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王船
2024-05-09龚万莹
龚万莹
送王船是闽南地区的传统祭祀活动,承载纸人与祭品的巨型木船在海边化火,人们为之跳跃欢呼,是一场与死亡有关的庆典。一对为亡母进行海葬的兄弟不慎落海,濒死时刻,他们进入了一个奇妙的时空,那里有行于海上的诡异王船,也有关于初恋女孩的回忆。
1
阿母说自己一辈子都是渔民人,死了也要扔海里。
她不知道,现在骨灰坛想入海,没那么简单,要统一调配船只,在规定时间规定海域才能海葬。人家说了,要不然海水浴场是给活人还是死人游泳?不然渔船出海捞活鱼还是捞死人?
哥哥大炳说,干,管那么多,阿母要在爸纪念日这天入海,就这天。要扔在小時候打鱼的地方,我们就给她做到。有些人没种就别去。
明明只有弟弟阿彬还保留一只小舢板。阿彬说,就你不管不顾,大炳你这死肥猪,光出一张嘴,早就不是渔民人了,还不是都靠我。
阿母不在了,大炳和阿彬这兄弟俩多年不见,一见面就吵架。哪怕闭了嘴,内心也在互相干诮。只是无法干对方祖宗十八代,因为是同一套祖宗。亲兄弟,恨得更深。阿母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所以千交代万交代,两个人相互体谅,一起好好给她放海里。
结果偷偷摸摸出海没一阵,兄弟俩就开始厮打。
一开头是大炳先出拳的,他块头大,自信满满:“像你这款,我一出手就多费一副棺材!”阿彬体格精壮,人家都说他是“铁骨生,龙骨硬”。大炳出拳打他,结果手更痛。两拳后,阿彬反击。大炳只能蹲着挨揍。肉乎乎的大圆脸被按在木头船板上,全身脂肪几乎被打碎。
“免打了!”大炳求饶,从船头爬到船尾。爸说过,船头打架,人爬到船尾就算认输,就不能继续打。再打,就要走衰。可是阿彬竟然不管,他已经一衰到底,百无禁忌。
“没空跟你答牙!”阿彬没有放过大炳的意思,哪怕大炳龟缩在船尾。过了这么多年,爸欠下的钱,都是阿彬和阿母一点一点给还上的,他照顾妈到百年,临了大炳倒是最后一刻的床前孝子,阿母的房子还大剌剌要分走一半。干!
大炳说自己走是走,每月给阿母寄钱从没断,不然怎可能那么快还上钱,还换房子?可是谁知道啊?大炳说的话有哪句能信?阿母死了,你倒是在这里给我装老板派头!两个人加起来一百岁了,但打人的阿彬嘴巴瘪着,委屈得像个少年。大炳砰砰砰一拳拳忍受着,无力招架。
“别搁打了!死老猴,好好跟你解释,你还不听!”大炳试图站起来。打是打输了,但阿彬永远是杀人犯,害人精!大炳站起来的瞬间,脚底一滑。扑通,他歪进海里。大炳太重,船太轻,被他这么一扑腾,就倾斜倒扣过来。骨灰坛咚一声入水。阿彬反应不及,也掉进水里。
那一瞬,大炳在哀爸叫母,而阿彬感到一阵黑暗暝。再睁眼,阿彬已在海中,手脚自觉地推着水。他四顾,大炳和船已不见。没良心的歹人,肯定又是不管不顾地走了。
正是退潮时阵,浪不停推,天上的云安静。不知何时,海面突然起雾,那种浓密的奶白雾气。刚才阿彬光顾着跟大炳打架,都没注意到周围的风变得又湿又冷。阿彬想向岸游,却根本不知道岸在哪儿。空气中有一种铁质和油混杂的气息,不如海浪的气味那般自然,令人不安。
2
海浪突然剧烈起来,有一瞬,弟弟阿彬觉得是在雪山里穿行,一层层厚雪涂抹的山巅在眼前抖动。突然,身后有一股温暖的浪,好似阿母已融进水里,伸出女人的软手,轻推阿彬的肩膀。他回头,看见雾气中过来一艘船。
阿彬大声呼救,船上却无动静。定睛一看,那船穿过雾气越靠越近,船头是个圆胖的橘色狮头,眼睛是两丸翠绿的亮球,有神地盯着阿彬,狮子下巴还有绵延的红须,在水里扭动。船上全无彩绘,似乎还未完工。船中央是两片白帆,写着“一帆风顺”和“合境平安”,船两侧插满桃红的三角旗。
阿彬一眼认出,那是“王船”。
可这里怎么会有王船?而且这王船模样有些怪。他开始感到头晕,手臂生疼。干,不管了。来不及多想,他怕自己在水里要抽筋,赶紧往王船上爬。
好不容易爬上去,阿彬下脚的时候被竹签子扎得脚疼——船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纸人,个个外形完好,用竹签固定着。但有不少被水冲掉了五官。帽子,头发,金的领子,银的头饰,男的手上抓着微小的发亮的刀兵,女的轻轻举着纤细的花。这就是船上所有的乘客,除此之外,没有了。
这事奇怪。
讨海人都会唱那首歌:“天黑黑要落雨,海王船要出岛。阿爸出海去讨鱼,阿母烧船送王船。一送金银和财宝,二送粮草摆酒席,三送神明去护保。”古时候王船还会推入海里,现今都直接在海边烧掉。每隔三年,渔村都在涨潮最满之时,在仪式的最高点一举焚烧精心准备的王船。庆典就在明天,阿彬早不参加送王船了,可时间是绝不会记错的。更何况,这船没放祭品,不像是已经办过仪式的样子。莫不是那突然起的怪风,海潮拍进停船的地方,把这船直接放到了海上。
船没桨,本来王船受造,就不为航行。唉,王船。阿母总爱在渔村工棚里绘船,债还清了也扔不下这门手艺。阿彬不肯阿母老来辛苦,总不让她去劳碌这个。阿母也乖乖听话,说是改成每天出去跟姐妹们跳舞。谁知清闲日子没过多久,阿母就一病不起。
雾气愈重,凝结成一颗精密坚硬的珍珠,把阿彬封在里面,连太阳和月亮也都灭没了。阿彬突然想起昨天在梦里见到的那粒水晶珠,里面大雪弥漫,一只满载的船停在海中心,动弹不得。
正想着,风突然有了肌肉,爆发出力量,推船行进。阿彬趴在狮子船头,突然看见远处竟有个灰色岛屿,散发点点光芒。他高兴得叫起来,可当船漂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光亮早已熄灭,那里什么都没有。唉,海市蜃楼。
阿彬坐在船头。
雾气带着股焚尸炉的味道。天空苍白,世界是泡影。骨灰样浓密的雾,从海潮顶端生长出来。此时此刻,隐约的脆弱风声,海水贴着船身浑浊的声音,海浪的泡沫和低垂的云朵互相研磨,混杂成一种绵密的吟唱声。阿彬发现自己也开始哼着相似的调子,这些声音就这样无知无觉中进入了他的身体。那更像是在万籁俱寂之时,耳朵会听见的一切受造之物的叹息。唉。唉。
眼前的这些,让他怀疑难道自己进了地狱?不,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确定。初冬季节,阿彬竟然感觉到炎热和干渴。他试着扑通跳入海里,可是不管如何往下跳,他都会跳回船上,脚被纸人的竹签插痛,最终还是踩断了一个纸人的头。好像世界就由连绵无穷尽的船只组成,垂直接续着,没完没了的地狱。
他跳了又跳,跳了又跳。他朝大海吐口水、撒尿,大海全都接纳,可就是不接受他本人。
他试了一阵,筋疲力尽,在寂静中战栗。恐惧消减之后,他又感到愤怒。我口渴了,给我水喝!我饿了,给我东西吃!他终于忍不住大吼着,像一位债主。可是船似乎停泊在雾气的中心,他哪里也去不了。他有个预感,有人会来。通常有了这样的感觉后,就能等来点什么。
什么也没有。
3
哥哥大炳发现,即使在海里,他也能顺畅呼吸,不觉海水呛人。身体被海抱着,温暖、舒服。太阳在头顶,如同层叠摇摆的光耀葵花,不害物,不伤人。
他试图朝太阳上浮,靠近水面的那刻,用力一蹬,想跃出海洋——但跃出之后,自己一头扎进的,还是海洋。他试了好几次,仿佛两片同样的海互相接壤,中间是一片薄薄的夹心海面。他,永远在海里。
他忽然想起弟弟阿彬,阿彬在哪里?自己呢,又在哪里?
