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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体

2024-05-07光乙

科幻世界 2024年1期
关键词:白菊

光乙

编者按

科学幻想曾经一度与各类“未解之谜”紧密纠缠,并因此产生过许多以“未解之谜”为内容的科幻故事,甚至反过来催生了一大批真真假假的新“未解之谜”。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科幻文学的转型,科幻小说开始有意无意地排斥和远离各类“未解之谜”,主题日益集中于已知科学技术的进步和展望,这也是科幻不断发展的表现。但科学技术之所以是科学技术,正在于承认科技有局限,承认科技不能完全和彻底地解决所有现象,因此科技并不排斥“未解之谜”的存在,而与此有关的科幻作品也就有了存在的必要,只是这类关于“未解之谜”的幻想不能以故弄玄虚、耸人听闻为目的,也不能以“凭借科幻小说解释这些现象”为目标,而是将“未解之谜”本身视作我们现实世界的客观存在,通过恰当的科幻构思和故事设计,让我们明白人在面对未知、面对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时应该如何抉择。本篇《灵体》便是一篇这样的文章,请欣赏。

一切源于2009年的仲夏。

那個夏夜,南方小镇弥漫着燥热,一如孙道星泛起的不安躁动。她早早上了床,却迟迟不能入睡,脑海中闪回电脑游戏的浮光掠影。久违的渴望被唤醒,她匍匐在自家凉席上,盯着客厅方向,那里紧挨着父亲的卧室。她止不住地想要偷出父亲办公室的钥匙,去那里过一过游戏的瘾。到深夜父亲熟睡,她便这么做了,紧攥钥匙,收敛脚步,掩过卧室与客厅的两道门,做贼一般地离开家。

朦胧月色下,空荡荡的马路上,她飞奔向小镇医院的行政楼。三层医保科,她父亲工作的地方,办公室里有她梦寐以求的电脑。她打开门摸进办公室,进入DOS系统,输入密码,打开藏在文件夹深处的《我的世界》①,十指欢快地在键盘上敲打,一晃眼就玩到了凌晨四点半。

她疲惫不堪但也心满意足。她如之前那样,关电脑,调椅子,抹掉来过的痕迹,然后原路返回。通道漆黑,吊顶的日光灯失效许久。这里没有空调,盛夏的热风穿堂而过——她却冷得发抖,呼出一口气,都凝成了白雾。行政大楼紧挨着太平间,冷气机呼呼作响,似阴风倒灌。黑冷交加间,她陡然想起女生之间传述的惊悚传闻:有学校凌晨错位的吞人台阶;有小镇公园假山上飘动的单腿鬼影;有女厕所里神秘的红色高跟鞋……越想越多,她摇晃着脑袋,试图将子虚乌有的想象驱逐。但是楼梯似乎走不完,惊骇的幻想也驱不尽,才到大楼前厅的出口,她已浑身冷汗。

她长吁一口气,正打算离开,定神一看,却心跳骤停。身前一道双开的玻璃门,剑柄般的把手上横着链条。门被锁住了,只留出个能挤进手臂的豁口。她把脸贴在冰面般的玻璃上,钻出右手,朝着不远处的人影挥舞,“保安叔叔,我是道星,能麻烦开下门吗?不好意思。”那人影站在过道上,木偶般一动不动。她端详着,又想不起他是谁。她常来父亲单位,多次出入医院前门,熟悉所有门卫和保安,却从没见过这个身影。盯着看着,她忽然发出尖叫,拔腿回跑。

因为那人影只有一条腿,浮在台阶上。它正在靠近,不是跳也不是飘,而是飞窜过来的。她每眨一次眼,影子的轮廓就大一圈,像是胶片里绰动的影像。继而,当她跑回父亲办公室时,楼下传来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贴在了玻璃门上。接着是锁链的错动,仿佛船锚铁链磕在铆钉上。

她打开所有的灯,重启了电脑,循环公放起音乐。歌单中一首首原本轻快的歌,此刻却如哀乐般,拉长了声调呜鸣。她又想把它们尽数关闭,但只来得及关上灯。房间外传来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声音很尖锐,直刺耳膜。她想也不想,嗖的一下钻进办公桌下,颤抖的手又拖来了椅子,挡在身前。房门吱呀一下被推开,房间无端亮起灯,猩红的暗光大开大合地闪,仿佛是灯芯中的氖气即将耗尽。独脚人影在房间里跳,啪嚓啪嚓,仿佛在为她怦怦乱撞的心跳伴奏。透过桌与椅的缝隙,她看到一只伤痕累累的脚,踩着红色高跟鞋,拖在斑驳的水磨石地面上。她干脆闭上双眼,屏住呼吸。这时,椅子被拉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冰冷气息吹掠她滚烫的面颊,一吹一吸,一吸一吹——她又想起了僵尸,据说,它们用呼吸嗅寻人的气味。她拼命憋气,憋了很久,直到不省人事。

她是被父亲掐着人中痛醒的。晨光涌进房间,照在父亲那张铁青的脸上,顿时失了色。一瞬间,她如获新生,一把抱住父亲,不停地认错道歉,竹筒倒豆般地述说凌晨的遭遇。父亲轻拍她的后背安抚。过了不久,毛骨悚然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她吓得一个哆嗦。父亲却和她说,不要乱说话,有什么讲什么。那些脚步声进了屋子,她如释重负,那是当地片区的几个民警。

后来她才知道,链条根本没有上锁,一直耷在玻璃门把手上。

只不过,她呼救的姿态被远处门岗上的门卫看得真切,一并还有追逐她的诡影。三伏盛夏的热天,它全身上下被暗红色的布条裹得严严实实。

那门卫用步话器叫来了三名同事,四个人带着手电和甩棍就上了楼。他们一开始试图寻找孙道星,没有找到,倒是在回字形的楼道上看到了高跟鞋,起起伏伏,隐约有人要上楼,像是小偷。他们又马不停蹄地登楼上房,一直来到五楼。那是杂间,废弃已久,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挡在楼梯前,常年闭锁。他们到来时,门锁却开了。洞开的门后是一条死路,窗户被水泥墙砌封,漆黑一片。他们各自举起手电,大小光圈在尘土飞扬的走廊里游弋,丁达尔现象的光柱里,医用桌椅、支架、轮椅和解剖道具各露褪色的表面,仿佛在深海沉船的遗骸中。

突然间,有个保安大喊:“快跑!”他无意中摸到老椅子的表面,竟发现它没有灰尘。当即,有三个保安拔腿就跑,还有一个人没跑掉。一个金属制的解剖道具,本来堆在墙角,不知怎么的,倒在中央。那人一迈腿,脚踝就被道具半握的手捏住,俯面就是一摔。这一摔就再也站不起来。天亮时分,保安引着片区民警上了楼,发现那人就挺在地面上,瞳孔放大,身体僵硬,被活生生吓死了。

孙道星再也不敢玩游戏,更不想去父亲的办公室。三个月之后,父亲调了岗,去了新的办公大楼。小镇医院的行政楼便在她记忆里尘封。

直到许多年后,大三下半学期的一堂物理系选修课,她发现自己所遭遇的是一种名为“波尔代热斯”的现象。它最早发现于18世纪的德国。在官方明确的记载中,波尔代热斯地区的一座别墅里,时常产生莫名的噪音和幻影,伴随屋内物体自行移动。时至今日,这些现象依然没有明确解释,相关研究少之又少,以至于根本不在主流科学的范畴内。

然而孙道星却好像邂逅了初恋,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将其作为自己毕生的追求。

“如果这是真实发生的,我只能说,你既不幸又幸运。”

当孙道星述说结束,桌对面的人如是说。那是某个超自然研究基金的关键人物——孔安源,浙江衢州人,名下拥有数家上市公司,但为人怪异,嗜好灵异事件,一并也嗜烟如命。孙道星把简历递上时,他一边看一边叼衔纸吸管。故事终了,管口也被咬烂了。他随手又拿过咖啡杯旁的调羹,咬在嘴边。

“幸运的是,你不仅找到了自己追求的,还找到了相信这个故事的投资方。”孔安源不舍地放下调羹,把简历对折两下,放进西装内侧的口袋里。那手再次从口袋里伸出时,多了一张名片。他在背面写上号码,毕恭毕敬地推到孙道星面前,“这个叫白菊的人,是我底下研究哈奇森效应的团队负责人,她下面有个空缺职位。我会提前打好招呼,你尽管打电话找她,说是我老孔推荐的就行。”说罢,他把签字用的钢笔又叼在嘴边。这是第三根“假烟”,他意犹未尽。

孙道星倒是释然了。她正要取过名片,孔安源又说:“不幸的是,走上这条路的人多半没有好下场。”

她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微微颔首。

“不是我危言耸听,你研究的这种东西,危险远超你想象。”他点了点名片上的名字——白菊。

“两年前,这个人带了十二个人前往韩国昆池岩,也是一处波尔代热斯现象地点,不过比你老家的那个恐怖多了,高居世界七大灵异禁地榜首。”孔安源顿了顿,“你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吗?”

