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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惩罚

2024-05-07阿明仔

科幻世界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莫

林中路用尽所有力气,青筋鼓起,大脑严重供氧不足,像是有一双无形之手正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挂钟,心里跟着秒针数数,眼前出现重影。挂钟正在熔化,似乎变成一个泥潭,每一秒都过得很慢。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忘记呼吸。

他开始感到后悔,但为时已晚。他并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相反,“凡事三思而后行”是从小就刻下的座右铭——每一个英雄都应该拥有座右铭,只是大多数人活着活着就忘了曾经有过的英雄梦。

“凡事三思”一听就不像英雄,更像是懦夫。阿莫试图挑起他的愤怒时总是斜眼看他,咬牙切齿地说,懦夫。

这个场景已经在林中路的脑海中演练多遍,理论上不存在问题。为了杀掉她,他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也有几次想要放弃,无奈阿莫一再咬牙切齿地说,懦夫!杀了她之后怎么办也早已考虑周全,处理她的尸体,投案自首,制造意外……只要能杀了她,任何结局他都能接受。

秒针已经艰难地转动了四圈,林中路的双手急促地颤抖,他还在咬牙坚持,等待最后一圈。这个老式挂钟是他从前送给阿莫当作二十八岁生日礼物的,阿莫虽然表示不屑,但还是把它挂在自己睡觉位置的床头墙壁上。她长期失眠,尝试过多种办法,林中路说时间走动的声音可以助她入眠,她不介意多上一种。难得,丈夫还记得妻子的生日。

临睡前,阿莫感觉不到林中路的丝毫异常,半年多来他总是摆出一副我需要冷静一下的姿态,提过几次离婚,他一直是这副表情。阿莫要面子,在尘埃落定之前,不愿意把他们之间的矛盾拿去和外人讨论。房子是单身公寓,没办法分房睡,何况阿莫已完全死心,觉得没必要做出多余的动作,即使林中路有时候半夜扒拉她,也只当作是被鬼压床了,难受,忍着就好。林中路也知道,她是彻底死心了。心死了,也就不再焦虑,她反而比以前睡得更安稳了。

轻微的鼾声响起时,林中路先睁开眼睛,等天花板上吊灯的轮廓浮现出来后,才慢慢转动脑袋。热恋时,阿莫曾问他最喜欢她身上的哪个部位,他用食指轻轻刮她笔挺的鼻子。他说的是真心话,现在看这个鼻子,还是忍不住想要碰一下,蜻蜓点水似的碰一下,荡起轻盈的涟漪。一切都是幻觉,他转回脑袋,这是最好的时机,不能再犹豫。他悄悄坐起,转动屁股,从另一边下床,走到卫生间,掀开马桶盖尿尿,没有关门,对着门外那面全身镜眨了三下眼睛,镜子边缘亮起微光,浮现出阿莫的睡姿。林中路盖上马桶盖,自动冲水,蓄水声响亮,戛然而止。他走回床边,她毫无动静,仰面躺着,戴着眼罩,塞着耳塞,嘴巴微微张开,双手交叉绕过被单放在肚皮上。林中路伸手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个枕头,深吸一口气,抬腿骑跨在她身上,双腿夹紧她的双臂,把整个枕头捂在她的脸上,用力下压。

他私下已经无数次练习过这个动作,双手往下用力,加上整个身体的重量,杀死一个人要比杀死一条鱼、一只鸡简单得多,脑袋里像是有一个闹哄哄的菜市场。

阿莫开始挣扎,双腿乱蹬,林中路全身发力,咬紧牙关,血一下就涌上脑袋,淤积在眼眶里。阿莫的双手好像也从他的腿下抽离了出来,掐住他的脖子,两个人都用尽所有力气。林中路的眼睛一直盯着眼前那个挂钟,跟着秒针的走动数数,摒弃杂念。阿莫不再挣扎,那双手垂了下去,落回到林中路双腿之间。

秒针走完第五圈,林中路慢慢松开双手。看着捂在她脸上的枕头,他仿佛看到了白云,下半身已经失去知觉,脑袋一阵眩晕,类似“高地效应”①发作。他闭上眼睛,深呼吸,慢慢起身下床,赤脚踩到柔软的地毯上试图站起时,感到双腿发麻,眼前发黑,猛然坠入泥潭,俯身向她倒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在不停地向下坠落,耳边一直有模糊不清的、像是时间走动的声音。他像是陷入一片柔软,又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浑身发麻,好像有电流在身体里穿梭。顺着电流的方向看过去,十来米开外有个穿着绿色连帽雨衣和雨靴的男人背着一个电瓶,手里拿着电鱼杆正在电鱼。

他意识到自己再次掉入常做的这个噩梦中,用力咬了一下舌尖。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昏暗,余光看到有一个黑影正朝自己慢慢走来,看不清样子。他感到无比恐惧,想要挣扎却无法动弹,想要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影走到床边,慢慢俯身向林中路,他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他大喊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喘气。

房间里朦朦胧胧,他不停深呼吸,听到挂钟走动的声音,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伸手把垂在眼前的长发撩到脑后,额头上全是冷汗。不对,他昏了多久,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头发?

林中路伸出双手,这是一双女人的手,纤细白嫩。他慢慢握手,张开,确认是自己正在操控这双手,在他尖叫出声时,仓促关门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他下床,腿脚依然发麻。他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双手撑在洗漱盆边上,镜子里出现的是阿莫的样子。他一直盯着镜子,眼里布满血丝,颤抖着手打开水龙头,接水扑在脸上,抬起头来,依然是阿莫的样子。

“冷静。”他闭眼深呼吸,再睁开。重复几遍之后,开始干呕。

“冷静。”他抬头再看镜子,隐约能看到一个虚幻的自己叠影在阿莫的脸上,“冷静。”

他想去拿那条挂在边上的蓝色毛巾。粉色的那条是阿莫的,连衣服他们都是分开洗,她嫌弃他的身体,嫌弃他碰过的所有东西,甚至嫌弃她自己。蓝色毛巾被扔在洗手盆边上,上面还是湿的,这有点儿不对劲,今天一天他都没用过它。

他走回卧室,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不见了。他拿起床头柜上阿莫的手机,大拇指惯性地按在解锁键上,顺利进入,手机屏保是一个莫比乌斯环的符号标志。

现在是午夜零点零六分,离他杀死阿莫才過去了二十几分钟。

林中路走到那面全身镜前,我呢?我的意识现在在阿莫的身体里,我的身体呢?

