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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村治

2024-05-09韩生学

啄木鸟 2024年5期
关键词:张梅羊角书记

韩生学

鄉村治理是国家治理的基石,也是乡村振兴的基础。农稳,国稳,天下稳。

——题记

引子

中国乡村治理,萌芽于传说中的黄帝时代,历经数代演变,至周朝形成比较完整的制度体系。周朝实行“乡遂”制,春秋战国实施“乡里”制,秦汉除“乡里”外增加了“亭”,隋唐在“乡里”的基础上增加了“村”,宋代王安石变法由“乡里”制向“保甲”制转变,元代在推行“乡里”制的基础上出现了“都图”制,明、清两代至民国实行“保甲”制。

自新中国成立起,一代又一代党和国家的掌舵人,将农业、农村、农民“三农”问题始终作为经国伟业去经营,进行了一系列乡村治理的探索与实践,“土地改革”、“农业合作”、“政权下乡”、“政社合一”、“乡政村治”、“村民自治”、“三治结合”、“多元共治”等多种治理模式,使古老的乡村由衰败到重生、由落后到富裕、由羸弱到强大、由苦难到辉煌。特别是走进新时代以来,落实精准扶贫,实施乡村振兴,其巨大的历史成就坚如磐石、彪炳千秋,不但全国832个贫困县、128万个贫困村全部摘帽,近1亿农村贫困人口脱贫,实现了从贫穷落后到全面小康的历史性飞跃,而且一大批“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美丽乡村脱颖而出。

中国乡村治理步入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境界。以人居环境整治为例,全国6915万个村级行政组织中,有66万多个村开展了清洁行动,62万多个村生活垃圾进行集中收运处理,50多万个村普及卫生厕所,27万多个村污水得到治理,14万个村开展绿化美化,5万多个村建成美丽宜居村庄。

就是在这样气象万千、欣欣向荣的伟大背景下,我走进位于湖南省怀化市会同县广坪镇的羊角坪村,走进雪峰山脉与云贵高原交接的这一片土地,走进两省三县六镇九村的村村寨寨,走进乡村治理的第一现场,在一地的斑驳岁月和一村的灿烂时光里,触摸到乡村治理曾经的沧桑与伤痛,感受到新时代乡村治理的威力与魅力。

羊角坪的实践,告诉我们:乡村治理依靠谁?为了谁?服务谁?

羊角坪的实践,还告诉我们:创新是治理的灵魂,群众是治理的主体,人民是真正的英雄。

羊角坪的实践,更告诉我们:治一村,安一方,福一片。

第一章最纯粹的诞生

“地,可以分为湖南与贵州,共产党不能分,全中国只有一个,都在它的领导之下。它是全国人民共同的‘爹妈,有了它,我们自然就成为‘一家人。”

从一顿酒开始

从雪峰山脉腹地出发,往云贵高原东坡行进。汽车在群山之中穿行,一会儿沟壑,一会儿山崖;一会儿隧洞,一会儿桥梁,颠簸大半天,终于在山环水绕的一片开阔地停下。路边一块大牌子醒目地提示我:羊角坪,到了。

正值盛夏,村口的花,正灿烂开着。树木,葱葱茏茏,铺天盖地。禾苗,忙着抽穗灌浆,当众挺起一个个小肚腹,幸福地受着自己的孕。一条小河,从前一个村子活蹦乱跳地淌来,在村子里拐几个弯,又欢天喜地去往下一个村庄。藤蔓般生长的柏油村道,葳葳蕤蕤,伸向每一个团寨,贯通每家每户。一层山水,一层人家,砖屋,瓦房,布满村庄。旧的,古色古香;新的,富丽堂皇。偶有炊烟在屋脊上缭绕,梦呓般,诉说一个村庄的浅浅日常。房前屋后,辟出宽阔的停车坪,各色小汽车,依次排开,井然有序,用集体的方式诉说一个村庄的富足与气场。一群放假了的孩子,在村道上来回奔跑,将一阵阵稚嫩的欢笑,抛在透亮的阳光里,生动了整个村庄……

盛夏里的羊角坪,蓬勃生长,一地瑞气。我迫不及待地迈开轻快的步子,向这个村庄的深处走去。

一进村子,便有村民告诉我:“羊角坪的变,从一顿酒开始。”

“一顿酒?”

“是的,是一顿酒。”村民坚定地说。

一顿酒就能改变一个村庄的命运?这是怎样的一顿酒啊!我深知,中国酒文化源远流长,在祭祀、庆典、宴会、交友等各种场合担当着重要角色。正如《礼记·乐记》和《汉书·食货志》里所说,“酒食者,所以令欢也”、“酒,百乐之长”、“酒者,天下之美”。

然而,一顿酒,能改变一个村庄的命运,闻所未闻。瞬间,我的好奇心被提到了极致,恨不得马上找到喝这顿酒的人。

村民告诉我:“喝这顿酒的不是别人,就是时任村党支部书记杨汉德和同为村干部的他的两个老表。”

我马上上网去查,在《人民之友》发表的一篇题为《杨汉德:精心培植“民族团结花”》的文章里,有这样的介绍:“杨汉德,会同县广坪镇羊角坪村党支部书记,一个土生土长的侗族汉子。从2002年起,杨汉德在该村连续担任村支两委主要负责人近16年,并于2007年11月起连任三届县人大代表。多年来,他立足岗位,忠于职守,务实创新,服务群众,充分展示了一名共产党员和人大代表的风采。”

刻不容缓,我快步赶往此次采访的第一站——杨汉德家。

穿过一条草沙油路,就到了杨汉德家。他家是一栋旧木板房,看上去有年头了,在周围青一色的砖瓦洋房的陪衬下,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留着板寸的他,一脸笑容,就像盛开在他家门口的那盆大丽菊,火红,灿烂,鲜艳。

见面的第一句话,他说:“让您见笑了,村里都修了砖瓦洋房,就我的还是木板屋。”

我心里顿时升起无限敬意,连忙称赞道:“村民的房子盖得比你的好,说明村民比你生活得好。我们共产党干部所付出的努力,不就是希望群众生活得好吗?从这一点说,您是一位称职的好干部。”

顿时,他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您过奖了。也不是什么好干部。不过,当了十几年村干部,天天围着村民的事转,还真没有时间来考虑修房子的事。木板房就木板房吧,只要干净,住起来也一样舒适。”

我应和着:“木板房冬暖夏凉,住起来的确舒服。”

如此这般聊过之后,总算切入“正题”——那顿酒。

我问:“村民说,羊角坪的变化,是从你们喝的一顿酒开始的,那是怎样的一顿酒啊?”

他马上说:“村民的话不假,讲起来,村里这些年的变化,还真是从那顿酒开始的。”

那是2014年冬天,表弟吴展平、李林柏两人来他家里走亲戚。吴展平时任贵州省天柱县地湖乡岩古村村主任,是杨汉德姨妈的儿子;李林柏时任会同县广坪镇大湾村党支部书记,是杨汉德舅舅的儿子。三人同为村干部,互为老表,且所在的村庄相邻,隔三岔五就會坐到一起喝上一顿。喝酒时除了聊一些家长里短,多数时候都会聊到村里的事,彼此互通信息,分享经验。

这一次,他们仨围坐火堂,就着一口火锅,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到兴致处,吴展平突然唉声叹气起来:“这两省边界村的村干部真不是人当的……”

吴展平所说的“两省边界村”,就是与羊角坪相邻的湖南、贵州两省交界的几个村。

原来,羊角坪的地理位置特殊,不但云贵高原与雪峰山脉在这里交接,而且湘黔两省的会同县、靖州县、天柱县的六镇九村也在这里交界。九村土地,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了独特的地理现象——飞地。

飞地,是指隶属于某一行政区管辖但不与本区毗连的土地。通俗地说,就是我的一块土地,在你的土地之中,四周被你的土地包围着,与我的其他大片土地不相连,仿佛“飞”到了你的土地之中,我要到这块土地上去,必须经过你的土地才能到达。

羊角坪周边的这些飞地是怎么来的呢?有多种说法,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民族的、社会的,不一而足。但无论何种原因,都给当地群众带来诸多不便。生活在羊角坪周边飞地之上的人们,总是遭遇各种尴尬:回贵州的家,走湖南的路;耕湖南的田,过贵州的地;进贵州的山,爬湖南的坡;煮贵州的饭,加湖南的水;贵州舂米,湖南听响;湖南炒菜,贵州闻香;上坎属贵州,下坎是湖南,等等。曾经有一户人家,三间屋从正中划线,分属两省,从左厢房去右厢房,就得跨省。站在这片土地上,你不经意间往前、往后、向左、向右移动脚步,都极有可能完成了一次“跨省”之旅。

由此可见,这里的土地是何等复杂。

而更为复杂的,是这里的社会治安。因为两省交界,民风剽悍、社情复杂、矛盾突出。在“王权止于县政”的封建时代,天不管,地不管,人亦不管。这些地区几乎成为社会治理的“死角”,山贼横行、匪患成灾,边界冲突时起、边民矛盾频发、宗族纷争常有,暴力、杀戮、聚赌、种毒、打架、斗殴、流血、疾病、死亡骈兴错出,小小一地,矛盾重重,动荡不安。

刚刚解放那阵儿,土匪将这里作为理想的藏身之所。仅本地土匪就有陈通焕、蒋景洼等,他们出没在两省交界的大片山林里,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人们深受匪害,苦不堪言。以致有人发出“今日四乡之地,道路之间,何地无匪,何时无匪”、“居民无一家一户能得一夜安眠,行人无一天一地能得平安”的惊叹。匪徒十分猖獗,还不时进犯县城。比如,1950年1月,匪首陈通焕、蒋景洼等率匪众近千人,窜犯会同县城,解放军与县自卫队奋起反击,苦战三天,才将县城收复。后在剿匪部队的艰苦努力下,直到1951年2月,才将躲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土匪彻底肃清。

随着匪患的根除,暴力、杀戮、聚赌、种毒等基本绝迹,但山里人的匪气还在,打架斗殴,宗族纷争,时有发生。争地、争山、争水、争树、争屋、争路、争河流……纠纷不断。人虽住在一起,很多人还是亲戚老表、兄弟姐妹,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总要分个你湖南、我贵州。矛盾发生时,各方村民各自为政,如果不及早处置,稍一发酵,就变成两省械斗,往往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改革开放后,田(水田)、土(旱地)、山分到户,矛盾纠纷多,问题复杂,处理起来更难,村干部间曾经流传一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群众喊劝架。”

老表吴展平也是想到这些有了感慨,作为表兄的杨汉德忍不住关心道:“又遇到什么麻纱事(麻烦事)了?”

吴展平说:“还不是些旧事,还不是些村民纠纷的问题。”

提起“纠纷”,杨汉德、李林柏两老表也同时皱起了眉头,作为同是村干部的三人,平日里无不被矛盾纠纷困扰,如今吴展平旧事重提,他们的情绪立马从喝酒的惬意里抽离出来。

吴展平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在外打工的都回来了,一大把问题全集中到一块儿提了出来,特别是事关两省的纠纷,解决起来真难。”

杨汉德听后,叹口长气道:“是啊,现在的村干部本身就难当,而像我们这样两省交界、矛盾纠纷多的地方村干部更难当。”

李林柏急忙帮腔:“特别烦人的是,咱们的矛盾纠纷,稍有不慎就成省级纠纷,不知道怎么办。”

吴展平接着说:“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就是你砍了我一棵树,他占了我一块地;你喝水的水源被他切断了,他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菜,等等。有时就为一句话争得死去活来,甚至大打出手。所有村干部几乎每天都在为这些鸡零狗碎的事瞎忙。”

杨汉德说:“可你是村干部,不忙不行啊!这虽然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但对于一个家庭、一屋人,可是大事。”

“可永远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吴展平忧虑地说,“别的地方如今都在谋发展,都在带领大家脱贫致富,都在搞建设、搞产业,我们这里却天天被些不值当的矛盾纠缠,真不是个事。”

李林柏也说:“是啊,特别是习总书记视察十八洞村后,向全国发出了精准扶贫的号召,各地都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这里却天天在吵架。唉!”

杨汉德说:“一个地方就和一个家庭一样,家和万事兴,只有家和了,才能万事兴。我们得从源头上将这些矛盾纠纷解决了。”

“怎么解决?又不归一个省管。”李林柏说。

杨汉德接话道:“问题就出在不是由一个省管。两个省,两个爹妈,各有各的政策,各有各的管法。而且,出现矛盾了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处理问题总是牵牵绊绊,不顺。”

“是的,如果只属于一个省管、由一家领导,矛盾肯定会少很多,就算有矛盾,也不会这么难处理。”吴展平附和道。

话说到这里,大家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好一会儿后,作为主人的杨汉德举起酒碗,说:“来,咱们先干一下。”三人酒碗一碰,猛喝一口。

放下酒碗,杨汉德若有所思地说:“大家说到这份儿上,不如今天我们就合计合计,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能有什么好办法?”李林柏有些灰心地说。

杨汉德说:“我看,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能把原来分属两省的事,由‘两个爹妈管变为‘一个爹妈管,把‘两省人变为‘一家人,问题就好办了。”

“可怎么才能变为‘一家人呢?”李林柏再次反问。

一直低头沉思的吴展平突然抬起头来,看看两老表,说:“我有一个办法。”

杨汉德马上催道:“什么好办法?快说出来听听。”

“成立一个联合党支部。”吴展平果断地说。

他话音刚落,杨汉德便拍大腿起立,说:“对了,就成立一个联合党支部。这事,我也琢磨了很久。你这一说,我一下亮堂了。地,可以分为湖南与贵州,共产党不能分,全中国只有一个,都在它的领导之下。它是全国人民共同的‘母亲,有了它,我们自然就成为‘一家人。就这么定了,成立一个联合党支部。”杨汉德兴奋地说。

“好主意!”李林柏也兴奋地竖起大姆指。

“我们现在是亲戚,成立联合党支部后,就更是亲上加亲了。”吴展平为自己的提议得到两老表一致的赞同而高兴。

“是的,亲上加亲。”

三老表同时举起酒碗,响亮一碰:“来,为亲上加亲,干!”