再抬頭,已入夜。一群沉默的黑影游荡过来。他细辨,是游泳者的影子。随后又有一片巨大的黑色毯状活物,呼一声从身边滑过,像一片薄的烧仙草。大概是轮船的影,滑溜溜的,抓也抓不住。大炳想到,泳者和船上岸之后,他们水里的影子就被割断了,一片一片沉降下来,到海的根基处碎散开来,因此海就泛出微微的暗影。他自己也是,失去了依附,在海里下沉。
很快,隔着海,大炳辨认出那枚月亮也在迅速下沉,比以往的速度快了很多。霜色的月亮,渐次融在海里,渗出发光的油膏,在海里稀释,拖出松松垮垮的长条。大炳伸舌头舔了一下,嗯,西番莲的清甜。这时突然有一枚极速坠落的黑影,从他眼前落下。他看见那形影,感觉自己像只锣被敲中,震得难以动弹,大脑依旧空白。
他冷静下来,开始听见砰咚、砰咚、砰咚。难道大海也有心脏?
声音好像是从那一旋一旋的螺贝壳群传来,类似于行进的鼓点,催促他往深处里钻。他死命抓住一只额上有发光体的鱼,才看清楚深处的黑洞。他的面前,大约有一千扇形态各异的门,褐色雕花的古早铁门,木头松软如纸的雪色木门,刻着葡萄苹果浮雕的石头门……他仔细地一扇扇走过去,有些还需要转动门把手,打开,又关上。走了一会儿他想,人真奇怪,只要有门,就想穿过,即使是在没有墙的海底。
他穿过门的长廊,眼前仿佛是海底的失物招领处,或者是神灵巨大的仓库,端坐在海的半明半暗处。大炳突然有种感觉,这海里有人要见他。
他看见一艘艘从高往低整齐排列的沉船。寻找蓬莱的船,运输瓷器去欧洲的船,有发动机的铁皮船,渔民的渔船,各式各样的船,无穷尽。深处还有许多王船。他想起岛屿多年前,王船都是“游地河”,放到海上,随它漂去哪里,有许多漂到台湾,那边人就会在船靠岸的地方建座庙。但更多就这样被海吞下。但现在的船都是直接烧掉,化作烟灰,不再归入海底。想来,明天就是送王船的日子。
再往下,还是连绵不绝、竖着交叠的一摞船,直通海幽暗的根基。
大炳钻进最近处的黑船,它外表结满细密的贝壳,还有些巨大的珊瑚向四面八方伸手脚。大炳从窗户探头,感觉自己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顶端。一艘船、两艘船、三艘船……下面是无尽的船。按理说,有沉船,就该有其他沉没的人。自己这么顺畅地在底下溜来溜去,怎么一个人影或者鬼影也没有呢?难怪说,死就是隔绝。
感觉累。想回家,眯眼想睡,却睡不着。
啊怎么死人也会失眠?还是说永不睡觉?
他试着老办法,一粒珠、两粒珠、三粒珠……没用。愤恨睁眼,一粒珠、两粒珠、三粒珠……奇怪,眼前缓缓漂来的是一颗一颗巨大的白色气球,怎么那么眼熟。他伸手抓住一颗,捏破,里面是一只小收音机和一张传单。这不就是,海漂气球吗?
大炳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练习喊的口号。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大炳小时候,全班人下课后会去海沙坡“打鱼”。当时台湾方面源源不断地从海的那端,顺着潮水放来一颗颗枕头大的海漂气球,或是亮晶晶的瓶子,随着海浪起伏闪耀。说不定还有什么坏人一起漂过来。拿到海漂气球,打开后,里面有罐头、饼干、糖果,甚至更贵的有收音机什么的,夹带着反动传单。他们的任务就是收集这些物资,然后全数上交,免得让心怀不轨的人捡了去。
怎么在海的府库里,三十五年前的物件还在漂?他辨认着,海漂气球带着许多玻璃色的内胆,如同一只只慢悠悠的活物,集结成气球群,慢慢行进。间或,有大鱼钻进气球群,打开发光的下巴,想咬,圆溜溜的球体便灵活闪开。
大炳很想吃颗糖,过期的也行。死者没味觉吧。如果吃到甜味,是不是就会醒来?他毅然冲进气球群里,想要捕捉有糖的气球,可一股痛苦的水泉从脑里往外涌,他视线模糊了。气球。是礼物。我没拿。拿了。小偷。女特务。夕阳。跳啊。急速下坠的身影。一个个词语碎裂地从内里迸发,他感到眩晕,被气球和水流裹挟。
4
青色雾气裂开处,海中有白球。
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平滑移动过去,稳稳靠在那些白球旁边。海市蜃楼已经开够了玩笑,一开始阿彬都懒得去摸、去看、去判断这数百颗兀然出现的白球是不是真的。可他实在太渴了。阿彬盯着海面,知道再渴再焦灼,他也不能喝海水。那一颗颗白球,如同滚圆的明澈露珠,实在诱人,让他愿意再失望一次。他用锚钩起一颗球,竟是真的。里面有一罐糖水蜜桃,丝丝缕缕的甜,吃喝完,满嘴留着清爽气息。
那种滋味,令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夏日,有个女孩给他准备好木瓜,甜津津、幼绵绵。她教他用发光的铁勺轻刮过去,就像软滑的冰激凌。一勺勺吃着。到底是岸上的女孩,会那么小心地吃一片木瓜。遇见她之前,阿彬只会埋头啃食,一次嗑掉半颗。
他也曾偷偷蹲在礁石背后,偷看她裸身游泳。女孩有珠贝一样细小洁净的指甲,木瓜一样饱胀的乳房,还有发汗之后那一圆光亮的屁股。他只敢偷看,在学校里却不敢多说一句话。讨海人跟岸上人是永不可能,讨海人连鞋都没有。
想到这,他突然一惊,拿出那白球和罐头细看。海中这些白球,正是三十五年前的。那时候,台湾会把统战传单和各种物资塞在这白球里。他头毛有点竖起来,这船、这白球,是那女孩来讨公道了吗?