孙道星摇了摇头。

“六个研究员,六个经受军事训练的安保员,对半分成AB两组,A组进入医院实地勘测,B组在外围远程协助。两组约定,在当地时间凌晨三点整汇合。

“她带队A组成员进入主楼,深入一楼大厅不到两百米,照明设备瞬间全部失灵,他们全部摸着黑继续。其间,他们开始听到远方的婴儿哭泣和狗叫声。进入二楼,热成像仪也出现故障,显示他们的体温是零下三度。同时,他们听到了天花板上的脚步声,快快慢慢,来回爬行,十分清晰。但是在能穿墙的生命探测仪里,什么也没有。”他忽地停住了,话锋一转,“与此同时,外面的B组也遇到了怪事,你猜是什么?”

“通信也失灵了?”说时,孙道星死捏着名片,似曾相识的回忆浮现。

“B组发现A组回来了。”他接着说,“出现了六个人影,沿着进入时的通道返程。走向营地时,那些人影一言不发,且步姿怪异,好像是反扭头倒着走的。B组有个安保员多了个心眼,在步话器里向A组核实情况。结果真正的A组那边回复,我们还在里面呢,你们怎么跟进来了?”

“也就是说,多出了两组人?”

“不能确定那些是不是人。”孔安源继续说,“后来通信就中断了,在干扰噪音出现之前,A组那批人只听到不间断的枪响,好像B组那边交战了,但是通道里只有脚步声和哭声。A组后来到达三楼,已经能明显感到后方有人尾随,不多不少,也是六个。三楼情况又很复杂,到处都是解剖模型和假发。”

“再然后……”孙道星抿了一口咖啡,手筋像是拨弦般地抖。一瞥孔安源的身后,在他断断续续的述说里,孙道星看到了人影。那些人列成一排,飘在不远处的长桌上方,目光冰冷漠然,穿过来来往往的食客与服务员,阴冷地回瞪她。她把下唇咬得雪白,欲言又止。

“他们鬼使神差地找到个房间,里面有台CT机,废弃很久,表面的锈迹都扎手了。就是这台仪器,他们一摸,竟然是烫的,于是当即决定终止实验。出房间右转,他们找到安全通道。通道离地五十厘米处有那种荧光指示牌,像是安全了。结果他们走了没两步,全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孙道星也倒吸一口凉气。那些人影竟然靠了过来,飘荡的虚影穿过实体,在孔安源头顶盘桓。此时,绘声绘色讲述的他或许根本不会相信,这些本不该存在的人像,都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不论何时何地,宛若视网膜上的黑斑,无规律地消失又出现。它们有时挡在无意一瞥的视线前,有时融在背景中。但是这一次,它们的行为举止出奇的怪异,仿佛也被孔安源的故事吸引。

“你知道他们看到什么了吗?就着荧绿的微光,六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每一具都呈现怪异姿势,手向后扭,脖颈折断,双眼大开,下巴粉碎。更关键的是,这些尸体无论体形和样貌,都和他们一模一样。当时,他们组里就有人尖叫起来,还有安保员试图开枪自杀……”

她猛地捂住嘴,看似想捂住翻江倒海的呕吐物,实则是控制自己不要尖叫出来。孔安源在描述尸体时,那些人影也相应地发生变化,像是现场演示一般。

“幸亏这个人当时比较冷静。她当即命令,所有人停留在原地,安保员呈警戒三角队形,把研究员护在里面。他们一等就是六个小时,等到第二天清晨太阳出来,电子设备恢复运作,尸体和異象也消失了。

“事后,他们返回B组驻扎地,发现三死两伤,还有一个疯了,不停地念《金刚经》。”

他说到这里,倾诉欲抒尽,打了个响指,唤来服务员结账。孙道星高悬的心也放下了。那些人影似乎感到索然无味,四散飘离。晚些时候,他和她结伴离开。餐厅外大雨滂沱,她打开伞,孔安源却说不用,他的专车就在附近,转而问要不要顺道送她一程。她微笑着摆手婉拒。等了不到十分钟,车来了,孔安源叮嘱道:“那你尽快和她联系,期待你的加入。”说罢,他低头进了副驾驶座。车要开走时,他又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好奇地问:“我讲故事时,发现你很怕啊。真有这么吓人吗?还是说……那次事件之后,他们团队里有人声称,自己有通灵眼了。你是不是也一样?”

她不置可否。按照民间传说,通灵眼又称重瞳。据传,西楚霸王项羽就有重瞳,可以看到阴间的冤魂亡鬼。但孙道星不信这些。一切都要有一个科学解释,其前提条件是观察记录、公式模型和可重复性验证。更细化地说,任何现象但凡出现,就要有因果参数模型,可以在人工条件下重现,哪怕是波尔代热斯现象。

她的一切反应,都是因为孔安源的故事和她上一任团队的经历十分相似。那个团队的项目负责人—— 一个叫陈若仪的研究者——的人像还在她视野的边角飘着,在街道那一头杰拉网咖的绿色广告牌上,隔着浓稠成迷雾的暴雨,和她四目相对。她想起那年往事,不禁眉头一蹙,轻叹一声,苦笑一声。

那是南京西郊的一所废弃中学,具备了波尔代热斯现象的所有条件:诡异的传闻、周期性的怪异现象和相对稳定的实验条件。

那是五年前的一件事。当时,陈若仪团队试图复现波尔代热斯的分支效应:哈奇森效应。孙道星是团队中的助理。那时,亡魂幻象已经困扰了她十来年。

1980年,加拿大业余物理爱好者哈奇森在自家的简易工房里部署了二十台电磁感应设备,以随机参数超载运行。电磁场混乱交叠,让扳手、螺丝刀、卷尺等金属物体,以及其他非金属物都发生了异变,既出现了横移、悬浮等反常位移现象,又发生了自身形态变化。他将实验现场的视频放出①,虽然其真假备受争议,但在之后四十年间,北安普敦大学、英国灵异学会、通用集团、美国超常现象研究会等都陆续在观察实验中复现了这一现象。

那时,陈若仪团队配备了一整套电磁场模拟设备,包括便携式托卡马克装置、可控电磁发生器、变频线圈等,以及相应的观察仪器如磁力计、相控示波、红外成像、夜视摄像等,并由一台波士顿公司生产的机械狗运载。实验地选在学校1号楼的礼堂中。

部署照明后,孙道星有一种即视感。以机械狗的顶灯为主光源,十六平方米的试验场地,四角各立着照明灯,光源足以照亮整个礼堂。但她总觉得有层暗纱遮目,如滤镜一般,将礼堂的讲台、背景的幕布还有阶梯座位蒙上阴灰的色泽。光源的边缘还在缩小,黑暗悄然滋长,厚重的影子绰动不止。黑影预示着不祥,一如进入学校之前,伴随她多年的那些人像。它们一道浮空在围墙顶端,纷纷摆手,暗示学校中有更不干净的东西。而进入旧学校后,它们又消失无踪。