他慢慢走回床边坐下,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杀死了阿莫,然后我昏倒了,醒来发现意识跑到阿莫的身体里了,我的身体不见了。

阿莫!他想起几部关于互换身体的电影,意识到是和阿莫互换身体了,刚才关门的声音是她逃跑了。

雷声引而不发,闪电在乌云中时隐时现。放在地毯上的是一盏云状台灯,正中间的闪电灯芯亮着,云朵下方正在掉落虚拟的雨,淅淅沥沥,落入虚无。这是阿莫最爱的助眠神器,对林中路而言却像是慢性毒药,自从她买回这盏台灯之后,他总是噩梦连连。

林中路睁开厚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毯上,一只手压在台灯的开关上。他抬起双手用力按住太阳穴,闪电消隐,雨声停歇。他头疼欲裂、浑身乏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一些破碎的记忆在脑海里交织浮现,幻象破碎又重新组合,每个毛孔都微微刺痛,像被电击过似的。他曾被电击过,是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时,当自己挣扎地游到芦苇荡里后,看到一个电鱼人,一身绿色的连体带靴雨衣,背着红色电箱,举着电杆。此后,那人替代死神的形象时常出现在林中路的噩梦里,四周漂浮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鱼,他也时常会出现神情恍惚、魂不守舍的状况,偶尔还会感觉到自己的部分意识短暂附着在其他物体之上。这,是他只向阿莫说过的秘密。

林中路张嘴大口呼吸,稍微缓过来之后,扶着书桌前的椅子站起来,看了眼边上的床,阿莫脸上盖着枕头,一动不动,好像只是睡着了,之前发生的事只是做了个梦似的。但他知道,这种错觉只是源自杀人后内心残留的恐惧和紧张。冷静,你不能后悔,也不后悔。他拿过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十二点刚过,比他预计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还来得及。

他拔下充电器,带着它和手机一起走进浴室,洗把脸后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依然有点儿恍惚。他闭眼喃喃自语,“事已至此,必须按照设定好的计划走下去。”他再次接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取下毛巾擦干,手机顺手揣进睡衣口袋,把那根超长的手机充电线插进插座。充电线是他让阿莫在网上帮忙买的,他没有擦掉上面的指纹,一起共用的东西上面肯定不可能只有阿莫的指纹,只要最后的几个指纹是她的就行。

林中路扶着阿莫的尸体走到浴室,用她的手脱去她的睡衣,把她放进浴缸,放上水,使头能沉到浴缸底部,再用她的手捏几下充电器,然后插到她的手机里,一起放进浴缸。林中路在脑海里演习这些步骤时,突然听到卧室里传来阿莫的尖叫声。

他受到惊吓,下意识冲出浴室,夺门而逃,窜入楼梯间,感应灯光一直在身后追随。“我不应该跑,我应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的,再想其他办法;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尖叫肯定已经惊醒邻居们,她也有防备了;我可以一脚踹开门,反正谋杀已成为事实,就这样跑走的话,太便宜她了;她肯定在报警,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我应该去自首,谋杀未遂加投案自首,可以争取轻判;不行,这样她就得偿所愿了,等我出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甘心……”

他飞快跑下楼梯,跑出小区。“我应该先跑走,找个地方躲起来,再找个机会杀了她,这样我才不亏。”街上还有不少人,灯火明亮,他意识到穿着睡衣奔跑太引人注目了,便控制着内心的紧张,放慢脚步,掏出手机假装正在打电话。他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到处都有监控,无处可躲。

前方亮着很多霓虹灯,是个夜市,他意识到不该往那里去,应该躲到黑暗点儿的地方。他停在一家已经打烊的水族馆门口,玻璃门锁着,店里没有人,但是开着灯,各种各样的鱼在透明水箱里游来游去,五彩缤纷。他看到玻璃墙上自己的影子,阿莫的影子也悄然出现,她特别喜欢水母,刚在一起時,他们经常会去海洋世界玩。

林中路猛然转过身去,吓到从他身后走过的一对小情侣,他们像遇到神经病一样匆匆走远,不停回过头来看。

“穿成这样太显眼了,我应该去夜市先买几件衣服。那里人多,想一下子找到我没那么容易。再买上帽子和口罩。夜市后面有一片正在拆迁的老街,那里有很多小路,已经断电了,我可以在那里换身衣服再离开。”

林中路快走近夜市时,正前方那块巨大的户外显示屏突然更换了一个画面,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好像所有楼体的显示屏上都出现了他的照片。

显示屏闪烁恢复到原来的画面,一辆警车突然在他边上不远处停下。

他站在原地,警车停下之后没有任何动静,隐隐约约有雷声传来时,他深吸一口气,朝那辆警车走过去。

“是我主动停手的,虽然我有出于冲动而想杀人的意图,但是在实施过程中我后悔了,而且只要我跟他们说出想要杀人的原因,肯定能够得到同情的。就算我被判刑了,她也不会好过。”

他快步走到警车边上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阿莫打来的。

不着急,“凡事三思而后行”。林中路打开手机,搜索“灵魂互换”,得到的信息不是电影就是都市传说。他在搜索器里输入“意识传输”,这个词是从阿莫关注的一个专家主播那儿听来的。他不明白阿莫为什么会关注那么多人,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就是不再对他感兴趣。这两年她特别迷这个所谓的专家主播,她去这个主播给出的链接注册会员,签署各种奇怪的协议,甚至有好几次还借用了林中路的身份证。林中路怀疑那些看上去很不可思议的视频都是剪辑出来的,他很质疑需要签协议这件事,和阿莫就此产生争执,要阿莫提供足够的理由来说服他,可她永远只有一个从这个主播那儿学来的借口:所有科研人员都有签署保密协议,在对外普及应用之前不能泄露机密,提前探究实验过程的会员也必须对内容对外保密。对于最新科技,所有科研人员都坚守“三思而后行”的原则,不仅要技术上的成熟,还要符合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和适用的法律。有时候吵得急眼了,阿莫也会说林中路死鸭子嘴硬,就算自己亲身体验了,也肯定不愿意接受既成事实。

林中路再次让自己冷静下来,知道不能就这样突兀地联系这些所谓的专家,他必须先了解清楚阿莫现在是什么状况。要是有人能帮他们解决这个问题,他却被以谋杀的罪名逮捕,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手机电量少于百分之二十,他在浴室里找到那个插在浴缸附近插座上的充电器,再次陷入困惑。这是他的计划没错,但在他的记忆里还未真正实施。

难道因为这次昏迷,我丢失了一部分记忆?给手机充上电之后,林中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也是阿莫反感他的地方之一,她觉得坐立不安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他走到窗边,想着阿莫遇到这个问题后会怎么处理。他们已经结婚五年,总共在一起快十年了,他天天都在观察她,足够了解。她肯定不会去报警,她不止一次跟他提过对“小白鼠实验”这种事情的反感,虽然自己好奇心重,但她宁死都不会让人拿她当作研究对象。她很清楚,即使他被以谋杀罪逮捕,她将得到和他一样的下场,在实验室里同生共死。

