证。

与那两位失主交谈时，我要求他们尽可能地把当晚看见或者听见的所有细节都告诉我，结果他们都提到了一点：当晚好像听到了类似吹口哨的声音。声音是从外面传进来的，他们都奇怪这么晚了谁还在外面吹口哨，但当时谁也没有在意。

得知这个细节，我立马感到不同寻常。暗夜中的口哨声，也许会是某种暗示或者某项特殊的指令。

在之前那两个案发现场屋外的草丛里，我发现了几枚烟头，烟头表面还比较干净，说明掉落的时间并不长。烟头上没有咬痕，显然是使用过烟嘴。我意识到，两名失主在晚上听见的口哨声肯定不是幻听，一定是有个心怀鬼胎的家伙曾在屋外停留过。

我捡起一枚烟头，发现这种牌子的香烟并不多见。我拿着它们将镇子上所有出售香烟的店铺都跑了一遍，最后是在一间简陋的小杂货铺里找到了它。店主告诉我，这种烟最近只有一个人来买过，因此自己印象特别深。我请店主描述了一番那位买主的体貌特征，结果他寥寥数语便将我的猜想一一证实。

对本案的作案者来说，真的不该把烟头留在现场，可能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但不得不说，有些习惯真的会害了自己。

嫌疑人落网，正当我以为可以继续自己的假期时，又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要求我赶快过去一趟。莫非是讯问碰到了什么困难？我承认这方面自己可是一点儿都不拿手。去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如果要我从那个家伙嘴里套出点儿什么，我就直接把两手一摊。

一见面，办案民警就说：“他非要见你不可。”

我说：“这合适吗？”

“不要紧。想办法帮我们多问点儿东西出来。”

果然是这样！我勉强笑笑，说：“我尽力吧。”

我们又见了面。

我一坐下来，他便直截了当地说：“三起案件都是我作的，不过我不认为自己做得不对。”

我说：“不管你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或者基于怎样的苦衷，偷东西本身就是犯罪。”

没承想这话直接激怒了对方。他身子一挺想要站起来，无奈身体受限又坐了回去。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才是真正的小偷！”

我与一旁的警察对视了一眼，看来这个案子比我们想得还要复杂。

我说：“你把话说清楚些。”

“我在这里根本说不清楚。”

“那你想去哪里说？”

“去我家。”

“那我们陪你一起回去。”

“不行，就你一个人陪我回去。”

我看了旁边的警官一眼，对方摇摇头，为难地说：“这恐怕不符合规定。”

我也觉得他这个要求有点儿离谱。我们暂时中止了问话，从讯问室出来。

我说：“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我建议你向领导汇报下试试，毕竟非常的案子用非常的手段来破解也未尝不可。”

民警采纳了我的意见，却被领导臭骂了一顿。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紧，我去跟你们领导谈谈。”说完，我正要往领导办公室走，民警一把拉住了我，劝阻道：“领导正在气头上，你可别往枪口上撞啊。”

我轻轻挣脱开他的手，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虑和诉求，只要把握住这些就好谈。”

我成功地让领导为我开了一道口子，他说“下不为例”就等于批准了。

在路上，他问我：“你们是不是已经抓住那个小孩儿了？”

随即，他从我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他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向我恳求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你们不要为难他。”

我反唇相讥：“你既然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利用他，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对他造成多大影响？”

我努力压制内心的怒火。但我也从刚才他脸上浮现的担忧神情知道，他并非一个冷漠、自私到无可救药的人。

“那孩子真的很聪明。”

“你没有让他把聪明用到正途啊。”

他又强调了一遍：“所有的错都在我，跟他无关。”

我没有再回应他。

他的住所是一幢老式半木结构的房子，一进门就能感受到古色古香的气息。在我的老家，这样的建筑已被列为重点保护对象了，可见其稀有程度。

他对我笑笑说：“老房子，是我祖父建起来的，现在看着寒酸得很。”

我说：“家的内涵，不是用房子新旧就能定义的。”事实上，我对这类颇具年代感的建筑还蛮有好感的。

他带着我来到一扇门前，看得出来这扇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打开过了。

“这是我父亲生前的卧室，所有真相都在里面。”说完，他掏出钥匙转开门锁。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好似听见岁月苏醒时发出的低沉喉音。门内的真相，或许要走过一道长长的时光走廊才能寻见。

在卧室里，他拿出一尊雕像给我看。即使屋内灯光昏暗，我也能看出其做工非同一般，这种东西不是祖传的宝贝，就是高价购得的工艺品，按照他的经济状况，我猜应当属于前者。

他对我说：“你仔细看看，它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将雕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立马就鎖定了它的手指。它左手其中三根手指上浅浅的痕迹表明，此前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我说：“手指上好像缺了点儿啥。”

手指上缺的还能是啥，答案几乎下一秒就出现了，戒指！

他在一旁喃喃自语道：“我一直都在找它们，我的父亲在世时也在找它们。我们活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找到这三枚戒指。”

