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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形成长

2024-05-09袁凌

北京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华山

“那时,我是这样一个少年/苍白的脸颊/戴着一副方框的大眼镜/灰白的头发/一半来自忧郁/一半来自爸爸。”这是万华山在《十七岁的肩膀》里写下的诗句。很难用一句话介绍万华山,因为他出入皮村,游走边陲,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辗转过多个城市,是漂泊不定的旅人,是知识的信徒,也是理想主义的捍卫者。他无所谓“苟且的保障,他想要保持精神的探索,和‘知识分子般的济世情怀,过一种高能量的生活”。作家袁凌以冷静克制精细的笔触,为万华山素描,记录下大时代中一个年轻人的独特人生。

“感觉这辈子,成功是不可能成功了。”2023年9月,万华山忽然发了一条这样的朋友圈。

和他大半年前的踌躇满志相比,这显然是个极大的变化。当时万华山和我发生了一次争执。他发布了一条朋友圈,和他去大理后时常发布的人生思考和感悟类似,说谢绝了不久前一位大姐半开玩笑的提议,不打算去干厨师和房地产中介,而且家乡的种粮大户事业也准备放弃了,后者是华山一年来心心念念的回乡创业项目。因为那些不过是苟且的保障,他想要保持精神的探索,和“知识分子般的济世情怀”,过一种高能量的生活。在大理,他已经在知识和文艺圈子里颇受认可。我感觉他空谈多写作太少,评论“倒情愿你做厨师、卖房产或者种地,当然笔耕也可”。说到他“太容易厌倦”,忍受不了日常的沉闷,现实中即使是爱做的事,也会包含这样沉闷的过程。华山为这句话生气了,说他承受了十几年身体残障一样的痛苦,和强迫症,为了生存挣扎不得不换地方、换工作,加上好奇心的尝试,“我们认识那么多年,聊了那么多,但你仅仅认为是厌倦。”

争执发生的时候,我和万华山认识已经七年,距离他离开皮村已经有四年时间,去怀柔农家院是三年前的事,离开怀柔去大理则是在大半年之前。虽然华山是离开皮村的人里边走得最远最决绝的,但感觉他的一只脚还扎在这里,就在那条引发争执的朋友圈下边,还有史鱼琴、张钰等几位工友发表评论和点赞。当初我认识华山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腿在皮村扎得那么深,就像我没有料到今天他走得这么远一样。

2017年夏天,我再次来到打工博物馆那间烟雾腾腾的办公室里,一群远近而来的工友挤在破沙发和旧凳子上吞云吐雾,除了我已经认识的小海、张行和莫晓明,还有万华山。

华山说,当时我没有太注意到他,除了他黝黑的面容在升起的烟雾后不显眼,还有他当时仍旧有些过于矜持的脾气,让我误以为他是某个志愿者。事后看来,他显然有些深藏不露。比起小海、莫晓明和小静,我们的交流来得比较迟,虽然那之前已经常常大家一块儿聊天和瞎逛,参加文学小组或者剧场的活动了,我也去过了他寄居的工友之家凌乱黑暗的架子床宿舍,渐渐了解到他高中毕业,学历在工友们中算是高的,做着《新工人文学》的编辑,在文学小组有着某种重要性。不知道为什么,他浓密如乱草的头发过早地花白了,棱角分明的脸上配着一副近视镜,镜片后的眼神晦涩,给人一种经历沧桑和负重的感觉。

几个人会一起到莫晓明新近迁居的村里去,这个村子在尹各庄的北边,靠近格拉斯小镇,东边有个大而空旷的郊野公园。我们常常在村里买了大家一致称赞的红糖包子或三角,提着一边吃一边走到公园里去,路上会闲聊起各自的情形,尤其是男女之事。在这上面,伙伴们对华山颇有微词,说他“有强迫症”,禁忌太过,另一面又有幻想,喜欢跨越阶层去追求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也就是当时纷纭来到皮村的女志愿者,大部分是女大学生、研究生,以及导演、乐手这样的文艺青年。华山承认自己有某种强迫症,有一种把精神和肉欲对立起来的倾向,会对后者感到厭恶,更看重前者的无上满足。

很久之后,我知道伙伴们特指的是华山追求他参演的《我们》的导演,《我们》是工友之家出品的以工友为主角的戏剧,这位高学历、家世良好的女导演看起来完全误解了华山,给了他极不客气的评价,说他是“一只膨胀的……”这和小海与大体同一阶层的晨依之间的暧昧全然不同,即使后者也失败了。和小海频频相亲不同,对于同一阶层的女孩,华山虽然有机会却毫无兴趣。

我与万华山的第一次深切聊天是在温榆河畔,当时一起从皮村去尹各庄找小海,不知什么原因我们没有径直穿过温榆河大桥,而是沿着河岸走出去好一截,在起伏的田野小路上边走边聊天。在翻越田埂和水渠时,华山的动作有力却显出某种不协调,似乎会猝然摔倒。在一次趔趄当中,他打破了一贯的矜持,说自己的强迫症已经躯体化很严重,病症源于他的父亲。

华山讲述,父亲是一个极其暴力的人。他在外面极其胆怯,在家却像一个暴君,说话随时都在骂人,哪怕遇到一点最轻微的反抗,就会暴跳如雷,打人时不分轻重,随便拿起来什么东西就会扔过来,抄起什么家伙就砸下来。母亲在外精明能干,却根本对付不了父亲,顾着自己躲出去打麻将,华山成了父亲暴力的对象,只能在两个姑姑和三个姐姐那里得到一些抚慰,而她们也无人敢与凶暴的兄长和父亲对抗。父亲的暴力来自爷爷,长年当生产队长的爷爷比父亲更为暴力,将父亲塑造成了胆小如鼠又暴戾如狼的性格。时日至今,离开了家乡这么远,一旦想到父亲,华山还是会本能地头皮发麻,感到什么东西要当头劈下来,牙齿开始打战。面对很多事情,他常常感到内心住着两个自己,一个勇敢而强大,要反抗、征服、怒斥,一个却猥琐弱小,只能屈服、退避、求饶,像他遮挡视线的镜片一触即碎。近来他感到这种强迫症愈加严重,去医院检查说是脊椎出了问题,却没有很好的医治方法。

那次聊天之后,我感觉自己更加了解了华山,另外一个了解他的人是小海。华山是跟着小海来到皮村的,他们相识于三里屯一家卖家谱类图书的书店,在那里两人是店员同事,华山比小海先来,卖工艺品和整理书架,小海则负责卖书。当天两人一块儿住在阁楼上的员工宿舍,聊了很久的天,小海说自己写诗,华山很惊讶,“第一次见到写诗的活人,感觉云山雾罩,顿时觉得北京这地方果然不一般。”后来华山被老板相中,去了海淀中关村的总部图书公司做编辑,但两人的交往一直持续着。

2016年底,华山第一次跟小海相约去皮村。第一印象跟很多工友相像,没想到“云山雾罩”的北京有这么破烂的地方,真是土得掉渣,渣又被拥挤的行人踩成烂泥。工友之家由于和村委会闹翻被拉了闸,还在靠自备柴油机供电,远远就听见电机巨大的轰鸣声,闻到时隐时现的柴油味儿。一堆人在后来我们相遇的那间破烂的办公室里拉家常,有人给华山递过来劣质香烟,一堆人吞云吐雾海阔天空,在机器的轰鸣中喊着说话,沉浸在被野蛮打压的悲愤之中。晚上华山在电影院欣赏了工友们的才艺演出,徐良园的相声表演,申思的“将进酒”朗诵,压轴是“摇滚巨星”许多的吉他弹唱,曲目是在工友们当中特别著名的《小妹妹來看我》:“小妹妹来看我,不要坐火车来,火车上的扒手多,我怕妹妹受折磨。小妹妹来看我,不要坐飞机来,飞机上的老外多,我怕妹妹出了国。小妹妹来看我,千万要从梦里来……”一曲终了,大家正要求他返场,先前忽明忽暗的灯光索性熄灭,大家纷纷打开手机电筒,许多在电筒光包围中再度演唱“生活就是一场战斗”……华山感到自己第一次有了和众人抱团跟什么战斗的机会,他知道自己不会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以后万华山又去对过院子上文学小组的课程,第一次去,张慧瑜让大家挨个儿介绍下自己,立时让华山感到气氛很平等,老师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和老板以及父亲的口气很不一样。课上分享了工友们的作品,华山觉得“还行”,但也并非比自己高出多少,在慧瑜老师的鼓励下,华山开始写东西,开始生疏,后来得到了大家好评,由于在图书公司干过编辑,他在文字上的功底显得很突出。在一次文学小组的讨论中,华山发言说希望通过文学改变命运,不想一生只能做快递员建筑小工,当了编辑之后,别人对你的称谓和眼光,也比从前自己当小工时尊敬些。在场的范雨素却说,文学改变不了命运,只是一种比打麻将之类更好的习惯。认为华山当上了图书公司编辑,对建筑小工快递员有歧视。这次争论以后被媒体报道为“一位文字功底好的青年”急于通过文学扬名立万,瞧不起自己本来的阶层出身快递员和小工,让华山很生气。