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女孩也不会死。
但这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怪大炳啊!怎么所有人都爱冤枉我?
“我只是想给你欢喜!我有什么错!”阿彬对着海大声叫着,把手里的白球和空罐头用力甩向海面。
少年时,阿彬常常拿起地上断裂的木棉树枝或是凤凰木豆荚,用力地掷向那个女孩。可是她连头都不回,连那头绵密的发丝都不抖动一下。只有在意外的时候(真的是意外,他只想击打她的影子、她踩踏过的路面),偶尔击中了她的脚跟,她会回过头来,蹙眉望向他。而他现在还是这样,手里有什么,就向她投掷,心里却期盼着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她,她是光辉的,消融一切伤害。可谁会想到,是她,最终在光辉之中消融了?
她是骄傲的。她总是挺着胸脯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个年代每个人都穿得差不多,可她的衣服特别贴合身体。夏天的时候她会折下冷玉一样的茉莉花,插在浓黑的鬈发里,常被老师一巴掌打落,说没事戴白花不吉利。她不反抗,打落也不捡,总有人悄悄捡起来夹进书里。不管是围着她,或假装无视她的憨男孩,都看不见她的笑脸。
冷静下来以后,阿彬想着,不对,若是来寻仇,又何必让自己吃喝得饱。
天空不见日月,他只能呆呆地看着海上白球出现、消失。来走,来走,来走,来走。长久地绵延地盯着,耳中口中又不自觉地响起吟唱声。日光一动不动。阿彬觉察这变化,知道这白球出现、消失,一个周期就算一日。有了白球为尺,阿彬终于能让无聊的虚空多一点刻度。白球出现,白球消失。一天来了,一天过去。他过去以为自己拥有时间,现在才明白时间是赠予,拥有的东西,自己可以任意处置,但被赠予的,只能一日一日感激。
没有夜晚,没有早晨,这是第三天。
胖子大炳呢?過了许久,阿彬这才顾得想起大炳。太安静了,他忍不住想,时间还存不存在?他需要另一个人作为尺度。然后他缓慢地想起,是他模糊的记忆故意忘记了,在落水的最后一刻,大炳用力把他推出水面。记忆是自爱自怜的,会帮自己做遮掩。
死胖子不是真的死了吧。在无边际也无出路的海面,一人一船对立着,阿彬形单影只。他想对影子说话,对船桅说话,却突然对着海高喊:“蔡大炳!大炳!大炳!”可惜毫无回应,连回声都无。声音被包裹、被吞没。多年来,他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这名字。
过去,他无法不恨他。爸偏他。女孩偏他。临了,阿母也偏他。可最后一刻,大炳托起了他,死胖子到底跟多年前不同了。
如果那女孩的死,真的怪大炳,那反过来,爸的死呢,是不是该怪自己?阿彬真的不敢回想那一天。
此时,阿彬竟开始感觉晕船,他起身放下船帆。天空上少量灰云互相缠绕着,像包裹好的弃儿。他站在船尾,海,就像只濒死颤动的蓝色大猫。这艘王船,不过是大猫身上的一只跳蚤,随时可以被按进皮毛里,死去,毫不可惜。
阿彬看见自己那团萎缩的影,在海面上被浪拨弄,有一只通体发红的鳗鱼,穿过影子的脖颈。
5
感觉有人呼唤,胖子大炳用尽全力定住身体,却发现已漂到深处的深处。
怎么海中也下雪?他抬头,是一只巨大的布满了圆点的章鱼,八只软足遮天蔽日,一边行走,雪白的圆点纷纷掉落下来,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他环顾四周,千万微尘般的粉末,正孕育出一具具人的形态,闪耀微光,就像是尸体的牧场。水里总蕴藏着很多东西,适当时才倾吐出来。之前,有过被分尸的死者,手臂漂去了台湾,后来被渔民捡到、归还、破案,还原一个整体再焚烧。但很多时候,死者并没有浮出水面,他们消失了。原来,他们是以这样的形态居住在深海里,带着一脸抱歉的微笑。他们被重新凝聚、泡发,在水中等候着重生。
大炳向深处走,那里停着一只巨大的狮头王船,周围满是血红的胡须,被浸泡在水里的星宿幽幽照亮,仔细辨认,是正在旋转的发光鱼群。大炳靠近,船上满载着开开合合的蚌壳。他窥见蚌壳里装着完好的人体,许多面容让他感觉似曾相识。一瞬间他有种感觉,难道这片水域为他量身裁定,难道这数百具身体与自己有着隐秘的联系?他又听见心脏的细声,循着声音而去,他看见那只传来心声的蚌壳里装着个女孩,身上裹白衣,双臂自然地随着水流上下摆动,头发活物般蔓延生长。大炳想起女儿,滋生出类似父亲的怜爱,他凑近,才发现女孩睁着眼睛。虽然如此,女孩却像个人偶般一动不动,像在做一场白日梦。被那双眼睛再度看见,大炳感觉脑子进了水,潮湿了一大片。
他记得这双眼睛。大炳给小时候的女儿念过《水孩子》的故事,那时他总觉得画册里的女孩有双熟悉的眼,下垂的长眼睛。常常入梦的梦魇也一样,不论是怎样的形态,面容上除了眼睛空无一物。常常提醒他,多年前那个女孩好像就是这样看了他一眼,而他,动都不能动,被噩梦啃噬。这几十年,他没有睡过一次舒爽的觉。
他忍不住用力打开蚌壳,想释放女孩出来。可就在那一刻,女孩动了,灵巧地钻出来迅速游走了。大炳情急之下抓住了身边那只通体血红的鳗鱼,像根滑溜溜的棍子,向那女孩掷去,也不管鳗鱼一向凶猛异常的名号。管他是死是梦,反正肯定伤不到她,至少能让她回头看。女孩头都没回,她的手只是一扫,一股巨大的水流就让鳗鱼和大炳滚出了船。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浮到手边,抓过来一看是只无头鱼尸。身边鱼群在顷刻间散去,重回寂静。身后有一颗柔软的气泡,像头颅一样大,晃晃悠悠地靠过来,在他腰间碎裂。咕嘟。突然,万花筒一样的白沫气泡,碎裂的海草和塑料垃圾,从下方旋转着向他急速喷涌而来,他一下被裹着头重脚轻地颠倒过来。