就此,一项改变羊角坪村和两省边界命运的“重大决策”,在三人共饮的一顿酒里呼之欲出。

有了“同一个爹妈”

根据《党章》规定,成立党支部必须经上级党委批准。而三老表所在党支部,也不是同一个上级党委。杨汉德与李林柏属湖南省会同县广坪镇党委领导,吴展平则属贵州省天柱县地湖乡党委领导。为此,他们三人商定,先各自向所在的乡镇党委汇报。

杨汉德与李林柏相约来到广坪镇政府,拿着两人共同起草的《关于成立两省边界村联合党支部的报告》,找到时任镇党委书记梁中相,一邊递过报告,一边口头跟书记汇报。

梁书记听完汇报,坚定地说:“太好了,你们早就应该走这一步了。”接着,他仔细地询问了一些具体情况,当他得知目前只有他们三个村参与时,马上说,“只有三个村,力量不够,必须将周边的各村都联合起来,这样,才更有效果。你们三个村作为发起人,马上与周边其他村联系,争取更多的村参加。因为牵涉到两省,仅仅我们镇党委支持还不够,还必须向县委报告,争取更高层面的支持。”

梁书记随即分派工作任务,他自己负责向会同县委报告,杨汉德、李林柏负责联系湖南周边的各村;贵州那边的村,建议由吴展平负责联系,并向上级党委报告,争取支持。

一切安排妥当,大家开始分头行动。

梁书记找到县委分管党群工作的副书记,一汇报,副书记当即表示,这是一件关系基层党建的大好事,县委坚决支持,这样的联合党支部,不但要建,而且要建好。并叮嘱梁中相,组织建起来后,要卓有成效地开展工作,充分发挥党组织作用,使之真正成为两省边界平安建设和乡村治理的引路先锋。

从镇里“领命”回来后,杨汉德、李林柏迅速分头行动,与邻近的村联系。邻村书记们一听建立联合党支部的事,纷纷表示赞同。

第一次联系的邻近六个村,全部参与了进来。很快,湖南省会同县委和贵州省天柱县委《关于同意建立两省边界联合党支部的批复》分别送达。按照上级党委的要求,筹备工作迅速展开。

2015年1月29日,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第一次党员代表大会在贵州省岩古村举行,湖南会同县、靖州县和贵州天柱县分别派出县委领导,对会议进行指导。

2015年1月29日,中共湘黔朝阳联合总支部委员会挂牌成立,相关工作人员合影留念

会议确定了联合党支部的名称为“中共湘黔朝阳联合总支部委员会”。为什么叫“朝阳”?因为在许多年前,羊角坪一带叫朝阳乡,乡公所就设在羊角坪。而且,“朝阳”二字指的是早晨的太阳,象征联合党支部像早晨的太阳,蒸蒸日上,充满希望。

会议通过了两省边界共治共享的《联合声明》,包括组织联建、治理联动、治安联防、纠纷联调、生态联保、产业联兴,最后达到共建共治、共建共享、共建共富的目标。

会议选举产生联合党支部委员会组成人员,贵州岩古村党支部书记吴宜权当选联合党支部书记,杨汉德和湖南江冲村党支部书记唐帮贵当选副书记,其他几村的书记当选为支部委员。

会议结束时,一块系着红绸布、崭新的、写有“中共湘黔朝阳联合总支部委员会”字样的牌子,在热闹的鞭炮声里挂了起来。之后,又成立了“湘黔朝阳联合调解委员会”,负责两省边界矛盾纠纷的调解工作。

联合党支部的成立,一时间成为爆炸新闻,在偏僻的山村迅速传开,周围又有几个村纷纷提出申请,要求加入。最后,共有9个村加入,涉及人口18万、党员470多名。

三年后,联合党支部换届,杨汉德当选为书记。

至此,一个覆盖两省三县六乡镇九村的基层联合党支部在两省边界诞生。

“应该说,它是伟大的诞生,也是最纯粹的诞生,它的诞生,使山同脉、水同源、人同族、民同俗、山水相连、唇齿相依的两省边界人们终于走到了一起。它的诞生,使两省边界的人们终于有了‘同一个爹妈,终于成为‘同一个爹妈呵护下的‘同一家人。”杨汉德感慨道。

第二章记忆中的那些年

“那时,真的是太难了。还闹了不少乌龙……”

老书记如是说

说起记忆中的那些年,羊角坪人直摇头:太难了。

老书记杨云星对此感受更深。

老书记的家建在绿植满坡的山脚下,房前屋后种满庄稼,玉米、丝瓜、豆荚、辣椒,一大园子,蓬蓬勃勃生长,透着碧绿的力量。

远远看去,老书记身板硬朗,正躬身喂鸡,见有人来,马上起身相迎。握着他老茧密布的手,粗糙中带着劲儿,我忍不住说:“您老身体好啊。”他大声一笑,马上自谦起来:“哪里啊,现在是‘两差一小。”

“两差一小?”我疑惑道。

“耳朵差了,记忆力差了,胆子小了。”一句话,透出老人的幽默与睿智。

老书记告诉我,他是丁丑年(1937年)生的,今年刚好87岁。他当了34年村干部,几乎经历了新中国乡村治理的全过程,“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直至改革开放,这一系列的治理方式,他既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更是具体操作者。

聊起过去,聊起自己的出生,聊起34年的村干部生涯,經历了一系列乡村治理实践的老书记杨云星,瞬间沉浸在悠悠的回忆里。

他说,自己从小就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六岁丧父,母亲带着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他,一家五口,艰难度日。

总算迎来了新中国成立,一家人终于过上了好日子。因为苦过,知道好日子来之不易,所以读书特别发奋,成绩也优秀。土地改革分给他家两亩多地,作为长子,他只得放弃读书,回家种田。

站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那时的他,只知道,这一切是共产党带给他的,因此,他感恩共产党,感恩新中国。小小年纪的他,激情满怀,热情高涨,一回到农村,就投入到火热的革命工作中。

互助组成立后,杨云星第一个加入并积极为互助组工作。那个年代,农民普遍文盲,读过几册书的他,一下成为当时难得的“文化人”。他给互助组里的人算账、记账、读报纸、学文件,为互助组写宣传标语、出宣传专栏等。

从互助组到初级社,杨云星清楚地记得,当时人们的热情很高,个个像打了鸡血。聪明能干、有文化又勤劳的杨云星,更加有了用武之地。社里也发现了他这个苦大仇深、根红苗正的贫雇农苗子,将他作为接班人进行重点培养。

初级社后,高级社较之集体化程度更高、规模更大、社里的公共物资更多,保管员的任务也随之更重、责任更大,但杨云星依然干得一丝不苟,卓有成效。

高级社之后,便是建立人民公社。年轻有为的杨云星被推选为广坪人民公社下属的羊角坪大队团支部书记兼三旗团生产队队长,因工作出色,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一天是1959年6月4日,他像记住生日一样,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特殊的日子。

入党后,他被进一步提拔,担任大队保卫主任,负责全大队的治安管理、治安防范、民事纠纷调解、法治宣传及各种社会矛盾的排摸调处等乡村治理领域的主要工作。自此,他成为羊角坪村乡村治理的“主角”。

1961年3月,杨云星被推选为大队党支部书记,一干就是近30年,直到1991年离职。

可以说,杨云星作为一个普通农民,见证了新中国乡村治理的全过程;作为一名基层管理者,参与了新中国乡村治理的全过程。对新中国的乡村治理,他是有发言权的。

杨云星说:“乡村本来是活跃的,但乡村治理这块比较落后,往往是上面怎么说,乡里照本宣科,不晓得领会精神,因地制宜。”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去公社开会,会议期间一日两餐,菜又没油水,吃完没一会儿便感觉饿了。实在撑不住了,就趁会议空隙去市场上买了一钵老甜酒。那酒度数很高,饿得不行的他根本感觉不到酒的度数,一口气喝完便当场醉倒,在市场里睡了一下午。最后,因为耽误了开会,受到组织的严厉处分。从此,他发狠心,再不喝酒。

我问:“后来几十年一直没喝过?”

他说:“是的,一直没沾过。”

老书记又说,因为苦,村里很多人都偷偷逃去相邻的贵州。尽管那时的贵州也穷,但那边的山林宽,山上可用来充饥的东西多,再说,只要有力气,进到深山老林,一把柴刀或锄头,就能讨吃。因为荒山多,选一片开垦出来,种上玉米、粟米、红薯,也有不错的收成。所以,村子里逃出去很多人。有的后来干脆在那边结婚、生子、安家。

直到改革开放,分田到户,村民才吃到了饱饭。可是,饭吃饱了,问题又来了。随着分田到户、分山到户,边界的矛盾一下子多了起来。这也难怪,过去是集体化,即便是边界发生矛盾纠纷,也是集体的事。即便发生冲突,也是村与村之间,对于每一户家庭、每一个人似乎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大家也不那么上心。如今,山、林、田、土都分到了户,一点一滴都事关自己的利益,大家自然争得厉害,而且丝毫不让,矛盾纠纷一时频发。

杨星云作为村支部书记,终日为这些事忙得团团转。我问:“当时的市、县、乡等就不想办法吗?”

老书记说:“也不是没想办法,办法想了很多,也派出过专门的工作队,住到村里,来解决两省边界的矛盾纠纷问题,但治标不治本,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湖南的怀化地区和贵州的黔东南地区曾联合多次派出过多支工作队,其中,1992年那次纠纷,两个地区派出了好些人,有地区的,也有县里的,在这里长住了下来。看到这些,当时我们一阵儿暗喜,心想,这回总算是要彻底解决问题了。”

工作队的人也不负众望,一住下来,就马不停蹄投入紧张的工作。每天穿行在田野、山林之间,走进各村各户,摸情况、找问题、全力协调,每天从早忙到晚。可是,情况越摸越复杂,问题越找越多,而且,有些问题是多年的积怨,不是一下就能解决的。尽管他们没日没夜地工作,最终效果甚微,群众对他们渐渐失去了信心,他们自己也感到束手无策,有些问题还搞得他们焦头烂额。两个多月后,他们离开时,不无遗憾地对杨书记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但这里的问题,不是一个工作队就能解决好的。”

回忆起这些,老书记突然停顿下来望着远方,许久,才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那时,真的是太难了,还闹了不少乌龙……”

把镇里的书记给“锁”了

乌龙之一,就是有村民把镇里的书记“锁”了。

羊角坪村的合并村——大湾村,原是一个独立小村,全村100多户800多口人,2019年撤乡并村,并入羊角坪村。如果说羊角坪是湖南会同县通往贵州的门户,那么大湾村就是这门户上的另一个“门洞”。它与贵州省天柱县远口镇的黄东村山叠着山、水连着水,彼此的田土山林如犬牙般咬合在一起,形成诸多的飞山、飞地和飞田。

其中有一座叫烂泥冲的飞山,有400多亩,大湾人说是大湾的,黄东人说是黄东的。两边还都能拿出证据——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林权证》。

因过去山多地广、人烟稀少,大家对山地的边界并不怎么看重,认为那么宽的山,过来一点儿过去一点儿都无所谓,而那时发《林权证》也是各省发各省的,根本没有通知彼此去边界上共同勘测,只凭当地老人的一些说法,就将边界勘定,于是,这些地就此留下争议,引发不少纠纷。

大湾、黄东争议的这片山,几乎每十年就要大闹一场。因为每过十年,山中的树木刚好成材,大家就都去砍,一砍就砍出无数的矛盾和纠纷。

有一年,黄东村先下手为强,组织村民上山将刚刚成材的树砍了。大湾村闻知后,甚是气愤,前去理论。黄东村的人却说:“那山本来就是我们的,与你们大湾村无关。自己山上的树,我们愿怎么砍怎么砍。难不成砍自己山上的几棵树还要向你大湾村打报告?还要得到你的批准?”去理论的人不但没有讨到希望中的“说法”,反而受了一肚子气回来。

怎么办?这口恶气非出不可。刚好,黄东村在大湾村的田中有一块飞田,面积十几亩。此时,田里的稻子刚好成熟,只待收割。受了气的大湾人,看到田野里沉甸甸、黄灿灿的稻穗,马上动了报复的念想。你黄东人可以私自上山砍树,我大湾人为什么不可以收割田里的稻子?大家一合计,都认为这是好办法。村里的精壮劳力齐出动,一晚上,就将这块田里的稻子割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天,黄东人挑箩担筐来田里收谷子,站在田埂上一看,稻子没了,留给他们的是几堆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的稻草,气得七窍冒烟,站在田埂上骂一阵儿朝天娘。不用多问,这肯定是大湾人干的。

黄村人气势汹汹找来,骂大湾人:“你们这是抢!”