那时华山已经离开了图书公司,刚刚从颐和园隔壁一家打造宫廷糕点的院子离开,躯体化症状加重,打算在工友之家当志愿者过渡一两个月,再去找下一份工作。正赶上冯睿离开,小付怀第一个孩子快要生产,工会缺乏人手,王德志、许多一起劝万华山待下来,“一块儿为工人做点事情。”因为一个月一千五百块的补贴过于微薄,华山没有正式同意。但另一头张慧瑜老师发现了华山的文字和编辑功底,把一些工友的文章发给华山让帮助修改,出版工人文集,就这样成了既成事实,开始干起来。恰逢2019年3月工友之家得到了一笔资助,张慧瑜、王德志商量定期出版《新工人文学》,5月1日劳动节正式出版,华山就此挑起了主编的大梁,“前五期就是他一个人在干”,张慧瑜说。

文学小组的工友们一般不会电脑,写东西都是在手机上,错字很多,标点符号都很难用对,更谈不上编辑经验,不期而来的华山显然是稀缺人才。按照华山的创意,杂志模仿了《北京文学》的版式,每期一个封面人物,一期男一期女,人选由大家商量确定,其他具体栏目也是华山设置的,向工友和外面的人约稿子,选邮箱投来的稿子,编辑、校对也都是他独立完成。只有封面是万华山选好素材后让美编王倩在电脑上制作,王倩也是万华山找来的。万华山曾对张慧瑜说,光是校对就花了他特别大的精力,这大约也损伤了他的视力,使他后来患上了干眼症。

身为工友之家的员工,华山除了编杂志还要干从前冯睿的那摊子办公室杂活,偶尔打扫院子和博物馆房间,迎来送往,组织讲座和晚会,客串主持人,出演话剧。他编《新工人文学》的报酬是从无到有每期几百元的编务补助金,此外1500元的员工工资也只拿了几个月。

杂志后期开始有范雨素、苑伟、小海等人参与,分别负责诗歌、散文、小说各门类。统稿仍旧由华山来完成,后来则变为轮流主编。张慧瑜还让懂电脑的小付跟着华山加强文字功底,好在华山淡出之后承担起统筹杂志编辑的任务。由于找华山编稿成了习惯,即使是在离开工友之家之后一两年,工友们仍会把自己刚写完的稿子发给万华山,请他帮忙润色。2022年结集出版的《劳动者的星辰》里一些稿子就是如此,譬如徐克铎《媒人段钢嘴》、史鱼琴《一个月嫂的江湖往事》,后者题目也是华山帮忙起的,因此在华山朋友圈转发《劳动者的星辰》出版消息后,史鱼琴特意在评论中感谢华山。此外鸿雁之家成员、写出了长篇小说的育儿嫂尹鸿炜,也在接受媒体采访中提及,她去皮村参加文学课认识了万华山,写出稿子后会发给华山看,寻求修改建议,万华山还指出她的散文写得比诗歌好。

这份工作也给华山自己带来了回报,通过经常来文学小组授课的《北京文学》主编、诗人师力斌推荐,华山和范雨素一起入选了第一期北京老舍文学院高级学员创作班,受到写作课训练,在课堂上他每次交的习作都能顺利过关,收入了作品集,还参加了学员班的采风活动。

主编《新工人文学》期间,万华山住在工友之家的宿舍,除了阴暗还特别潮湿,屋顶漏雨,下雨天架子床几乎立在水里,被子潮湿得能挤出水来,华山自己拿过去的被子也很快霉烂了。平房屋顶只是一层薄皮,冬天过于寒冷,华山买了一个电热器烤火,一天要几十度电,村里的电价高,工友之家提醒他偶尔受不住了再用一下。一个开罗美国大学的老师来参观,看到他捧读的《新工人文学》杂志编辑住在这样的地方,禁不住哭了,说:“没想到有人会真的这么坚持理想,忍受这样的严寒。”第二年冬天,他从埃及打微信语音给华山,询问有暖气了没有?华山告诉他已经自己租了房,有了电暖气,这位老师才放心。

我去过华山租的那间公寓,是皮村常见的公寓,价钱是每月1100元,心里还有些疑问他从哪里来的财力租房。这时期他不再算是工友之家的员工,每天的伙食要自己解决,工资也取消了,只有零星的《新工人文学》编辑补贴。后来知道他在干“攒书”的活计,这项业务是他从以前的图书公司带过来的,通常是在短时间内把一本世界名著缩写成两三万字的篇幅,以口袋本或所谓“精选”的形式出版,销售给中学生以及不耐烦读原著的文学爱好者,报酬是每千字50块。华山通常一天能攒出两三千字,最多的一天攒了7000字,但这项活计他不能一直干,攒几天就得歇几天,身体不允许。几年后他告诉我,当时他的身体“其实就是残疾人”,从后脑勺到脚后跟,随便做点复杂的动作就疼痛。攒书需要的长期正襟危坐和低头,使他本来就强直的脊椎更加僵硬,此外则是日渐严重的干眼症。大部头的名著华山一人拿不下来,需要两个人分头尾章节一起攒,这也是他找了曹恩硕的原因。

再后来,他离开了皮村。

万华山离开皮村,无疑和他的个性有关。

几年后他回忆,在工友之家,领导人王德志对他一直不错,聚餐有好吃的会叫上他,有时候还会请他喝个小酒聊聊天;工会食堂大姐做了好吃的,会提前告诉华山,有时怕他吃不饱,还问他要不要加个炒鸡蛋。二手商店卖衣服的大姐,有好的合身的衣服,也会给他推荐。工友们从老家回来,会特意给他捎土特产。

在皮村,万华山除了编杂志和日常迎来送往,还为两个重症患者发起过募捐。一次是跟随父母打工来北京的小女孩,身患白血病,父母慕名向工友之家求助,王德志转给华山负责,华山为患儿发起了水滴筹,尽管华山初来乍到人脉不足,仍旧筹到了15000多元,补助小女孩做了骨髓移植手术。另一位是皮村当地居民,因为车祸成了植物人,华山这时已经打开了人脉,为当事人募到了5万多元,华山的朋友们一共捐助了5000多元,他在办公室接待参观者时认识的影视编剧柏邦妮捐了1500元。这两次水滴筹的链接,眼下在网上仍可看到。日常的交往中,华山也会为工友的孩子们买点零嘴,彼此周济。虽然和王德志有时会发生观念争论,但总体来说王德志、张慧瑜以及其他的理事都很重视他,仗义、肯负责和能力一起,给他带来了认同。

但“一根筋”的性格也会带来冲突,万华山最终离开了皮村,原因是2019年的“米兔”风波。在这次潮流中,工友之家的一位前发起人被涉及,工会的回应起初不够及时,受到质疑,后来才重视起来,咨询律师和专家后发表了比较完备的整改意见书。在事态发展中,华山的态度和接受外界采访成了一个因素,这最终使他淡出工友之家并离开了皮村。皮村的生涯给华山打开了广阔的前景,这在他打工和当图书公司编辑期间都是不可想象的,但他并没有像小海那样在这里找到长久的安顿。

疫情初起,华山去了海淀,回到从前那家图书公司上班。夏天疫情稍微松动,我去公司看他。

这家公司在中关村创业大街一个两头封闭管理的园区楼上,整个园区像是一个失败的招商项目,没有多少人。公司的墙上几副大书架里陈设着各种家谱类图书,大多是公司替人定做的,算不上一家真正的图书出版公司。但对于华山来说,能在这里做文字编辑,仍然是他人生从拧螺丝和草台班子、餐馆后厨而来的一次飞跃。当他坐进四面书架之间的位置,打开电脑屏幕,感觉自己是在一片无垠的天空翔翥。刚来北京他想的就是干跟文学沾边的事,“哪怕是到出版社端茶送水,过两三年总能干出点啥”。下班之后他一个人留下来,在面积不过四平方米的编辑室里踱步良久,又走到公司的客厅,一排排打量架子上堆叠的书籍,心想封底上责任编辑一栏不久就会写上自己的名字了。再走到窗前,俯瞰半条中关村创业大街,心随时要飞起来又落下去,回到自己狭小的工位上,在一行行文字中爬梳自己的未来。