她会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很大概率是她工作的那个幼儿园的旧址——好几次他们吵架,她赌气离家出走,他都悄悄跟踪过她。她没什么可以求助的人,她和父母的关系不好;两个聊得来的闺蜜都在外地;和同事基本都是竞争关系。所以,排除这些关系之后,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呵,她的情人。

林中路握紧拳头,狠狠锤在墙壁上,一阵剧痛,似乎能听到骨裂的声音。他把拳头放到面前观察,已经磨破皮,渗出一些血迹。多柔若无骨的一只手啊,不知道用了多少护肤品在这上面。这是她的手,不是他的。

林中路走到卫生间,盯着镜子里的阿莫看,抬起手在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贱货。在另一边也扇了一巴掌。去死吧,贱货。林中路想打她已经很久了,一直都在克制,他不想给人留下家暴的印象,为的就是这一天,在她死了之后,没有人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看着镜子里微微红肿的脸,不,她不会去找她的情人的,她现在占据的是我的那副肉身,她不敢那样出现在他的面前的。这个贱货。

林中路一直都在暗中调查她的情人,但没能得到任何线索。他突然反应过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她所有的秘密肯定都藏在这个手机里,他要找到那个男人,杀了他,谁也别想好过。

他从厨房灶台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打火机和半盒烟,点着一支——她严禁他在房间里抽烟。

他举起手机拍下她坐在床边夹着烟吐出烟雾的样子,开始检查手机。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这越发坚定了他的怀疑,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他一直都没傻到以偷看她的手机来获取线索和证据。

想到她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林中路摇头冷笑,“离开我你已经无处可去了吧,一定惊惶失措吧。”

他找到标记为“老公”的电话号码,拨打了过去。

“你在哪里?”阿莫的声音显得异常冷静。

林中路在离警车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警灯闪烁,没有发出声音,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警察大半夜还戴着一副墨镜,正从车窗后面看他,像是认识他。林中路也觉得她有点儿熟悉,但他想不起自己还有多少个熟悉的人,自从前年投身虚拟币的合约交易,连爆几次仓之后,他找认识的人都借过一遍钱,以往所有的交情都已经不存在了。

“你在哪里,我知道你现在很紧张很害怕,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好好先聊一聊。”阿莫的声音再次传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雷声,林中路扭头朝那个方向看过去,雷光闪现,乌云密布,夜市上的摊主已经开始收摊。

林中路心中发出冷笑,第一反应就是她说不定已经开启了录音,在她的心里,他就是一个懦夫,一个笨蛋。林中路随即也打开自己手机的录音功能,没有开口说话。

“我们需要冷静下来,先好好谈一谈,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阿莫声音恳切,“记得一切都要三思而后行,我们一起渡过这个难关好不好?”

林中路露出微笑,挂掉电话,转身发现那辆警车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夜空,雷声轰鸣而来。她果然没有报警,一定是怕我把她的丑事给暴露出去。既然她这么在乎,那说明我之前所有的怀疑和猜测都是对的。林中路深吸一口气,翘起嘴角,“想跟我好好聊一聊,呵呵,你说不定已经约了情人,想要反杀我吧!这个人的身份一定很特殊,让你们无法接受舆论的压力,所以你们宁愿和我私了或者杀人也不想曝光。”

林中路找回了信心,意識到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过两天她就威胁不到他了,到时候就算她报案,他直接否认就行,她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想杀她。即使现在她报警,他也可以否认自己杀人的事,只是夫妻吵架,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没想到她会像疯狗一样没有轻重地乱咬。

林中路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她很好,百依百顺,他没有杀人的动机,除非她承认自己犯下让他起了杀念的错误,他最恨的就是她死不承认。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储存好这段通话录音,没有人在被人谋杀之后还会主动约杀人凶手好好谈一谈的。现在的情况对他有利,他应该继续保持镇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趁这个机会刚好可以想办法让她的情人主动浮出水面,了却遗憾。

雷声越来越频繁,林中路看了看天气预报,显示的是晴天,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谬,好像他被屏蔽了出去。他跑到一个正在收摊的服装摊位前买了两身衣服。他现在还不能马上回去,虽然几乎已经能够猜测出阿莫的想法和打算,但是万一她已经报警,正在配合警方,等他放松警惕自投罗网,那他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想得再周到都可能会有意外出现,他完全想不到自己会突然晕倒。

拐进那片拆迁区域,换掉身上的衣物之后,林中路收到阿莫发来的信息。

“我们都不想被人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你放心,我不希望让别人感觉到我们的反常。”

“你也好好想一想,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有什么想法就和我说。”

“三思而后行。”

林中路没有马上回复,而是快速离开这片区域。他现在不能和任何人联系,也不能去住宾馆,得去她猜不到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保持清醒的头脑,分析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以及应付的办法,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再出错。

惊雷滚滚,街上没有人,他翻墙进入一个已经倒闭废弃的幼儿园。进入走廊时,一道明亮粗壮的闪电突然劈下,响雷滚过屋顶,大雨倾盆而下。他走到二楼尽头处的一间教室,把堆在墙角处的一摞泡沫拼毯拼好,拿起一个被遗弃的布偶狐狸当作枕头躺下之后,给她回复了一条信息,“三思而后行。”

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处躺着,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外院子里传来奇怪声响。他警惕坐起,悄悄走到窗边探出半个脑袋往下看去。院子是幼儿园的游乐场,有五颜六色的塑料户外游乐设施,地面上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鱼在绿色塑胶地垫上不停扑腾,一个穿着墨绿色连体雨衣的人背着一个电瓶箱,举着电鱼杆探进水中,电光在身周四溅。这个人突然抬起头看向林中路,她戴着一副墨镜,是坐在警车里的那个女警察。林中路吓得后退几步,撞到叠在一起的课桌上,一把塑料椅子掉落下来。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窗外只有暴雨密集砸落的声响。

他又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强忍着恐惧往下看去,院子里除了积满的雨水和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什么也没有。

给阿莫发完信息之后,林中路用脚打开那个台灯的开关,说服自己要相信阿莫会主动来找他,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才能真正解决问题。现在着急害怕的应该是她,肯定无法自处,她讨厌林中路的肉身,而他恰恰相反。他反锁了房门,褪去身上所有的衣物走进浴室,往浴缸里放水,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这具身体。她热爱运动、喜欢保养。“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得很好,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谁呢?”林中路伸手轻轻拍打红肿发麻的脸颊,手指尖碰触时还微微疼痛。他抬起头,中指指尖沿着下巴滑过脖子滑向胸口处,像是有电流在身上穿梭而过,所有寒毛都立了起来。刚和阿莫在一起时,当他的手碰触到她的身体时,她就是这样的反应。这两年,她每个月只会皱着眉头勉强应付林中路一两次在这方面的需求,她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她当时应该是快乐的吧!林中路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身体微微颤抖,莫名的兴奋感传来。他想体验下女人的快乐,想知道和男人究竟有什么区别,估计这世上只有阿莫能和他一样可以有这样的双重体验了,有福同享。