轰隆的巨响中,他用力睁开眼睛。
那艘死者的王船,竟变成一只活着的狮头怪鱼。无数红须。无数只张开的臂膀。无数指甲延伸。漩涡的中心有许多荧光闪闪的翠绿眼睛。他看不清,海中心的百臂怪鱼长了几颗狮子脑袋,怎么每颗脑袋都用不一样的声音,在对他说话。有的在吼叫,有的在呻吟,有的温柔感人,有的好像在哭,有的甜腻诱惑。他不能动弹,四肢被这些喷射而出的、海葵一样的密匝匝的手臂牢牢抓住。又是那老朋友,常常造访的梦魇吗?还是说,自己已经挂了?活该就近直接下海里的地狱?他挣扎不动的时候,发现自己听清了海中怪鱼的每一个声音。鱼的头颅在模仿着他曾经的心声。所有诡诈的、嫉妒的、苦毒的、怯懦的声音。每一个声音拥有一个头颅,每一个头颅绽放出花朵一样的手臂,病毒一般旋转复制。无数的人头,无数的浪。他无力抵抗,自己该死。
他在巨鱼手里。
大炳迷蒙之間,身上的压迫感突然减轻,渐渐放松。他听见雷电脆声,然后是拖着长尾巴的吱嘎声,像铜勺刮过瓷片,水下万箭齐发。
再次睁眼,面前的光是那位少女的形态,长而细软的头发铺展在脸庞四周,像只黑毛子,每根毛发似乎都有自己的意志,探着触手,掩住全身。她隐约露出的面皮粉白,像白海豚的皮肤,身后庞大的剑鱼群像人脸,像聚散的植物,个个头带长剑,闪动威严的灿金光芒。百臂巨鱼已经坠入黑暗深处的深处,激起百万颗珍珠气泡,看不清了。女孩无话,起身要走。大炳伸开手脚蹬过去,孩子,我们到底在哪儿见过?你是个人,还是一缕魂呢?
你是谁?大炳知道他认识这个女孩,可他怎么也想不起关于她的事,脑子里全是雾气和海潮。他奋力游着追着,但女孩还是不见了,仿佛巨鱼与少女都只是一颗幻影中的气泡,消失得毫无声息。大炳却看见了,光亮,一晃。手表。女孩掉下来一只圆形的暖金手表。
是她。
他想起了这个名字——许丽珍。对,许丽珍。
大炳笨拙地伸手猛抓住缓缓落下的手表,努力循着光亮追寻那女孩。
6
那时候,大家都不敢靠近许丽珍。唯独大炳不同。岛上靠海的庭院,常常搞家庭音乐会。庭院主人把谱子弄好,分配好这个人弹琴,那个人和声,家里钢琴、小提琴、曼陀林、手风琴、鼓、笛子各从其位,主要表演的都是南斯拉夫的曲子。许丽珍常爱来听,大炳总早早去给她占个窗户的位置,让她好好地坐在松绿木框的窗台上,视野清楚不拥挤。每次音乐会要结束的时候,她就笑着跟众人一起拍手,说:“没够没够,再来!”大炳清清楚楚看到,她是对他笑的,哪怕在学校里不说话,在街上遇到的时候,她的眼光也是扫到他身上的。他不敢看,但他肯定。他壮着胆子跟她借过书,她也答应的。庭院主人笑着问他,窗户上的这女孩是谁?他说是朋友,她也是点头的。
他们是朋友,她认的。可是后来他约她单独出去,她拒绝了。大炳从阿彬那里偷来手表,把阿彬口中“祖传的好宝贝”送给许丽珍,她收了。他试着用手攀上她的肩膀,却被她打落。他在朋友面前夸口,结果朋友都笑他乱膨风,许丽珍忽冷忽热就是要吊住你这傻乎乎的渔民仔。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再后来,那个好宝贝出事情了。许丽珍那时候辩解说,手表是祖传的,不是海边捡的,大家闹哄哄的都不信。这亮晶晶的手表,肯定是台湾来的。许丽珍,捡传单,女特务,戴手表。一个传一个,不知在何时夹杂进去许多恨意和嫉妒,最终滚成一个巨大的荆棘巨球,劈头扎得许丽珍面容带血。说话的都不是恶人,被讨厌的人总有些问题吧?你看看许丽珍那张孝男脸!对呀,伊总是装一张脸,憋得不放屁。干,她就是欠修理,欠人给她整理到舒适。
听说有人在暗巷抽她巴掌,踹她肚子。听说有人故意把一桶海水浇在她头上。听说有人剥开她的裙子,把底裤扯烂。但终归出事后,这些做在暗处的,没人会承认。许丽珍撑不住了,她说这是别人送的!但已经没人信她了,把她作弄得更狠。后来她爬上了三层红砖楼的顶端,下沉的太阳在她身后显得极为庞大,她的两只细脚在鸽群的围绕下晃啊晃。大炳跟众人围观,焦急难耐。大家调笑,说她就是爱演,开始有人叫嚷着让她去死,叫得越发大声。大炳禁不起别人拱火,你怎么不跟许丽珍喊话,你跟她是一伙吗?她怎么吊着你的你忘了?他梗着颈项也跟着喊,你死啊,你跳啊!那女孩在上面听了,慢慢地瘪了下去,最后在众人的哄笑中爬下来了。
可谁会知道,第二天,同一时间,就在大炳他们去海边“打鱼”的时候,看见她的身影,一身白衣的许丽珍,闪闪发光的许丽珍,干脆地从山上直跳进海里。似乎那一刻的夕阳是她身上溅出的血,那么黏稠,牵绊着绵延的长发。大炳无法自制地高声大叫,疯狂地冲进海里,可是没有人找到许丽珍,海也未曾释放她出来。大炳总会反复回想当时,众人没有要治她死罪的意思,可她却容不得一点玷污。那天夕阳软融,她就这样跳进金光灼灼的海里,再也找不到了。怎么会是这样?他恨过她,他也喊过叫她死,他就是杀人者。
大炳就是太害怕了。可哪怕最后一刻,许丽珍也没有说出他的名字。许丽珍是替他白白死了。许丽珍比他有种。
那一阵子,他感觉她经常来梦里找他,并不愤恨,只是诚恳地反复问,明明我们挺好,你怎么反而要害我?明明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你为什么叫我去死?直到她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只剩下一双眼睛。
消失的许丽珍,还在施加着对他的诅咒。
许丽珍跳海的那天,大炳杀气腾腾地去找阿彬算账。这事不能怪大炳他自己,不能,就怪阿彬,全怪阿彬!可是大炳等到的,却是哭到昏厥的阿母和一脸颓丧的阿彬。阿彬本来那天要骑自行车载着爸拿钱去对岸还的,结果听到许丽珍的消息,就心狂火烧地想回岛上。爸明明说没事,他可以,可是他行了一辈子船,根本不太会骑车。他就是不想让阿彬着急,想让他放心,就自己骑走了。谁知道爸会遇上那辆失控的土方车?谁知道许丽珍和爸,会在那同一天惨死。
算账,算你的狗屁账!