几个月之后公司业务一再亏损,加上老板和老板娘之间的离婚大战,总是发不出来工资,已经有了经验的华山去了另一家做儿童类图书、更为景气的公司,以后輾转去皮村,但和老板一直保持联系,因此离开皮村后能够回来。

除了制作家谱,这家公司还有缩写名著、收费替业余作者编书、出书之类的业务。这些个人大多并不需要买书号出版,只是印个几百册送人,在朋友圈卖一下。华山电脑上打开的,就是一位中年单身女人委托的一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叫作《情殇》。写她曲折的恋爱史,总是痴心爱上一个男人又受伤害,后来对男人死心爱上女人,结果仍然被始乱终弃,情节看起来很狗血。但据说都是她的亲历,语言则是不折不扣的初中生水平,一大堆错别字、语法不通,又特别喜欢抒情用叹号,弄得华山焦头烂额,自己还特别欣赏那些大段的抒情,觉得这是小说的精华,华山怎么劝说她都没用,只好敷衍了事替她过一下,替公司挣了钱拉倒。除了这个女人的长篇小说,华山在这里还编过《聊斋志异》《史记》白话文选本,一本配插图的《孟子》,以及后来在皮村攒的名著。

华山带领我参观了一圈,跟领导见了个面,领导有点所谓“儒商”的富态,下面的所有编辑则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清苦感。最初来到这家公司,华山对面办公的师傅是《中华儿女》退休的老编辑,教了华山不少活儿,不然上手不会那么顺利。最初应聘这家公司校对岗位的时候,华山在电话里大着胆子说自己是大专学历,学应用中文。对方也没认真核查,面试通过了,反正是让去做店员,包吃包住一月两三千元。而接电话的时候,华山正待在北京大学保安队的地下室宿舍里,等待凑够了一期五个人,拉到昌平去集训一周上岗。命运就这样让他走出了地下室,现在和别的编辑一样,每月扣除社保能拿到5000来块工资,在清华大学尽北边一个城中村租了间房子。

我想去那间房子看看,但因为疫情封闭去不了,两个人出去随便吃了个饭,就坐在文旅大院的出口马路牙子上聊天。华山说到过年回乡家人又在张罗相亲,但他毫无兴趣。倒是最近一段时间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在北京的女生,中专毕业,做会计,好像挺能攒钱的,在北京付了个小房的首付,见了两面对华山比较上心,华山自己有些犹豫,绝对缺乏感觉,嫌她没有共同语言。

以往华山也像小海一样相过亲,不过只有四次。其中有一次华山已经给女孩按老家风俗递了六百块的红包,也接待了女方来看家庭的一大拨亲戚,花出去几千块红包和酒席费,算是定下了亲事。女孩出门去浙江打工之前还来华山家里住了一夜,说是第二天让华山骑电动车带她去车站,当天晚上大人们似乎特意创造条件,让两位年轻人住在单独的一套房的两个房间里,女孩还借口房间电灯坏了让华山过去修,华山也蠢蠢欲动,但始终没有越过雷池,原因是觉得自己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以后华山去了广州打工,给女孩发信息说分手,女孩“等了我两年”,最后只好另找了他人,很快结婚。华山在镇子上与她偶遇,看到她出落得更加漂亮,那一刻心里似有怅然若失之情。

另外一次则是华山见到女孩第一眼就坠入情网,女孩穿着一双厚底松糕鞋,刚洗完了头发出来,阳光染透了她窈窕的身段,女孩聪明,知道很多当下的事情,有自己的意见,并且和华山一样是因为个性从高中辍学。第一次体验到怦然心动的华山开始努力追求她,女孩也接受了华山给的红包,两人相处得还不错,但她回了广州打工后,却发来信息说要和前男友复合,与华山分手。华山急切之下赶到广州,约女孩见面试图挽回,两人在味千拉面吃了一顿饭,这是此行华山见到女孩的唯一一面。女孩连华山花了200多元买的鲜花也只是勉强收下,此后不肯放弃的华山在女孩工厂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一周,每天发信息给女孩请求复合,却始终没有得到机会,每天都在爱而不得的刀刃和谷底煎熬,最后只能黯然回到老家。一年多之后,这个女孩家又托媒人来向华山家提亲,说女孩和那个所谓前男友并不是正经相处,现在也已经分手,希望回头。华山跟女孩再次见面,依旧骑电动车带女孩去镇子上逛,女孩的态度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姿态很低,怎么安排都顺着华山。说自己想通了很多事情,即使是以后华山出门打工,她待在老家生孩子照顾家庭,也觉得不错。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的低姿态反而让华山有一种腻味的感觉,先前所受的冷遇他难以忘怀,似乎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又觉得她反复无常,最后连饭也没有吃成,两人就此再无交往。女孩以后的情路也很坎坷,跟邻村一个人结婚后二十多天就分手,因为避免闲话还退回了那人19万元的彩礼,以后始终在外边漂泊,没有归宿。这个女孩也是华山最后一个相亲对象,他开始感到自己的文学梦想和家庭、婚姻存在冲突。

这之前,在东莞一家五金厂当文员时,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柳州姑娘对华山有意思,托朋友带话给他。华山对她很动心,但是想到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待在东莞,就没有回复。之后不久华山辞职了,回到老家经历了两次相亲,对象都远远不如柳州姑娘,华山心生后悔,通过女孩闺蜜的QQ打听她的近况。闺蜜说你有心早干吗去了,她已经结婚,你自己去看她空间,华山在空间看到了那女孩抱着孩子的照片。女孩结婚的对象是华山从前一个厂的,华山说他是“地地道道的渣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一直死皮赖脸追柳州姑娘,因为柳州姑娘心仪华山,还曾经当面找碴。华山觉得柳州姑娘跟着他肯定不会幸福,心中很怅惘,想起有次两人一起在流水线值夜班,女孩对他讲到老家的湖心岛,岛上种的瓜瓜子是红的,她和两个哥哥划船去岛上采瓜子。这个逝去的画面让华山伤感了很久,却不知道回到从前,自己会不会迈过心中那道坎。

以后两三年间,华山辗转来到北京,接触到了层次和感觉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再也不能接受老家人安排的相亲了。

我觉得这个中专女孩不错,劝了华山一番,希望他能实际一点,和这个女孩正经谈起来。他表面上答应着,但事后看没有听进去。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在怀柔的山里边。那是一家叫作修实农场的机构,在距离怀柔县城十几公里的怀沙河谷里,依山傍水,业务大约是亲子教育和团体游学,农场有图书馆、蔬菜基地和一座规模不小的楼房,以乡野生活方式为号召招徕一些大学生和文艺青年去实习,不发工资,包食宿。华山报名去了那里,他发朋友圈说,主要原因是身体症状更严重了,调整生活方式休养一下。晒出了自己种菜和粉刷房屋的照片。

我过去看他,坐地铁转长途到了怀柔县城,因为通村公交时间太长,打了快车到达农场,华山和一个叫大肚的青年出来接我。此外这里还有三四个小伙伴,住在两间摆着架子床的地下室里。图书室是这里最好的房间,几面书架上满插着一位北大博士留下的几千册书,大家喝茶聊天,各自讲述过往,大都是对上班生活感到疲倦,想要换种活法的文艺青年,华山是他们当中唯一没有上过大学的,但在这里他似乎颇为自在。几个人都似乎不大会做饭,华山是厨艺的主力,我从他这里学到了炒青菜早放盐可以榨出水来的知识,虽然这样未必健康。从华山熟练的颠勺姿势说起,我得知他早年在西餐厅干过后厨,时间只有三个月,却炒了几千份蛋炒饭。

在场的还有一位四川女孩,先前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新近辞了职考雅思,打算去英国留学。我们一起去附近刚刚雪化的山里玩,感觉华山和她之间似乎有点微妙,这似乎也解释了他不愿意接受中专女孩的原因。