林中路的右手轻轻抬起,握住左边的乳房,一股电流快速穿梭而过,乳房没有任何知觉,手也没有任何知觉。他愣住,用力捏了捏,还是没有任何感觉。他抬起左手,握住右边的乳房,依然没有感觉。这让他异常难受,他明明能够碰触这具身体,却没有任何知觉。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被电鱼人电到后送到急诊室,医生用各种设备刺激他的身体,他看得到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却没有任何感觉,这具肉体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他用右手抚摸左手的手臂,没有知觉,用手摸脸上红肿的位置,是疼痛的感觉。他看到洗漱台上的一盒牙线,拿起一根,用尖角处戳刺手臂,一阵刺痛传来。他再次摸向乳房,没有任何知觉。

林中路再次慌张起来,这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他从未在任何地方听说过类似的情况。脚底处有湿润的感觉,水流声越来越大,他茫然地低头去看,水漫过了脚面。他麻木转身看着那不停从浴缸边沿处流下的水,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转身对着洗漱盆一阵儿干呕,只有反胃的酸水。

他关上水龙头,走出浴室,在沙发上坐下。手机屏幕亮起,是阿莫用他的手机发来的微信,“三思而后行”。慢慢恢复冷静,目前这些小状况都不重要。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衣柜前,翻出一件T恤套在身上。阿莫比他整整矮了二十厘米,身材娇小,这件T恤几乎到她的膝盖处。刚认识那几年,她特别喜欢穿林中路的篮球服到处晃,大学毕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篮球了。

先是在床上躺下,头顶上的挂钟像是一个齿轮,努力咬合着他脑袋里往反方向旋转的另一个齿轮,时间卡住了。他再次感到恶心,起身拉开窗帘走到阳台上透气,夜空中那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异常清晰,能看到上面的沟壑起伏。楼下传来一声短促的警笛声,他低头看去,一辆警车亮着警灯从街上缓缓开过,消失在前方公寓楼的拐角处。他伸手扶住防盗网上的铁栏杆,从二十五楼向下看去,有一个被涂成红色的井盖,像是一个靶心,所有纷乱的思绪好像一下就消失了。是啊,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紧张害怕的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最后要是被逼无奈,我就纵身一跃。我已经渴望了很久,这会是最好的归宿。我要把这副肉体摔得稀巴烂,让她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悔恨中。

阿莫明明知道他有恐高症,当初决定买房结婚时,偏偏要选这么高的楼层。“真男人敢上一百层,”她这么说,“不要一辈子当懦夫。”三楼多好啊,又便宜,遇到地震火灾什么的逃得也快,也不用担心电梯突然坠落。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并不恐高,相反,他一直向往高处,小时候他曾得过一段时间的梦游症,每天晚上都会从农村自己家盖的房子的二楼往下跳。他害怕高处,是因为总被高处吸引,每次站在高处,都有强烈的想要往下跳的欲望。阿莫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房间里的吊灯闪烁了一下,强烈的困意涌来,林中路意识到自己该好好睡一觉了,明天还要顶替她去上班,不能让人发现他们的异常,她很努力,从来没有请过假。他也刚好借机观察究竟谁是她的情人,守株待兔在很多时候是最有效的,它的另一种说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彻夜电闪雷鸣,林中路时梦时醒,怀疑自己被困在层层叠叠的梦中。早上六点,闹钟响起,梦境破碎,他迫不及待转头往身边看去,是潮湿发霉的墙脚根。闹钟还在响个不停,他还在迟疑,直到闹钟响起第三遍,他才呼出一口气,疲惫坐起,拿过手机关闭闹钟。手机还剩百分之十的电量,他快速地翻看了本地新闻网站、阿莫的朋友圈、几个和他们接触相对比较密切的人的朋友圈,最后给他留在农村的寡母打了通电话。母亲的手机是阿莫给她买的。她正在喂鸡,一直念念叨叨,说昨天又没睡好,又在为他们不生孩子头疼,说没脸去见九泉之下的老伴,说怕自己死不瞑目,问他和阿莫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可以帮她生个孙子,说趁她身体硬朗赶紧生,還能过来帮他们带几年。

林中路找借口挂掉电话,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他悄然离开幼儿园,翻墙出去后遇到一个清洁工大妈,她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默默地继续扫地。对面一个年轻女人绕过停在路边的垃圾车朝他走来,穿着明亮干净的清洁工制服和帽子,戴着一副大墨镜。林中路转身拐进边上的小路,撒腿就跑。

他一口气跑到小路尽头,扭头去看,那个年轻清洁工没有跟过来,他转身继续快走。

“我还是太紧张了,草木皆兵,一定要冷静下来。现在就算面对面走过,有口罩以及她从未见过的帽子和衣物,阿莫应该都认不出我。但跟踪她对我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一路走到住处的小区门口,他走到一家早餐铺要了豆浆油条和茶叶蛋,边吃边看着街对面的那家早餐店——阿莫喜欢吃那里的小笼包和豆腐脑。十几分钟后,阿莫骑着一辆电动车,径自开到他所在的这家早餐店,他吓得赶紧微微转过身,低下头。

“来一份豆浆、两根油条和一个茶叶蛋。”阿莫坐在车上和老板娘说话。

等她离开之后,林中路才悄悄转回身,走到店门口,一边结账一边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走进小区时,他被保安挡下,他犹豫一下,取下口罩,保安微笑着对他点点头,帮他打开小铁门。他先坐电梯到达二十三层,在楼梯通道间的消防箱里取出一把钥匙,顺着楼梯走到二十五层,开门进屋。

一股明显的烟味。他把手机接在插在床头边上的充电器上充电,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好多地方都有烟头。

林中路怒上心头,咬牙切齿蹦出“贱人”两个字,她动不动就逼他戒烟,偏偏找了个比他烟瘾还大的情人。

“她说得没错,你就是一个懦夫,想得太多了,昨天半夜就应该溜回来,把他们一网打尽。”

林中路从衣橱抽屉里翻出自己的钱包,里面有身份证和一些现金,拿走她的那枚钻戒和她从网上下载打印好并签好名字的离婚协议书,收拾了一些衣物,背走那个他们曾经用过多年的大旅行包。他们已经有几年没有出去旅行过了,旅行包已经被她塞到床底下,落满灰尘。

昨晚他已经想好,要给她制造一个畏罪潜逃的假象,反正他现在也没有需要安排的事情,他的消失不会有人注意。林中路点着一根烟,想着还有什么可以拿走的东西。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放松警惕,她的情人也会跟着浮出水面,她现在肯定特别需要他的陪伴。“实在不行,我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上名字寄给她,我就不信他们会永远保持地下关系。我还是太着急冲动了,考虑不够周全,这次意外是上天给我的指示,不能便宜了那个男人。”