阿彬那时一把推得大炳倒头栽。
大炳还敢来推脱?弟弟阿彬个子小,手脚灵,爸那时候每天求他一起去海边捡白球,淘到好货就偷偷卖了还债。哥哥大炳话多,偷吃不会擦嘴,爸就没跟他说,让阿彬也不要跟妈说,这算是父子秘密。阿彬帮爸做这事,虽然不耐烦,但也是为家里好,只能照做。只是阿彬心想,爸到底是偏哥哥大炳,危险的事情不敢让他去做。在海边,收音机、罐头、时钟他们都捡到过,说是家里传下来,吕宋华侨亲戚寄过来的,都能卖得掉。只是那天阿彬在海漂气球里捡到一只手表,他偷偷放进裤袋,想等下个月,送给许丽珍当礼物。到时候跟她说,这个东西不要让人看见,自己偷偷戴着就好。他也没想多跟女孩要什么,她如果收了,自己偷偷开心就够了。
哪知道在家被大炳看到了。他问这好货哪来的?阿彬说,哪来的,咱爸给我的,家里祖传的,爸喜欢谁就给谁。然后他就放到柜子里。谁知道,大炳会早早把手表偷了,说是祖传的手表,第二天就献宝给了许丽珍。要是早知道他送给许丽珍,阿彬一定会提醒她的。可是发现时已经晚了,许丽珍被揪起来了。
再后来,就是许丽珍要跳楼的事情了。阿彬不敢说话,他怕家里受牵连。可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大炳在底下虚张声势瞎嚷嚷。闭嘴很难吗?结果害死许丽珍,还害死了爸。都怪他,都怪大炳。
大炳,当然是另一套说法:都怪阿彬,全是他,害死许丽珍,又害死了爸。
两个人一直吵。瘫在地上的阿母,突然站起,给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把两个人抽得转螺旋。哭的哭,闹的闹,安静后,阿母说,咱渔民人天天拿命在海上拼,早就知道,命什么时候被收走都是没法度的事。有债要还,有嘴要喂,日子要过。三人这才咬紧齿根站起来,安排爸的后事。阿母家中独女,向来要强,不然绘船技术也不会传到她这个女人的身上。有阿母在,两个儿子也要知道振作精神。
不久,大炳和阿彬先后退学,大炳离岛打拼,阿彬留下打鱼。
7
天空是青黄的光,船上竟然开始落雪,南国的海域从不下雪的。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阿彬感觉到自己被雪覆盖,像裹上尸衣。雪攒在他身上,不冷,也不化。他匍匐在白色雪毯里,船在身下,起落起落起落。他叹了几口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一团蓬松的球,许久才消散。
三五天或者是半个月。他不知道有多久。饿了就捡起地上凝结的雪来吃。他还得等。在等候所来的到达之前,他还需像一只海上玻璃瓶一样,里里外外被波浪来回清洗。迷迷糊糊睡过去又醒来,天色依然是一动不动。但船上的纸人都没有褪色,连衣服都没有磨破。
世事难估算。他越想越远。生命里那些日积月累的绝望感,究竟从何时而起?爸死了之后,他就感受到了那种声音的催逼,好像松树摆动枝条的声音,也与海上听到的唤声类似。阿彬童年时第一份绝望是许丽珍赠的,然后是自己阿爸。而后是连绵不断的,海浪一样的撞击。
他起身,拨开厚雪,坐在桅杆边,手头是一只被他上船时踩断了脖子的人偶,他想要把脑袋安回去,可总是软塌塌地弯下来。他索性放在一旁。累了,就睡去。
睁开眼的时候,雪都消失了,身边多了一个人。或许,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一位断头者,坐在他的身边。很好,依然是安静的,至少他没有嘴,不吵闹。阿彬看了他一眼,并不骇人,是父亲。他出现的时候,阿彬就开始想,自己果然还是死了。或许人死后就有这样一段漫长的、孤独的、告别的时间。
“阿爸,你来了。”阿彬说。他小时候看过阿爸的尸体。头部被覆盖着,身体下面流淌出一摊绛紫色的影子。阿爸本是海上的一尾活龙,可以把小小的渔船控制得好像破开大海的斧子。每一次劈开水面,就捞起许多的鱼虾。
阿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怨和悔,结果阿爸出现的时候自己只想哭。只想揽住他,然后坐在一起。父子一场,有恨有爱。阿彬记忆里,阿爸个头不大,但人都说他是静静吃三碗公,在海上骁勇非凡。阿彬记得有好几次家里都得到渔家头鬃,渔行的人敲锣打鼓,拿着长长的红布来家里,肉菜都用红纸包裹,装着钱的红包也有整整一大包。那时候阿爸笑呵呵,烧酒杯杯灌。但后来,阿爸上大岛越发频繁,阿母后来才知道他是迷上了赌。憨憨渔民人,怎么能玩得过岛上的人,三两下给人吃死死。短短一个月,家里的钱赔光,还欠好多。
最后,阿爸扛不住,终于跟阿母说。那天阿母差点昏落去。她说我们辛苦那么久,就希望两个儿子可以在岸上读书,不再做讨海人,你怎心肝那么硬?阿爸阿母在他面前抱着痛哭一把,哭完就下决定从头拼起,把债还清。阿彬和大炳饭边扒,泪边流,气得三个月不跟阿爸说一句话。阿彬甚至指着天,大声说,一辈子不跟你多说一个字。阿母捂住他的嘴,叫他不要指着天起誓,不要指着地起誓,谨慎嘴唇里结的果。可他肝火旺,还是那个硬脾气,要么不发火,一发火就气不停。阿彬从那天就知道,许丽珍不是他可以肖想的了,阿爸断了这路。