华山告诉我,他离开图书公司的原因,是严重的干眼症,使他无法再整天面对电脑编辑那些密密麻麻的文稿。而且长期的伏案工作,也使他的躯体化症状更加严重,到了必须休养的程度。去图书公司时他已经志不在此,觉得在那里已经学不到东西,只是手头紧巴需要挣一笔钱。离开之后,华山参加了一个叫作“不周山”的文艺项目。这个项目是由与工友之家长期合作的艺术策展人宋轶、黄静远发起的,主题是“从高原到山城、海岛的行进式”,组织招募一批创作者、研究者、策展人和媒体人,旅行陕西、甘肃、青海、四川、重庆、广东等好几个省份,一路举行文学聚会和聊天对话,事后大家分别写下记录,配合纪录片、图片形成一次文艺展览。由于有资金赞助,17位参加者无须出差旅费,华山是第一批被宋轶邀请的,很乐意地参加了。这次活动对他显然意义重大,认识了更多的文艺知识圈的人,更主要的是,看到了流水线和城中村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修實学堂只是华山隐居生活的开始。之后不久,他和大肚一起离开,并且带走了那位哲学博士的书,与另外两个人一起,在附近的八道河岭合租下一家农户小楼的二层,开始做一个叫作“3.14”的空间,名字的寓意是π——  无限不循环。

这个空间并不是营业性质的,当我去到那里的时候,只有两三个朋友一起玩,似乎对于究竟要做什么,几个合伙人并没有想好,只是看中了栗林溪流环绕的环境和宽敞的大露台,先住下来,开始所谓的“在地”生活,这是一个在当下青年中流行的概念。

“在地”的一个标志,是他们弄到了两块田,用来种菜。一块是房东附送的河汊地,一块离得远些,是去几里路外的渤海镇买菜时,路遇一个老大娘送给他们种的。河汊地覆满荒草,只开垦了一小半,我和华山、大肚扛起锄头和铲子干了半天,才算把整块地盘曲错节的草根清理出来晾晒,等待几天后撒种。渤海镇附近那块地则已经平整完好,前一段来此居住的诗人陈年喜和华山一道,在地里点上了豆子、萝卜和小白菜,已经可以摘吃了。

陈年喜来到这里,是打算和华山合作一个写作项目。作为公益项目“大爱清尘”的顾问,陈年喜接受了委托,写一本“大爱清尘”十周年史。因为涉及大量的采访和资料整理,一个人难以完成,他在“不周山”旅途中与万华山商量,两人合作采访与写作,也能各自得到一笔收入。为了有个好的环境,他特意来到八道河岭住下,两人分了一堆电话号码,各自采访与整理资料。

但项目进行得并不顺利。一些电话号码过于久远,受捐助的当事人难以找到,不少尘肺病矿工早已去世,家人联系不上,或者不愿重提隐痛。“大爱清尘”运行前期财务管理不够正规,很多资金的来龙去脉根本理不清。两人各自费了不少力气,到后来难以成稿,只能放弃,陈年喜离开北京回了商洛老家,报酬自然无从谈起。

另外一个华山参与的项目,是跟着一拨报告文学作家采风半个月,写出了共计两万字的三篇散文,说是稿费千字八百,但交上去之后一直不见下文。

两个项目的落空,难免带来经济上的压力,陈年喜建议华山和大肚把驻地利用起来,招募年轻人过来游玩体验,挣钱交房租和维持运转。驻地四周的风光和山居生活的悠闲对都市上班族很有吸引力,华山积累的文艺圈人脉和厨艺也正好用上。赶上春暖花开,起初几次招募很成功,每到周末,华山的朋友圈总是一堆年轻人跟他去溪边摘野菜做罗勒酱、上山采野杏泡酒、在露台烧烤晚餐、练拳击、弹吉他、看小电影的图片和视频。其中有不少年轻女孩,华山自己还会去铺满柔长水草的河中游泳、跟二三好友爬野长城,偶尔显露他健实的体魄和充满雕塑感的肌肉块,以及与大肚的拳击比赛48∶0的胜果。我也是心生向往来到这里,见面时感到华山比在中关村时舒展了很多,几乎看不到躯体僵硬的痕迹。他说干眼症也好多了,看来乡野的休养生息大有裨益。

后来我才知道,身体症状改善的另一个原因,是华山正在进行一项隐秘的计划——逐个向以前压制他、造成了他强迫症状的人“复仇”。

首先是父亲。春节回家时,父亲按照传统的套路,再一次因为细小的事情摔破了手中的碗,用极难听的话辱骂华山的妈妈,以往华山只是和亲人们一块儿默默忍受,这一次他决定到此为止。他冲到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冲到父亲面前递刀吼叫,你有种就把刀接过去,先砍我两刀,还我们的父子名分。两刀你砍不死我,我就把你砍死,我们两不相欠。看到儿子直勾勾递过来明晃晃的菜刀,扭曲狰狞的脸部线条和喷火的眼睛,一向跋扈的父亲被吓住了,用华山的话来说,他一向是个色厉内荏的人,在外即使面对一个生产队长之类的小官都万分卑屈,从前在没去世的当大队支书的爷爷面前也是俯首帖耳的奴隶,只是在这个家里飞扬跋扈,把他从小和在外受到的创伤加倍补偿回来。眼看父亲低下了头,华山乘胜追击,要求他保证以后不准再骂妈妈和奶奶一句难听的话,否则就是你死我活。父亲也答应了,往后在华山面前变得低眉顺眼,也不敢当他的面骂家人一句话,以往的情势彻底颠倒了过来。

在这次对峙中,以往习惯忍耐的华山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爆发出来的力量,和以愤怒压倒原本欺凌自己的人的释放感,随着一股痛快的电流掠过脊椎神经,他的肩背不再那么僵硬,身心都变得舒畅起来。第一次转述这次冲突的时候,华山说是“大喊大叫着和父亲沟通了一次”,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其中惊心的情节,和他自认为的强迫症的来源。

华山自述出生在一个没有分家的大家庭,小时候三个没出嫁的姑姑和奶奶对他非常溺爱,体会到人心的善良和女性美,也传承了爷爷的凶悍,却受到父亲的拳头耳光和恶语打压,两个极端形成了内心的强烈冲突,经常攥紧拳头却不敢反抗,只能在心底发狠,神经和身体绷得特别紧,埋下了强迫症的根源。十来岁的时候,华山开始盼望天上降下雷电劈死父亲。有一次父亲开拖拉机别了腿,奶奶告诉华山,那一刻“我特别开心,至少养伤那十来天他不可能起来打我”。一边是想弄死父亲的凶狠,一边却是见到跌落的小鸟要用棉花包起来晾干翅膀放飞的善良。

在学校,华山一直是班上的“学霸”,还得过全乡数学竞赛一等奖,但他更大的兴趣在阅读和语文上,抱着村子里能找到的《老人春秋》《妇女之友》《故事会》和武侠小说废寝忘食,一直梦想当作家。这某种程度上是父亲喜欢读书的遗传,父亲只有在看书时不会受到爷爷的暴打,三年级时华山弄到了一本《金瓶梅》,被爸爸收藏起来了。上中学的时候,华山已经开始想一些抽象的问题,譬如在书上看到有人说最美的画也比不上少女的美,有人反驳说美感和快感不一样。华山看到之后特别兴奋,觉得自己洞悉了世界很大的奥秘,和上学路上一起走的伙伴们都不一样了,甚至觉得骄傲又孤独,无人分享。直到上了高中,才知道这是从朱光潜《谈美书简》中抽出来的一段。他还发现,当初《故事会》里的一些小故事是选自冯骥才的《俗世奇人》。这时华山的阅读书目已经进展为池莉、张爱玲、王跃文等人的小说,大多是逛书摊买来的盗版,每个月三百元伙食费省下一百元用来买书看,却受到了兼任班主任的体育老师的强力打压。