这是罕有的。毕竟,那些人像常年在视野中徘徊,她早就习以为常,它们的消失反倒让她不适。但她说不出口,莫名的压力逼着她保持缄默。那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团队早已穷途末路,之前的观察实验,没有一次是有效的。那些都市传说和民间传闻,要么是谣传杜撰,要么是人为闹剧。投资方心灰意冷,陆续撤资,研究经费告罄,团队士气低落。他们都为这场实验孤注一掷,要在这里扳回胜局。

但之后的现象并不在乎他们是否是破釜沉舟。实验布局、参数校正、设备预热,一切准备就绪,照明灯闪了几下,很快失效。现场漆黑一片,设备莫名宕机,电力中断了。机械狗的供能模块,原本能维持十二个小时运作,却在这一刻见底。他们不得不启用礼堂外的备用电源,后勤工程师自告奋勇地要去重新布线。他离开时,取走一个无线电步话机,又晃着手中的手机,笑着说双重联系。他一去就是半个多小时,杳无音信,无论是步话机还是手机,都是一片忙音。

但工程师的电话却打了过来,所有手机都在响。接通来电,孙道星听到一阵刺耳的笑声,听得她头皮发麻。俄而,礼堂外传来闷响,似有重物落地。陈若仪带人跑出礼堂,在楼边花坛的台阶上发现一摊浓稠的血团。

“实验中止!”陈若仪当场宣布,又试图报警,手机的信号格却空空如也。其他人也一样。然而,就在五百米外的不远处,一座信号塔高高耸立,塔顶闪光灯还在跳动着。但他们都看不到,仿佛有浓稠的迷雾把周遭笼罩,又好像是所有人都罹患了夜盲症。

陈若仪让团队成员互相照应,后面人的左手搭着前面人的左肩,列成一线直穿操场。教学楼的轮廓再度呈现,取代了原本横开一列的校门与围墙。直线距离不过两百米的操场,人们却迷路了。他们又沿着四边寻路,却又回到了原地,大家发现那幢教学楼无处不在,好像整个学校都是由它们围建而成。

民间说法是鬼打墙现象。他们内心坚定的科学信仰逐渐抽离,萦绕在心头的只有这座学校的诡异传闻:“子时而来,归期遥无。”恐慌开始蔓延,尤其是陈若仪,像是恐怖片里那样,无头苍蝇般乱转。她一圈圈地绕,不知道多少次后,带着成员们撞进了教学楼。

翻窗进入教室时,有人声称见到了光。城市远方的华光,透过残缺的门与洞开的窗映在绿白相间的老墙上,也映在一双双惊惧扩张的瞳环里。久在暗中,人们见着光便像是找着了希望,拨开杂陈的课桌椅,涉水般地靠近。但没人意识到,光源是鮟鱇鱼头顶的诱饵,引着他们穿过走廊,来到另一间教室里。教室昏沉,一间又一间,都一模一样,一样的黑板一样的墙,一样悬挂在左侧墙上的名人画像。门捷列夫的半身像,灰黑色的眼眶中瞳孔微动。孙道星发现,无论如何变换角度,总能和画像的目光交汇。门捷列夫在梦中见到头尾相衔的环蛇,画像也似乎预示了什么。孙道星总觉得教室没有变,他们不过是从前门出去,再从后门进来。

肩膀上的左手逐渐寒冷而僵硬,像是一块不化的冰。她分明记得,自己的后面是个胖子,那种在寒冬腊月也能热出手心汗的人。她几次想回头,也频繁问身后,“是你吗?是你吗?”无声回应,只有游丝般的喘息吹着后颈汗毛。

接着,她搭在别人肩上的手被甩开。陈若仪转过身,手电强光回马枪一般扫来,她眼前一片耀眼白光。

“你后面的人呢?人呢?”陈若仪拽着她的衣领晃着。她扭过脖子看向后方,果然空寂无人。

“你到底是谁?”眼中布满血丝的陈若仪咆哮着质问,“孙道星,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这时候开玩笑,显得你很幽默吗?”

“不是我。”

“不是你,又是谁?谁一直在碰我!”陈若仪甩开她,全身肌肉紧绷,如舞剑般乱挥照明电筒,“是谁?滚出来!有种滚出来!我不怕!”

孙道星一个激灵,惊恐混合着好奇,好像回到了初中那年夏天。只不过这次,她和陳若仪都变成了那时走廊里的保安。

最后,她眼前一黑,手电光消失,手电筒落地,倏然地滚动,悠扬地回响。她下意识地捡起它,一摸手柄,还有陈若仪的手心余温。

这一切是怎么出现的?

2014年,瑞典科学团队设计出一种实验:十二组机械触碰装置,由带有机械臂的背包和手持传感器组成。按下传感按钮,机械臂便会模拟指压效果,并传递运动信号到下组的机械背包中。

实验时,他们让十二名志愿者穿戴好设备站成一列,让后方按动传感器,当前方感觉到肩上触感后,相应地按下传感器,以此模拟指压触摸传递的过程。同时,他们还告知受试者,每个人应该能正常感知两次触碰结果:一次后方,一次自己。随着实验轮次的增加,当他们调整运动信号延迟,使本体和前方的触感出现半秒左右的时间差时,多名受试声称,感觉有鬼魂飘向自己。

这就是有名的“飘行实验”。科学家解释道,大脑对于空间位置的感知,存在多种描述。通常,大脑枕叶区能够正确地统一多种空间感知,定位出他者和自我的真正位置。而当感知出现紊乱,譬如相关信号的延迟,空间描述便会产生错乱,进而产生他者或是自我并不在原位的错觉。

当然,这也是波尔代热斯的一种特殊解。孙道星需要的“通解”,更像是牛顿定律宏观物体运动的统一描述,能够科学而系统地解答所有波尔代热斯现象的成因,包括:

1.异常气象和物理现象:阴兵过境、鬼打墙、反重力坡道等;

2.超自然心灵感应现象:通灵对话、诡异幻象、亡灵效应等;

3.集体社会学非正常创作:民间神话、都市传说、巫魔仪式,像是驱魔、巫毒、蛊毒与降头等。

19世纪晚期,人类学家詹姆斯·乔治·弗雷泽通过调查世界各地巫术与宗教现象起源,将所有异常现象归纳为集体思想发展下的原始痕迹残留。弗雷泽认为,人类智力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即巫术阶段、宗教阶段和科学阶段。波尔代热斯现象的产生,就是巫术阶段智力经验残存的结果。

但孙道星坚持认为,从人类和社会学角度解释它是本末倒置。不是风俗仪式和落后的认知导致波尔代热斯的产生,相反,是波尔代热斯被观察之后,人类以自己所能理解的认知模式解释的结果。

“其实现代物理学尝试过解释波尔代热斯。低频次声波、温度特异点、异常电磁场、致幻有毒物质、念观运动效应①……当然,波尔代热斯就像是癌症,成形因素是多样的,呈现出的现象也各不相同。”孙道星身侧的高个女人如数家珍,像是个行家。高速公路上的反光标志快速地与车厢内的阴影交错,这让那人的脸像是老式胶片,走马观花般地闪烁在明暗之间。

“还有一种说法,波尔代热斯是异常病毒。”高个女人转动手腕,一并转动的还有她的左眼球,仿佛两者间有条无形连轴。“部分波尔代热斯现象伴生延迟效应。像是诅咒、蛊毒、降头、巫法,都呈现出病理学的传播特征,随着经历者与他人的接触发生传染。”高个女人顿了顿,“小说、动漫、电影、电视剧……不只虚构的创作里如此,现实里也是一样。”

白菊——孔安源口中的新团队项目负责人。那天谈话结束之后,孙道星如约收到转账。紧接着,她与白菊相约面谈。对方开门见山就是一句话:“有个新项目,很急,你赶快把合同签了,我们上路。”说着将一式两份的雇佣合同和保密条款甩了过来。整个过程太快了,她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反应过来时,已经和白菊团队坐在了前往杭州的吉普车上。

“昆池岩的事,你应该听老孔说了吧。”白菊的左眼一瞥,“老孔这人喜欢吹嘘。其实那次勘测时,没有那么多曲折离奇的事。重点是第二次。”

“第二次?”