可阿彬后来想起跟阿爸一起,在海边捡东西,去海上捞鱼虾,去石头上撬贝壳的日子,哪怕那时阿彬憋着一张臭脸,却依然是父与子最好的日子。他不能真的一直生爸的气。爸也不能生他的气。
阿彬想不明白,阿爸去还钱那天,不知道是那个坡道的错,还是那辆工程车的错,或者,真的就是他的错,他没有耐心载着阿爸走。那时候,每个月都去还钱,还了两年多,从来没出过事。怎么偏偏那天,许丽珍出事,他阿爸也出事了。反正最后的时刻,阿爸被剐倒,碾断,身首异处。有人说他的头颅最后还喊了一声疼,有人说当时只有刹车尖锐的声响和行人的喊声。不知道,他们没有亲眼见到最后一刻。
现在,阿爸就坐在身边。比记忆里高一些,即使没有头。他主动伸手揽着阿彬,仿佛阿彬还是那个十岁的男孩。也是,阿爸看不见现在阿彬满脸的纹路,看不见阿彬的年纪已经比阿爸死的时候还老了。阿彬想说阿爸我不该让你自己骑车,可话说到一半就被阿爸打断,他递来一只纸包。阿彬打开,里面是一块只剩下一半的绿豆馅饼。
每次阿爸出海,阿母会给他准备一块绿豆馅饼,不多,就一块,因为是岸上的东西,贵,偏偏爸爱吃。大炳和阿彬也爱吃,每次趁着深夜,两个死小孩,一次偷捏一点,偷舔一口,最后都只剩布满细细牙印的半块馅饼。爸每次在海上打開,怎会不知?但他从没说过一句不是。
阿彬悉心捡起那饼,揉成药丸大小,一小颗一小颗放进阿爸脖颈露出来的食管里。自己也跟着吃,阿爸的手势,阿彬知道是小时候爱说的那句:一人一半,感情不散。
才一起坐了半小时,阿彬就把此生积攒的恨意全都消散了。
那一点久别重逢的感激,阿爸手掌的完全接纳,让他突然有勇气自愿接受所有。他有些记不清阿爸的面容,现在也无法盯着他的眼睛。所以说话的时候,他就盯着阿爸薄单衣上那不断颤动的源头,里面有颗心。他就盯着那心脏的位置,把所有话都说进去。不讲什么亏欠,就跟他说自己现在过得不算差,也当了爸,儿子孝顺忠厚,阿母也是自己好好送走的。阿爸捏着阿彬的手,阿彬说即使阿爸没去赌,即使他活着,即使阿彬能上岸读书,像大炳那样,成了岸上的人,他的日子也不会翻天覆地的不同,他也不会日日欢喜不忧愁。只不过怪别人,会让他好过些。但如果,那天没有捡那只手表,如果没有撇下阿爸就好了。无头阿爸轻轻揉着阿彬的脑袋。
两人无语间,海却传出声响,好似万箭齐发。阿彬抬头,看见一千只腰肢柔软的四翅天使,展开冰蓝色的翅膀飞跃船身。咸的海水滴乱喷,在光线下白若珍珠。飞鱼!他兴奋大叫起来,毕竟困在船上多时,已很久没看到海中活物了。
那飞鱼,却似甘愿献身一般,无止境地往船上扑,飞散在船的四围。一瞬间,船上竟堆了满满一船飞鱼,帆布下的纸人都被压倒了。阿彬和阿爸把鱼一只只扔回海里,两人在比赛,一个比一个扔得快。但实在太多了,大约有十几只,掉落在角落里的鱼,来不及扔回海里,还是窒息了。刚死的鱼身上会突然迸发一丝脆弱的光泽,幽幽发蓝。阿爸熟练地用竹签剖开死鱼的肚腹,放在船头晒成鱼干,这是讨海人闭着眼睛也会做的事。那股海水的香气勾人口水。风干后,他呈给阿彬,等他吃下。阿彬依然是阿爸的儿子,阿爸依然能给他吃饱。
吃饱困,困饱吃。阿彬躺卧在断头阿爸的胸膛,听着里面怦咚的心脏,他眼皮发黏。海摇着船,船似摇篮。这是他的阿爸,抛开脑袋,留下心。没有晚上,没有早晨,阿彬猜这是第七天。
他再醒时,头壳枕在自己麻掉的手臂上,阿爸没在。阿彬眼睛尚未睁开,觉得自己好像做了梦,看到断头者离身的样子。阿爸被阿母牵引着走了,姿态潇洒不受拘束,而阿彬自己嘴巴呜咽着,如婴孩一样伸出手,软弱的花蕾一样的手,留不住他们,只抓住风。从此,阿彬,还有大炳,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了。
成了。阿彬突然张眼,天色微红。
他先是感觉到一种甜蜜的清爽,感觉自己沉沉地睡了十年,然后被早晨带着香味的气流唤醒。但随后感觉到身体的下坠、沉重、潮湿。对,潮湿的气息从脚心绵延而上,毫不客气地穿过他的肠子和胃袋,抵达他的脖子。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体如同一座泉源,向外渗水。于是,衣服吸饱了水,越来越重。痒,他摸了摸頭发,黏腻的发就像刚刚从海里捞出来的海胆。眼睛也被盐分刺激得难受,他揉了几下。
是错觉吧。
仿佛自己刚刚从海里登上船。阿彬的脑袋微垂。他想起某个睡醒的午后,暴雨快降下,偏偏沟渠旁有一朵沉重硕大的野花却选择开放。他此时的脑袋,就是彼时的那球花,向外泼溅着隐约的花粉。
醒了吗?在梦里吗?他不知道。
8
海中女孩回头的同时,大炳也看见那巨鱼从深处再度蹿来。
注意身后!大炳朝女孩游去,指着她的身后。
巨鱼已到身前,腹部瞬时张开肚脐,里面满是尖牙,卷起强力漩涡,鱼虾都被裹着向他们冲来。大炳纵身上前,推开女孩,用尽全身气力,自己被吸向巨鱼肚腹。黑色波浪漫过他,水草缠住他的头。他上半截身子卡在外面,急忙喊:
快走!我早该赔你一条命!