在“3.14”驻地的一天晚上,华山有些兴奋地打开他的手机,分享了最近他和从前高中班主任的一串微信聊天,原来这是他向班主任老师复仇的记录。这位老师由于是搞体育出身,对阅读毫无感觉,严禁华山在自习课看课外书,而华山又坚持要看,两人因此发生了尖锐冲突。体育老师查到华山看书就夺走撕毁,还罚站羞辱他,又利用带体育课之便让华山出洋相。譬如让当时个头只有一米五几的华山第一个上去演示做广播体操,遭到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体育老师还大半夜突袭宿舍,搜床铺看学生有没有藏匿课外书,第一个搜华山,搜到书训斥一番,当场撕掉或收走。这位老师一共撕掉了华山十几本书,华山觉得他给自己造成了阅读障碍,总是提心吊胆,没法沉浸其中,写作热情被冻结,很多年中再没有写过一行字,并且出现了神经官能症,导致中途退学和高考砸锅。最严重的高二一年,华山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买安眠药没有买到,跳水自己会游泳,后来想要制造失踪的假象,以免被人谈论,坐车去了两百里外的山里,找到一棵树打算把自己吊死,绳结都已打好,“脖子伸进去试了两次”,在最后一刻才放弃,因为感觉自己打的绳结不专业,勒起来会非常痛苦而无法立刻了断。

许多年之中,华山总是觉得这位体育老师毁了他的梦想,跨过父亲这关后,到了向班主任复仇的时刻。

华山想办法加上了老师的微信,诱使他与自己聊天,突如其来声讨他过去的打压。面对来自前学生的质问,这位老师开始坚持“是为了你好”,但华山不肯罢休。他把老师过去对自己打压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写出来发过去,质问他这些行为哪一项单纯是为了学生好,没有含有侮辱、虐待?老师承认自己方法不对,但仍旧坚持动机是好的,不肯道歉。华山步步进逼,告诉老师自己现在是个作家了,跟中国文联有关系,还认识教育局的局长,在北京怎么怎么牛×,可以动用上层关系摆平他,要跟他们校长、跟教育局各种聊;还准备举个牌子,去信访,去县里大张旗鼓传播,上三路下三路一起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伪善和残忍”。华山甚至告诉老师,他曾经一度跟在老师身后,拿着匕首,想要弄死他。多管齐下、虚虚实实,让老师知道华山现在的社会能量比他大,有资源伤害他,职业和生命安全都受到威胁。“更重要的是,我的气势,我的凶狠的残忍,超过他十倍不止”。重压之下老师终于开口道歉,不再死咬着是为了华山好,承认自己人性的卑劣和残忍,以及对华山造成的伤害。最后华山提出自己的诉求,不准他再当班主任误人子弟,只能老老实实教体育,老師也答应了。从华山最初加上老师的微信到得到这句正式道歉,用了两年的时间。之后每过一段,华山还会发信息敲打这位老师,并且向旁人询问证实,老师有没有遵守约定。最近一次是2023年春天,华山发给我一张微信聊天截图,是向家乡一位熟人询问那位老师有没有再当班主任?对方回复华山“没有了”,华山回复“好的”。这一番追索与复仇,华山写在了一篇题为《一声迟到了十五年的道歉》的文章里,但文章的语气比起他展示给我的手机微信聊天要柔和得多,完全不像是一个学生面对过去老师的语气,而老师却猥琐含糊,一副试图用师生情谊敷衍过关却只得缴械投降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高压和面子上的师道尊严。

两次复仇顺利完成后,华山开始他“要说法”的第三个目标——在东莞打工时的五金厂车间主任。华山说,这个五十多岁的车间主任是个人渣,在他手下干活“跟坐牢差不多”,他骚扰女工,见到年轻女孩子就过去摸头摸肩假装关心,对于因为怀孕不能接触天那水(俗名香蕉水)的女工,却拒绝她们调换岗位,说“又不是我的娃,嫌对娃不好就回家”,造成两个女工流产;还在售卖车间的金属材料废品中吃废品站的回扣。华山在厂里当文员,只要有一点错,就被骂得狗血淋头,其中一次是另外车间的副主任带他六十多岁的老妈应聘,华山因为超龄没有接受,那个副主任就动手打人,车间主任赶来一看是厂里的要人,马上笑脸相迎,痛骂华山“瞎了你的狗眼,活该他妈的挨揍”。还说“你就是个傻×啊,小伙子,白活那么大了,吃屎长大的吧”,这番侮辱牢牢刻在华山心里。华山喜欢的一个单纯漂亮的女孩,这个车间主任动不动就去摸摸头捏捏手,看得华山牙痒痒。对付这个主任,华山投石问路,先告诉他自己现在的厉害,在北京有官方人脉,要求主任向自己道歉。主任很硬气,华山再步步为营,将对方逼到墙角,最厉害的几招,是揭露他吃废品站老板回扣的事,怀疑他监守自盗厂里的黄铜输送给废品站,威胁他会捅给老板;说要报警举报他性骚扰,找女工对质;并且说他意淫老板的情人助理,在背后骂老板,最后这两条没有凭据,但足以引起小气的老板的反感。几条加起来,足以让他丢掉饭碗,甚至吃更大的亏。为了加大压力,华山甚至暗示性地问这位主任“你的老婆孩子还好吗,就是问候一下”。全方位逼迫之下,车间主任果然屈服了,“他叫我大爷,叫我爹,都快这个程度了”。并且提出给华山两万元红包,华山没要,因为这会落入被主任控告敲诈的圈套,只需要体会从前作威作福的主任在自己面前变成小猫咪的快感。

华山说,“复仇三部曲”成功之后,他的躯体障碍症状大为减轻,甚至连干眼症也不治而愈。因为在内心接受了自己,不再自我折腾冲突,“自然就生理舒服了”。

不过在现实中,躯体障碍的真正好转,还是因为在2021年冬天,一位女孩带华山去回龙观医院就诊,吃了四个月的盐酸舍曲林。这位女孩是华山在“3.14”驻地结识的朋友的朋友,本身经历过躯体障碍。

去“3.14”驻地探访中,我和万华山以及朋友多次攀爬过附近的野长城和长满栗树的山坡。攀爬野长城途中,在采摘经霜的酸梨和华山家乡也常见的海棠果之余,华山断续讲到了他从前辍学打工的经历。在南方,华山换过很多工作,从卖小型变压器到组装汽车马达,其中在草台班子跑龙套的一段特别引起我的兴趣。

他提到剧团里几个特别的人,其中有个特别擅长口技的商丘老头,模仿百鸟鸣叫惟妙惟肖,一只手在幕后做出鸟的样子,配合得极好,平时却笨嘴拙舌,因为一只眼睛白内障被大家瞧不起,完全没有存在感,时常在演出间隙拿出女儿的照片来看。一位魔术师最拿手的节目是空手变出鸽子,他屡屡对华山抱怨,表演中鸽子又把屎拉在了他的西服袖子里,鸽子就藏在那里。一个叫作“东莞刘德华”的演员到剧团来走过穴,像模像样地拿香港腔演唱《忘情水》,模仿刘德华字体给人签名,与华山合影,类似的演员还有东莞韩红和刘欢。也有选秀出身签了英皇的三姐妹,跟容祖儿同门,看起来绝顶漂亮,却没有红的希望,偶尔也会到这种草台班子来表演歌舞,对他特别和气。剧团内部一个长相最平常、唱歌总跑调的女生有天悄悄告诉华山,剧团里最漂亮的那个女生嫉妒她,而在华山看来,不过是她的自卑心理的反射。华山自己跟人说相声,演小品,譬如回家打老婆的醉汉,街边的小偷,由于躯体强迫症总是不太成功,抖的包袱过于严肃,演的坏人不够滑稽,观众不笑;不上台时要搬沉重的音响,打灯光。三个月之后他失去了兴趣,加上不挣钱,也快回家过年了,就离开了戏班子,开始下一段漂流。后來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我在东莞演坏人》。

听得多了,有天下午在露台上,我拿出笔记本,请华山详细讲一下他的打工经历。讲述的悠长,远远超出我的预料,直到暮色降临,山影飘落。

华山第一次出门打工是在2009年,辍学跟一个亲戚去了台州,在柴油机厂流水线上干搬运,70公斤一具的机件两个人抬,活儿非常重,华山17岁的身体感觉撑不住了,只好铩羽回家,上学复读。

当时华山很珍惜这复来的上学机会,学习很认真,“心也起得很大”,想考个名牌大学。但临近高考,压力越来越大,“感觉身体内部有根绳子捆着”,咳嗽了好几个月,痰特别多,浑身无力,甚至担心自己会死。到达一定程度后,拿笔写字都不能自如,每做一份模拟试卷身体都会疼痛,终于在高考前两个月弃学。后来虽然临时抱佛脚回去参加了考试,只够上三本,华山不想求父亲掏高价,决定放弃上学出门打工。