大湾人回怼:“抢也是你们先动的手,是你们先做了初一,我们才做的十五。”

黄东人说:“你们割别人田里的禾,是犯法。”

大湾人说:“你们砍别人山上的树,犯的法更大,乱砍滥伐,牢底坐穿。”

就这样,你来我往吵翻天,彼此各不相让。吵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不了了之。

有了“深刻教训”的大湾村攒着心劲儿,十年后,当山上的树木刚刚成材,便蹿上山去,将它们砍了。

黄东村闻知后,恼怒万分。他们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找大湾村理论,他们只行动,迅速组织人上山,你砍树,我扛树。黄东村一声吆喝,组织上千人上山,将大湾村砍下还没来得及运的树扛走。大湾村村民闻讯,上山阻止,但哪儿是黄东村的对手?黄东村是人口大村,有近2000人,而大湾村只有几百口人。黄东村人扛树,大湾村人用双手死死抱住树,有的甚至睡到树上,不让扛。但对方人多势众,你抱,你睡,行,我连人带树一起扛、一起抬。

大湾村辛辛苦苦砍下树,最终又被黄东村抢了去。

大湾村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上次是收割了黄东村田野的稻子,这回他们早做了安排,将田里的稻谷全部收割完毕。怎么办?他们发现黄东村的照明电线经过大湾的一大片土地。对,既然黄东村这么不讲道理,我们就不让他们的电从大湾的地盘上过。主意一定,马上出动。一大伙人三下五除二,将黄东村经过大湾村的照明电杆、电线砍断。瞬间,黄东村全村断电。

这还了得?

要是放在今天,非得有人坐牢不可。《刑法》第118條规定:“破坏电力……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第119条规定:“破坏电力设备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这完完全全够得上“破坏电力设备罪”啊。

然而,那时的人就有这么横,就有这么狠,就有这么无知。最后,闹到了各自的镇党委、镇政府。两镇党委、政府非常重视,双方约定时间,镇党委书记参加,在远口镇政府进行协调解决。

协调那天,湖南的广坪镇党委书记如约而至,当他的车一进远口镇政府大门,黄东村一村民立马就将镇政府大门落锁,并高声宣称:“我把湖南的书记锁了,这回湖南的书记不把问题解决了,休想回去。”

见此,广坪的书记一时火起,问那个村民:“你怎么能这样呢?”

村民说:“莫怪,我们也是被你们湖南人逼的。”

书记问:“湖南人怎么逼你了?”

村民说:“你们湖南人把我们的电线电杆砍断,让我们通不了电,还没逼我们?”

书记说:“他们是不对,今天我们不就是赶来解决问题的吗?你这样不更把问题搞复杂了吗?”

村民说:“复杂就复杂吧,先把你锁在这里再说。”

远口镇的书记正在办公室里接待一来访群众,听到屋外的吵闹声,跑出来看。当知道了吵架缘由后,十分生气。当即斥责了自己的村民一番,勒令其马上将落锁的门打开,并给广坪的书记道歉。

最后,通过两镇书记的协调,问题得到了妥善处理:大湾无条件为黄东恢复砍断的电杆、电线,黄东归还大湾一些木材。至于那块山林的边界,在尊重历史、尊重事实的前提下,双方出人共同勘定,达成一致后签定协议。

虽然问题得到了有效解决,但“贵州村民锁湖南书记”的乌龙已经闹出,且越传越远。

为此,我特意走访了当年“锁”书记的村民,如今,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对于当年的事,并不避讳。他说:“那时,我是有点儿着急了,两个村的人,今天你砍我的树,明天我断你的电,哪成个事啊?我只是代表村民们急切的心情,并不是要对湖南的书记怎么样。唉,谁让那时候乱呢?”

签了个“南京条约”

大湾与黄东这片山的问题解决了,另一片山又出现了纠纷。黄东将两村之间界限不清的另一片山上的树又砍了。

这一年,李林柏刚好当选村主任。村民眼巴巴地看着他,想看他怎么办。大家才为他投过票,他会不会让选民失望?能不能为他们讨回说法?

李林柏思索起来,不去交涉肯定不行。但去交涉又该采取什么方法呢?犯法的事他不干,他当过民办教师,也曾在中科院建在会同县的森林生态实验站里工作,还开过店、做过生意,有文化、懂法律、见识也多,必须依法办事,必须智慧办事。

怎么个“依法”?怎么个“智慧”?他与书记商量:“我们村人口少,来硬的肯定搞不赢他们,哪一次不是我们吃亏?这一次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给他们来点儿软的。”

书记问:“怎么个软法?”

李林柏说:“我们主动些,去找那边的村干部商量,这次他们将树砍了,我们也不去说他们对不对,就要他们给补点儿钱算了。”

“补钱?他们会愿意给你补钱?”书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不是想去找他们谈吗?”李林柏说。

“能给你补多少呢?”书记还是怀疑。

“补多补少都成,哪怕补一元,也证明他们输了。等补了钱,再将边界确定,达成协议。这事必须得在我们这一任上解决好,不能再给子孙后代留尾巴。两村山田水土紧挨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长久闹下去,真不是个事。我们这次主动一点儿,去到他们村,心平气和地与他们坐拢来好好谈一谈。”李林柏耐心地说。

通过李林柏一通说服,书记心动了,同意去与他们谈。但怎么谈、谈什么,他要李林柏尽量想细些、想深些、想透些。

其实,不用书记交代,年轻的李林柏早在心里盘算开来。他记起了一位乡政府干部对他说的话,在农村里处理问题,不但要口勤,更要手勤,特别是牵涉到签订协议的事,要主动去起草——你是协议起草人,总不会将不利于自己的事项写上去吧,即使是不能明显地偏向自己,但至少在用字、用词上你有主动权,这对你自己只有好处,绝无坏处。他想,这次去协调,若协调成功,肯定要写协议,便在家里起草了一份,并死记硬背了下来。为什么要死记硬背下来?当地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矛盾归矛盾,纠纷归纠纷,只要你上门去了,酒是肯定要喝的。酒一喝,头一晕,便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所以,他只有将协议先背下来,到了那儿,即便是喝了酒,只要不是很醉,也定能现场起草出一份对自己有利的协议来。

一切准备就绪,李林柏便与书记一道,去找黄东村的书记、主任谈。黄东村的书记、主任也认为,这片山林给相邻的两村带来了太多的麻烦,不能让他们的子子孙孫再这样闹下去了,必须有个了结。他们同意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双方有了一致目标,问题的解决就有了希望。

他们先到山上实地查看,就边界的争议处反复勘测,又回到山下黄东村书记的家里协商。果然,书记老婆炒了菜,温了酒。书记邀大家围坐桌前,一边喝酒,一边协商。酒一喝,气氛就不一样了。大家几杯酒下肚,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李林柏首先提出:“山林的界线问题,我们都看了,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一时也扯不清,今后慢慢扯吧。这次先就黄东村砍了的树协商一下,补一点点钱给大湾村算了。”

喝过酒后的黄东村书记、主任,仿佛早料到他会提钱的事似的,并不怎么惊愕,只是相互看看。许久,黄东村书记问:“一点点?一点点是多少?”

“多的我们也不要,就要你们认我们一个主就行。”李林柏毕竟有文化、会说话,先不说补多少,而是欲擒故纵,故意卖了个关子。

“那也得有个具体数字啊。”黄东村书记疑惑地瞪着李林柏。

李林柏试探性地说:“搞个吉利的数字,两村都发,二万八千八。”

李林柏将数字一说出,黄东村的书记、主任立马惊呆了。那神态仿佛在说,怎么会提这么高的要求?亏你说得出口。但他们还是克制着,没有明说,只是用商量的口吻道:“太高了,那些树都没卖到二万八千元,补个千儿八百还差不多。”

听到对方还的价,李林柏心里一阵儿暗喜,比预想的要好。他原以为他们一分钱都不会出,不想一还口就千儿八百,这让他看到了希望。毕竟是做过生意的人,心理素质强,会察言观色,更会谈价。他不慌不忙,不住地给对方敬酒,想在情感上先降住对方。

敬过一轮酒后,李林柏十分诚恳地说:“那还是太少了,我们回去也不好向村民交代。这样吧,我们也不提什么二万八千八,就一个整数,两万。”

“太多了,你们不好回去向你们的村民交代,我们也不好向我们的村民交代啊。”黄东村的书记说。

“理解,都要为各自的村负责,都要为自己的村民负责。那就一万八,你们看怎么样?”李林柏说。

“不要在万字上说话,搞个几千元还差不多。”黄东村书记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一直保持清醒,不肯太多相让。

李林柏见机行事,忙给他敬酒,一边敬,一边不忘夸赞:“不愧是当了多年的老书记,您对村民的责任感,真是让人敬佩,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然后话锋一转,“但如果只给几千元,不上万,我们那边肯定通不过。”

不知道是敬的酒起了作用,还是夸奖的话让人不好推却,黄东村的书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爽快地答应道:“那就搞个一万吧。”

李林柏又一阵儿窃喜,倒满酒,端起酒杯,再敬书记,说:“书记果然有魄力,敬佩敬佩。我先干为敬。”将酒一口喝干,他赶忙为书记端酒,说,“不过,万字至少得出个头。”

黄东村书记也不含糊,一仰脖,杯中酒尽,果断地说:“出个头就出个头,一万一千八,不能再多了。”

李林柏马上对自己的书记使眼色,后者也一拍桌子,果断地说:“好,就一万一千八。”

李林柏怕对方反悔,接着便说:“俗话说,老的出门少的苦,既然双方定下了,各位领导你们慢慢喝,这里我最年轻,这就去将协议起草好,等你们喝完了,就能马上签字。”

李林柏的自告奋勇和勤快爽利,不免受到对方书记、主任的一番赞叹。

李林柏在酒桌旁弄了条凳子,以凳为桌,趴在那儿“起草”协议。他慢慢地将死记硬背下来的协议内容一一写到纸上。很快,协议“起草”完毕,一念,大家都很满意,并为他的才气叫好。

当即,双方签字。一份事关两村山林纠纷的协议就此达成。

事后,李林柏说:“我们本来只想去讨个公道,没想到,最后补了我们一万一千八。许多年后,黄东村的书记遇到我还在说,他被村民们骂死了,说他签了个‘南京条约。”

自从签了这个协议,这片山林一下就平安了,谁也不去砍树,因为协议中有一条清楚地写着:如果谁再私自上山砍树,谁就给对方村支付一万一千八。一片吵了若干年的纠纷山,就这样安静下来,直到大湾合并进羊角坪村,再也没有过纠纷。

堪比战争年代

在羊角坪,提起1992年秋的那场风波,至今仍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下午,羊角坪村的村民上山巡山,看到有人在一块松树林里忙活。他们悄悄地靠过去,一看,是相邻的贵州岩古村的两个村民,正在挖地里的茯苓。

茯苓,是一种寄生在松树根上的块状菌,也是一味用途广泛的中药材,医界有“十方九茯苓”的说法,被誉为“四时神药”。羊角坪周边的山地,松树多,气候也适合茯苓生长,因此,除了野生的外,人工培植也十分多,几乎家家都种。

羊角坪的村民以迅雷不及掩耳般的速度出现在岩古村两村民面前,大喝一声:“抓贼!”

正埋頭挖茯苓的岩古村村民被他们的大喝声吓一跳,当看清是羊角坪的村民后,马上镇定下来,解释说:“这是我们种的,我们挖自己的,怎么算贼?”

“你们种的?这山分明是我们羊角坪的,还狡辩不是贼?”

“山是你们的,可茯苓是我们种的,我们挖的是茯苓,又不是山。”

这可把羊角坪的村民惹火了,他们对着山下村子一阵儿大喊:“抓贼啊,大家快来抓贼,有人在我们山上偷茯苓。”

听到有人偷茯苓,村民们马上放下手头的活儿,一齐向山上涌来。这些年,村民们种的茯苓经常被偷,想了许多办法,也无法抓到盗贼。今日听说在山上抓到了偷茯苓的贼,大家比什么都急切,恨不得马上赶到现场。

不一会儿,从山下涌来的人,就将挖茯苓的两人团团围住。见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挖茯苓的岩古村村民虽然有些胆怯,却坚持说,这些茯苓是他们种的,他们挖的是自己的茯苓,并不存在偷。羊角坪村村民见他们不但不认错,还如此强词夺理,一声吼,将他们挖茯苓的工具和所挖的茯苓全缴了,并扭着两人回了寨子,关在一间废弃了的仓库里。

等到夜深人静,趁看守的人打盹,两人悄悄地逃了出来。

逃跑?这还了得!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大伙人连夜直冲岩古村。一进村子,就大声嚷嚷:“交出偷茯苓的贼来!”

叫喊一阵儿后,见没有任何动静,他们便挨家挨户地拍窗户、敲房门:“今天的盗贼是谁,自己滚出来!”

因动静闹得太大,以致全村的狗都跟着狂吠,真有点儿鸡犬不宁的味道。

这可把血性十足的岩古村村民激怒了。寨中头人一声大喝:“今晚强盗进村了,全寨男女老少都给我起来。不要认为我们岩古村人好欺侮,今天不打断他们几副手脚,他们不心甘。”

迅即,上百名岩古村村民集结起来,将羊角坪人团团围住,说:“你们一进村,比当年土匪犯村有过之而无不及,嚷嚷就算了,还敲门打窗。今日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给个说法。”

“说法?你们村的人偷了我们的茯苓,我们来抓盗贼,这就是说法。”羊角坪人理直气壮地说。

“来抓盗贼?谁是盗贼?你给我指出来。我们这些人中有吗?”岩古村人恶狠狠地问。

“他们早逃回来,被你们藏起来了。”

“逃回来了?你们看见他们从哪条路逃回来的?藏起来了?你们看到我们藏哪儿了?我看你们今天就是故意来找碴儿。兄弟姐妹们,人家都打上门来了,我们还忍什么?给我打,打断他们的手脚,让他们长长记性!”