早上十点,林中路背着旅行包来到一家位于三楼的咖啡馆,他是常客,天台上有个遮阳伞下的老位置。

透过玻璃围栏,能看到下方她工作的幼儿园。阿莫正带着几个小朋友在院子里做游戏,笨手笨脚,显然是心神不宁。

幼儿园的成年男性有三个,两个年纪偏大的保安,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男老师。那两个保安明显达不到她的要求,那个年轻男老师一度是他的重点怀疑对象,也曾试探过她的口风,但她略带反感的评价,让他怀疑是出自同事之间的敌视。他也悄悄跟踪过这个男老师,发现他私下的行为举止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多少有点儿特殊。林中路曾想把这个秘密告诉她,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上一次吵架之后,她就一直对他保持冷漠的态度,吵架的原因仅仅是她说完同事老公的赚钱能力之后,林中路说了几句他的坏话,她斜眼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背后说人坏话是男人最无能的懦夫表现。”

她带小朋友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园长突然走出办公室,把她叫到一旁。园长应该是在训话,显得有点儿激动,她一直低着头。几分钟之后,她突然转身就跑,跑到墙角处弯下身呕吐。

“先生,你的咖啡。”

林中路转回頭,是个女服务生,应该是新来的,戴着口罩和棒球帽。她放下杯子后,特意从桌面的纸巾架上取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纸巾放在咖啡杯边上。

林中路对她点点头,转过身继续观察,园长走到正蹲下呕吐的阿莫边上,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阿莫站起来,跟着园长走进办公室。林中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看到那张纸巾,上面印着一个莫比乌斯环。看到这个图案时,他的脑海里好像有一股电流穿过,像电视信号不好时出现的模糊闪烁的图像和雪花屏。

他翻看纸巾架上的其他纸巾,都只印着这家咖啡馆的LOGO。他抬头看向吧台,没有看到给他送来咖啡的那个女服务员。他站起身想去找她,余光看到阿莫骑着电动车离开了幼儿园。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放学的时间。

林中路没想到在幼儿园当老师这么麻烦,难怪阿莫每天心情都那么糟糕,难怪她一直不想要小孩。一小时不到,已经出了好几个问题,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闹,弄得他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等到游戏时间,带他们来到院子里之后,又不知道该带他们做什么游戏,无奈之下,他想到自己童年时玩过的游戏,能拿出来和他们一起玩的也就只有“老鹰抓小鸡”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张开翅膀,把他们紧紧地保护在身后,有几分钟,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和阿莫的问题。在他忍不住想发出笑声时,场景好像突然发生了变换,似乎阿莫就躲在他的身后,他张开双臂保护着她,而站在面前张牙舞爪的这个男人,一会儿是他的模样一会儿又模糊不清。在他忍不住想要对面前这个人出手时,园长突然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打断他们正在玩的游戏,把他叫到一旁,一顿叱喝。说一再警告他们不能做太激烈有危险的运动,说要是万一摔倒了磕破了怎么办,家长要是过来闹,谁来负责。

林中路浑浑噩噩,越来越听不清园长在说什么,只觉得一阵恶心,捂住嘴,转身就跑到墙角处干呕。

园长走到他身后,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问:“怀孕了怎么不说?”

他用手背擦干嘴角,一脸疑惑地看着园长。

园长皱起眉头,“你都怀孕了还这么蹦蹦跳跳的,到底怎么想的?”

林中路害怕露馅,不敢和她解释太多,努力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自己还没想清楚。”

园长叹了一口气,“就算你不想要小孩,也不能用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

林中路默默点头,趁机和她告假之后匆匆离开幼儿园。他心神恍惚,连闯了两个红灯。阿莫从来没有和他提过怀孕的事,要是她说了,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他一定会重新振奋起来,按照她的要求去改变自己,去成为最好的老公和爸爸。“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他把油门旋转到底,有直接撞向迎面而来的大车的冲动,他甚至看到阿莫血肉模糊、被轮胎不停碾压的场景。

在医院做过检查之后,林中路被医生叫进办公室,医生用一支钢笔轻轻点击着桌面,“上次已经确认了,怎么又来检查了一遍?”

林中路咬着下嘴唇,“我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医生停止点击的动作,钢笔在几根手指间旋转,又停下,“所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决定?”林中路看着医生,意识到阿莫跟他有联系,但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我真的不建议你做流产手术,你这个年纪生孩子刚刚好。何况流产对身体不好,做完手术你几年内都不好再生养,到时候想要孩子,会比较麻烦。”医生看着他说。

林中路咬着下嘴唇,没有说话。

“你一定要考虑清楚,这个事情不能冲动,虽然说越早打掉越好,但你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多考虑考虑。”医生继续说,“如果非要做手术的话,你要叫你的老公一起过来。”

林中路的脑袋一直在轰鸣,缓过神来后深吸一口气,屏住,再缓缓呼出,“我就是想来再确认一下,我想好了,这个孩子我要生下来。”

医生微笑着点点头。

林中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他,“怀孕期间能否做亲子鉴定?”

医生沉默,微微摇了摇头,又马上坐直了身体,“可以,抽取静脉血就能做,不过也需要你老公来。”

“嗯,要是有人来问,我希望你能为我保密。”林中路说,“希望你能理解。”

“其实你们这种结了婚后还想要流产的基本都是一样的情况。”医生摇摇头,“不要怪我多嘴,其实,你们要是过不下去就离了,总比偷偷摸摸的好,情况只会更糟糕。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嗯。”林中路点点头,站起来,“谢谢你,你是个好医生。”

医生很严肃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打开钢笔的盖子,低头写字。

林中路走到停放电动车的地方,找到一把空长椅,掏出一支烟点上。“这个贱货,连这个事都不告诉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她一直严格地采取安全措施,说是没有达到一定条件之前,不会想要孩子的。”

按照时间推算,林中路确实和她发生过关系,是在上一次吵架之后,他近乎粗暴地强迫她的。自那之后她就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不会因为那一次就有了吧,这也太巧了!可是灵魂互换这么狗血的事都会发生,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是,我特别想要一个孩子,觉得可以修缮关系,我是真的爱她,不想和她分开。但是万一,万一这个孩子不是我的呢?”