这次去了广东,第一份工作是在小公司当快递员,骑的是自行车,经常淋着雨去送货,一身湿,天晴时又暴热。快件装在后架的篮子里,一个月能拿到1800元,当时不算低。干到过年回家辞工,年后去了个五金厂,招工的人对河南民工有地域歧视,托了老乡才进去,在流水线上组装散热片。以后因为看上去有些书生气,“跟杀马特小孩有区别”,被提拔干了几个月车间文员,统计进出货物和材料,遭遇了那位有似狱霸的车间主任,埋下了以后上演“复仇记”的伏笔。

除了车间主任的打压,工作也很不适应,开始想得挺好,脱离了手工活,还能跟旁边小姑娘聊聊天,没想到杂务繁多,要跟各部门打交道,这让当时有社恐症的华山极为畏难。“憋了半天上去说一句话,人家没听清又不敢说第二句。”内心消耗特别大,一月工资也就多两百元。熬过了适应期,到了第四、五个月工作理顺了,华山却提出了辞职,“我有个特性,不愿干套路化的东西,干熟了就腻了,想往上走,挑战更复杂的事。”

华山四处找了一圈工作,想当业务员没找到,仍旧回到流水线,在太阳岛上一个厂里当上了储备线长,干了一周就走了,觉得很难受,很孤独。晚上去旧书店看书遇到一个女孩,见华山看她就放下书,脸红红地走了,华山拿起来看,是一本有大段黄色情节的小说。多年以后华山写了篇小说《太阳岛的一夜》,把这个女孩虚构为主人公,自述她在工厂里因为性苦闷被人嘲笑,实际上也在写自己。之后到了一个自行车厂里做普工,工资高一点,干了半年。算起来在东莞一共待了两年,换了三个厂,有段时间当电脑培训学校的业务员,在街上发招生传单,没有拉到什么人,只能拿一千元底薪,这时东莞的最低工资是770元。

在街上晃荡时,华山看到一家手机店开业,请了一个草台班子来表演,一个女孩在台上唱情歌,穿着一身光鲜又廉价的淘宝衣服,打扮成公主的模样。主持人鼓励观众上台给她一个公主抱,兜了两圈没有观众敢应承,女孩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华山一时冲动跳上台抱起女孩,和女孩对唱情歌,因为“台风好”,不但得到了一个大礼包奖励,还被招揽进了戏班子,由此有了那段“我在东莞演坏人”的经历。

这段为期三个月的经历结束后,华山去了青岛,在一家本土名牌电器企业流水线组装冰箱,一个人要干好几道工序,特别累,每天上12个小时班,上厕所也要打报告。另外加班也不给钱,一周只休息一天,工头对工人直接斥骂,比传说中的富士康苛刻得多。华山在这里也只干了三个月,却像脱了一层皮。2012年左右,华山又回到广东,在一个汽车马达厂干了一年,工资待遇涨到了两三千元。也干过一段货物统计,工作之外去过海洋馆,逛过大梅沙小梅沙,打打桌球,上上网,偶尔看看书,也经历了和广西女孩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恋情,“始终感觉心不在那里”,不愿再继续这种无聊的打工生活。

为此华山回到郑州,和两位在读野鸡大学的高中同学合伙创业,租下医院外的门脸开了家超市。刚开始干得挺起劲,不到三个月,货架还没摆齐全,同学大学毕业想考公务员,说是认识民政厅下边一个校领导能走关系,急着拿钱疏通关系,想抽出股本转让给别人,华山也只好退出,装修费带进货总共花了十多万元,亏损进去五六千块。结果同学的所谓关系并不靠谱,考公梦也成了泡影。

经此打击,万华山觉得虚无,当了一次背包客,从河南一路搭客车南下广州,中间在武汉待了几天,在从武汉到广州的车上认识一个女孩,说她在桂林卖根雕,两人留了联系方式。以后华山在广州卖了两个月清洁用品,女孩给华山发QQ信息,让他去桂林一起干,华山就辞职去了桂林,玩了两天后去了女孩所在的阳朔,“一去就发现不对劲”。两个男子在一个路口接上华山,问根雕店名字,他们说不出来,华山觉得是假的,但又感到刺激,心想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就跟着去了。

到了一处破旧家属院的三楼,三室一厅的房子,一进屋两个女孩过来帮着拎包,进去后有中年的两男两女,桌子上摆着水果,大家跟华山聊天,特别殷勤,华山刚要伸手去拿香蕉,中年阿姨就剥好香蕉递到手上,又为华山剥好橘子,连籽都择干净。中午吃饭,问华山爱吃什么就做什么,晚上洗澡把水给烧好。第二天带华山去见朋友,参加洗脑的课程,上台的人口才都好,在外边上厕所都有人跟着,“那时候我知道是传销了,有点恐慌”。

华山假装配合,做出对那些天花乱坠的前景神往的样子,假装拉肚子上厕所,趁机打电话报警,警察也不管,华山只好给同学打电话,同学说在河南也来不了,华山只好等到晚上,蒙着被子在手机上查逃生技能。到了第三天,他们带华山去逛宋代风情街,走了很远的路,晚上跟华山一个房间的两个男人都睡得特别死,华山决定趁机逃跑。两三点时,华山喊了两个男人一声,他们打着呼噜,华山起身赤脚背上包,在黑暗中摸索到客厅,经过三道门,开大铁门时哐啷一声,华山吓得赶紧放下包,心想被抓住就来硬的。还好等了十几秒没动静,就开了门往楼下跑,打开大院子虚掩的铁门,把手提着的鞋穿上,一口气狂奔出去很远,打了一辆面包车,给司机两百块钱,径直拉到桂林火车站上了车。第二天还接到传销组织的电话,说你走也不说一声,不是不让你走。回想起来,华山觉得幸亏碰上的是相对柔性的南派传销,至于那个女孩,到了桂林就没怎么交往。

脱险的华山回到广州,在大街上推销皮鞋清洁膏,练了几句英语,卖给批发市场里摆摊的黑人,黑人喜欢穿皮鞋,华山蹲下给他们鞋面点上几滴,再擦几下示范,连说带比画,也能卖出去几支,价钱都抬得很贵,主要还是靠拉人头,分级提成,也没拉到几个人。后来又去了深圳,通过一个“道儿上的”老乡介绍,给一个酒吧看场子,混了几天,酒吧老板娘想让华山跟着贴身马仔长期干,华山觉得乌烟瘴气,没同意。老板娘的闺蜜是从日本回国的,问华山到底想干啥,华山说想学技术。闺蜜就介绍华山去一家日料餐厅,在后厨帮工择菜,清理海鲜,后来上手做中国餐和炸天妇罗、味噌汤之类,吃得特别好,感觉自己皮肤都变细腻了。就是在那里,华山炒了几千客蛋炒饭,练出了抡起大铁锅颠勺的本领,煎烤烹炸十几道菜,“三个月之后就滚瓜烂熟”,升了领班,但他又开始感到了无聊,即使以后当厨师长月入一万多的前景也吸引不了他。

时令入夏,后厨天然气灶热得缺氧,住在蔡屋围的破旧老楼,五六人一间房,看不见的小咬整夜叮住皮肤,挠痒挠得精疲力尽。楼下垃圾桶里的老鼠大得像猫,至少有两斤重,而这里距最繁华的深南大道并不遥远,“真是冰火两重天”。因为被咬得睡不着,华山看完了2014年那届世界杯,因为太累、太瘦抵抗力下降,长了带状疱疹,就此离开回了老家,但练出的厨艺却使他以后受益匪浅。

从老家出发,华山跟着一群人去了青海摘枸杞。头顶昆仑山强烈的冰川反光,每座山峰都不同,昼夜温差极大的草甸上,一群人住帐篷,采野果,艰苦而新鲜。在一种远离日常的浪漫氛围中,26岁的万华山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性经历,对象并不是他一直向往的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喜欢模仿女明星,两人无话可说,但她很有耐心,让华山摆脱了此前对自己有生理缺陷的怀疑。雪山下的这段日子,成了华山一生中独特的回忆,有时会感到失去什么似的惋惜与不甘,但也恢复了自信,感觉自己真正成人了。