顿时,众人挥舞棍棒,向羊角坪人打来。羊角坪人也不是吃素的,只是他们来的人少,怎么也敌不过岩古村人的群攻。一阵儿打斗后,羊角坪人哭爹喊娘,在一片混乱中逃回。

受了如此大的委屈,羊角坪人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他们纠集全村人,抬上两副自制担架,上面躺着前一晚被打伤的人,怒气冲冲地向岩古村进发。

岩古村人闻讯,马上集合全村老少。那时,鸟铳、火枪等枪械还没有收缴管制。而在岩古村,自古就有买铳制枪的习惯,很多人一到冬天等农闲时节,就上山打猎,所以家家户户都有鸟铳、火枪。寨中头人号召大家,有铳的拿铳,有枪的拿枪,有刀的拿刀;无枪无刀的,拿扁担、棍棒。大家就这样全副武装地堵在村口。为了鼓舞士气,他们还特意安排拿鸟铳的人站在村口,对着天故意放几铳。顿时,浓烟四起,呛鼻的火药味儿在空中弥漫,久久没有散去。

走近岩古村口的羊角坪人,看到这架势,不敢贸然进村。但他们不甘心就这么被堵在这里,于是向岩古村村民喊话:“交出偷茯苓者和打人者,不交就血洗你们全村,不要认为你们有铳、有枪,我们就怕你们。我们不是吓大的……”

岩古人更不服,见羊角坪人使出了这种骂大街的方法,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对方喊道:“有种的你们就过来,谁不过来谁就是乌龟王八养的,我们关门打狗,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血洗我们全村?告诉你们,这样的人还没出生……”

剑拔弩张,你来我往;相互对骂,发泄怨愤。僵持了近两小时,最后还是羊角坪人看到了当天自己的劣势,一边虚张声势,叫喊着“回去集合更多的人再来”,一边集结精锐,悄悄撤退。

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重大群体性打斗事件,就这样暂时停歇了下来。然而,岩古村人不敢懈怠,真怕他们回去再纠集更多的人来。自此,全村人高度警惕,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随时听候集合命令。为了以防万一,他们白天安排人在村中巡查,只要发现陌生人,一律盘查,及时报告。晚上安排专人在村子的各个路口站岗,一律全副武装。一有风吹草动,马上鸣枪报警,村人听到枪声,迅速集合迎战。

那情形,堪比战争年代。

羊角坪人退回去后,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多次集结人马,多次想再来岩古村讨公道。但当他们了解到岩古人严密的防范后,又不得不一次次取消行动。

虽然双方没有直接面对面打起来,但自此事后,两村间断了一切往来,就连亲戚间也不敢再走动,都怕在走亲戚的途中遭到报复。

虽然这事过去了三十多年,但羊角坪人仍记忆犹新,只要一提起,就直摇头:心有余悸,不堪回首。

第三章山与山的和解

“这个和解,不但是人与人的和解、村与村的和解,更是山与山的和解、省与省的和解。”

“001”号协议书

中共湘黔朝阳联合总支部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二天,一起“省际纠纷”就找上门来。

2014年底,贵州省有关部门给了岩古村埂田组一个饮水工程项目,项目的水源地却在湖南的羊角坪村,很多管道也得从羊角坪的土地上经过。

埂田组是一个典型的两省村民杂居地,虽然属于贵州管辖,但里面居住的湖南人还多些。村中共38户人家,属于贵州的只有18户,而属于湖南的则有20户。贵州的村庄要在如此复杂的地方建设饮水工程,难度可想而知。

果然,羊角坪村的村民听说贵州要在组里建饮水工程,而且选定的水源就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们不乐意了。他们说,这怎么行?我们的水不止人要喝,还有一大片稻田都靠它灌溉。建了饮水工程,将水接走了,这片稻田不就荒了?

最后,通过双方村干部做工作,羊角坪村民才勉强答应,但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让杂居其中的8户湖南居民搭个便车,和贵州村民一起,共享饮水工程。

这回轮到岩古村村民不同意了,他们说,项目是我们贵州的,投入的资金也是我们贵州的,他们湖南人凭什么要来享受?

羊角坪的村民听说这话后,火冒三丈,公然表态,如果我们那8户不能享受这个项目,他们做梦也别想从我们村的水源上取水,做梦也别想在我们村的地里埋水管,更别想让一滴水从我们村的土地上流过去。

针尖对麦芒,矛盾升级,饮水工程就此搁浅。

2015年1月30日,联合党支部成立的第二天,双方村民便迫不及待找来。他们说,过去没有联合党支部,他们只有向各自的村支部反映,如今成立了联合党总支部,他们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联合党支部上,希望其尽快解决。

杨汉德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答应一定及时调处。

送走了上门的村民,杨汉德马上与岩古村支部书记吴宜权、村主任吴展平、村委吴展燕等人取得联系。大家一致认为,这个饮水工程建设迫在眉睫,需要马上调处。同时,它又是联合党支部成立后接到的第一份纠纷调处请求,调处成功与否,关系到联合党支部的声誉和发展,必须在第一时间进行调处,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们约定,调处就放在第二天晚上进行,地点设在岩古村埂田组宋秀和家,各村通知各自牵涉到饮水工程的村民参加。

31日晚,寒风刺骨。宋秀和家早早烧好几盆炭火。参加调解的人员三三两两来到,没多久就挤满一屋。

披着一身寒风,杨汉德风风火火地走进屋,向大家打着招呼,但没有几个回应他。他用眼睛偷偷扫视一遍,只见在座的人或抽着闷烟,或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不发一声,气氛凝重而沉闷。

他咳嗽一声,打破沉闷的僵局,说:“大家不要这样严肃,虽然分属两省,但大家都住在一起,有的还是亲戚,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这样呢?你们说,是吧?”这样说过,会场里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

大家纷纷回应着:“是的啊,是的啊。”

见气氛得到缓解,杨汉德切入正题,他说:“今天找大家来开这个会,内容只有一个,就是贵州有关部门分给埂田组的饮水工程,其水源地是湖南的管辖范围,所以湖南有8户村民要求参加这个饮水工程,但贵州部分村民有不同意见,因此引发争议。两边村民均向才成立一天的联合党支部提交了报告,今天我们代表联合党支部和联合人民调解委员会,一起来把这个问题解决好。”

吴宜权接过杨汉德的话,说:“刚才杨书记已经说了,今天我们联合党支部把分属湖南、贵州的两个村的部分村民召集在一起,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

吳宜权话音一落,村民们便抢着发起言来。

贵州村民吴恒柏首先发言:“自来水工程是我们贵州的项目,凭什么他们湖南要来享受?今后,如果湖南有什么项目,我们也可以享受吗?”

听他这一说,参加会议的湖南村民,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好几个人都仰起了头,伸长了脖子。其中一人嗖地站起来,大声反驳道:“我们凭什么来享受?那你们凭什么去接我们水源上的水?你们的水管凭什么要从我们的地上过?我们不享受可以,你们去你们的地里找水源吧,你们的管子也从天上飞过去吧。”

贵州村民听这么一说,很不是滋味,马上集体回敬——

“你这是屁话,自古以来我们喝的就是这边的水,凭什么要我们再去另找水源?”

“水管不从你们地里过,那你们每天进门出门,还走我们的路呢!你们能做到不走我们的路吗?”

“是啊,话说得太难听了,让我们的管子从天上飞过去,那你们进出门也从天上飞吧。”

……

见贵州的村民气势如此,湖南的村民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纷纷站起身,个个面红耳赤,你一句,他一句,大声争吵起来。瞬间,整个会场闹哄哄一片,且火药味越来越浓,如不及时制止,极有可能酿成更大的纠纷。

杨汉德、吴宜权见状,一一起身,安抚大家的情绪。

等大家情绪稍微稳定了些,杨汉德说话了:“大家不要吵,今晚请大家来,不是来吵架的,是来解决问题。大家都心平气和一点儿,有话可以讲,但不能吵。大家可以发表意见,但绝对不能吵。从现在开始,一个一个地说。”

贵州村民、埂田组组长吴展银接过杨书记的话,说:“要我说,这个自来水工程虽然是我们贵州的,但也是国家的项目,既然是国家的,就不能分湖南、贵州,只要住在一起都可以享受。”

湖南村民听他这么说,接腔道:“这话就说对了啊!”

而贵州那边的村民,马上有人反驳:“这话说得不对,虽是国家的项目,却是我们申请来的。它就是贵州的。”

更有贵州村民悄悄地扯刚才发言的吴展银的衣角:“你这人是怎么了?胳膊肘往外拐?不但不为自己争利益,还替他们说话?”

没等大家多议论,吴宜权书记提高声音说:“我认为展银组长的话说得很在理。不论你通过什么途径、什么渠道要来的项目,都是国家的项目,都是国家出钱。既然是国家的,那么只要是中国人就都可以享受。我们贵州这边的人要有大局观念,心胸要开阔。现在我们已经成立了联合党支部,大家都在联合党支部的领导之下,已经是一家人了,不能再分什么你湖南、我贵州。”

吴宜权书记一说完,杨汉德书记也站起来说:“吴书记说得对,既然成立了联合党支部,就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能分彼此。羊角坪这边不能说水源是你们的,岩古村那边也不能说项目是你们的,这一切都是大家的。大家和和气气,尽快让项目开工,尽快造福大家。何乐而不为?”

听两位书记这么一说,会场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岩古村村民吴才顺发言说:“我们当初搞这个自来水工程,你们村干部也没有给我们解释清楚。现在突然说湖南的乡亲们要参加,我们一下接受不了,产生了误会。现在既然成立了联合党支部,领导的话也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我说啊,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羊角坪村民朱朝星见吴才顺说话和气了许多,便也发言说:“我们在这个地方共同生活了许多年,都是亲戚关系,很多还是长辈,我希望大家相互谅解,共同把我们这里搞好。我们与你们住在一起,加入这个项目是顺便的事,又不要额外增加很多投入。如果你们喝自来水,而我们还要挑水喝,心里自然不舒服。你们就让我们参加这个工程吧,该出的工,我们出;该投的钱,我们投,咱们一起合作,将这个工程早日搞好,我们也跟着方便。如果你们答应,我们非常感谢你们。”

湖南村民蒋焕贵接着朱朝星的话说:“我们住在同一块土地上,相当于一家人,请贵州的朋友多理解,让我们一同享受这个项目。”

见湖南村民说话如此诚恳,贵州岩古村村主任吴展平紧抓机会,对双方村民说:“大家都能这样说话就对了。这个事情当时没有说清楚,产生了一些误会,现在解释清楚了,也就没那么多计较,凡事都好商量嘛。”

紧接着,贵州村民吴展祥发言说:“你们参加行是行,就是有些人说话太刺耳,听着很不舒服。”

湖南村民解释道:“人多口杂,你们放心,今后这样的话不会讲了,请你们谅解。”

主持会议的杨汉德见大家的发言朝好的方向发展,总结道:“刚才几位发表的意见,我认为讲得都很好,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话不说不明,理不辨不清。今天,我们联合党支部把大家召集在一起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消除双方的误会。过去就算某些人说了一些不利于团结的话,也已经过去了,咱们都相互谅解一下,不要再计较。今后,不论是湖南或贵州,不论有什么项目,我们都一起去考虑,共同谋求发展。”

杨书记一说完,贵州村民宋秀和发言道:“我們虽然是湖贵(湘黔)两省,但我们共同生活在这里,有些还是亲戚,说不定今天晚上回去后就捧起酒杯喝酒了,因此,有些事情只要讲清楚了就可以,还辛苦几位领导专门来给我们开会调解。”

见大家趋于心平气和了,吴展平说:“刚才大家都发表了意见,没有什么分歧就好。我建议,为了工程尽快完工,工程负责人可以再增加两名,湖南、贵州各一名,一共四人负责。过完正月就要忙农业生产,到时就没有时间搞工程建设了。”

大家频频点头称是。

就这样,双方消除误会,达成共识,并起草了协议:同意贵州在湖南的水源上接水,同意水管从湖南的地里经过;同意湖南8户村民参加饮水工程,并确定湖南这边派1名代表参与工程管理。双方签订《人民调解协议书》,参会人员全部在协议上签名并按下鲜红的手印。湘黔朝阳联合调解委员会、羊角坪村村民委员会、岩古村村民委员会在调解协议书上加盖公章。

散会时,两村村民代表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至我采访的2023年夏天,这事已经过去整整八年。在岩古村,当年参加调处的书记吴宜权说起往事,还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说:“这是我们联合党支部成立后的第一次调解,十分成功。这个和解,不但是人与人的和解、村与村的和解,更是山与山的和解、省与省的和解。这个和解,结束了周边村民吵架斗殴的历史;这个和解,开启了两省乡亲亲如一家的新时代、新纪元。所以,我们将这次调解命名为‘001号调解,双方签下的协议,也排序为‘001号协议。我们所要的,就是有一个美好的开始。”

于是,我向杨汉德提出,想看一看“001号”协议书。他爽快地答应,并把我带至设在羊角坪村部大楼里的湘黔朝阳联合调解委员会的人民调解室。

走进调解室,眼前的一切,改变了我已有的认知。近些年来,随着平安中国、司法进村、乡村治理等一系列活动的深入开展,很多村都设立了人民调解委员会和人民调解室。我也不止一次走进村级人民调解委员会和人民调解室,但看到如此高规格、高标准的调解室还是第一次。