又一阵恶心涌来,他灭掉手里的香烟。“我必须要和她联系了,我们需要摊牌,到了现在这种情况,她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了,我要知道这到底是谁的孩子。”

他给园长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已经做了检查,确定了怀孕的事,借此为由跟她申请长假,刚好他也需要合适的请假理由去和阿莫好好处理这件事。园长沉默片刻后批准了。

挂掉电话之后,他抬头看到一个正在迅速转过身去的背影,穿着一件奇怪的花衬衫。吃早餐时就瞥见原本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坐着这么一个人,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这次他看清楚了,是他自己曾经的身体,阿莫在跟踪他。

林中路被保安和护士拦截在门诊大楼门口,自几年前疫情席卷整个地球之后,出入医院就变得不太方便。

他在离她停放电动车不远的一处假山后面等着。电动车上还插着钥匙,她平时都很细心,不会犯这种错误,她肯定很着急,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的事让她的身体产生了严重不适。

林中路为自己的担忧感到可笑,却又忍不住担忧。等了有一个小时,阿莫走出门诊大楼,看上去有点儿魂不守舍,走到电动车边上后又转身走向附近的一张长椅,坐下后掏出烟点上。

這是林中路第一次见到她抽烟,没想到动作这么娴熟。他忍不住跟着点着一根烟,胸口沉闷发慌。“她这么失态痛苦是因为想不到我会动手杀她?”

“我并不是一个变态杀人狂魔,直到现在,我还能确定,我很爱她,不然也不会这么不甘和愤恨。为什么我会感到后悔呢?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并没有情人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是我的猜忌毁了这一切?本来还有机会的,我只要更努力去变得更好,她还会像以前那样爱我的。

“还回得去吗?

“不,已经回不去了,她不可能再接受我的。

“对,她这是在演戏!她肯定早就发现我在跟踪她了,不然我不会一点儿证据也找不到。她也了解我,她知道我会收集所有对她不利的证据再摊牌。是她先对不起我的,她不肯挑明只是为了在离婚时能够分得更多!

“她想离开我是真的。她不会突然就想和我离婚的,除非她已经有了其他男人。

“这个婊子!我差点儿被她骗了。难怪这一年她老借口要养生要调理身体,经常往医院跑,我怎么就没想到那个男人可能就在这医院里呢!”

林中路回过神来,发现她已经打完电话,正朝他这边看来。他赶紧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你给我站住!”阿莫在他身后喊。

林中路撒腿就跑,他现在头脑还很混乱,现在不是面对她的好时机。

“你给我站住。”阿莫大声喊。

跑出一段距离后,身后传来脚步声,林中路回头,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保安在追赶。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自从昨晚试图杀死阿莫之后,这个女人就无处不在。他想转过身去,想搞清楚她到底是谁、想做什么,想知道昨天自己晕过去是不是她做的手脚。可是他不敢停下脚步,身不由己地往前奔跑,越跑越快,一开始紧紧咬着牙关,最后忍不住大声呐喊出来。

很多人被他吓到,纷纷朝他看过来。他扭过头去看,发现那个女保安不见了,阿莫也没有跟上来。他放慢脚步,走到一堵墙边,扶着墙壁大口喘气,随后干呕。

手机响起,是阿莫打来的,林中路往身后看,没有见到她。他没有接听,直接挂掉,她发来信息。

“我知道你恨我。”

“不过,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谈一谈了。”

他没有回复,盯着手机屏幕看。过了好几分钟,她没有再发来信息,他点开她的头像,这个头像她已经用了五年,是他们去旅游度蜜月时拍的。

有新的微信消息,他退出阿莫的头像回到聊天框。

“我们去做一下亲子鉴定吧。”

亲子鉴定?什么意思?!林中路转身背靠着墙壁。

亲子鉴定。他想起她呕吐和匆匆赶来医院的样子,她已经怀孕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的还是别人的!”

“阿莫,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他颤抖着大拇指回复过去。

不行,我不能留下威胁她的证据。他马上撤回这条消息。

他回过身狠狠一拳打在了墙壁上。现在,你终于承认了。

林中路站在一扇玻璃窗前,里面是阿莫的身影。“或许,我应该改名叫林中路·阿莫。”他正有点儿自嘲地胡思乱想,手机响起。

“阿莫,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阿莫?

林中路·阿莫盯着手机屏幕,显示消息已经被撤回。他把已经输入的“阿莫,你应该把怀孕的事告诉我。”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她叫我“阿莫”,什么意思?

如果她认为我是阿莫,那她就不是阿莫,那她是谁?

林中路·阿莫闭上眼睛,深呼吸,“阿莫,我一定不會放过你的。”

这句话在以前他已经自言自语过好多遍了。

他继续盯着屏幕看,时间变得缓慢,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微信头像是他和阿莫的合影。

她再次发来一条微信,“阿莫,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随后又立即撤回。她更换了一张微信头像,是一个电鱼人的图片。

自从林中路下定决心要杀掉阿莫时就下载了这张图片。林中路·阿莫突然就明白了,他还是原来的那个林中路,并不是阿莫的意识,那现在的“我”是怎么回事?

林中路·阿莫木然地坐到电动车上,准备转动车钥匙时,好像被电了一下,他迅速收回手。“意外之后还有更多的意外,如果我们并不是意识互换,阿莫的意识已经被我杀死,那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不能乱。林中路·阿莫收起手机,小心地碰了一下车钥匙,没有电流。“刚才那个穿花衬衫的就是林中路,也就是我原先的本体和意识,我现在必须先离开医院。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计划出现意外,杀人未遂却还没有逃走,肯定已经想好了后路,他只是还没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我必须走在他的前面。”

“我需要重头想一想,假设我还在原来的那具身体里,对阿莫谋杀未遂,阿莫没有报警,我会怎么做?

“我会反省自己,我不应该那么冲动,没有杀死阿莫,我不会甘心的。

“我会变本加厉,找到最好的机会实现更完美的犯罪,我会变得更有耐心。

“毫无疑问,他现在一定认为阿莫还活着,他已经把自己逼入死局,他不会放手的。

“我也不能告诉他真相,他不会信的。就算我有办法让他相信,我就是他的意识,他只会更想杀掉我的。

“要么等他来杀我,要么我让他死去。

“我现在唯一不知道的就是,杀死他之后,我的这个意识是否还会存在?

“但不管怎么样,我不想被他杀死。

“我需要更加谨慎,说不定他现在就在跟踪我。”

电动车驶入小区时,林中路·阿莫故意停下和保安说话,四处看了看,“他现在要是在跟踪我,肯定会心生警惕,我需要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来想好接下来的计划。”

进屋之后,林中路·阿莫先把房门反锁好,稍微扫视了一圈,就发现他已经回来过,故意把房间弄得很乱。

“我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要制造畏罪潜逃的假象,然后暗中跟踪阿莫。要是阿莫的话,可能会信以为真的吧。他肯定想不明白,为什么阿莫没有报警。我得让他越来越困惑,才能让他失去冷静,他在明我在暗,这是我唯一的优势。”

林中路·阿莫走到阳台上坐下,点着一支烟,心里莫名产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同一个意识。

“不对,现在我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感受和想法,他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对我来说,是另一个人,是一个会想尽办法杀死我的人。”

林中路·阿莫回想自己原来的那副肉体,有太多不好的地方了,样貌、身材、皮肤、气味,毫无优点可言。

“我更喜欢阿莫的这副身体。我为什么想要杀死阿莫呢?是因为她已经受不了我,想要和我离婚。而现在,我可以永远拥有阿莫,与她同生共死。他呢,已经彻底失去阿莫了。”

林中路·阿莫慢慢咧开嘴笑。他走进房间,看着玻璃上自己隐隐约约的身影,突然有了强烈的生理冲动,但他得不到神经的回应,只有空落落的感觉。他感觉到痒,撕扯掉衣物,不停抚摸身体,如同隔靴搔痒。

阿莫已经死了,只剩下了皮囊,硅胶似的皮囊。林中路·阿莫难以抑制,痛哭出声。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无能的变态!