带着成人礼的回忆和四五千元的工资回到郑州,华山去了另一个高中同学开的运动护具公司,推销据说是有红外线治疗功能的鞋垫,以及說是可以减少吸烟危害的红外线能量卡、可以防止前列腺炎的红外线内裤,总之是与红外线有关的一切东西,功能当然是忽悠。华山在这里干了半年,跑了郑州七百家擦鞋店中的五百家铺货,还想了个点子,申请成立“河南省足部保健协会”,印了名片,由此接触了一些有钱人。参加过展销,也结识了一些白领,被带着打过高尔夫和保龄球,算是摆脱了从前的圈子局限,熟悉了阶层不同的人群和生活,开阔了眼界。

但同学和华山自己都没有挣到钱,只有一个坚持做到底的人赚到了,以后在郑州买了几套房。华山总结自己的失败,是干这一行需要心狠,卖高价不能心虚,而他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离开后华山去跟一个温州老板卖厨房五金,学一学这方面的生意经。几个月之后与老板产生矛盾,加上老板的妹妹和华山之间有好感,老板态度由先前的支持变为阻拦,华山觉得尴尬就离开了,再度南下深圳,在福田一个批发市场卖家庭五金和建材用品,继续学习这方面的生意经。但因为老板为人冷漠感到没意思,离开后去了一个变压器厂推销小型变压器,对方许给他当大区经理的愿景,但具体推销起来落差很大,质量不过关,只是学到了不少使用这种小型变压器的LED灯的知识。

以后华山又去了一些别的城市,进过厂,回乡在驻马店干过两个月装修,跟的是自家大舅,却“被当作牛马使唤”,工资一直没有结,只好再次回到深圳,在一家工厂做库管。这份工作比较清闲,华山抽空看了不少书,印象最深的一本是唐德刚《晚清七十年》。这已经是2015年,过年之后深圳地租升高,工厂要搬回东莞。“我一看,兜兜转转又要回到那里”,心里很失落,七八年一无所成,文学梦渐行渐远。相亲不顺,当时追求一个回族女孩也告失败,已然成了大龄青年。

几番难过之下,华山决定看开婚恋,重拾文学梦想,厂里没事就躲在角落看书,在读完一本盗版《穆斯林的葬礼》之后,心里产生了疑问,写作怎样能没有病句,标点符号如何规范。于是买来正版书一点点抠标点符号,琢磨了两个月时间,终于过了这关。事后看来,这和颠勺的基本功一样,让华山长远受益。因为心情郁闷,华山开始发微信朋友圈,每一条都很长,一个夏天写了10多万字,内容是读书的心得和社会思考,也有某些瞬间的感受,由此拥有了一些自信,下决心到北京,干跟文学沾边的事。

2016年,万华山出发北上,手里只剩下三四千块钱,一个同学赞助他的文学梦,给他打了四千块。到达北京之后,一个亲戚号称自己是包工头,把华山带到燕郊,实际是搞传销,华山二度被拉入伙,硬着头皮听了六天洗脑课程,到第七天撕破了脸,强行离开了,心想一定要离文学近一点。在网上看了一个北大保安招聘的启事,队长问华山有无文身,华山说没有。第二天去面试,住进了北大地下室,不料同时接到了书店的录用通知,持续七年的打工生涯才终于结束,开始了真正与文学有关的生涯。

那天露台上的讲述过于悠长,开始时暖阳高照,微风和煦,收尾时已经暮色四合,寒气袭人。中间讲到桂林传销的一段,华山身下的长凳忽然垮塌,我开玩笑说“你的经历过于沉重,凳子承受不住了”。华山此后将这句话发了朋友圈。

在怀柔期间,华山偶尔仍会回城,去皮村找小海和其他工友玩,或者参加文艺青年圈子的活动。2021年6月的一天,我和小海、大肚等人一起,在东四十条街边观看了华山演出的独角戏剧《环形成长》。这是一对艺术家创办的系列演剧节目中的一期,剧情是华山从乡村到都市再到乡居生活的螺旋形成长轨迹。舞台是向一家服装店租来的一个隔开的两平方米小空间,刚够一个人躺下,类似橱窗,人们都站在大街上观剧,路过的人也可以停下来欣赏。华山在橱窗里表演了他小时候干农活、打工当中弯腰拧螺丝、在皮村写作、在怀柔山中采摘野杏罗勒草的四个阶段,把从前的人生在一个小时之内做了浓缩展示,其中还包括去山中打算自杀的情节。十几个各处赶来的文艺青年和几个路人观看鼓掌,预想中快递员和外卖骑手停下来观摩的情节并未出现,因为他们急于赶路,皮村的工友们也忙着上班,除了小海无人前来。但无论如何,这是华山第一次成为一部戏剧唯一的主角,在他拧螺丝或者跑龙套的时候无法想象。

那些一起挥锄翻地、爬山采杏或者下河游泳、捡拾板栗的日子里,我屡次跟华山说起,希望他将眼下的山居生活记录下来,即使只是每天一篇日记,一两年后也可以形成一本书,给向往乡野生活的都市族看,“毕竟你真的在这里,别人没有你这样的经验”。

但华山觉得这些东西没多大意思,无非是小情调。有一段時间,我以为他是出于惰性,不能坚持。后来才知道是真话。他的另一解释,是身体疾病,到山里来主要是休养,让躯体障碍和干眼症慢慢痊愈。

在八道河岭期间,华山写东西不算多,他的一篇小说《皮猴子》在师力斌手中辗转了北京和山西的两家杂志,最终也没有发表。最集中的成果,是2021年第15期《新工人文学》发表了万华山写作专辑,其中有两篇散文和两篇小说,小说的原型是“3.14”驻地的房东大爷,很有魔幻味道,里面有大量学科知识的引用和对于宇宙人生的议论,我觉得走得太远。我更喜欢的是《一锅稀饭》,是写自己少年农忙时因为下水摸龙虾割伤了脚,代替奶奶在家熬稀饭,因为加多了碱面提心吊胆,担心被暴脾气的父亲责打的事情。相比于“复仇记”中父亲的暴戾无常,故事里父亲的暴脾气多了现实原因——劳累。当父亲一口气吸溜下粥面上的米油,仰脖呼噜完递给华山说道“再来一碗”时,字里行间似乎能窥见一丝难得的父子情。华山也是这期的封面人物,照片是他在驻地的书架前跷着二郎腿,花白的怒发上冲,穿着“劳动者最光荣”的工友之家文化衫,手里夹着一根烟,为了健康导向,那支烟最后被小付P掉了。

对于华山来说,八道河岭的意义除了休养身体,也为他带来了各类朋友,陈年喜之外,作家文珍、郑在欢、真故传媒出版负责人果旭军,以及不少导演画家都曾来到这里,其间也包含了各类女孩子,华山和她们当中的几个发生了或深或浅的交往。最初一个是南开大学研究生毕业,喜欢漫游,住在京郊农家院里,在参加招募时与华山相识,两人谈了一段恋爱,结果不欢而散,两人的亲密程度仅限于接吻,似乎当初的某种精神禁忌仍旧存在于华山身上。

另外一个女孩子也是研究生毕业,在某个公司做财会,对华山来说是邻家小妹的感觉,两人一直没有言明。后来女孩莫名陷入一场危机,公司领导半强迫半诱惑地协同她挪用账上资金炒股,承诺赚了大钱与她分成,后来亏得一败涂地,眼看快到年关结算,领导意图把责任推到女孩身上,由她全盘兜底,不然可能面临坐牢。女孩吓得一筹莫展,求助于华山,华山一段时间内往来于八道河岭和北京市区,引导女孩通过聊天交涉截图了领导操纵挪用公款的证据,提出假如领导再逼迫就公开证据,一同坐牢。最后迫使领导自己补上了亏空,化解了女孩的人生危机。但在此过程中华山也失去了对女孩美好的感觉,觉得她貌似清纯的内心却充满贪欲,被领导利诱干出违法犯罪的事情,事情平息后两人逐渐不再来往。

类似的暧昧还有两三位,至于那次一同雪后爬山的女孩,华山说两人之间也有意思,女孩家在四川绵阳,因为疫情阻隔出国留学落空后,女孩回到了绵阳打算接手家族企业,希望华山去她那里帮她打理,华山觉得到了那里是寄人篱下,犹豫再三并未成行。

虽然纠葛颇多,直到离开八道河岭,华山并未和这些女孩中任何一位发生实质关系,似乎他也不需要。至于更长远的结婚成家,就更加谈不上。这让我常常为年过三十的他感到担心,朋友们也会为此规劝,华山自己却并不上心。