旋即,大炳被吸入腹中。他大叫,腿软,手抖,眼发黑。他想到,这些困在水里的,都需要有替代者。那就让自己去替代许丽珍吧。替她死一次。
鱼腹内静谧无声。大炳稍稍冷静下来后,才勉强站立得稳。他看见内里是冒泡的深潭,布满蓝色的细小浮游生物。微光里,他瞥见潭中心有一截鱼骨,像小拱桥。大炳头晕目眩,慌忙坐上去。空气里有一种肃静而压迫人的气息,让他的心发痛。他想着,如果死之后还有再死,那这就是自己赎罪的机会。但这也意味着,他要永远欠女儿、老婆、阿彬,永远还不干净。
令人沮丧。自己一个人的死,根本还不上欠那么多人的债。
空气里带着粉末和焦土的气味,焚尸炉的味道。
大炳说,啊。鱼肚却吞噬了声音。太静了。这里是一个小小的隔音密室,待一会儿就感觉一切心灵都被吸食干净。大炳时而对自己摇着拳头高喊,时而唱歌唱得泪流满面,时而豪情壮志,想吟首诗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时而对着黑暗微笑,感觉那些亮光在转圈圈。他想,亿万条鱼还在海里巡游,亿万个人还在陆地上活着,亿万颗星星排队等着升起。自己这些年,没学到什么实在的手艺,倒是在生意桌上学会了些风雅本事。
他抬头看鱼腹里细密蜿蜒的纹路,那些暗色的血流像冬天的林子。林子。木头。棺材。重新来,林子。柴火。火葬。呸。换成冬天。冬天。白色。丧宴。怎么还是这些。唉,一辈子要对不起很多人。可是死就是隔绝,自己再也补偿不了老婆、女儿,不能给她们俩刷马桶和清理浴室里的长头发。阿彬,大炳临入海的时候,用力向上推了阿彬一把,但不知道阿彬是不是活下来?许丽珍,他是不是可以说,至少不欠许丽珍了?他感到些许安慰,努力把脚缩在鱼骨桥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底下的液体会涨溢,然后完全地淹没他、消化他。为什么不呢,许丽珍也没有得到比这更好的结果,自己又有什么不能经历的。但死了以后再死,他又要去哪里?别想,还是继续作打油诗好。噼里啪啦噼里啪,我就是个大王八。把自己逗笑。噼里啪啦噼里啪,大鱼有个大懒葩。笑更大声。然后安静下来,开始忧愁。
没事干。在死中等死。大炳开始想象自己在读一本书,脑子里带着图片的那本,他在浮游生物明明灭灭的光里反而看得很清楚。大约就是自己的过往。可突然,他感觉到世界倾斜了,几乎无法坐稳,他的头感到无穷吸力,他在上升,在一堆黏液里保持上升,眼前又暗了下去,没有浮游生物了,什么都没有,只有长长的黏腻的贴身的道路。他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但每一秒都很漫长,他试图伸手抓住什么来减缓速度,但实在太滑了。最后在长路的末尾,他感觉有光从头顶渗下来。
一股包裹全身的迫力传来,他全身被重压,难道这就是那刻了吗?眼前有一扇大门打开,熠熠生辉。来不及想,他就发现自己被喷射而出,又进入了海里。他回头,眼前是一张空洞的大嘴。嘴吩咐他,上去吧。每颗牙都有一扇门那么大。上哪,去哪,大炳整个人雾煞煞。
这只巨大的深洞般的嘴,开始越变越小,最后小到足够安放在一张白面皮上,这是许丽珍的脸。大炳才发现,吞下他的大鱼,就是女孩。梦魇,就是女孩。许丽珍化作狮头大鱼,将他吞进腹内,而后又吐出来。顶上就是海面,大鱼若船,带大炳一路上行。
许丽珍轻轻一推,大炳感觉自己浮出了水面。大炳回望着水里渐渐下沉的她,突然想起那张脸。许丽珍夕阳里的脸,那么清晰。他知道她在说,给我扎扎实实咽下这些亏欠,乖乖地在身体里受苦,以至于得救,而不是出逃。她送他,不是耽延,是怜悯、是惩罚,是送他回到身体里坐牢。
他盯住许丽珍,不肯闭眼。她干脆伸出湿润的手,脆脆地给了他一巴掌。就像阿母当初的那巴掌。然后又是一巴掌。左右开弓地扇,扇得他天旋地转。如果能再见到阿母,他愿意被一直这样抽耳光。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看见红色的苍穹里有只大船。他眨眼。天空里没有船,有一只巨大的纯白飞鸟。他能看清鸟脖上的每一根绒毛,如何在光线中倾斜、抖动,还有它一枚一枚貝壳圆扣般的眼睛。他看见飞鸟穿行于云朵之间,云朵游动于天光之间,那些细薄的、如烟的天光,倾斜着透下来。高天之上的光,原来也在不断地纵身下坠,从云朵的高峰上跃下。他再眨眼,看见光的下面,有张黑脸,有只粗手,还在抽他耳光。不停地抽。
阿彬?
怎么是阿彬?大炳坐起来说,哎哟,夭寿疼!阿彬兴奋地晃他,醒啦醒啦!大炳说作甚啊,我差点被你打成猪头!
就在五分钟前,阿彬在船尾盯着海。他发现海浪在翻动的时候,露出殷红的底色,赤潮席卷了这片水域,甚至卷到天上去。他注视着满天绚烂明亮的红霞,眼睛逐渐变得透亮,就像新的一样。
时间重新动起来了?