“都是因为你,我再也无法得知阿莫真实的内心想法了。她只是对你感到失望,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给过她什么?她跟你提出离婚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她强忍的痛苦吗?

“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怀孕的事了吧,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小孩毫无希望地来到这个世上而已。怀孕让她对未来更加害怕,让她真正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阿莫,其实你也错了,只要你跟我说你怀孕的事,我所有的坏毛病都会改掉的,我一定会变成你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我会努力,会上进,为了我们这个家庭,我可以拼尽一切的。

“你这个无能的懦夫,为什么要等到她怀孕了才行,你不是很爱她吗?为什么不能为了她去努力去上进去拼尽一切呢?

“要是阿莫的话,我没能杀死她,她会报警吗?

“不行,我不能再被情绪左右,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后悔没有任何用,我现在需要想的,是我和他的问题。”

林中路·阿莫从书架上拿出一个本子,他要以自身意识切入,分析林中路逃离之后的思维模式和行为轨迹,找出解决他的最佳方案。

他恐惧那个电鱼的人,他会去夜市买衣服,会去那个废弃的幼儿园躲藏,会去那家咖啡馆悄悄观察……

林中路·阿莫陷入沉思之时,慢慢转动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那是他们的结婚戒指,上面刻着一个莫比乌斯环符号,是阿莫喜欢的符号,说是生生世世的意思。

林中路回到那个废弃的幼儿园,又开始打雷下雨,房间里昏暗阴沉,每个打雷闪电的雨天对他来说都像是一个噩梦。他不敢开灯,走到焊了防盗网的窗边抽烟,街上一辆巴士快速穿过暴雨,车尾顶上扬起细密的水花。一片闪电亮光出现又消隐,惊雷滚滚,暴雨落地有声,水雾氤氲,一辆救护车闪烁着车顶上的四盏警灯悄然无声缓缓地穿过雨幕。

一道闪电照亮整间教室,隐约间街对面的门洞里好像有一个人正在看他。他下意识转身背靠墙壁站着,有一道闪电亮起,对面是一堵照片墙,他不由自主地朝它走去。这里是阿莫曾经工作的地方,里面有好几张她和小朋友们的合影,笑得明媚甜美,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在照片墙的右下角,他看到一个断掉的莫比乌斯环符号,形成了一个箭头符号。他沿着那个箭头符号向外走,发现了另一个箭头符号。

他翻墙来到幼儿园门口,看到一个穿着墨绿色连靴雨衣、戴着护眼防风镜的女人从街对面的门洞里走出,对他招了招手。

林中路被她这种挑衅的姿势激怒,之前被跟踪的场景一 一浮现,想到阿莫发来的要去做亲子鉴定的信息,一股热血涌上头脑,一道闪电照亮整条街道,暴雨倾盆。“来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林中路抬脚朝女人走去时,一辆大巴飞快开过,停在了他们两人中间。女人快速跑上巴士,林中路也奔跑過去,在后车门准备关上时挤了上去。

车里空空荡荡,巴士启动朝前开去。巴士里面灯光明亮,窗外边一片漆黑,只能看到窗户上自己的影子。林中路摇摇晃晃走到车头处,驾驶座被磨砂的亚克力板封住了,看不清司机的样子。他用力拍打着亚克力板,没有任何声响,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呐喊声。

林中路走到车门处,想要掰开车门,却纹丝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巴士突然紧急刹车,车门猛然打开,林中路被甩了出去,摔倒在一摊泥水里。他挣扎着爬起,看到自己站在一条小河边,河里长满芦苇,那个穿着墨绿色连靴雨衣的女人正站在河里,背着电瓶箱,握着一根电鱼杆插入水中,冒出电光火花,不时有一些鱼翻起白肚皮浮出水面。她扭头看向林中路,抬起另一只手对他招了招,随后转过身去。前方有一个电流形成的洄水涡,她似乎想带林中路走向那里。

林中路握紧拳头,余光瞥向离脚边不远的大石头,他弯腰搬起它向女人砸去时,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林中路大叫一声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发现自己正躺在幼儿园教室的塑料垫毯上。手机一直在响,是阿莫打来的。

“喂。”

“喂。”

“你在听吗?”

“说。”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一辆救护车闪烁着警灯悄无声息地穿过雨幕。

“你想杀我,但我不恨你,真的,我们扯平了。”

林中路离开窗户,走到那堵照片墙前。

“你不要诬陷我,我没有杀你,是你对不起我。”林中路怀疑对方在录音套话。

“对,你没有杀我,是我怕你想要杀我。”她说,“你放心,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事情,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你放过我好不好。”

“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些,我现在不想跟你见面,等我冷静下来了,我会回去的。”林中路伸手撕下半张阿莫的照片,从中间慢慢撕开。

“我们离婚吧,我们这样下去是没有希望的,我怀孕了。”

“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这件事的。”林中路的目光落在一张照片上,中间有一条横幅,写着“欢迎陈尧博士莅临本园分享医学知识”。

“我们先做一下亲子鉴定吧。”她说。

这句提议让林中路更烦躁,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情人才着急确认的。

“你要离婚可以,起码你要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我不想活得不明不白。”林中路用大拇指指甲不停地划着那张照片,阿莫站在那个博士的身边,笑得异常开心。

“只要你愿意和我做亲子鉴定,我会让你见他的。”

“好,只要你让他一起到医院,我就过去和你做亲子鉴定。”

“好,那明天医院见。”

十一

林中路·阿莫站在阳台边上,那些多肉植物全都奄奄一息。他顺手拿起放在边上的喷水壶,装满水,给这些植物浇水。接着,他拿起挂在栏杆上的抹布擦洗晾衣架和栏杆。好像没什么可干的了,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什么变化。他点上一支烟,看到自己的肚子后又把烟灭掉,把剩下的半包烟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双手撑在阳台栏杆上,他探出脑袋,透过防盗网低头看着楼下那个像靶心一样的水井盖,片刻之后有电流在他的脑海里滋滋作响,强烈的欲望让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忍不住双手用力,想要掰开铁栏杆。

他往后退一步,冲动缓缓消退,头冒虚汗,全身酸软无力。

他想要干呕,又感到饥饿。

他拿着购物袋出门,在小区对面的超市里挑挑拣拣。清蒸鲈鱼、油焖大虾、油淋西兰花、萝卜炖排骨,这些都是阿莫喜欢吃的菜,跟她求婚时,她说是看在他做的菜好吃的分儿上才决定要结婚的。

