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瓦砾中
2024-05-08哈拉尔德·耶纳
《狼性时代:第三帝国余波中的德国与德国人,1945-1955》
[德]哈拉尔德·耶纳 著 周萍 译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24年1月
战争在德国留下了大约5亿立方米的瓦砾。为了让这个量度更直观,当时的人们做出了各种各样的测算。《纽伦堡新闻报》以帝国党代表大会会区内的齐柏林广场作为参照,如把这些瓦砾堆积在这个长宽各300米的广场上,它们将形成一座高达4000米的山,山峰上永远白雪皑皑。有人则测算出柏林市的废墟有5500万立方米,在脑中搭建一道宽30米、高5米的向西延展的墙,这堵墙在想象中可从柏林延伸到科隆。借助于这样的思维游戏,他们试图使世人对必须清除瓦砾的庞大体量有一个具象感。当时曾见过不少城市的某些区域被彻底摧毁的人,如在德累斯顿、柏林、汉堡、基尔、杜伊斯堡或法兰克福,都无法想象这些废墟会如何被清除,更不用说重建了。在德累斯顿,每一个幸存的居民头上都分摊着40立方米的瓦砾。
瓦砾堆当然不会以那种紧凑的立方体存在,而是脆弱地延绵在城市各处的废墟中,在它们之间走动会是一件危及生命的事。那些还住在废墟里的人们不得不爬过山丘般的瓦砾堆,穿梭过矗立的残垣断壁才能回到他们那个往往四面墙只剩三面,甚至连屋顶都没有了的家。个别的内墙通常和房屋的外立墙一样高,而且还没有支撑它的侧墙,所以随时面临倒塌的威胁。在头顶上方,弯曲的铁梁上悬挂着残墙;有时整片的混凝土地板突兀地伸出于一面侧墙之外,而孩子们就在这下面玩耍。
虽然到处都有令人绝望的理由,但大多数德国人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沮丧。1945年4月23日,战争尚未正式结束,曼海姆(Mannheim)的官方公告已经发布了“我们建设家园”的号召:“我们只能暂时简单地进行重建,因为第一步必须先清除大量的瓦砾废墟才能露出可供建造的土地。就像一句古老的谚语说的,‘各人自扫门前雪,最好的开始就是清除堆积物。这些我们一定能够完成。当一个幸运的返乡者站在他原本想再次居住的屋前,而那个小屋却早已破碎不堪时,没有比这个更令人难受的了。我们必须用多年的经验和能力,一锤一锤地重新建造,直到可以重新住在里面生活……拥有屋顶油毛毡和屋顶瓦片,我们才能自助。为了尽快地为更多的人提供帮助,每个拥有以前施工遗留下来的屋顶材料的人,请务必立即将这些材料交给区域重建的责任部门……由此,我们希望重建过程适度开始,一步接一步,先是封上窗户和房顶,然后我们再来审视下一步。”
尽管不计其数的英国炸弹炸毁了曼海姆一半的房屋,但是靠着近乎完善的地下防空洞系统,只有5‰的居民丧生。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在重建的时日里,人们又锤又打忙于造房建屋的欢乐场面是那样的充满匠人的诗意而又不可思议。然而在曼海姆以外的其他地方,人们同样也在战争结束后立刻以一种令局外人惊诧不已的热情开始了清理。
“恢复秩序”是当时的口号,而它的字面含义为“找到立足点”。人们很快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在瓦砾混乱中创造出了一种初始秩序。狭窄的走道被清扫,以至于人们可以舒适而匆匆地穿过乱石堆。在坍塌的城市里,被踩踏出的路径造就了一种新的地形。在废墟沙漠中出现了整洁的绿洲。在某些地区,人们如此认真地清理街道,让鹅卵石就像在往日美好岁月里一样光彩夺目,而人行道上的碎瓦砖块,按被大小仔细排列、堆叠。巴登州的弗赖堡一向以特别爱打扫出名,约翰·彼得·黑贝尔(Johann Peter Hebel)有一句金句——“弗赖堡的街道,干净而光滑”——人们将散落的碎片如此有爱心地堆放在废墟的脚下,以至于原来世界末日的风景几乎重新拥有了可以安居乐业的格调。
柏林建筑管理局和军管委很清楚地知道,5500万立方米的瓦砾碎片不可能单单由惩罚性强迫劳动力来清除完毕。建筑商们于是被叫来对瓦砾碎片做专业化处理。根据他们在战时不同的政治表現,他们要么是被强制去做,要么可以按劳取酬。在所有四个被占区里,建筑工人都受雇在碎石沙漠般的瓦砾堆劳作,虽然工资很低,但他们首先为的是当时紧俏的重体力工作食物配给卡。
与此同时,“瓦砾妇女”慢慢成为战后女神一般的人物。战后在柏林市区外的这类妇女要比我们现在认为的少得多,然而在柏林市区最重的体力工作确实是妇女完成的。在清理工作的高峰期,有26000名妇女参与,而男性只有9000名。在数以百万士兵被杀或被俘之后,柏林男性的短缺问题比其他任何地方更为严重,尤其因为柏林在战前就已是单身女性的首都。