“3.14”驻地的招募时起时伏,每当冬天来临就陷入沉寂,经济收入成了问题,大肚第二年也离开八道河岭回到北京城区工作。有时候华山会一个人待在驻地好几天,没有一个人说话,疫情中还曾被隔离在村里一个多月。2022年开始疫情再度紧张,华山春节后在老家一直逗留,开始说是在学车,后来得知他打算在家乡创业,做电商和有机农业。

他的朋友圈开始铺满了在大林镇当地走村串户寻找土特产的展示,从鳞光闪闪的小白条到其貌不扬的毛桃,还有与药草同炖的老母鸡,以及在网上销售的记录,让人感觉他信心满满,生意蒸蒸日上,局面已经打开,还发出了招募员工的信息。我很想过去看看,却因为附近的县份有疫情一直没能成行。后来又看到他和一个女孩的合影,追问之下得知,这是他干爹的女儿,在上一所三本大学,从小对他很信任依恋。两人感情上兜兜转转,都没有着落,一经挑明两人很自然地在一起了,这也是华山打算在老家创业的一个原因。这个消息让我为他感到高兴,他本人却有些窘迫,原因是八九岁的年龄差,加上从前干兄妹的身份。

这以后不久,华山在家乡干了一件大事,忽然成了新闻人物。事由是一家当地招生量很大的民办学校忽然将学费从一年三千元提高到七千元,引起大量家长上不起学的恐慌。华山在自己公号发布了质疑这家学校的公开信,引述了不少教育政策和法律条文,显得气势十足又有理有据,很多外地的朋友帮助转发,其中也包括我。文章阅读量由开始的几百一路蹿升到几万,大大超出了公号平时的流量和所有人的预料,受到了当地政府部门重视,华山代表学生家长和副县长、教育局长、校长谈话,事件最后以学校取消大幅度提高学费收场,华山成了为乡亲们出头的英雄。这件事情和华山的创业相互呼应,增加了声势,一时间华山屡屡成为政府的座上宾,似乎成了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人。

秋天华山回到了北京,帮助“3.14”空间的一位合租人收获承包的板栗林,事后打算退掉“3.14”空间租的房子,在北京周边拜访一些有机农场。我们再次在八道河岭见面,一起在金黄的板栗林中散步,因为收板栗晒黑的华山显得精神振奋,一路讲起在老家发生的事情。华山是在集市上采买特产偶然见到家长上访的,他了解情况后主动申请加入家长群,曾经两度被踢,又被别人拉入。经过思考,他在网吧一个通宵敲出了那篇长文,搜索粘贴了很多从国家到地方法律政策的依据,全方位质疑学校大幅提高收费。早晨七点钟发到了网上,又手动推给很多认识的人转发,过去在皮村和八道河岭积累的人脉起了作用,文章的反响很快滚雪球一样扩大开去,他自己睡了一觉起来后,发现已经民意汹涌。

文章中万华山把自己称为在北京工作过的前媒体人、文学编辑,当地政府完全没有料到有他这么个不见首尾的人物,一时方寸大乱,面对他时完全放下了身段,甚至称他为“万主任”,请求他照顾家乡在外界的舆论影响。虽说华山并没有从中接受任何好处,连家长们的一顿集体宴请也没有得到,但在政府这边,他先前跑了几趟申请的农业加工执照被局长领着快速办理,还得到了一笔十万元的农业无息贷款,用华山的话说,当地政府“很想讨好我一下”,特别欢迎他在家乡创业。

先前华山在朋友圈公布,他的创业布局分为四大块:电商售卖土特产;家庭有机农场;布尔山羊养殖合作社;农产品加工厂。栗树小道散步途中他介绍,电商这一块,靠他自己在老家先后卖了几千块的产品,他一来北京也就放下了。家庭农场已经承包流转了乡亲一百多亩地,眼下是种麦子,以后改造成有机农场;农业加工厂手续已经办下来,准备卖机器;布尔山羊合作社还是个设想。我提出山羊养殖要谨慎,一旦发生羊瘟死亡就会赔本,华山说这一块可以去掉。

至于恋情,华山的感觉和两个月前似乎已有变化。他说女孩太懒,放假时每天在家睡到很晚,平时只知道玩手机和平板,即使他赶了两百里路去见她也这样;头脑简单,关心的只有娱乐八卦,没法对话,“就是一般三本二本学生的水平,比我差得太远”。至于他和女孩的实质关系,似乎并没有越过干哥哥身份的界限,那根隐约的禁忌的线仍旧存在于华山身上。

华山离开北京前两天,我们和他一起从八道河岭离开,和另外两位朋友一起包车在北京郊外转了一大圈,探访著名的小毛驴生态农场和其他两家机构,学习有机农业的知识。在小毛驴农场,工作人员解释了有机农业需要很大的投资,经历五年左右的土壤改良过程,产品销路也不容易打开。事后看来,这显然打击了华山的信心。当天晚上华山去了皮村,在小海处住宿。第二天又去北苑见了苑伟,我因为头天的行程过于疲劳记错日期,错过了跟华山和苑伟的饭局。再过两天,华山离开了北京。

我以为他从此待在老家布局农业,但不久之后发现,华山朋友圈发布的地址和风物都变成了大理。起初他似乎是应朋友之邀过去看看,后来就租房定居下来,一直到过年都没有回乡。在大理,华山的生活跟在八道河岭有某种类似,却又很不相同,他似乎没有距离地融入了当地发达的文艺青年圈子,整日在酒吧、观影会、书店、小型沙龙和远足之间来回,接触了五光十色的新朋友,偶尔也会说到在苍山洱海之间种地隐居,但显然不是老家的农场事业了。他的朋友圈似乎恢复了打工后期的旺盛状态,每天会发上很多条,内容从社会时事到哲学读书,比一个专业的社会学家更为积极。至于生活来源,早期他回答是手里有那十万元无息贷款,而家人在经营的一百多亩流转土地,可以补上花销。后来则说只要自己身体健康,生活费根本不是问题。

有一天他终于宣布,打算在大理就此待下去,放弃老家的农场打算,也就是在此时我们发生了争执。以后我们又交流了几次,得知他这么快离开老家的原因之一,是恋情的终结。在大理,华山能够邂逅有共同语言的女性,他的婚恋观也彻底完成了转变,明白表示支持不婚不育的生活,不打算再按照传统套路生活下去。

“我现在就很成功。”他说。在大理,他住在能看苍山洱海的房子里,楼下就有三家书店,随时对他开放,遇到的人都尊敬他,不管是教授、“海龟”、艺术家,还是文学青年,都愿意和他平等交流思想。那个拧螺丝和颠勺的打工青年,已经远远地被他抛在思考和写作的文字之后了。他说,他与陈年喜和范雨素相比,自己更愿意成为一个学者,“研究这个世界和人类面临的危机问题”。至于能否从“朋友圈思想家”真正转变为有成果的学者,华山的回答是,我有一些追求,达不到的话,“将来给年轻人当个铺路石,我也愿意。”

2023年3月底,万华山在住处办起了“小食堂”,半营业性质地接纳朋友们包伙食,挣一份零花钱。看起来他变相地接受了那位大姐的建议,也是对“只要我身体健康,收入不成问题”的一份说明。一个朋友吃过炒饭后建议华山去外边开小饭店,华山回复爱做饭是因为小时候给负责八口之家伙食的奶奶打下手,耳濡目染,从未奢望成为一流的厨师。“从小,在抽象的事物上,我就明显比周边人要敏感很多。我想,这才是我真正应该着力的地方。”

他在公众号上发表了两篇文章,又回老家转了一趟,发现家乡的农场事业并不真正需要他,有父母操持就够了。他回到了大理,却开始对那里浮于表面的生活感到厌倦,感到越来越害怕无聊的聚会和社交,宁愿孤独。关于文学的想象摇摇欲坠,现实失败却坚如磐石,经济压力如影随形。有段时间他欠了朋友和手机小贷的钱,有天醒来忽然感到无处告借,也因此有自尊阙如的痛切。

生存压力之下,他恢复了在苍山镇的住处开“小食堂”卖套餐,以此挣一份生活费,准备再次开启一边打工一边写作的模式。在篇首那條朋友圈后面,他说自己“觉得挺安心的”,即使已经放弃了成功的希望。

作者简介

袁凌,生于陕西平利,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书院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入选三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两届豆瓣年度作品,单向街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等。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会消失》《世界》《寂静的孩子》《生死课》《记忆之城》《汉水的身世》等书。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十月》等刊发表作品。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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