正面墙上是“人民调解”的标志,象征和平的橄榄枝和两双紧握在一起的手,共同组成一颗温暖的红心。它暗示着,走进调解室的每一个人,都要和平相处、握手言欢、共结同心。四周悬挂着白底黑字的提示语,让人倍感温馨:“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得饶人处且饶人,有理也得让三分”、“互谅互让,握手言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每一条都体现着劝解和开导,每一条都透射出善意与真诚。室内的大型圆桌上,依次摆放着“调解员”、“记录员”和“当事人”的座签。看到这一切,即便不听一个字的介绍,也已经十分清楚,这里氛围营造的良苦用心、工作的规范与严谨。

在我为此惊叹的当口儿,杨书记已从档案柜里找到了那份编号为“001号”的协议书,递到我手中。我像接过一件珍贵的文物,小心翼翼地打开。虽然只有薄薄的几页纸,但我感觉到了它沉甸甸的分量。虽然在我看到它时,时间过去了八年,纸张已经发黄,签名和红手印也有退色,但当我手指碰触到纸页的一刹那,我分明感觉到一股火热的激情在弥漫,直叫我心生崇敬。

八年过去了,它给予我的温暖和感动却依然鲜亮。

化解了一场刑事案

正当我被手中这份“001号”协议书感动得心潮澎湃时,杨汉德又从档案柜里抽出另一份协议书,有些得意地说:“你这一份是2015年的‘001号协议,我这里还有一份2017年的‘001号协议书,也很特别。”

他将协议书递给我,说:“这一次调解,我们不但将一件有可能演变成重大刑事案件的矛盾化解在萌芽状态,而且平息了一起眼看就要发生的重大群体性械斗事件。事后,连公安派出所都夸赞我们。”

2017年5月27日下午3点左右,湖南江冲村女村民张梅在山中放牛,贵州岩古村村民李满路过,看见只有张梅独自一人,顿生歹意,对张梅进行调戏和骚扰,甚至摸了她上身。当时,张梅腰间有把柴刀,她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抽出柴刀乱砍,这才得以脱身。

她拼命跑回家,啼哭不止。丈夫问她怎么了,她一边哭诉,一边将李满调戏、骚扰她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

闻言,丈夫气愤万分,立马给房族兄弟打电话,邀集了数十人准备去岩古村李满家讨说法,并扬言不将他打死,也要让他脱层皮。

张梅的公公是个老党员,年轻时当过村干部,他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即给村党支部书记唐邦贵打电话。唐邦贵既是江冲村的党支部书记,又是湘黔朝阳联合总支部委员会的副书记,有着高度的敏感性。他当即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马上赶到张梅家。

当时,张梅丈夫邀集的人挤满了一屋,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纷纷出主意说,先将李满家平了,再把他打个半死。张梅丈夫更是一脸怒火,牙齿咬得咯咯响,忿忿地说:“今日不为老婆出了这口恶气誓不为人!”

眼看邀约的人都到齐了,张梅丈夫手一挥,大声说:“走,去灭了那个杂种!”

大家随即操起棍棒、刀具,跟着张梅丈夫冲出门。唐邦贵见状,马上堵到大门口。

他劝道:“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你们这样去闹,有理都变成了没理。再说,闹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把问题越搞越复杂。你们凭一时冲动,气是出了,可你们想过后果吗?假如闹出人命了呢?这是一个法治时代,闹出人命是要偿命的,即便是没闹出人命,将别人打伤了、打残了,你们也要负法律责任啊,坐牢是跑不脱的。你们出了一时气,惹下百日之忧啊。”

张梅的公公也忙过来劝:“你们先不急,唐书记来了,看村上怎么处理。如果处理得不满意,再去闹也不迟。”

唐邦贵接着说:“是啊,请你们相信,如今我们已经成立了联合党支部,不再像以前那样,两边的纠纷没人管、没人理。现如今,只要有纠纷,我们会第一时间赶到,而且会妥善处理。你们也看到了,成立两年多来,我们处理的很多问题,各方都比较满意。所以,你们先别急,让我们来处理。”

通过唐邦贵及张梅公公一唱一和地做工作,张梅丈夫及族人渐渐冷静下来。

见张梅丈夫及房族人的情绪得到稳控,唐邦贵便回身来向张梅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了张梅的诉说,唐邦贵也很是气愤。他问张梅:“你是当事人,你先说说,有什么要求?”

张梅怒气难消,说:“他对我的名誉造成了损害,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要对他进行严惩!”

唐邦贵说:“好的。我一定帮你伸张正义。”

随后,他将张梅、张梅丈夫及其他族人叫到一起,坚定地说:“我现在以朝阳联合党支部副书记的身份向你们表态,此事由联合党支部负责调解,三天之内给出满意答复。如果调解不好,我们再支持你们通过法律途径讨回公道。”

随即,唐邦贵当着张梅及张梅丈夫的面,通过电话与岩古村支部书记吴宜权、主任吴展平、支部副书记潘昌标等人取得联系,在电话中共同商议出几条初步的处理意见:第一,由岩古村村主任吴展平、支部副书记潘昌标找到当事人李满,先进行法律法规的教育,让其知道自己违犯了哪一条。第二,对李满进行严厉批评。第三,责成李满写出深刻检查。第四,李满拿出诚意,上门来向张梅赔礼道歉,取得张梅一家的谅解。第五,江冲村支书唐邦贵做好张梅本人及其丈夫、家人的思想工作,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恶化。

见村里和联合党支部的领导对此事如此重视,张梅及其丈夫的怒气又消了一些。他们将邀约来的族人解散,说:“那就信唐书记一次,看联合党支部怎么处理。”

就这样,一场即将发生的群体械斗事件,在联合党支部副书记唐邦贵的积极安抚、劝解和阻止下,平息了下来。

按照电话上商定的意见,两村支部在联合党支部的领导下,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唐书记这边,继续做张梅及其家人的安抚、稳定工作。岩古村那边,先对李满进行法律法规的教育,使其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满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深刻反省,写出了深刻检查,请求村支部看在他初犯的分儿上,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并向大家保证,今后一定好好做人。在此基础上,他买了贵重礼品,请求村干部带他去张梅家赔礼道歉。

5月29日下午,即事发后的第三天,岩古村村主任吴展平、村党支部副书记潘昌标及老党员、村民代表等5人带着当事人李满来到张梅家。

见到李满,张梅依然恨得咬牙切齿,张梅的丈夫也像见了仇人般,几次都想上前扇他几个耳光。但看到来了这么多村干部,也就将怒火狠命地压着。

认错、道歉、调解一并进行。参加人员除了岩古村来的人外,还有唐邦贵及江冲村的党员代表及张梅丈夫家的房族代表等多人。

唐邦贵首先说:“根据湘黔朝阳联合总支部委员会和湘黔朝阳联合调解委员会的委派,今天,由我和吴展平、潘昌标等人来调解你们之间的问题,请你们如实陈述事实,遵守调解秩序,如有爭议,调解不成,你们可以依法通过仲裁、行政、司法等途径维护自己的权益。听清楚了吗?”

张梅说:“听清楚了。”

李满也说:“听清楚了。”

唐邦贵说:“好的,首先请张梅陈述一下那天的基本情况。”

张梅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唐邦贵问:“李满,刚才张梅讲的事情经过是否属实?”

李满马上回答:“她刚才讲的完全属实。我诚恳地向张梅及其家人道歉,希望他们能原谅我。”

唐邦贵说:“李满,27日发生这件事后,张梅及家人对你的行为十分气愤,当晚房族兄弟数十人就要去你家讨说法。我们听说后,连夜赶到张梅家了解情况,并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才避免了一场群体性械斗事件。你的行为对张梅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影响,对她的名誉造成了严重损害,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李满回答说:“今天我当着张梅及其家人和你们工作人员的面,认错道歉。你们批评得对,我现在十分后悔。希望张梅及其家人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说完,他站起身来,给大家深深地鞠躬。

唐邦贵问:“张梅,今天李满在这里深刻反省了自己,也对你进行了道歉,你接受他的道歉吗?”

张梅恨恨地说:“他的行为太可耻、太可恨了!我当时确实无法接受,但是你们干部都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他也态度诚恳,我愿意接受道歉。如果他以后还犯同样的错误,希望你们把他送到公安机关,对他进行严惩。”

这时,岩古村的副书记潘昌标说:“李满,今天你在这儿道了歉,张梅也接受了你的道歉,你还得赔偿张梅的名誉损失。回去后好好反省,绝不能再有这种行为。明白吗?”

李满说:“我明白了,一切照领导说的做,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

最后,唐邦贵说:“你们双方还有什么补充的吗?如果没有,就算调解成功,那就签一份调解协议书,你们双方在上面签字。”

当事双方都对调解没有异议,在调解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群体性械斗甚至可能酿成重大刑事案件的事件,就这样在联合党支部第一时间的介入与调解下,成功平息、化解。

此事的平息化解,不但双方当事人表示感激,双方家庭也感激万分,就连当地派出所对此亦赞叹不已,他们说:“如果不是联合党支部及时介入,不是他们认真调解,真有可能酿成恶性群体性械斗和血案。联合党支部为我们的社会治安作出了巨大贡献!”

山里人的“大事”

依旧俗,山里人,坟山是大事。

羊角坪村村民与周边各村村民的坟山纠纷每年都有多起。

这也难怪,中国本就有敬宗睦族、祖先崇拜的文化传统,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普遍认为,“人本乎祖,木本乎根”、“祖山可弃,祖骨难抛”。因此,安葬先祖的坟山在每个人的心目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少族规中就有“严坟墓”的专条,认为“祖先坟茔是生身之本,如木之根,水之源,关系最为重也。若抛弃不顾,任其毁伤,是尤伐根塞源而望其枝茂流长,必不能矣……至保护祖基当亦如之,盖祖宗坟围树石尚禁盗卖,况祖坟墓骸,何敢弃之!各宜猛醒”。中国人对坟山的重视,可见一斑。

处于大山深处的羊角坪,村民们的传统观念尤甚,对坟山看得更重。历史上就曾多次因为坟山纠纷大打出手、诉讼不断,有族谱资料记载:“民风好讼,而词讼之间,坟山十居其七。”

联合党支部成立后,坟山纠纷的调处也成了其重要工作之一。

羊角坪村村民杨林水的责任山,是贵州岩古村傍山组吴姓家族的老坟山,这里安葬了吴姓多位祖先。后輩人都不知道,这座“湖南的山”中为什么独独有这么一块“贵州的地”,而且还是“阴地”(当地人称居住活人的地叫阳地,埋葬死人的地为阴地)。他们只知道,自他们懂事起就有了,两边的前辈们都这么告诉后辈人,这山是湖南的,这阴地是贵州的。有一种说法,是当年贵州吴姓前辈与湖南人联姻,湖南的老丈人将这块地作为嫁妆赠送给了贵州的吴姓女婿,于是,吴姓后人将先人葬于此,便成了贵州人的坟山。还有一种说法,贵州的吴姓前辈从湖南人手中用钱买来了这片土地,贵州的前辈认为,这片地风水好,适合安祖葬坟,于是将一个又一个老人安葬于此,便有了这块葬了多位祖先的阴地。

一直以来,湖南管山,贵州管坟,约定俗成,形成规制。

可是,2018年的春天,问题出来了。这年清明节,吴姓人上山祭祖,看到坟地周围的树越长越大,茂密的树枝覆盖了坟头。这里的习俗是“明坟山,暗屋场”,坟山就要开阔亮堂,上不能被阴蔽,前后不能被阻挡。如今这树,枝枝丫丫,伸到了坟头,罩住了坟茔,很不吉利。祭祖的吴姓老少,毫不犹豫地一阵儿猛砍,将坟地周围的树木砍倒一大片。这些树,有些是杉树,有些是油茶树。杉树都尚未成材,正是生长期;但油茶树正在盛果期,每年每棵树可收摘数十斤油茶籽。现在的茶油能卖50多元一斤,由此而知,其损失有多大。

吴姓人祭完祖,该山的承包人杨林上山查看,发现好好的树被砍倒一大片,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找到吴姓人家,上门去要求索赔,可吴姓人根本不理会他,反而说:“那山是你的,可那坟是我们的,自古以来就是你管山,我们管坟,我们砍我们自己坟山上的树,关你什么事?”

“你们自己去看一下,那是你们坟山上的树吗?”杨林据理力争。

“不是我们坟山上的树,难道还是你坟山上的树?”

窝了一肚子火的杨林,风风火火赶去讨说法,说法没讨到,还被对方羞辱一番,窝在心里的火更大。他本来就是个苞谷子脾气,听对方这么说,顿时怒火中烧,动手就准备打人。对方也吃了火药似的,认为他欺人太甚,“树阴了我们的坟山不说,还上门来找麻烦”,更不示弱。于是,两人扭打起来。

眼看一件小事就要酿成流血事件,围观的人立马给联合党支部书记杨汉德打电话。杨汉德放下电话,跨上摩托,风驰电掣般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看到他俩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劝都劝不开,杨汉德拿出他当书记的底气,一声大喝:“都给我放手!”