“第二次我带了三十个人,实际勘测时,却什么也没发现,没有异响、没有干扰、没有怪影。”

“波爾代热斯现象消失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消失,也许是趋于稳态。我们后来推测,是电磁场波动异常导致了它的出现。”

“不会是别的条件?次声波、温度、湿度、重力系数……”

“这些条件参数前后两次相同,肯定有额外的因素干涉或抑制了它的出现。”白菊摇了摇头,“后来复盘,我们发现第二次勘测时恰逢朝韩第四次军事冲突。”

“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昆池岩以南六十千米,有驻韩美军的相阵雷达基地。冲突发生那夜,昆池岩正好位于电磁相阵波的扫描范围。这让那个区域的磁场强度被人为地控制在一个恒定值,没有波动。”白菊又瞥了一下左眼,似乎是习惯性动作,但孙道星敏锐地察觉到了。白菊和她一样,似乎看到了不可见的东西。

“而且,就算没有事后的调查,我也十分确定。因为我看到了。”白菊笑了笑。此时,吉普车驶入跨江大桥,橙光彻亮挤满车厢。孙道星终于能看清那只奇异的眼。眼中的瞳环迥异,不像常人的前界膜②那般色泽混沌、轮廓边缘不齐,反而整齐得可怕,像精密镜头。

“等等,你的眼睛怎么……我是说左边的,有点儿奇怪。”

白菊顿时沉默了。过了不多久,她坦陈,这是一只军用仿生眼,研发自麻省理工学院的精密实验室,它的视觉信号末端连接人造神经末梢,百分百与脑视觉神经兼容。孙道星诧异于它的以假乱真,如果不是强光和近距离观察,几乎不可能发现异样。

这只仿生眼的背后也有故事。六年前,赤道几内亚叛乱,六十六名外籍雇佣兵煽动当地极端组织,试图推翻奥比昂将近六十年的统治。首都马拉博激战的夜晚,还是战地记者的白菊准备报道撤侨事宜。她傍晚随同维和部队搭乘船只前往岛上时,左眼还是好的,翌日中午回到雅温得已经躺在担架上,左眼血肉模糊。

“经过第六号大街的一处废墟时,维和部队停止了前进。”白菊形容说,“一片漆黑的建筑群中,那里的灯光格外耀眼。大概三百米的直线距离,所有人都看到了窗台上的影子。

“但在热成像里,那里什么都没有。那幢大楼甚至没有通电。因为那晚的马拉博是座黑暗之城,唯一的发电厂毁于局部交战,只有曳光弹、燃烧弹和战斗机的指示灯还在亮着。

“装甲车朝目标窗口打了两发四十毫米高爆弹,然后很倒霉,碎片反弹,打到了这里……”

白菊说话时,把仿生眼球从眼窝里拉了出来,展示着浸润坏血、眼房液和润滑剂的导线丛。那眼睛被装回去时,暗红色的混浊液体沿着眼窝淌了下来。这让孙道星反胃。她撇过脸去,紧紧捂住嘴唇,拼了命地克制干呕。观感不适之余,她又隐约觉得白菊隐瞒了什么。

白菊玩味着她这副表情,语气阴森,“那一时期,整个赤道几内亚都流传着这样的传闻,奥尔昂死了半个多世纪的舅舅①回来了,带着他的巫毒大军,潜藏在城市各处。几乎每个人都说,见过一个诡异的黑人男孩。”

“不过,我对这种说法存疑。”白菊说时,吉普驶入无灯路段,她的面容也一并沉入蔓延的黑暗中。

“我看到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在担架旁、帐篷中、直升机的旋叶上。哪怕闭上眼,它依然在我的残像中蹒跚。”白菊指了指左眼,“后来我移植了这个。麻药生效前,我还能看到它,正在无影灯顶飘着,以为这是最后一眼了。”

说到这里时,白菊看向孙道星背后,看似凝视虚空,但孙道星太熟悉这眼神了,熟悉到感觉陌生。

“仿生眼成功安装后,我的左右眼视觉联通。视像增强系统能根据我的注视焦点,分析被观察物体的相关参数,比如距离、对比度、RGB值、热度。只要我所见,所有物体都能被分析——除了它。”白菊用食指点叩自己的太阳穴,“它竟然还在。”

白菊口中“很急的项目”,孙道星一度认为是典型的波尔代热斯发源地:废弃建筑、荒芜墓地、存在灵异传闻的遗址。然而,当目的地彻亮的灯火浮现,孙道星大吃一惊。

那是杭州滨江高新产业园区,数以千计的大小高科技集团坐落于此,流光大厦鳞次栉比,道路南北车流纵横。这里是创业圣地,不眠的夜光比江对岸的杭州主城区更为亢奋。目的地就位于产业园区的正中心。

孙道星远远地就能看到那组大厦的轮廓,由三个锏状轮廓的独立子楼构成,将近百来层高,每隔数层就有悬空天井相连。外界戏称大厦为转子,因为其垂直剖面形似三相电机。再驶近一些时,就着大厦玻璃面的反光,她又看到密集的安防无人机群,如蜂群般扎堆盘旋。接着,是外围城郭般的金属高墙,高压电网盘根错节。高墙下有数队安保巡视,不是她父亲单位门口的那种只有甩棍、防暴叉和防爆盾的普通保安,而是像军队一般的专业武装安保,他们甚至配备有尖端的机器人卫兵。她感慨连连,是不是来到了军事基地。

异样感在吉普车进入门岗处时达到顶峰——上来两个安保,是人类和机器的组合,胸口都挎着突击步枪。人类安保员胸口凸起板状,纯黑色的马甲里缝合着凯夫拉防弹瓦;机器人安保高大,钢铁头颅别在人形基座上,复眼结构的传感镜头朝着车厢里来回扫。

白菊向他们亮出通行证,人和机器齐齐敬礼,像是一道信号,也打开了高墙厚重的闸门。这时,安保无人机群中分出支流,组成闪光箭头,引导吉普车前行。车到途中,当一块横卧的人造石壁出现时,孙道星终于明白他们来到了哪里。

石壁上镌刻着硕大的大写字母“T”。

这里是企鹅集团的华东数据中心。三转子楼中安装着上千组量子服务器机组,一刻不停地响应着天文数字级的应用和业务数据。作为国内排行第一的互联网集团,为了保护核心服务器里的核心数据,这里的安防也是顶级的。

孙道星很难想象,这里也会出现波尔代热斯现象。不过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疯狂出入的数据通信,数千种频段的长短电磁波,塞在方圆数千米的园区内。电磁感应升降频发,她拿出磁力计时,上面的示数像是屁股着火的松鼠,疯狂地蹿跳。

她们来到位于三转子大厦地下一层的安防中心,主控大厅里有一个由1024个监控屏幕组成的阵列,全天候无死角地监测大楼内外。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安全漏洞。”中心负责人把六个月前的画面调了出来:空旷的地下空间,交错的管线与林立的信号变频器,红色单衣的女人半飘半走,浮到承重墙边,没入墙体。画面一转,来到地上,它仿佛在立柱里游泳,探出半截火红的上衣。画面再转,她出现在3号转子楼13层的一个机房里,指尖掠过红绿交闪的接线驳口。

“按理来说,除了我们,任何人都不可能到达那里。所有关键出入口都有生命探测警报器,更不要说上层的服务器机房。要知道,哪怕是一只蟑螂都能触发全区警報。可是她怎么能……”

惊恐的陈述化作背景音,红衣女人飘行在监控录像的日志影像里,也浮动在她的记忆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医院行政楼中,孙道星想象着,当无数全副武装的人和机器按监控指示合围而去,它却径直穿过那些愕然的身躯,如风如影,如子虚乌有的气息,任意穿梭。那些画面监控的区域往往相隔着数十道围墙、安全走廊和楼层,对它而言却不过一步之遥。孙道星甚至觉得,它并不存在于实际的区域中,而是监控系统里的魅影。