不再是白天白夜,天上有了夕阳!阿彬听见打水的声音,转头看见了他自己的小船,而大炳,手抓着船帮,在海上漂着。阿彬跟颗子弹一样迅速射入海中,单手从小船上拽过渔网,裹住大炳,把他拖上了船。只是大炳明明有呼吸,却闭着眼睛,阿彬不论怎么叫,也叫不醒。阿彬说绝对不是出于报复的心态,只是救人心急就拍了大炳脸几下。大炳摸着红肿的脸,跟阿彬话道谢。大炳说,反正我有钱,房子我没打算要,故意气你的。阿彬说,哦,一条命换半间房,你想得美哦。大炳说,有量才有福,生孩不会大头凸。
阿彬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竟然能跳出船了。小船舱里卡着他的黑白机,他打开一看,还能用,时间还是出海这天,仅仅过了两个小时。他有些惊愕,大炳也还没回过神,两个人对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应该也遇到了差不多的怪事。阿彬想不通,把小船靠上王船,又爬进去。大炳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在小船上,也跟着爬上王船,嘴里还在啰唆说这王船怎么刮进海里了。
阿彬觉得这船是那船,又不太像。船上密密匝匝的纸人还在,崭新,无一损坏。他从船尾走到船头,没有余留的飞鱼干,船帆未曾降下,形状也变了。船头狮子的颜色也转为草绿色,眼睛变小,胡须短了许多,嘴巴打开了,有白牙露出。船身不再素净,遍布绘画。阿彬感觉大脑打结。大炳也看呆呆,他刚刚发现这船,与追逐他吞噬他的那条大鱼,长得像,又不像。
9
白日将尽,缓慢行至弥留的夕阳时分。抓了抓带着盐分、发痒的头皮,阿彬突然说,我要把这船拖回去。大炳说,起疯。阿彬说,我要把这船拖回去。大炳说,真的假的?阿彬一边放下船帆,一边说,你不用动,我自己来。大炳看见他那么疼惜、那么小心地收束风帆,说,算了算了算了,今天情义相挺,陪你啦!真是讨皮疼。
大炳在船上张望的时候,突然大叫起来,指向栏杆上的画。他俩看了又看,太熟悉了,这是阿母画的。可是阿彬确定这画,之前明明没有出现过。他俩仔细看了栏杆的每幅画和船尾的龙像,明白过来,这是阿母死前绘画的最后一只王船。看来之前她天天跑出去,还是去绘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见落日,浮肿的太阳在海的边缘失血,血液喷溅在棉花云上。
两个人趁着夕光,用渔网和缆绳把两船勾连在一起。一人一桨拼命摇,嘎吱嘎吱嘎吱嘎。
“干你老。”大炳低吼了一声,被阿彬的眼神封杀,赶紧闭了嘴。他后面忍不住补一句,手疼嘛,还不让喊两句。手心的疼,像根钉子逐渐入肉。嗓子干渴,大炳每摇几下船,就要猛烈地咳嗽几声。他怀疑自己喉咙的内壁已经丝丝缕缕地裂开了。眼见着明亮的云朵渐渐暗下来,天空从深红凝结为暗紫。
天深处,大风刮起,摇橹甚难。忙活半天,船也没移动多少。阿彬刚刚不小心站着睡着了,猛然趔趄一下,被大炳用力撑住,两人都没有松手。夜海像座鬼魅横行的城市。特别是现在,赤潮泛滥,波浪卷起时就有蓝莹莹的光透出来。
浪潮上,木船拖王船,草蜢拖鸡公。一根绳,两个人,无数相反方向的浪。
阿彬不止一次听到大炳肚子的轰隆声,弯弯转转那种。后来阿彬的肚子也九曲十八弯地回应起来。肚子胀风。两个人站在船上,脚靠在一起,弯着腰,时不时要用力拉动一下缆绳,他们就像是同负一轭,在海上犁田的两头老牛。后来眼尖的阿彬先看到海中的小灯塔,一闪一闪地绽放信号。离岸越来越近了,他们盯着即使在夜里,也被灯光挤得密不透风的岛屿。自从看到小岛,两个人精神大振,忍住背部和双臂的剧痛,继续猛摇。
潮水的方向终于也改变了,把他们往岸上拍。
真正的艰难,总在陆地上。后半夜更像是一场疲惫的梦游,四只手凝合在一起,把船拖上岸。阿彬感觉到缆绳嵌入肩膀,有血渗出来,又被衣服上的盐腌渍过,疼得发麻。大炳在滑溜溜的沙滩上摔了三次跟头,奇怪的是他不再碎碎念,而是默然无声,爬起来继续拉。阿彬想起那天,跟大炳和其他亲戚,一共八个人,一起抬着阿母的棺。
阿彬一觉醒来,已是另一个黄昏。
他身下是冰凉的石板。头顶上,一个浅蓝铁牌写着“公厕”。昨晚竟睡到了这里。他记得最后画面是看见远方和近处,事情同时发生,风的声音灌满露台。路的尽头,灯带极速闪烁,桥那头,黑影里的人在搬动些什么,对岸有人打开一扇门。阿彬觉得身上长出了那只船,血肉和船的木板结合在一起。他好似在梦里穿梭,看见许多故人乘船而去。阿彬想,那船到底是困住死人的所在,不是活人的领地,留不住的。
而此时,大炳不知所终。阿彬有些困惑,海上的树和船,大炳跟他一起拉和抬,这一切是不是发生过。
突然,喇叭放出歌仔戏,像用尖钥匙把阿彬脑子撬开,他逐渐清醒。他听见一阵更大的喧闹,正向他靠近。起身到街上,阿彬看见仪式的领队“彩莲头”穿着黄衣走在队伍前列,其他彩莲(水手)穿着蔚蓝色的衣服紧跟在后,鞭炮在他们身边炸开,彩色的碎屑和灰色烟雾灌满了街道。
那艘狮头王船,在他们之后,被巨木做成的担架抬起来。村里所有男人拥挤着,轮流把肩头送上,争抢着扛船。王船在众人的肉身上游走,在街道里向前行。一路上,站在街边没去扛船的妇孺,都在拼命地伸手,向船内递上自家准备的纸扎小人或纸扎牲畜,还有用红布包好的祭品。
阿彬忍不住跟着船一起走向海边。
王船到沙滩,周围人欢喜快乐,高喊跳跃。这是庆典。这是庆典。
长袍道士在绵密地吟诵,身上亮線绣出的神兽和浓花都闪着光。潮水涨到最高时,开始王船化火。道士师公举起纸钱引火,整艘船开始在烈火中迅猛燃烧。一层层、一片片的民众开始下跪,对着明亮的巨大的火焰船下拜,举起虔诚的手。人群中只有两个人愣住了,站立着,好像两根盐柱。船在烧,阿彬看到大炳。船在烧,大炳看到阿彬。他们看到彼此眼睛被火光映亮,开始觉得喉头发紧。阿母跟他们说过,王船受造,就是为了被烧作灰。
鞭炮燃炸,流出浓雾。牛奶般一股股。师公威风地摇一只铃。
耀目火光里,纸偶人影憧憧,那些金的银的头饰,模糊的面容,轻飘飘消失了。船上厚厚的祭品,米啊、肉啊、金纸啊,也被烈火吞吃、消化了。火燃烧时,他俩同时听到了海上那种永恒的、松枝晃动的声音,同时看到了海上的日落月升,星辰的绽放消弭。从黑夜到白昼,拼命拉拽的那条王船,在这里被彻底火化,变作大片明亮的灰烬,然后逐渐暗淡下去,形成一座黑色废墟。
然后在某一瞬,他们走向彼此。先是大炳,然后是阿彬,在喧杂的鞭炮声中走向对方。船的桅杆缓缓倒下,指向渔村的方向,所有人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拥住了灰头土脸的对方,大炳和阿彬忍不住笑起来。这醒来后的一切,惹他们发笑。周围的人,莫名其妙,也笑起来。这两个满身狼狈、看起来有些疯癫的男子,站在灰烬的边上,轻轻搀扶彼此,直到人群尽都散去。
原载《十月·青年专号》2023年增刊
原刊责编 江 汀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