当年为了呼吸“汽油的芬芳”和自由的气息,并能够靠新生的妇女职业而独立生活,她们从狭窄的省城逃到了大都市。然而现在,比起最低等食物配给卡所保证的让人不死不活的每天7克脂肪,当建筑工地上的劳工是唯一相对较好的选择。
在德国西部被占区,妇女很少被用于干这种清理瓦砾的工作。把女人送到瓦砾场干活主要是在去纳粹化和实施管教措施过程中,对“无人管教的女孩和不检点妇女”(针对“经常更换性伴侣”的女性)所采取的惩罚性行为。然而,瓦砾中的妇女们后来仍然能够成为重建的神话英雄,主要归功于她们在废墟中劳动时那些令人难忘的景象。如果废墟已经很上镜的话,废墟中的妇女们就更是如此。在多数印刷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她们沿着山坡站成一长排,一些人系着围裙,有的穿着裙子,裙子下面露出笨重的工作靴。她们经常系上头巾,像拖拉机手那样在额前打个结。她们组成一个铁皮桶的传递链,手手相传地把铁皮桶中的瓦砾从废墟传到马路边,在那里由半成年的孩子做分类和清理。
这些照片之所以深刻地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是因为铁皮桶链为一个已崩溃但又同时迫切需要集体意识的社会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视觉隐喻。它是一个如此鲜明的对比:一边是摇摇欲坠的废墟,另一边是铁皮桶链的凝聚力。重建被赋予了英雄而性感的一面,它让人们可以心怀感恩地识别认定自己,虽然战败却依然自豪。因此,那些像幽灵般顽固地留存在人们记忆图像里的被称为“小阿米莉”的轻浮“小姐”们,从意象上受到了清除废墟的妇女们的挑战。
面对摄影师,瓦砾中的一些妇女反叛性地吐舌头,或者当面嘲讽摄影师。有些人穿着非常醒目的优雅礼服,她们的白色领口及洒花面料与这些肮脏的工作完全不相匹配,这仅是因为这身衣服是她们的最后一套了。那些前往防空袭地窖或被疏散的人们总是把最好的物品带上,最美丽的衣服总能一直被女人保存到最后,而现在是时候拿出来穿了。
在其他情况下,那些不合時宜的优雅衣着事实上是摆拍的道具。在一些电影上映前播放的每周新闻中,妇女们优雅而准确地往瓦砾堆里扔碎砖,仿佛她们正在上体育课一样。这看起来很棒,但其实令人难以信服,而且这种劳动也是无效的。完全虚假的还有那段由约瑟夫·戈培尔(Joseph Goebbels)在被炸烂的汉堡委托拍摄的录像:那些扮演着在瓦砾堆里劳动的女人对着摄像机的镜头,扔砖头时笑得如此欢快,以至于只有容易轻信的人才会认为它是真实的。事实上,她们都是女演员。
美国摄影记者玛格丽特·伯克-怀特(Margaret Bourke-White)不带丝毫同情地、理性地看待这些在尘土中劳作的姐妹们。她于1945年在柏林的一篇旅行报道里写道:“这些妇女构成了为进行城市清理而组织的人力传送带的一部分,她们非常熟练地用慢镜头的速度传递着装满碎砖头的铁皮桶,让我觉得她们好像确切地计算出了最低工作速度,好在以这速度完成这个工作的同时,为自己不多不少地挣得每小时72芬尼的工资。”
的确,最初的那些没有协调好的瓦砾清除行动并不高效。在某些情况下,瓦砾中的妇女只是把碎石块扔进附近的地铁通道里,使得人们事后不得不再次艰难地把它们运出来。1945年8月,柏林市政府联系了各区办事处,命令他们制止“失去控制的铁皮桶链”。那些“原始的清理工作”必须停止,即时起清理工作必须在建筑当局的监督下专业地进行。
“专业的大规模瓦砾清理”包括建立起一个有效的运输系统,好让市内的瓦砾可以运到城外的垃圾倾卸场。为此,人们使用了农业惯用的窄轨铁路:在临时铺设的轨道上用小型火车头拉小货车。德累斯顿人立即设置了七条这样的窄轨。例如T1号轨道从“城市中心清理区”通往奥斯特拉区的倾倒处。40辆全部被赋予女性名字的机车穿梭行驶。虽然由于轨道铺设粗陋曾导致过脱轨事件,但总的来说运转完美,有主副两线、运营中转站、提炼和倾倒点。近5000名员工负责这条奇特的铁路,这条铁路穿过德累斯顿被大火烧尽的废墟,就像穿过幽灵般的无人岛一样。
官方宣布德累斯顿废墟清理结束于1958年,这也是这条铁道最后一次运行。但并非所有区域都被清理完毕。尽管市中心的大部分地区早在1946年就已被清扫干净,以至于埃里希·凯斯特纳能够在45分钟之内穿过市中心却没有经过一栋房子,但直到1977年,即战争结束32年后,德累斯顿最后一支清理队伍才停止了他们的工作。
瓦砾的量改变了城市的地貌。在柏林,战争导致的堆石使城市北部由大自然形成的冰碛石堆往南延长了。在长达22年的时间里,有时每天多达800辆卡车在前国防学院的空地上倾倒着瓦砾,以至于这座后来被形象地称为魔鬼山的人工山成了西柏林的最高点。
(本文摘自《狼性时代:第三帝国余波中的德国与德国人,1945-1955》;编辑:许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