“它最后出现在哪里?”白菊问道,“最后被监控捕捉的地方。”

“在这里。”安保中心负责人指向头顶。大厅正上方,几个镜头来回摆动,监控着监控室里的监控。画面在一众监控分屏中放大,白菊、孙道星、安防负责人——所有人都看到了自己下意识仰望的脸。

“后来,情况就严重起来了。”安防负责人喉头滚动。记录翻页,更多的人影出现了。红衣、白衣、蓝衣,男人、女人、小孩和老人,如大军过境,浩浩荡荡地穿过车库。它们的身后是一道道血迹,又和它们一道蒸发消失。它们能出现在几乎每个机房的监控画面里。

“两个月前,最严重的一次。”负责人嘟囔着,“因为这次事故,集团总部宕停了所有服务器机组。”

影像指针定位,出现了成群结队的东西——怪奇生物、魑魅魍魉与残尸破骸,仿佛地下车库是连通现世与冥界的枢纽。海一般的妖魔鬼怪填塞深渊一般的地下空间。同一时间,白菊和孙道星都发现了。这是波尔代热斯中最严重的现象,中国古传说叫作“阴兵借道”。

“我的老家那一带有个不成文的民俗,如果某家有人意外身故,在这个人头七时,除了殡仪法师和出席亲戚,外人都严禁直视现场。我那时一直很好奇,他们到底在守灵现场干什么?”

翌日清晨,一行人来到安防中心的食堂用餐。其间,安防中心负责人说起自己小时候的见闻。他说到这里时,筷子悬停半空。

“我十一岁时的那个秋天,村里又有人过头七。法事持续了一天一夜,快要结束时,我终于按耐不住,从卧室抽屉里找出了老爸珍藏的俄罗斯单筒望远镜,然后跑到楼顶,朝着做法事那家的后院看。”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放下筷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咳到几近干呕,他终于吐出一小团带痰的肉馅。他轻松了许多,像是多年郁积的秘密终于一吐而快。但很快,轻快骤然消失。

“我看到尸体在跳舞!法师抓着尸体的双手,在原地旋转和舞动。我不明所以,继续看,看着看着,那尸体竟然挣脱了,原地凌空,直直地朝着我的方向飞来。它一边飞,一边还在舞动。它越来越近,一直怼到了我眼前!”

“后来,是不是一闭眼,就能看到它的影子?”

这一刹那,孙道星和白菊异口同声。她们都从安保负责人眼中看到似曾相识的表情:目视前方,焦点涣散,好像眼前的高墙上,真的有什么在舞动。

大规模的波尔代热斯现象“阴兵借道”,此前的科学解释是一种能记录历史影像和声音的磁石。当雷暴等极端天气出现时,空气中的负氧离子与其产生电磁效应,如录像带播放音画,将磁石中的信息释放。不过,也有荣格心理学派研究者认为“阴兵借道”并不存在,是观察者将风吹草动的自然现象误认为大量个体经过。

归根结底,很难说清异常幻象的出现,到底是真实发生,还是只投射于观察者的视觉神经中。过去,荣格心理学趋向后者,将之归因于集体臆想症发作。环境的高压和文化风俗的导向,让观察集体趋同产生恐慌幻觉。然而,当照相和监控全面普及,幻象也可以被光学捕捉,心理学归因便像是自欺欺人。

五天之后,与数据中心安防部门预约好对接事项,白菊终于有時间向孙道星进行“新入职”培训,培训内容包括孔家基金的主营业务、持股构成、企业文化。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当说到团队当前的研究成果时,白菊反而问孙道星:“你觉得它像是什么?”

孙道星思忖许久,“地缚灵,这是它们最常见的表现形式,广泛出现在亚洲东部的地方传闻中,被认为是死后受束缚的亡灵。在人类和社会学的解释里,这是原始时代的人类领地文化起源的残留。不过在生物学范畴中……”她看着白菊,“你之前说它具有病毒的特征,具有传播性,我认为不光如此。从生物学角度说,它们还具备领地生物的特点。”

“没错,你继续。”

“南美雨林某片死亡水域,人踏入其中即刻暴毙,被认为有巫毒恶灵作祟。然而,当这片水域被抽干,你总能在淤泥里发现电鳗。它们占水为王,对侵犯领域者释放高压生物电。”孙道星顿了顿,“波尔代热斯同样如此,似乎有一种肉眼无法观察的异常生物,通过各种恐惧现象防御领地。”

“如果将这片水源替换为异常电磁场波动,再把领地中的生物替换成它们,一切就解释得通了。”白菊接过孙道星的话茬,“类似沙漠中的一片水源,区域中的动物都以此为生。这其中也包括一群伪装生物。当它们到达水源地补充水分时,其环境拟态伪装让水源地看起来危险又致命。不仅如此,它们为霸占这块水源地,不停地升级自身的危险拟态,以赶走其他入侵者。”

“所以,电磁场波动是它们的‘食物和水。”孙道星若有所思,“而它们自身也是电磁场的波动,以电磁场感应进行新陈代谢。”

“所以在恒定的磁场环境下,波尔代热斯反而消失了。”白菊打了个响指,食指顺势指向孙道星,“老孔没找错你。他此前亲自带队研究,研究一种名为拟态物的异常生命体,这种生命体随处可见。

“他们那时猜测,它存不存在第二种形态。毕竟,拟态存在着两种进化方向:一种是贝茨拟态,无害化伪装,模拟成环境本体。另一种则是缪勒拟态,危险伪装,模拟成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

“我们延续了他们的猜想,波尔代热斯现象的源头,可能就是那种缪勒拟态生命体。它具备一定程度的智能,能够解译我们的脑电波,进而解析我们的思考、记忆,再归纳到人类种群的集体思维方式——包含恐惧因素的认知模因。以此,它伪装成我们自原始时代就惧怕的本源——鬼魂和超自然现象。

“而这种生物群体,我们暂时命名为‘灵体。”

“所以,你们早就有结论了?”孙道星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就像个吉祥物,一直被蒙在鼓里。

“不过是猜想,还没定论呢。”白菊忙不迭纠正,“从猜想到定论,需要经过验证。验证过程中最大的难题,不是跑到鬼屋里架着摄像头,担惊受怕一整晚,也不是对着视频里的虚影和幻光,用图像处理和科学判断虚实,而是观察结果的统一规范,设计实验的是人,观察现象的是人,最后汇总、处理和分析的依然是人。但它有一种很强的主观特性,你根本无法分清,观察收集到的结果到底是你大脑里的想象投射,还是真实存在的现象,又或是两者都有。”

“常规手段,无法分清真假,必须要有指示物。”孙道星听出了话外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那个指示物?”

白菊点了点头,“我的仿生眼是指示物,你的通灵眼虽然不科学,大小也是个指示物。我们作为人类观察者,两个指示物互相验证,就是双盲实验中的实验组。

“现在,我的左眼很清晰,没有出现图像噪点,也没有成像错位,这表明灵体并没有出现——而你,现在能看见它们吗?”

孙道星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对照组呢?”

“还记得那些机器人吗?”