两人立即被震慑住,彼此用充满了仇恨的、血红的眼睛怒瞪对方,慢慢松开了扭打在一起的手。

杨汉德将他们带到村部调解室,问清了缘由,再一起赶到山上查看,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坐下来协调。

杨汉德先是对两人进行了教育,并给他们普及了有关法律法规,再听取双方的意见,在此基础上,进行协商处理。通过杨书记的教育,两人都认识到了自己存在的问题,吴家人认识到不该砍树,更不该砍那么大一片。杨林也认识到,自己不该私自找上门去闹,应该找组织进行协调处理。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吴家人赔偿杨林树的损失,杨林向吴家人道歉。

通过联合党支部的调解,二人心服口服。走出调解室时,他俩的手握到了一起。后来,这块坟山再也没有出现过纠纷,彼此还都相互照看着,当树木长到快阴蔽坟山时,杨林主动砍掉一些,而吴姓人每年再去祭祖挂青时,也不再乱砍一棵树。

杨汉德书记告诉我,自2015年联合党支部成立,到2021年底,短短几年时间,共调解纠纷171起,其中比较大的省际纠纷43起,一般纠纷128起。2021年以后,便再没有省际纠纷,即便有一星半点儿小矛盾,大家也都各自忍让,自行化解。

杨书记说:“最大的变化,是人心的变化,每一个人都变得心胸宽了、格局大了,矛盾纠纷自然就少了、没了。如今,彼此之间不再像以前那样斤斤计较了,过去为一句话就可能大打出手,就可能成为仇家,现在不会了,大家生活在一起,和和气气,仿佛一大家子。”

第四章综治,众治

“乡村治理人人搞,农村更比城市好。”

法治“夜宵”

夜幕降临,山村的灯火,星星点点,远远近近,次第亮了起来,整个山村退去了白天的忙碌与繁杂,静谧了许多。

就在这短暂的静谧里,突然,一阵儿嘹亮的山歌声,穿过夜幕,在空中回荡。曲调高亢悠扬,带着几分原始的质朴与粗犷。

我问陪同我采访的杨汉德书记:“这是谁在唱歌?”

杨书记说:“是我们村里的普法宣传员。隔一段时间,我们就搞一次普法宣传活动。要搞好边界的乡村治理,必须让群众学法、懂法、知法、用法。今晚的普法活动,除了我们自己的宣传员外,还请了镇司法所和县法院的法律专家,为大家答疑解惑。”

“走,我们看看去。”我迫不及待地拉上杨书记,赶往活动举行地。

活动在一個叫瑶场坪的侗寨鼓楼里举行。鼓楼是侗族特有的标志性建筑,在其文化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侗族聚众议事、选择款首、击鼓报警和进行各种文化娱乐活动的场所。有侗寨,必有鼓楼。

我们走进鼓楼,这里早已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条鲜红的条幅挂在鼓楼的两个立柱上,上面赫然写着:法治走进屋场,“典”亮湘黔边界。条幅下,一对身着侗族服饰的男女歌手正在全神贯注地对唱山歌。

杨书记告诉我,唱歌的这对男女,男的是羊角坪人,女的是贵州人,他们都住在瑶场坪。联合党支部成立后,对村民进行普法教育成为当务之急,在镇司法所的支持下,村里成立了普法志愿者协会,成员中既有大中小学学生,也有回乡青年,更有年长的老人;既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既有湖南的,也有贵州的。唱歌的这两位,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很会唱山歌。山歌是村民们最喜欢的娱乐形式之一,用山歌的形式宣传法律、法规,通俗易懂,村民更易接受。今天他们唱的山歌内容与《民法典》有关,歌词也通俗易懂,适合向村民普法。比如,邻里之间要和睦相处,避免纠纷;建房造屋要先协商,不要有私欲,不能碰法律底线;学好用好《民法典》,碰上不讲理的人,可以用它去维权,等等。

山歌对唱只是今晚普法宣传活动的第一个环节,第二个环节是“普法大富翁”游戏。游戏中,普法员提出问题,村民抢答,谁答得多、答得好,谁就是“普法大富翁”,就会获得奖品。

游戏开始,普法员提问:“土地承包经营权可以转让吗?”

抢答开始。现场一片哗然,纷纷举手,有的生怕提问人看不到,还不断地跳起来喊:“我来答”、“我知道”、“看这边”、“我,我,我”……

一个中年村民获得了抢答权,他想都没想,坚定地说:“可以。”

出题的普法员说:“回答正确。”同时,他将《民法典》里的具体规定进行了解读,“《民法典》第334条规定,土地承包经营权人依照法律规定,有权将土地承包经营权互换、转让。未经依法批准,不得将承包地用于非农建设。第335条规定,土地承包经营权互换、转让的,当事人可以向登记机构申请登记;未经登记,不得对抗善意第三人。”

解读之后,普法员继续出题:“女方怀孕期间,男方可以提出离婚吗?”这时,现场的人几乎同时回答:“不可以。”

普法员看到如此场景,忍不住大笑起来:“对,不可以。”之后,他又进行了耐心解读,“《民法典》第1082条规定,女方在怀孕期间、分娩后一年内或者终止妊娠后六个月内,男方不得提出离婚;但是,女方提出离婚或者人民法院认为确有必要受理男方离婚请求的除外。”

他向众人竖起大拇指,说:“真是太精彩了。今天晚上,你们都是‘普法大富翁。”

现场一片欢笑。

第二个环节结束后,接下来是逛“普法超市”。普法员们将与农村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法律知识,制作成折页、传单、书本等宣传资料,有的还制作成围裙、手绢等文创产品,摆放在“超市货架”——普法展台上,任村民们挑选。

在“超市”一角,还开设了法律咨询台,由法律专业人士对村民提出的问题进行解答。我们恰巧碰到一个村民在问:“由于边界不清,发生的山林纠纷该怎么处理?”

法律专业人士耐心地为他解答:“边界不清,牵涉到林地所有权和使用权争议,解决这类争议,首先应由当事人协商解决;协商不成的,由人民政府处理。单位之间的争议,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处理;个人之间、个人与单位之间的争议,由乡级人民政府或者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处理。当事人对有关人民政府的处理决定不服的,可以自接到处理决定通知之日起三十日内,向人民法院起诉。”

还有一位村民问:“有两个村民因为山林界线产生口角纠纷,打了起来。打的过程中,一人用锄头将另一人的头顶、右脸打伤,另一人用木棒将前一人额头、大腿、左脚小腿及膝盖、右后肩等部位打伤。你说这两人该怎么处理?”

法律专业人士解答道:“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43条规定,殴打他人的,或者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二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根据《刑法》第234条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说完,他问这位村民,“不知道这个案件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村民说:“有一个人被行政拘留7日,罚款500元;另一个人行政拘留13日,罚款800元。”

法律专业人士补充道:“不论是谁,当与他人发生口角、矛盾纠纷时,要相互忍让一点儿,冷静一点儿,这样就可以化解怨恨,平息风波。退一步海阔天空,千万不要采取以暴制暴、打架斗殴等不正当、不合法的行为来维护自己的权益,要学会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活动结束时,很多人久久不愿离去。

“真是一顿丰盛的法治‘夜宵啊,山歌、游戏、抢答、咨询,应有尽有,真的‘吃饱了。”我笑着形容道。

杨书记点点头,告诉我:“通过这些年的普法宣传,村民的法治意识普遍增强,知法、懂法、守法的人越来越多,不像前些年,因为不懂法,干了违法的事都不知道。”

同喝“合款酒”

联合党支部建立后,几乎所有的纠纷都得到了及时、妥善处理,然而,仅仅“快处理”并不够,光这样只是起到了“疏”的作用,还必须解决“不发生”的问题,将矛盾纠纷提前“堵”住。

他们想到了“村民自治”。

在中国,最先提出“村民自治”的是广西河池市宜州区屏南乡合寨村。1980年,第一份村规民约由合寨村村民制定,使中国的乡村治理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村民自治”。由此,合寨村也被誉为“中国村民自治第一村”。

早在1983年,羊角坪村就建立了村民委员会,同时选举村主任、制定村规民约,然而,因这些制度浮于形式,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热闹一阵儿后就偃旗息鼓了,没有实现真正意义的自治。

联合党支部意识到,新时代的村民自治,绝对不能搞花架子,要实实在在,动员每一个村民,让他们参与进来,使自治成为自愿行动,落到实处。

有人提议,何不借鉴侗族、苗族传统文化中的“款约”和喝“合款酒”的方式?

醍醐灌顶,大家瞬间受到启发。

联合党支部管辖的两省九村,70%以上的人口为侗族与苗族。由于历史的原因,一种独特的民族自治联盟组织——款,在侗族、苗族聚居区内形成。“款”分为小款、中款和大款。相邻的几个寨子组成小款,若干个小款组成中款,若干个中款联盟成大款。大、中、小款都设有款首(头人),一般由社会经验丰富、德高望重、公平正直、熟悉款词的乡老、寨老担任。款首无薪酬,平时处理款内事务,代表本款出席、商讨有关事宜,贯彻决议;外敌入侵时,指挥款内成员进行抵抗。款组织的规定称为款约,内容十分广泛,包括生产、生活、社会治安、婚姻家庭等领域的规定均可入款约。款约十分详细地约束了人们的行为规范,以及对违反者的相应处罚。

在古代,侗族、苗族村落主要依靠家族组织、寨老组织、合款组织相结合的办法进行群众自治管理。清朝末至民国年间,受保甲制度冲击,合款组织土崩瓦解。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基层组织深入到各村寨,合款组织便不复存在。但款约精神在民间保存了下来。

如今,要搞好村民自治,必须要订立像款约一样有效力的村规民约,以此来规范村民的行为,达到真正的自治。

杨汉德带领村党支部一班人,深入各村民小组走访,集思广益,听取众人意见。大家普遍反映,两省边界地区打牌赌博、打架斗殴、偷砍林木、污染河水等问题,是治理的重点。村民们同时反映,村规民约制定后,执行是重点,如果不执行,或者执行不了,不如不制定。过去也制定过很多规章,也明确了罚款细则,但最后不了了之,主要原因是大家对村干部不信任。

村委会综合大家的意见后决定,借鉴传统文化的款约精神,紧密联系边界实际,制定羊角坪新时代的村规民约——“十不准”:一、不准信谣传谣,蛊惑人心,破坏边界团结。二、不准与各级政府离心离德,唱对台戏。三、不准损人利己,损公肥私,自私自利捞利益。四、不准组织、支持、参与封建迷信活动。五、不准赌钱打牌,偷摸扒窃。六、不准哄蒙拐骗,欺骗村民。七、不准挑起事端,打架斗殴搞械斗。八、不准破坏封山育林,偷砍林木,乱砍滥伐。九、不准乱堆土石,乱挖路坎,堵塞道路、水沟。十、不准乱倒垃圾、粪便,污染井水、河水,影响环境。

如有违反上述“十不準”的,参照过去的款约办法——交米、交肉、交酒,交齐后召集全村人一起吃,称之为“合款酒”。全村同喝“合款酒”有三个目的:一是当众惩罚违约者,二是当众警示其他人,三是让大家共同来见证,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当然,这仅仅是处罚,如果造成损失,还要照价缴纳赔偿款。

“十不准”出台后,有村民以为这次与过去一样,只是走走过场,仍自顾自地跑到集体山上砍树,被看山员逮了个正着,交给村委会处理。村委会严格按新制定的村规民约进行处罚。

砍树村民十分惊愕:“你们真处罚啊!”

“不真罚,还假罚?”村委会干部严肃地告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侗族人一直有合款的传统,合款是什么?就是发誓言。发了誓就一定要兑现。今天执行的‘十不准,就相当于‘款约,你说,可以不兑现吗?”

面对村干部的批评教育,受罚村民后悔不已:“早知道是这样,我何必去砍那几棵树呢?值几个钱啊!”

最后,他不得不按村规民约的罚则,认缴了100斤肉、100斤米、100斤酒,另外,再缴纳100元罚款用于买树苗,并把它栽在被砍伐树木的山上。

喝“合款酒”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大家喝的是酒,但记下的是村规、是警示、是提醒。

自此,羊角坪村乱砍滥伐、偷盗林木之风彻底刹住,不少青壮劳力也能安心投身到其他产业。村里400余亩集体林地上种植的优质“广木”,也不再需要人时时提防偷盗。几年后,除去各类开支和村民分红,羊角坪村仅集体林地一项,就为村里创下近30万元的收益。如今的羊角坪,森林覆盖率达88%,天然古树群有苗冲椆木古树群、大树坪枫木古树群等。

受此次砍树事件喝“合款酒”的警示,其他违规现象也依次得到治理。村民告诉我,新的村规民约制定出来后,大家都有了规矩意识,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群众的觉悟也一下提高了,过去对一些违法、违规的事视而不见、懒得去管,如今只要有人做违法违规的事,做违背款约精神的事,村民们都敢站出来制止,也都会站出来制止,真正形成了齐抓共管的态势。

我想,这才是最难得的。

“农村更比城市好”

“乡村治理人人搞,农村更比城市好。”羊角坪村三角团进寨的竹篱上,挂着一个白底红字的心形宣传牌,上面的这两句话十分抢眼,几乎每位路人都能第一时间看到。

受这标语的吸引,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三角团,想看看它是不是真的比城市好,好在哪里,又怎么个好法?

三角团,羊角坪村最大的一个团寨,共有3个寨子,3个村民小组,85户,230多人。

进寨的路,水洗过般干净、一尘不染。宽阔的路肩种满鲜花,每隔百余米设立一个“垃圾分类投放站”。每个投放站里安放一组垃圾桶,四种颜色,四种功用——蓝色代表可回收垃圾,绿色代表厨余垃圾,红色代表有害垃圾,黄色代表其他垃圾。我好奇地揭开垃圾桶盖,仔细看了看,果不其然,蓝色桶里,装着废纸、玻璃瓶、塑料袋、衣物等;绿色桶里,装着一些菜叶子;红色桶里,有几节废电池;黄色桶里,是一些砖头和卫生间里的废纸等。

我国是最早提出“垃圾分类”的国家之一,但真正得到推广却是近些年的事。特别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后,广大农村开展人居环境整治,村里的垃圾分类工作也在稳步推进。

我随意走访了一户人家,门口一张设计精美的“人居环境责任牌”告诉我,户主名叫杨云育,实行责任“三包”——包卫生、包秩序、包绿化,务必做到“八整洁”——客厅收拾整洁、厨房清理整洁、厕所清洗整洁、床铺折叠整洁、鞋子摆放整洁、衣物晾晒整洁、庭院清扫整洁、杂物堆放整洁。责任牌的右边是“八整洁”星级评比公示名单,每月评比一次。从1月起,已经评比了7次,杨云育家每月都是“优”。

我一步跨进院内,刚好碰见杨云育正在为一盆凤仙花浇水。见有人来,他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儿,热情地为我让座。寒暄间,我迅速扫视了一下院内,目之所及处均干干净净、整整洁洁。

“搞得这么干净啊,能进里屋参观一下吗?”我开门见山地问。

杨云育落落大方道:“好啊,欢迎欢迎。”接着又谦虚地说,“做得还不够,你莫笑话。”

我跟着他先客厅,后厨房,再厕所,一一看去,其整洁程度无不令我心服口服。我忍不住请教:“如此整洁,你是怎么做到的?”