一段往事对我缓缓打开卷轴。

他说：“从前，这个东西是我们家族的荣耀。”

“这雕像是你家传的宝贝吧？”

“是的，是皇上御赐的奖赏。”

“那三枚戒指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是在我父亲手上时丢的。我父亲年轻时是做贩牛买卖的，长年在外面跑，一来二去结交了不少朋友。有一回父亲不慎摊上官司，得亏找到三位证人给他当庭作证才得以胜诉。父亲当时对他们感激涕零，不但重金酬谢了他们，还拉他们到家里摆酒宴答谢。父亲这个人，总是脑子一热就对人家掏心掏肺，遇见好人倒没什么，就怕遇见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没错，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要对人真诚相待，但是必要的提防也不可或缺。”

“那天我父亲喝大了，提出给三位恩人看样宝贝。事后回忆起来，那三个人见到雕像时，眼睛都直了。第二天早上，父亲就发现那三位恩人已经不告而别，雕像手指上的三枚戒指也不见了。父亲后悔得痛哭流涕，发疯般地去寻那三名窃贼，可是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父亲后半辈子都在寻找他们，可怜他为此含恨而终，离世前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我，无论如何都要将它们找回来，不然无颜面对先祖。”

听完他的这番话，我不禁感慨，人往往周旋于善和恶之间，相信那三个人当初出庭作证也是出于善心，之后面对宝物的诱惑，没能守住良知的底线。想不到这起盗案背后还牵连着这么一桩年代久远的故事，像这种案中案的情形我还是头一回碰到。

“你选择做一个江湖艺人，浪迹四方，想必也是为了寻找那三个人吧。”

“没错，这些年我用杂耍人和说书人的身份东奔西跑，四处打听那三个人的下落，总算被我打听到了。那三个人都已经去世，而且都是在不满七十岁时就被病痛夺走了生命。得知他们的死讯，我更加相信善恶终有报。我又打听到那三枚戒指现在传到了他们孩子手里。我暗中观察他们的房子，发现阁楼上有天窗，之后我就开始谋划我的行动。”

“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小孩儿拉进来呢？”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的攀爬能力非常好，毕竟我不能直接潜入人家里拿东西，所以就请他帮忙，先用摄像机把阁楼里面的环境拍下来，之后我通过录像大致判断出宝物所在的位置，再训练我的猴子潜入窃取。这样就算猴子被抓住，毕竟不是我直接动手，我也更容易及时逃走。”他的眼神里浮现出些许得意的神情，似乎对自己这个天才计划颇为沾沾自喜。

“你真挺聪明的呀，可惜用错了地方。”

“我还是那句话，我愿意接受法律对我的任何制裁，但是请你们不要为难那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到此时，所有的真相彻底揭开。民警们走了进来，将一枚戒指交给他，戒指上镶嵌有闪闪发亮的黄宝石。

民警说：“我们当然不会为难那个孩子。”

他接过戒指，眼中含着泪光。到目前为止，三枚戒指都重回失主手里，随后，一幅奇异的画面在我们眼前出现——

他将三枚戒指戴回到雕像手上，黑暗中，三道光芒熠熠生辉。沐浴在光辉中的雕像显得庄严神圣，神秘的神祇仿佛近在眼前。

后来，那三名窃贼的儿子也来到这里，得知整件事情的原委后，他们真诚地代表父辈表达了歉意，并表示不再追究他的责任。在神祇的见证下，四家人握手言和。

最终，偷盗者获刑六个月，媒体报道了这桩离奇的窃案。我特意嘱咐办案民警，关于我，希望报道里一个字都不要提到。

派出所给了我一笔奖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意外的惊喜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也是惊喜本身的魅力吧。

我将那笔奖金的一半给了谢小光，鼓励他说：“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经是轮滑大師了哟。”

谢小光朝我坚定地点点头。不管是什么样的梦想，只要为之努力奋斗，人生就会闪闪发亮。

离开这里前，派出所针对当地中小学生举办了一系列法治进校园活动，我受邀去现场旁听。活动结束，谢小光拉着我到他家里做客。他家位于一处山脚下，屋后有一条清冽的小溪。我们在溪石下捉了很多小小的螃蟹，听他介绍这可以做出当地一道美食。我带着疑惑跟好奇抓了大半桶，当这些在溪底横行的家伙被摆上餐桌，我才知道谢小光所言非虚。它们被褪去背上的硬铠，裹入一团面粉中经油炸后变得又脆又香。这又是此行当中一件令我惊喜的事情了。

我的旅程就这么结束了。回城的车上，我在为如何向主编讲述休假经历打着腹稿，我准备这么描述我的假期感悟——

“在万物绚烂的秋天，你要是不进入大自然好好领略一番风光，那这一年肯定得留下不小的遗憾。”

像这样的遗憾，尽量还是避免吧。至于那段经历，谁又会轻易相信一只猴子能有那样大的本事，到时候我肯定又得大费口舌解释一番，所以，这桩身份难辨的盗案还是珍藏在心底比较合适吧。

责任编辑/张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