孙道星不完全同意白菊的说法。尤其是关于自己“通灵眼”的定义,白菊说它不科学,这让她不快了好一段时间。它并不属于波尔代热斯的解答范畴,反而更像是一种PTSD症状。就好比亲历过战争的幸存者,会不时地在幻觉里再历战争的惨象。同样,对于多次经历波尔代热斯现象的她来说,通灵眼中的亡灵人像,并不是徘徊在人间的亡魂,那不过是大脑认知受到灵体影响,矫枉过正的投射,就好比视网膜遭到强光照射后留下的残像。

此外,那些人像并不都是已死之人。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南京西郊的实验之后,包括陈若仪在内的前团队成员都已经死了,后来走出来的,不过是徒有皮囊的行尸走肉。

回到那个惊惧的夜晚,作为团队中最后一个意识清醒的人,临昏迷之际,孙道星忽然感到无与伦比的解脱与愉悦。“朝闻道,夕死可矣”,一种殉道的快感油然而生。

然而,又如初中那年夏天一样,一瞬间后,她醒来了。死亡再次失约,曾允诺她以永恒的寂静与黑暗,却在还未露面时逃之夭夭。一道醒来的还有其他三人,他们本该在这场灵异事件里通通消失。陌生的手电光柱,把他们没有血色的脸照得冰白,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借尸还魂的复生之人。茫然的耀眼白光与深邃的黑暗之间,孙道星听到有人抱怨说:“就是这几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因长久昏迷而迟钝的听觉被打开,她陆续听到了操场上的警笛声、房间中对讲机的噪音,还有当地片警和医护轮番的询问。

事后孙道星才明白,他们一直在幻象里打转,自恐惧蔓延到全体昏迷,都没有离开礼堂一步。他们集体昏迷了两个小时,直到另一拨人也来了—— 一支网红直播团队,以走访探索灵异现象地点为噱头。那支团队探索过的灵异地点比孙道星他们要多得多:中国重庆七星岗、纽约黑色大丽花酒店、新加坡旧樟宜医院、日本青木原树海……世界各地辗转,几乎没有碰到真的。结果唯一 一次,当他们如尸体般成像在民用ENVG-F①的镜头里时,那支网红团队直接选择报警。

如果猜想为真,灵体本没有恶意,但认为侵入领地的人类物种是天敌,竭尽所能地展现出危险拟态—— 一种干扰电磁波,扰乱枕叶和颞叶区的视听神经信号的重构,以子虚乌有的视听为恫吓,那么,相比较一般生物针对本能的危险拟态,它的拟态上升到另一个层面,专攻人类精神层面的认知,深度地和巫蛊文化捆绑。

科研人员首先是一个人,拥有生物恐惧本能的自然人,其次是受原始巫术文化和神秘学风俗影响的社会人,最后才是具备科学精神的研究者。自然和社会属性的权重在前,就算再坚信“世上没有鬼魂”,在它的拟态前,也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那顿最后的散伙饭死气沉沉,人们皆不敢一言。有人想打破僵局,说我们好歹也当了一回恐怖片的主角,然后便说不下去了。没人为死里逃生感到幸运。

陈若仪说:“我还是退出吧。第一,这没有市场前景,离商业应用太远了,有这个资金、时间和人力,研究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去西伯利亚找石油;第二,这东西的危害性尚未可知,我不想變成第二个居里夫人,不想在精神病院或是肿瘤医院度过余生;第三……”说到这里,陈若仪戛然而止。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脆弱得像是他们那时在礼堂里的理性。

“不想有第二次了。”陈若仪的双肩止不住地抽动,乃至号啕大哭。人们试图安慰她,却连一个劝慰的词都说不出口。散伙饭草草地结束,大家迫不及待地离开,各回各家,都害怕夜深时那些东西会再度出现。

孙道星最晚离开。她倒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认为自己业已死过,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凌晨一点半,她孤身徒步,从市中心走到城郊外,淋在疲惫的霓虹灯下,途径江畔夜景的长廊,再经过一条冗长的步行道。道路越来越黑,也越来越窄,只有遥挂夜空的群星做伴。

那天她无法入眠,在床上不停地改变睡姿,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回荡隔壁房间空调震动的嗡嗡余音。她干脆坐起,打开个人终端,把那些灵异怪奇的长短视频来回往复地看。她看到关于医院、学校、废弃建筑工地、神秘研究所等的都市传闻,也有深山老林、荒漠原野里的民间传说。这些视频大部分是合成的,少有真实,且都以第一视角的形式呈现。可她怎么也代入不进里面的角色,好像自我从名为孙道星的躯壳中抽离,飘在半空,无惶无恐地洞观世间。

第二天早晨,她顶着蓬乱的头发和再度加深的眼袋,坐在梳妆镜前。抬头一瞥,陈若仪和团队成员的人像也加入了幻觉之中。陈若仪贴在投影电视的墙面,直视着她,双唇开阖。她读出唇语,“研……究……我……们……没……有……意……义……”她自嘲地一笑,忽然明白,他们都把当初的理想和热情永远地留在了那座学校里。

只有她自己,带着一群新的幻觉影像、一身更为严重的灵体接触后遗症出来了。也是从那时起,她总觉得自己很孤独。

哈奇森实验中物体异动的原因并不在于错乱交叠的电磁场,否则,那些非金属物体也不会受到影响。幽灵般的现象背后,是灵体的群聚。这个猜想是白菊在阴差阳错之下得到的。

之前,当波尔代热斯现象出现时,白菊仿生眼的成像会受到干扰,出现大面积成像噪声和错位。她原本以为这是灵体引发的,直到基金会某年度聚会,她作为项目代表前往贵州FAST天文台参会。群山之下,LHC环道镶嵌在岩层中。与参会代表沿着环形通道同行,当白菊经过一道永磁铁节段时,仿生眼的精密零件受磁化干扰,呈现出似曾相识的图景,她顿时恍然大悟:不是灵体产生了异常磁场波动,而是异常磁场波动吸引了灵体的出现。

为此,一个双层双盲实验如此设计:先确定环境参数的有无,继而确定参数与灵体的关联性。

实验的第一步极易实现。在转子大厦的地下车库中,孙道星按白菊部署,把各种型号的人造磁力场设备交错组合,超载使用。高强度的电磁感应伴生EMP震荡,导致每次实验时,数据中枢需要宕停所有服务器机组。日复一日,不到两个星期,半个甲方的高管层无法忍受。每次实验,他们都要切换服务线路,将线上业务全部迁移到几千千米之外的深圳备用数据中心。这不免会产生更大规模的波荡,每日数亿的流水还是其次,他们在北交所①里的股票,正在众说纷纭的坊间传闻下崩跌。为此,他们不断催促也不断地让步权限,直到交出了安保部门的管理权。这让白菊可以随心所欲地调用那些自主安防设备。这又和下一步双盲实验息息相关,无人机和机器人是必要的对照组观察者。按之前的猜想,灵体的缪勒伪装对它们是无效的。

这似乎是白菊的另一面。她不只是埋头研究的科研者,更像是一个权谋平衡的政客,不光在实验中得到了科研参数,更是反客为主,逼得甲方给出了事前未曾约定的支持。

孙道星也明白了,当年的她为什么能说动驻韩军方,允许他们携带军用设备进入战区。

第二步就是重头戏了。白菊让安保部门设定了机器人和无人机的监控模式,加装了电磁感应探测模块,继而将它们部署到所有区块:十六架安防机器人在车库内,两千三百架无人机分布在转子楼中。当预设以外的磁场波动出现,它们便会指示以激光红点。

为了保险起见,白菊还在实验区域内安装了蜂鸣器,以六赫兹的频率鸣音,提醒实验组成员——她们自己——当前所在的区域位置和时间流逝。毕竟,灵体此前的伪装,从声音到画面乃至触觉的全方位遮蔽,极易让受试者迷失。

一切就绪,四天之后,实验拉开帷幕。

这天早晨,团队全体穿上了防护服——他们看起来像宇航员。孙道星预想中的臃肿感并没有出现,反而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白菊向她展示膝盖和后背的人造关节,内置的辅助骨骼装置承担了一切。她在实验场地快步行走,骨骼机关偶尔发出拉链般的轻响,心态轻松。

但当倒计时开始,轻快感便骤然消失了。场边的电磁共振仪轰鸣作响,蜂鸣器也开始号叫。孙道星顿感不快,好像有把改锥正往耳道里钻。不快又化作不适,她大口地呼吸,却怎么也提不上气。