杨云育告诉我:“过去大家的卫生习惯不好,不太讲究,直到村里开展人居环境大整治,手把手教大家怎么做,还每月开展评比,奖罚分明。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久而久之,好习惯就养成了。”

他还介绍道,村里成立了专门的志愿清扫队,每天对进村道路进行清扫;设立专门的垃圾收纳员,每天在村子里转悠,收拾垃圾;每周全员出动,开展一次大扫除,从而保持了寨子里的整洁。另外,因为这里是湖南、贵州两省村民杂居地,光湖南的村民行动还不行,必须手拉手,带着贵州村民一起行动。于是,在联合党支部的牵线搭桥下,两省接壤地区创新机制,建立了“四個一”的工作业态:每月召开一次湘黔省际院坝会,组建一支两省接壤地村民共同参加的服务队,联合打造一个和美屋场,一体推进湘黔边界全域美的人居环境。

毋庸置疑,这里的人居环境的确不下城里。而人居环境的治理,又是乡村治理的重要一环。一个村的环境卫生,就是一个村的招牌,更是一个村的信心与精气神。它的有效治理,不但为村民营造了舒适、整洁、干净的居住环境,改善了村民的生活质量,增强了村民的幸福感,而且减少疾病的发生、减少环境的污染,有力地保护了人们的身心健康,维护了生态平衡。

告别杨云育,走出寨子,经过竹篱处那个宣传牌时,我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再一次端详——

乡村治理人人搞,农村更比城市好。

谁说不是呢?

“醒来”的龙虾花

在羊角坪,成立了多个群众自治组织,如老龄协会、红白喜事理事会、关心下一代协会、龙虾花保护协会,等等。这些自治组织在羊角坪的乡村治理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真正实现了多元共治。

村民们对我说:“你是写文章的,仅我们村的各种协会、理事会,就够你写一篇大文章了。”

我笑着点点头,对第一次听说的“龙虾花保护协会”尤感兴趣。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协会?专为保护一种花而成立一个协会,这花又该是怎样的一种花呢?我特别好奇。

村民们见我对龙虾花感兴趣,便兴奋地告诉我,龙虾花是一亿年前的物种,被称为“植物活化石”。由于地质运动,更由于生态环境的破坏,这种花在地球上几近绝迹。近几年,随着生态环境的有效治理,此花又慢慢“复活”了。羊角坪的广坪河边就发现了一大片“活”过来的龙虾花,自广坪河河岸向两边山涧蔓延达一公里,密密麻麻,蓬蓬勃勃。

“百度百科”告诉我:在一亿年前的中生代白垩纪时期,龙虾花蓬勃生长在地球上,后来发生的第四纪大陆冰川活动,使得大部分地区的龙虾花灭绝,“植物活化石”的美称也由此而来。为什么叫龙虾花?因其外形酷似我们吃的龙虾,故而给它取名“龙虾花”。龙虾花的“虾”头有两根卷须,“虾”身有一道一道的花纹,花柄像一根青丝线,所以又称“青丝吊龙虾”。它色泽艳丽,颜色丰富,有鲜红的,红如珊瑚;有金黄的,黄如琥珀;有绛紫的,紫如葡萄。近年来,由于生态环境的逐渐恢复,在许多地方均有发现,比如湖南张家界武陵源、湖南郴州市桂东县、广西柳州的三门江国家森林公园、湖南永州双牌县阳明山国家森林公园,等等。

羊角坪发现龙虾花,是在2016年3月,当时的报道称:“会同县此次发现的龙虾花生长于该县广坪镇羊角坪村和贵州省地湖乡岩古村交界处,当地茂林修竹、河水清澈、生态宜人,龙虾花沿山间无名野涧绵延数里至广坪河河岸‘野蛮生长。据专家介绍,羊角坪的龙虾花比张家界金鞭溪龙虾花色泽更艳丽、花冠更丰满,更有观赏价值。此次龙虾花的发现,是继会同县发现植物‘大熊猫、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中华水韭后,在该镇的又一重大发现,强力佐证了该镇乃至会同县优良的生态环境。”

羊角坪发现“植物活化石”龙虾花的消息一传出,迅速引来大批省、市、县专家,他们通过考察调研与对比,发现羊角坪的龙虾花,不但开得多,而且开得好、品质优:一则,该花为多头花卉,有别于独朵开放;二则,该花为序生花卉,即花朵有秩序依次开放,因此花期更长,更具观赏价值。

如此珍贵的花,肯定需要像宝贝一样保护,因此,他们成立了湘黔两省边界共同参与的龙虾花保护协会,每天在河边巡查,还建起了龙虾花保护基地,培育、栽种龙虾花,使龙虾花在广坪河边的更多地方、更大范围、更加“野蛮”地生长。在人们的保护下,如今的龙虾花,更是蓬蓬勃勃,每到夏末秋初,成片的花朵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在微风中宛如一只只活蹦乱跳的龙虾,吸引大批游客前来。

在村民的指引下,我独自来到生长这一“宝贝”的广坪河河畔。广坪河,是这片土地的母亲河。它从靖州县九龙山发源,流程近百公里,经湘黔两省20多个村庄,养育了湘黔两省十多万人口。历年来,由于沿河居民分属两省,谁也没法管,于是,滥捕乱钓、滥挖乱采、滥排乱放、滥砍乱伐等现象,不一而足。一条美丽清澈的河流终究不堪摧残,日积月累,变成了一条千疮百孔、水质混浊、臭气熏天的“病河”——河里的石头裸露了,河边的青草干枯了,河里的游鱼绝迹了……

联合党支部成立后,“母亲河”的治理被提上日程。大家一致认为,广坪河,是大家的河,它流经地方多、流域面积广,仅靠一村两村之力、一地两地治理肯定不行,必须从源头开始,沿岸群众联合治理才能起到效果。于是,联合党支部开展了“联合护河,重点整治”行动。沿河两省居民统一部署、统一行动,禁渔、禁垦、禁采、禁排、禁伐、禁养……通过努力,河水一下清了,游走的鱼儿又回来了,沉睡上亿年的龙虾花也醒来了。

每到夏末秋初,羊角坪龍虾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极具观赏价值

我驻足河岸,对广坪河进行认真观察,发现它的确是一条美得让人心动的河流:河岸青翠碧绿,各种植物竞相生长;河水清澈见底,成群结队的小鱼欢快畅游;河水在石面上流过,像绸缎般丝滑,发出轻微的响声,仿佛梦中的呢喃;一只翠鸟,展开双翼,从水面划过,蘸出圈圈涟漪。再看周围,竹丰林茂,溪涧清幽,云雾缭绕,风景十分优美。如此之地,当然是龙虾花生长的绝佳场所。

再看“野蛮”生长的龙虾花,郁郁葱葱、茂茂密密,像一块绿色地毯,从河畔往四下里铺陈,直到山涧的尽头。一阵风来,碧涛涌动,绿浪翻滚,甚是动人。

也许是见生人走向了龙虾花,马上有保护它的志愿者赶来,自我介绍道,他是龙虾花保护协会的。

我忍不住开怀大笑道:“太巧了,我要找的就是你们协会。”

他愣住了。我向他说明来意,热情地与他握手,进一步问:“你们协会有多少人?”

他告诉我:“有100来人。”

“这么多啊!都有哪些人?”

“都是住在一起的两省村民,最开始只有23位村民参加,如今整个沿岸的村民几乎都加入进来了。”

“为什么想到要成立这么一个协会?”

“一来这个花金贵,是‘植物活化石,必须保护。二来,这一天比一天好的环境,也需要有人保护。三来,自从这里发现龙虾花的消息传出去后,大波的人赶来观赏,其中有些素质差的,就偷偷将龙虾花连根拔走,说是带回家里种。如果不保护,这一片花经不住几回拔。因此,我们就想着成立这么一个龙虾花保护协会。”

“你们平常都做些什么事呢?”

“要做的事可多了,比如看护与培育这些花、为游客做介绍,等等。为了谋求更大发展,我们还进行栽种,比如今年4月,我们就在这条河的溪涧旁栽种了12万多株龙虾花幼苗,面积有15亩。”

我忍不住赞叹:“你们为龙虾花做了这么多事,真了不起。你们做这些有工资吗?”

他像不明白我的意思似的,瞪着我看了好久,仿佛在说,怎么提这样的问题?见我一直望着他,才说:“都是自己的事,拿什么工资?”

“两省的村民都这么齐心吗?”

他坚定地点点头:“现在两省的村民都非常齐心,再不像过去那样了,总爱分个我湖南、你贵州的。现在,只要是做公益,只要有人吆喝,不论哪一边,大家立马响应起来。”

说完这些,他带我来到一丛葱郁的龙虾花树前,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我们这里的龙虾花可漂亮了,你来得不是时候,如果再过一段时间,花都开了,那才叫一个好看,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盛开在绿叶间,就像一只只五颜六色的龙虾在绿波里跳动,如果你见到,由不得你不欢喜。”他说得声情并茂,我早被他的一番介绍感染,心中涌起了股股暖流。

看着眼前被保护得繁繁茂茂、郁郁葱葱的龙虾花,我想到了整个村的生态环境保护问题,接着问:“你们协会除了保护龙虾花外,还保护其他花草树木吗?”

他坚定地说:“保护啊。龙虾花只是一个点,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点。其他破坏生态环境的事,我们也都管,比如这条广坪河,我们不但管河畔的花,也管河里的水、河里的鱼,只要有人在这河里干不利于生态环境的事,我们都管。”

他进一步告诉我,如今羊角坪森林覆盖面广,空气质量一流,是天然的氧吧。在如此生态环境里生活,人的心情好,人均寿命也长,90岁以上的老人越来越多。

听了他的叙述,我下意识地猛吸了口气,一种清脑醒目的感觉传遍全身。还真是的,清爽中带着丝丝甘甜,甘甜里又透着点点清香。有如此好的山水、如此好的空气,难怪连沉睡了上亿年的龙虾花都会醒来。由于治理效果明显,2019年12月,羊角坪村被国家农业农村部、中宣部、民政部、司法部联合授予“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2020年12月,羊角坪村人民调解委员会,被司法部评为“全国模范人民调解委员会”。

昔日连村干部都“怕劝架”的“问题村”,一下拿回两块“国字号”招牌。羊角坪,由一个矛盾重重的“问题村”脱胎换骨,转瞬变成了首屈一指的“模范村”,由一向纠纷不断的“问题边界”一跃而成为远近闻名的“美丽世界”。

第五章一个村庄的“远方”

“这是一个美丽的时代,山乡焕发从未有过的神采;联合党支部团结所有村寨,引领大家走向美好的未来。”

贵州地上的“湖南站”

古书有云,上控云贵,下制长衡。这句话说的就是湘黔古道,它兴于秦汉,至明清年间日臻完备,一直延伸至南亚、东南亚等国,被誉为中国南方的丝绸之路。

羊角坪境内就有这么一段古道,是湘西南地区通往云贵两省及东南亚的主要通道。仅村内的朝阳界段,至今还保留着1365级古青石台阶;朝阳界顶,还留有古代专门用来守卫古道的军营遗址——当年为守护这段古道,驻扎了专门的部队,由此可见当年这条古道的地位与热闹。

就在这条古驿道旁,一条由湖南通往贵州的高等级公路穿村而过,东起湖南会同县城,西连贵州天柱县城,再一路向西,经三穗、剑河、凯里、麻江、贵定、贵阳,再通往云南……

早些年,因羊角坪的很多村民杂居在贵州人的寨子里,他们进县城、去镇里办事都得在路边等车,而这段路又远离住房,周围连个遮阴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建立一座招呼站的意见被提上日程。

会同县交通局同意了建设招呼站的立项申请,同时承担相关建设资金和建筑材料,但建设用地得由村里自行协调解决。

通过现场勘测,最理想的选址为贵州省黄东村刘家寨,是湖南与贵州咬合得最紧的一块交界地,这里地势平坦,路面直,视角宽,是建招呼站的不二地点。

杨汉德信心满满地来到黄东村,找到当时的村支部书记,开门见山地说:“为方便两省边界群众,我们那边交通局出钱,想在刘家寨建一座招呼站,并征一点儿地。请您支持,帮忙做做工作。”

黄东村的书记顿时面露难色,迟疑地说:“建招呼站是好事。可这地是私人的,不知道征不征得到?”

