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病,我知否?
2024-05-09陈希我
《另一个我》这小说的名字是后来改的。《延河》编辑马小盐问我能否斟酌一下篇名。当时我的病又发作了,脑子想不了事,就托她想一个。名字出来,我简直吃惊,这正是我手头大长篇所写的:我、另一个我,又一个我、无数的我的分裂与纠缠,自我辩难。也许是不想题透,我当初在给这篇小说取名时回避了,用的是《孪生》。但也许因为这长篇难以写下去,我不知道它能不能写成,它出了根本性的问题,正如我给它起的副标题:“论写作之缺乏方法论。”这话脱胎于福楼拜曾为他《布瓦尔与佩库歇》所拟的副标题:“论科学之缺乏方法论。”这部小说,福楼拜到死都没有完成。
我是作家,也是教师。我教学后面几年,一直处在难以为继的状态。讲课要观点要条理,但同时,总会有另一种声音冒出来,还会有第三种声音,第四种……众声喧哗?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我一直不敢讲陀翁,我觉得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讲得好他。因为,讲得好就不对了。但我又得讲课,只能迁就一头。这样,课是上成了,但我知道我是在敷衍。如果讲的是写实作品还好,贴着生活面貌、世俗逻辑讲,但文学逻辑不是世俗逻辑,小说写的是精神世界。心路?过去我也这么认为,但“心”有“路”吗?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鲁迅竟然也“鸡汤”一回。如果一定要说“路”,文学恰是没人走的、只有我走的路。但只有我走的路怎么跟人说?何况那并不是路,而是杂沓的脚印。卡夫卡说:“我们称之为路的,其实不过是彷徨。”这怎么讲?课堂上讲不明白,课堂下也讲不明白。也写不明白。自己都不明白。
我能在多大程度上弄明白这个世界?我们可以借助怎样的框架?之前有传统,后来有启蒙,民主自由人权;国家,革命;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现代化,全球化;“左”与“右”……要命的是现在它们叠加在一起,层次混杂,互相打架、更要命的是混战使问题失效。这是与风车战斗。“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这是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里说的。原来在公元2世纪哲人就认识到这一点,人类竟然忘了。
这也不是忘却,是处境逼得你不得不一再拿起武器来。这是与虚无战斗。前两年我给《普罗米修斯已松绑》一书写后记,标题是《谈何反抗虚无,不过是虚无地反抗着》。韩炳哲也谈“幻想处于自由之中实际上又被束缚”的普罗米修斯,秃鹫每日啄食他的肝脏,肝脏又不断重新生长。他不仅被吃,而且又生长,吃得厉害长得厉害。这只恶鹰其实正是另一个自我。用我另一部小说《心!》题记里引用的鲁迅的说法:“抉心自食”。竟至于渴望心长得快、长得肥,自己吃自己,吃得丰盛。
我有病,我知否?
也许是自我意识太强,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先生们,我向你们发誓,意识太过丰富——这是一种病,一种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病。”“地下人”处于地下不自由,但越不自由,就越要审视世界,实际上是凝视自我。我在我之中,我在我的自噬之中,我在我的分裂的缝隙中,我在我的缠斗的空气中。也许这才是文学吧。加缪在论述卡夫卡时说:“人类的境遇之中彰显了一种本质的荒谬和与之难以共处的高贵(所有的文学都是如此)。”
陈希我,作家、文学博士。主要作品有小说《抓痒》《大势》《冒犯书》《我疼》《命》《移民》《心!》《普罗米修斯已松绑》,随笔集《真日本》《我的后悔录》,学术专著《享虐的文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意、西等多种文字。获国内国外文学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