视野中,彻亮照明下的车库立柱与水泥地面正被蚕食,熟悉的滤镜感卷土重来。图像正在锐化,光照与背景的差异越来越迥异,白光与黑影大块地侵蚀其他色块。

它们来了。

刹那间,对照组机器齐射红光,指示光点像是机枪扫射里的曳光弹,穿过被侵蚀的色块,以点描线,勾画出一道道不规则的红色锋线。在机器的观察中,相关画面或许是简单的,不过是几道电磁异常波动锋面,然而在孙道星看来,即将出现的画面始料未及。

血海横亘,白沫翻动,阴红的潮浪飞速涌来。

孙道星发现这画面太熟悉了,恰好是那部知名恐怖片《闪灵》里的经典画面。此时,灵体展现出所有人共同的恐惧。

血水飞速上涨,没过头顶。冰凉质感透穿防护服的严密隔离,在寒毛林立的皮肤上游走。如手指触碰,如蛛爬蚁走,微小的刺痛又形成一股奇怪的合力,仿佛要把她从防护服里剥出来。但孙道星知道这是假象,感知觉正被灵体屏蔽和篡改。她无意中双手摸搓,防护服雪纺般的表面早就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金属材质的手腕和手掌。

然后,血海散尽,蜂鸣寂静,触感消失,周遭昏暗。孙道星环顾四下,发现不光场景异变,连白菊也无端地消失了。

白菊其实就站在五米远的左侧。于她而言,理论上实验已经结束了。灵象——灵体营造的错乱认知,一旦出现,她只需关停仪器,从观测设备和机器人的存储中调出相关视频和参数,再比对自己观察的,便能验证之前的猜想。

但是她没法儿叫停。她手心里多了把手枪。格洛克19式自动手枪,她太熟悉这把枪了。在马拉博的那个夜晚,维和部队中有人把它塞给她,交代说:“关键时刻,长焦镜头救不了你,只有这个可以。”但这把枪没有救她,反而创造了一段恐惧的记忆。她一把将它丢了出去。地面一层黑红色的水,没过脚踝,那东西跌落时,就着惯性滑行老远。回波荡来,拍打在她的脚边,快要死绝的理性回光返照,白菊忽然意识到,自己丢掉的就是紧急开关。

白菊诧异着自己的力道。她沿着抛投的方向寻找,褐色军靴在黑水中蹚动,上百米过去了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水面到头,她走上一道斜坡,来到高桥上。满目疮痍的路面通向支离破碎的街道,马拉博回忆里的吉光片羽正在拼合,她如入梦一般越陷越深。

随行的人影逐渐出现,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感觉他们和自己一样,穿着军用防弹衣和迷彩尼龙裤。她和他们都在行军,突击步枪、射手步枪和轻机枪斜挎在胸前。部队在大楼前停下了,四层最右的房间亮着孤灯,映射出阳台上一个孩子的影子。装甲车与坦克的炮塔开始转向,无数枪口也上抬瞄准。警备并搜索的战术手势从头到尾地传达,到达白菊所在的编队时,士兵们裹挟着她,朝着大楼的入口走去。

那是她深藏许久的秘密。她没有和孙道星说,那时装甲车根本没有开火,倒是步兵们进入了大楼。她也在那批人之中,寻找战地素材。她一路穿过漆黑而破落的楼道,来到满是尸体、水泥、钢筋和尘灰的走廊。亮灯的房间就在眼前,小队确认走廊安全后,打算破门搜索。

一个又一个的士兵进入房间,接着无影无踪。轮到她时,走廊和楼梯都没有人了,仿佛那房间把活人吞食殆尽。她站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斑驳的铁门是黑暗的屏障,只从门底露出一缝昏光。她转身就想跑,背后却有双手伸将而来,抓着双肩就把她拖进了门。

她看到了自己。

那是许多年前的自己,背对着她,双手举枪,瞄着窗前的男孩。摇曳的篝火照亮男孩瑟瑟发抖的脸,也让他手中的AC-42突击步枪反射微光。她还记得,那时有士兵试图安抚孩子,不停地缓和气氛,“Calm down!Calm down!”孩子平静了些许,放下了枪。士兵们也安下心来,有人掏出巧克力,有人拿出步话机。

但她飞快掏出了枪。格洛克19式,全息瞄镜的红点直贴男孩的小腹。她看到孩子破烂不堪的军服口袋,露出了半个手雷拉环,而男孩的右手正伸向那里。扳机扣下,她发出尖叫,自动手枪发出织布机般的连响。枪口因后坐力上扬,子弹如鞭子般甩去。男孩被打成两半,口袋里的拉环掉了出来,只是个悠悠球的指环。

白菊看到另一个自己转过身来,瞳孔却被洞穿,眼眶边全是血。它反拿枪身,递向白菊,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诡异地微笑。

此时,灵体展现出了缪勒拟态的最高境界。短时间的恐惧,如艾宾浩斯遗忘曲线,那些惊惧的画面与声音,只要熬过去,便会飞速淡忘。但她没有熬过去。误杀男孩之后,她试图举枪自戕。她已经把枪口顶在太阳穴上了,没承想,枪管因为过热而炸膛,零件碎片沿着眼角迸射,击穿了她的前界膜。

而长时间的恐惧,针对心理弱点的刺激,由此引发的懊悔、愧疚、自责与无力,更是白菊所不能承受的。她刻意遗忘,也学着灵体那般自我暗示。然而,当昨日重现,哪怕是以这种吊诡的形式,数年营造的自欺欺人还是一戳就破。

现在,她哆哆嗦嗦接过枪,像是摸着了一块冰。她又把枪口顶上去。身前的另一个自己冷漠看着,缓缓诅咒:“报应。”

同一时间,异变在孙道星的体内蔓延,像是直视美杜莎妖艳又致命的双瞳,金属和塑料的诅咒,自四肢百骸的末梢而起,一路蚕食血肉筋骨。皮肤易色,肢體僵硬,关节裸露,当诅咒填塞满,她低头看,机械框架的胸腔里,心脏已经变成跳动的活塞。

异样感再度萌生。不是那种自我异变的认知恐惧,而是失落感。她一直觉得,灵体本应是最出色的心理催眠师。它们是梦境里那头通体漆黑、四蹄冒火的鬼马——所谓梦魇。它们阅读、了解和创造人类认知中的恐惧,以此作为缪勒拟态的伪装。

但灵体似乎完全没有了解她的恐惧。

她回到了五楼那条走廊,身后一道铁门,完全被锁死,怎么都推不开。向走廊深处看,吊顶灯眨眼般地闪。弥漫的尘灰里,轮椅、桌椅、病床和解剖模型,各种物体散落。金属和塑料的碎屑中,她隐约看见了断手残肢。她没有刻意绕开,而是直接用脚背碰开。她越是往里走,压迫感就越重,灯光闪得越来越快,背后的影子也越来越浓。直到尽头,她发现一扇门,一扇包着铁皮开了方窗的教室门。

这道门没有上锁,自己开了。教室里的布局陈设一如既往,有她记忆里的课桌椅、黑板、讲台,还有那幅门捷列夫的画像。她站在门口,画像的眼睛朝向她。她走进房间,门自动关上。她踩在地面明暗交错的斑驳里,人偶般的纤影子忽长忽短。教室还有另一扇门,十米开外,她走到门前,画像的眼睛还是朝向她。

她又回到了走廊里。这时有人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向前几步,险些摔倒。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身后的门又被锁死。

她回到了原地。

这似乎是一个单向的回路。她顿时明白了,但又感觉少了些什么。尔后,她着了魔一般,在走廊和教室之间循环往复。似曾相识的孤独感做伴,她却没有恐惧。她发现自己似乎产生了“抗体”。她有时想起亲身经历的波尔代热斯现象,竟找不回原初的惊恐,反而饶有兴趣地反复回忆。那个失眠的夜晚仿佛定下基调,也画出一道休止符,她再也无法代入,更无法感同身受。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可能有自杀倾向。但她咨询了许多心理医生,做了许多测试,却连轻微抑郁都没有。

被尾随感出现了。

那缕诡影余光能见,间距半个走廊,她能在眼帘的残迹里辨出轮廓:身形很瘦,一条腿,高跟鞋,布标包裹。每轮光闪后,它就向前位移几步,仿佛和她玩着木头人的游戏。又好像,它用自己神秘莫测的影子,驱赶着她前行。

她却站在了原地,任由灯起灯灭,它越来越近,直到近在咫尺。她能看清它暗红布条中的脸。那是陈若仪,带着那时崩溃的神情,眼绽绝望,面颊抽搐,龇牙咧嘴。它又瞬间膨胀,挤满走廊,也绷断了浑身的布条。它的本体是蠕动的苍白肉块,堆砌出人形轮廓,缀满扭曲的脸。悲欢苦痛贪嗔痴,面具般的表情之下,全是她见过的人:有意外死去的保安,有前实验团队的伙伴,甚至还有孔安源和白菊。

“是你的伪装,还是你的创作?”