杨书记回答:“我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又不白征,按政府规定的价格付征地费。”

“那好吧,我们去试试。”黄东村的书记勉强应承下来。他带着杨汉德来到地的主人吴才勇家。

两位书记说明来意后,吴才勇的父母却说:“我们做不了主,地是儿子的,你们去找他吧。”

儿子在外面打工,每年只有春节才回来一次。老人拨通儿子电话,电话那头,吴才勇说:“全村还有那么多地,为什么偏偏看上我的?我又不在家,怎么征?”说着就将电话挂了。

首战遇阻。杨汉德向黄东村的书记求援,要他再做做工作,黄东村书记显然不是很乐意,说:“现在这地都分到了私人家里,地是他的,他不肯征,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听到这样的话,杨汉德书记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时,县里又在催工程进度,没有办法,只得在湖南自己的地盘上找,最后,在公路拐弯的凸起处找到了一小块地,刚好够建一个招呼站。

通过努力,崭新的招呼站建成。然而,因招呼站建得不是地方,既拐弯,又凸出,还地窄,建成后的第三天,就被一辆直面冲来没来得及刹车的重型大卡车撞倒。一座崭新的招呼站,还没“招呼”上一个人,顷刻间化为一片废墟。

看着眼前的一切,杨汉德书记心在流泪。如果建在原来选定的贵州刘家寨,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杨书记的一片心血付诸东流。

联合党支部成立后,建立招呼站的想法在杨汉德的心里又复活了。他将这一想法向已经是联合党支部委员的黄东村书记一说,书记便果断地回复道:“行,我们共同努力,把这座招呼站建起来。”

杨汉德再次向县交通局申请立项,县交通局十分支持,并嘱他们尽快实施。

之后,杨汉德根本不用再去黄东村协商,仅打了几个电话,征地问题就给解决了。又过了不久,一座崭新的“湖南的”招呼站,就屹立在了贵州的地盘上。

这些年,农村多地修建了招呼站。但在我固有的印象中,农村招呼站大多修得简陋,几根柱子一立,瓦一盖,几条长凳子一摆,一座招呼站就算建成。这样的招呼站,仅能为等车或过路的人提供一个遮风挡雨、临时歇脚的去处。

而矗立在眼前的招呼站,竟建设得如此气派,真让我想不到。它借助侗族房屋的建设风格,穿斗横梁、悬山屋顶、红柱青瓦、飞檐翘角,极具民族特色。“湘黔边界招呼站”几字悬挂其上,笔走龙蛇,苍劲有力。招呼站里,还安有供候车群众休息的座椅,座椅上一尘不染,鲜亮的油漆,在夏日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正当我沉浸在对招呼站的美好印象里时,“突突突”,一辆摩托车停在了我身旁。车上下来一位戴红色头盔的中年汉子,杨书记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就是吴才勇。

杨书记上前,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很久没见到你啦。”

吳才勇解释道:“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前两天才回来。”说着,他看看我,一边微笑点头,一边取下头盔。这时,一个精明能干、落落大方的男子出现在我面前。

杨书记说:“谢谢你给了我们这么大支持,如果没有你的支持,这招呼站肯定修不了。”

吴才勇马上说:“您客气了,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告诉我们,第一次提起修招呼站,他确实想不通,因为那时,两省人之间有矛盾,打内心里真的不想将地让给湖南人修房子。这几年成立了联合党支部,把两省人团结在了一起,感觉亲近了好多、融洽了好多,一有矛盾纠纷,就及时得到了处理。所以,后来书记再来他家,打电话跟他说,现在大家都在一个支部,就不要再分湖南、贵州了,他当即表示认同。再说,湖南将招呼站修到了他们家门口,方便的是他们啊,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就这样,招呼站的选址很快就确定了下来。

杨汉德说:“剪彩那日,我专门找到你爹,给你付征地款。你爹和你的说法一致,说‘又没占多少,就算我们家为两省边界做点儿小贡献。听到这样暖心的话,我当时眼圈一热,差点儿流出泪来。”

吴才勇忙说:“千万别,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今后村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戴上头盔,跨上摩托,疾驰而去。

饭养身,歌养心

村民说,生活条件好了,人们又有了更高的追求。

唱歌,就是其中之一。

羊角坪三月三歌會

这里自古就有“饭养身,歌养心”的说法,他们告诉我,两省交界的这片土地,有48个古寨子,俗称“四十八寨”。四十八寨人,生来喜欢唱歌,几乎每个寨子都建有自己的歌场,也称“四十八歌场”,如岩湾歌场、天华山歌场、大贡堡歌场、两头坳歌场、阿婆坳歌场、龙凤山歌场等。这些歌场均有上百年历史,每当举行歌会,四十八寨的男女老少就齐出动,或不同寨子对唱,或男女对唱,直到唱得分出输赢方才罢休。除了这些大型的歌会,还经常举行一些小型集会,进行对歌。即便是红白喜事,唱歌、对歌也是主打节目。生产劳动的间隙,也以唱歌、对歌为主要娱乐方式,唱完歌,心情舒畅、精神饱满、精力充沛。所以说,饭养身,歌养心。饭与歌,一个都不能少。特别是当吃饱穿暖后,歌更成了比饭还重要的东西。

联合党支部根据这一特点,筹集资金,对多个传统歌场进行修复,并在羊角坪新建了湘黔边界民族舞台和羊角鼓楼等文化表演场所,还经常组织歌会。以三月三歌会为例,短短几年,就在羊角坪连续举行了五届,且一届比一届人多,一届比一届影响大。

农历三月初三,是侗族、苗族等少数民族的重大传统节日,每到这一天,都要举行盛大集会以示庆祝。

侗族将这一天定为花炮节,是除了春节和侗年之外的最重要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侗族村寨都将举行抢花炮、斗牛、斗马、对歌、踩堂等一系列活动。侗族青年男女把这一天作为谈情说爱的日子,因此,在某些地方,又将这天称为侗族的情人节。

在苗族,三月三是与清明节、重阳节并称为苗族三大节的重要节日。每到这一天,苗族人民都会换上节日的盛装,举行盛大活动,如对歌、跳铜鼓、斗牛、祭祖、展才艺,等等。

联合党支部根据侗、苗人民的民族特点,精心组织了每年的三月三歌会。

2023年4月22日,又一届歌会在羊角坪村举行。羊角坪村部大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迎着春日的阳光,杨汉德领着身穿节日盛装的50多名芦笙队队员,整齐排列在村部大院门口,用悠扬的芦笙曲和欢快的芦笙舞,喜迎四方宾客。

来自湖南、贵州两省四十八寨的数千名群众欢聚一堂,仅上台对歌者就达500多人。大家用《黄桑姑娘》《春天花蝴蝶》《芦笙踩堂》《采茶舞》《铜鼓祈福》《山歌对唱》等一系列节目,展示苗、侗人民热情好客的礼仪文化、欢快激情的歌舞文化、含蓄率真的爱情文化和五彩斑斓的服饰文化。特别是你方唱罢我接腔、你起歌头我接尾的山歌对唱,将活动一次次推向高潮。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参加集会的人们还意犹未尽,纷纷表示,明年还会再来。他们欣然接受采访,毫不隐藏地表达着自己的心声。

贵州省黔东南州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贵州高级歌师彭泽汉说:“三月三是春天的象征,也是祈求丰收、祈求平安的重要日子。这次羊角坪三月三歌会,贵州来了16支队伍,在这个美好的节日里,我们满怀感恩喜悦之情,穿上节日的盛装,尽情对歌、尽情舞蹈、品尝美食,感受民族文化的独特魅力。”

有四十八寨“歌王”之称的龙金香说:“在我们这里,也像东北人‘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一样,宁愿一餐饭不吃,也要唱歌。湘黔朝阳联合党支部成立后,干了一系列深得民心的好事,两省边界的乡亲赞不绝口。举办三月三歌会就是被人们称道的好事之一。如今,歌会已经举办了多届,不仅深得民心,而且活动越办越好、名声越来越大、影响越来越广,参加的人员也越来越多。”

杨汉德书记告诉我,龙金香不仅是四十八寨“歌王”,而且是湖南靖州县大堡子镇大木村的党支部书记。大木村虽然不与羊角坪接壤,但离得不远,中间只隔了一个村子。他们村与贵州的多个村接壤,也属两省边界的交接地。当他们听说羊角坪与周边几个村成立了两省边界联合党支部后,也提出申请,想加入进来。

几天的采访很快结束,告别杨汉德书记时,他突然对我说:“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问:“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随他来到广坪河畔的村民休闲广场,一座美少女雕像顿时吸引了我的目光——

少女婀娜多姿,倚躺于礁石之上,轻蹙双眉,眼含浅笑,香肩凝露,肌肤胜雪。那修长的身材,如一条精致的鱼,在水里漫游。圆润的曲线,波浪般起伏,光滑温软,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一头美丽的秀发如春云般堆拥,自脸颊流泻而下,淌过胸前,激起阵阵波澜。她那纤细如嫩笋的手,伸进发丝,轻轻梳理。一低头,一回首,一种冰清玉洁、楚楚动人的姿态,流泻而出。阳光穿过尘埃,温暖地照在她的前额上,世界一片安详……

我问杨汉德:“这座雕塑有什么深意吗?”

杨书记告诉我,雕塑是根据羊角坪的一个传说修建的,叫“仙女梳头”。过去,这里很不安宁,自然灾害频繁,经常有妖魔鬼怪出没;再加上地处边界,少数民族部落、族群争斗不断,闹得天地不得安宁,生活其中的边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经常来这里沐浴的仙女看到这一切,深感百姓生活不易,于是想帮他们。她向玉皇大帝禀报民间疾苦,并愿意降落凡间,为民除害;同时团结带领边民,建设边地。玉皇大帝被她的真诚感动,答应了她的请求。来到凡间的她,团结边民,建设边地,使这方天地从此安宁,实现了“要定乾坤才嫁郎”的诺言。若干年后,仙女仙逝,化作一块“梳头”状的巨石,倚躺在她经常洗浴梳头的河边,继续镇守这方土地的平安。从此,河水清澈,井水甘甜,人们用河里的水浇灌庄稼,年年五谷丰登;挑井里的水饮用,个个健康长寿,整个边地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后人为了纪念这位仙女,将仙女梳洗的地方称为“仙女湾”,将那块“梳头”状的巨石命名为“仙女梳头”,一时成为村里重要的景观。遗憾的是,前些年扩建公路,将“仙女梳头”的巨石给填埋了。

乡村振兴战略出台后,联合党支部决定恢复“仙女梳头”景观,在“仙女湾”建立村民休闲广场,并专门从外地请来艺术大师,为仙女塑像。

杨汉德说:“塑像有两层意思,一来传承奋斗精神,二來礼赞伟大时代。有人说,我们联合党支部就像这位仙子,呵护着村庄的平安和美丽,呵护着百姓的安康与幸福。”

后记

本文完稿之日,正值又一个“中央一号文件”发布。

2024年2月3日,新华社受权发布了2024年“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学习运用“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经验有力有效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意见》。

自1982年来,40余年间,中共中央一共发布了26个关于“三农”工作的“中央一号文件”。其中,党的十八大以来,就发布了12个。在如此众多的“中央一号文件”里,乡村治理始终被作为重中之重进行部署和安排。

2024年“中央一号文件”指出:“建好建强农村基层党组织,健全村党组织领导的村级组织体系”、“发挥村民自治作用,强化村规民约激励约束功能”、“坚持和发展新时代‘枫桥经验,完善矛盾纠纷源头预防、排查预警、多元化解机制”、“坚持农民唱主角,促进‘村BA、村超、村晚等群众性文体活动健康发展”。

回顾在羊角坪村看到、听到的一切,我惊喜地发现,羊角坪村为中国乡村治理提供的样本与参照,无不是“中央一号文件”最成功的实践和最生动的呈现之一。

为什么在雪峰山脉和云贵高原交接处的这片土地,会有如此成功的作为?为什么两省三县六镇九村的这片土地,会有如此灿烂的当下?

首先,他们坚持党的领导。他们根据两省边界的实际,成立了不分湖南、贵州的联合党支部,在联合党支部的领导下,开展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工作。

其次,他们敢于创新。他们充分发挥人民群众的智慧,创造性地建立组织机构,创造性地制定一系列制度,创造性地出台一系列措施,创造性地开展一系列工作,使乡村治理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再次,他们充分依靠人民群众。习近平总书记说,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的实践是最丰富、最生动的实践,蕴藏着无尽的智慧和力量。羊角坪村的探索,其精髓在于,走群众路线,紧紧依靠人民群众,充分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依靠群众办好群众自己的事情。这种接地气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切实情,见实效。

羊角坪的经验告诉我们:坚持党的领导,是提高我国农村治理能力、实现乡村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最大保障,也是最大的制度优势。乡村治理,离不开党的坚强领导。只有将党组织建好建强,只有在党组织的正确领导下开展工作,才能取得成功。

羊角坪的经验还告诉我们:创新是引领发展的第一动力,创新是一切工作取得成功的灵魂;唯创新者强,唯创新者胜。在乡村治理工作中,必须不断探索、不断创新、不断总结经验教训,大胆试、大胆闯,从生动鲜活的创新实践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束缚,工作才能有突破。

羊角坪的经验更告诉我们:要把人民群众中蕴藏着的智慧和力量充分激发出来,只有一切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把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才能克服困难,完成任务,实现目标。

自2019年起,国家农业农村部、中宣部、司法部等多部门联合,连续开展了三届“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的评选,2968个村榜上有名,这些村都与羊角坪村一样,是大国村治杰出的代表。

一叶知秋,滴水藏海。

时代造就英雄,伟大来自平凡。

从中央一年接续一年的制度设计和工作部署中,从基层不断涌现的一批紧跟一批的先进典型里,我们不难看出,大国村治,已是一路生花,更将一片辉煌。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图片由作者提供)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谢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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