在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欲望,求知探索的欲望,和人类渴求大海星辰的探险是一样的。未知的远方,不明的异域,最深邃的恐惧,远远不敌好奇的追索。她那时沉迷于玩各种各样的沙盒探索游戏,不就为了未知世界里的奇观异景?她终于明白,到头来,自己只是想看看,那些经由灵体创造的怪奇诡异。越是恐惧,越是新异。

她上前一步,便想要触碰它们。机械指尖还在半空中探,金属表皮便蜕皮般地瓦解。一并瓦解的还有它,躯壳破裂,地面塌裂,墙皮剥落,光与影分崩离析。又在顷刻间被无数红点勾描—— 一团阿米巴虫形状的电磁波动面。

它说了句颇有些黑色幽默的话,然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退却。

“远离我们!”

霎时间,蜂鸣再响,血肉还复,防护服复归。她仿佛从梦中惊醒,瞪眼一看,白菊额角开裂鲜血淋漓,还在用紧急开关猛戳太阳穴。孙道星一把打落她手中的开关。然后瘫躺在蜂鸣余音回荡的地面上,放肆大笑。

它似乎有种薛定谔特征。弱观察时,它千奇百怪、骇象丛生;强观察时,它却逃之夭夭、消失无踪。总之,灵体经不起直接观察,更不用说第三类接触。借用物种生存策略的解释:任何生物,不论是否具备智能,但凡其将伪装作为求生手段,便意味着它已将自己置于猎物的位置。代入灵体这一物种,它虽然可以干扰脑内神经波动,进而影响人类认知,但归根结底,人类不是它们的猎物;相反,更像是猎手。

人怕鬼,但鬼更怕人。

这又回到了那老掉牙的民俗结论。当然,那场实验已过去许久。孙道星回忆起实验的最终复盘,除了自己,几乎每个参与实验的观察者都说:“见到了这一生难以忘记的惊惧场景。”当问及更进一步的细节,有人谎话连篇,有人缄口不语,有人干脆回呛,“你想见识一下吗?”林林总总,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似乎观察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观察到。

实验组一无所获,团队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对照组上。机器里的数据被全部取出,筛选掉冗余无效的,留下疑似有效的,所有数据在一周后汇总。孙道星还记得答案揭晓的那天,连绵的乌云厚积,昏暗的会议室房间里挤满了人,既有团队成员,也有她眼中独有的那些人像。

读取、加载,数据硬盘滋滋燃响高速转动,仿佛一场宗教仪式,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虔诚,正襟危坐。旋即,房间彻暗,投屏闪光,分析视频如恐怖片般开演。十六个活人三十一只肉眼,透过机器的电子瞳,阅读所谓客观的记录:如云团般被标注的电磁波动,如木桩般僵立的机器人,还有似精神病般错乱的她们自己。除此之外,没了,没有假想中的海市蜃楼,也没有预测里的光影绰动。它似乎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整个实验小组一片哗然。许多人感到被玩弄,这场声势浩大、投入不菲的观察实验,到头来竟是一场闹剧?

白菊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影像还没播完,就兀自离开了会议室。几天之后,她单独将孙道星约到了负责人办公室。孙道星发现,她已经把相册、挂历以及其他个性的挂件都收起来了。桌上还有一把钥匙,核心资料室的密钥,专属于团队负责人,握柄那一头正对着孙道星。这一切的含意不言而喻。

“它那时对我说了两个字:报应。”白菊直言不讳地说,“那一刻起,我终于知道,它算是找到了我的恐惧。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只是想证明,那个男孩是一个灵象。”孙道星内心说,但是她沉默着,也不敢直视白菊的双瞳,尤其是那只闪着微光的仿生眼。

“说到底,我根本就不适合这个。首先,我的动机就不纯。一直以来,我不过在假装研究罢了。当然,最重要的嘛……”白菊思索了很久。紧接着,她的食指摸上左眼眶,那底下有一个关停按钮。她犹豫一会儿,然后按了下去。

“只有问心无愧,才有资格直面它们。”白菊尴尬地笑着,“虽然是老生常谈,但就是这么个理。”说着,她把密钥推到孙道星身前。

孙道星點了点头,像接过孔安源的名片那样,诚惶诚恐地接过了钥匙。白菊的心事圆了,她提交了辞呈。半个月之后,她在个人主页上更新了一篇数万字的传记,详细记录了自己在马拉博叛乱夜晚的误杀事件。但是吊诡的是,当她凭着记忆返本溯源,试图搜索那个男孩的真实身份时,相关的官方记录中却一片空白。

没人能说清,那到底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又一个灵像。

波尔代热斯灵体说,依然不是她想要的“通解”。孙道星虽然有了团队,但还是觉得孤独,仿佛揭晓答案的时刻还是遥遥无期。

转眼到了第三年深冬,孙道星应邀参加基金总部在贵州FAST举行的年度总结会,重走白菊当年的路。

有一天下午,孔安源带队,领着下属研究团队的负责人们,再次走入那条LHC通道。通道四面斑驳,但管道和仪器却崭亮如新。在经过一扇永磁约束节点时,孙道星清晰地看到,那些继续飘浮在视野里的人,纷纷钻入浅蓝色的管道里。它们再度消失,像是预示着什么。当天晚上,孙道星就和孔安源说起这件事,孔安源却司空见惯,随手就把手中的香烟掐灭了。

“科学不全等于真理。按照不可知论的说法,我们本就是主观造物,只能看到我们能理解的真相。就好比远古的巫蛊,见到狂风骇浪、电闪雷鸣,无法解释个中原理,便只能托辞于巫术,将其总结为信徒可以理解的神话。

“科学起源于巫术,而我们也不过是现代科学领域里的巫蛊祭师。当然,并非是那种现象和生物无法用科学解释,而是现有的技术水平完全不够。想想几百年前,极光现象、超导现象和涡流,在电磁学、热力学还有流体动力学都没有出现的年代,它们也被认为是灵异现象。不过,人类文明的科学发现,就是一个可知论逐渐战胜不可知论的过程……”

孙道星频繁点头。孔安源滔滔不绝之间,孙道星隐约觉得,他的目光总往天花板上瞟,仿佛那高高悬挂的吊顶灯上,正坐着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灵体。不过她的内心终归放下了,再也没有看向那里。

【责任编辑:竹 子】

①一种开放式大地图创造型游戏,特别受到探索型玩家的青睐。

①该视频是真实存在的,具体可搜索B站《神奇哈奇森效应:让所有东西都实现反重力》。

①一种将静止物体看作是运动的心理错觉。

②前界膜是眼球虹膜的构成组织之一。

①特奥多罗·奥比昂·恩圭马·姆巴索戈是赤道几内亚第一任总统,通过政变上台,在任期间倒行逆施,将巫毒教奉为赤道几内亚的国教。1979年卒后,特奥多罗的外甥奥尔昂就任成为赤道几内亚第二任总统。

①一种增强型夜视仪,2019年列装于美国陆军,可以无视光源影响,清晰呈现黑暗中物体的外部轮廓。考虑到本文的时間,应该会出现大规模应用的民用版本。

①北京证券交易所(简称“北交所”),于2021年9月3日注册成立,文中时代相对靠后,因此大部分国内上市集团应当在北交所上市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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