林中路·阿莫在餐桌对面摆了一面镜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喂她吃饭。他决定在家里装上很多镜子,这样,就能时刻和她在一起了。

和她一起吃饱饭之后,林中路·阿莫把买来的水果冲洗干净,坐在沙发上,把脚翘在沙发上,一边陪她刷着各种短视频,一边喂她吃水果。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安安静静地待着了。

平台给他推送了一些最近频繁发生的杀妻案件,放火的、分尸的、用车撞的、在大街上拿着刀追砍的。债务和出轨。

林中路·阿莫放下手机,低头看向微微鼓起的肚子,把手覆盖在肚脐眼上面,轻轻抚摸,好像能感觉到肚子里有轻微的反应。他抬头看向挂在电视机上方和阿莫的结婚照片。

他给林中路打去电话,约他明天在医院见面,一起去做下亲子鉴定。

临睡前,他再次检查了一下反锁的门,从厨房里取出一把水果刀放在枕头下面。他的手一直盖在肚脐眼上,想象那是他自己的手,盖在阿莫的肚脐眼上,好像能感觉到一个生命的跳动。

这是一个正在成形的生命。他感到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像有电流在身体里穿梭,一阵阵发麻,却有异样的舒适感。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隐约听到声响,他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昏暗,余光看到有一个黑影正朝他走来。看不清他的样子,他感到恐惧,想要挣扎,却无法动弹,想要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开始无法呼吸。

黑影走到床边,看不清他的样子,慢慢俯身向林中路·阿莫,他努力挣扎,无法动弹。

他大喊一声,猛地坐起,大口喘气。

房间里朦朦胧胧,他不停深呼吸,伸手把垂在眼前的长发撩到脑后,额头上全是冷汗。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他们在妇产科的走廊上见面。

“他在哪里?”林中路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一股烟灰缸的味道迎面而来。

“他已经采完血样了,等你采完血样他才会和你见面。” 林中路·阿莫往后退了两步。

“你最好没有骗我。”林中路忍住往前逼迫的姿势。

林中路·阿莫摇摇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骗不骗的呢?”他低头轻轻地抚摸着肚子,一会儿后又抬起头,翘起嘴角和林中路对视,“你现在要考虑的是,要是这个孩子是你的,你还想杀了我吗?”

林中路深呼吸,攥紧拳头。林中路·阿莫微笑着摇摇头,往护士站那边走去,林中路迟疑一下,默默跟上。

采完林中路的血样之后,林中路·阿莫跟林中路说那个人就在这栋楼的楼顶上等他,他不想在人群里和林中路见面,“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和他谈一谈,至少,在结果还没有出来之前,希望你能克制自己的情绪。”

等电梯门关上之后,林中路·阿莫转身下楼,走到空地边缘处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抬头看向楼顶,戴上蓝牙耳机。

楼顶上有个人影出现,又迅速缩了回去,林中路·阿莫的手机开始震动。

“他在哪里,你这个贱人。”林中路在手机里喊。

“别急,你听我说。” 林中路·阿莫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说。

手机那边传来粗重的喘气声。

“其实,根本没有别人,我肚子里怀的就是你的孩子。” 林中路·阿莫说。

“你到现在还想骗我!”林中路喊。

“有没有骗你,等鉴定结果出来,你不就知道了?” 林中路·阿莫微笑,“不过我不想等了。”

“你什么意思?”林中路放轻语气。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你不是想杀了我吗?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 林中路·阿莫说。

“阿莫,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放心,我已经想过很多遍了,活得太累、太没意思了。” 林中路·阿莫说,“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放过我的,我现在就在楼下,你走到天台边上就能看到。”他说,“我想做什么,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林中路·阿莫抬起头看着楼顶,从挎包里取出一把折叠的水果刀,打开。

林中路从天台边缘处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

林中路·阿莫拿着水果刀,对准了自己的肚子,“你看,我这样捅进去,好不好?”

林中路·阿莫抬头看向天台上的林中路,“好不好?”他抬起右手,把刀尖顶在肚子上,左手握住右手,做出要发力的姿势。

“不要。”林中路大喊出声,一下站直了身子,往前走出半步,右手已经伸出楼体探到外空,左手往身后抓,似乎虚无之中有一根柱子存在。有不少人从楼房下方走过,但他们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林中路·阿莫放低声音,似乎在喃喃自语,“我一直都想摆脱你,但我永远摆脱不了你了,是吧?不管我跑去哪里,你都会找到我的,你这个变态。我早已经死心了,活不动了,怀上你的孩子之后,我更绝望了。我自己又下不了手,自从发现你开始练习着怎么杀死我,我还挺安心挺兴奋的,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跟踪我吗?你每天半夜都悄悄爬起来,想着怎么杀死我,我闭着眼睛等,特别期待你知道吗,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我已经好久不能睡得这么安稳了。”他说着突然提高了音量,“你这个懦夫,连杀死我都做不到。”他咬牙切齿,“你这个懦夫,什么事都做不到,我还是只能自己动手。”

林中路不自觉地放下双手,再次往前挪出半步,想要哀求辩解却发不出声音。他努力想要看清阿莫的脸,她却始终低垂着脑袋,把目光落在紧握刀柄的双手上。鲜红的液体正在向外渗出。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绝望,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一个孩子,你会骗我说,不,你会骗自己说,你会把所有的坏毛病都改掉,你一定会变成我希望你成为的那个人,你会努力,会上进,为了我们这个家庭,你可以拼尽一切的。” 林中路·阿莫轻轻摇头,发出带着哭音的笑声,“没完没了的保证,没完没了的折腾,我真的是受够了,你低头看看,看看,地上有我画的一个图案,你看看就知道,其实我什么都记得。”

林中路低头往地面看去,一片空空荡荡的水泥地。手机里传來阿莫的低语声,“你看到了吗,当年你就在我的宿舍楼下,用蜡烛摆出这么一个图案,每一朵火焰都在跳动。我最近总是想起那个场景,才意识到,原来它是空心的,比任何地方都要暗一些,像一个黑洞。我当时一抬腿就跳进去了,不停地往下掉,永远落不到底的感觉,真的是轻轻一跳就掉进去了……”

林中路·阿莫低声呢喃,慢慢抬起头看着前方,一个黑影迅速地从楼上向下坠落。

他掀開衣服,取下藏在里面的一个输液软袋。随着一声巨响,林中路·阿莫露出微笑,抚摸着肚子用很温柔的声音说:“以后爸爸妈妈一定会让你快乐成长的。”他抬头看向俯尸在不远处的林中路,鲜血从他的身体四周慢慢流出。突然,林中路·阿莫的笑容凝固住,林中路的尸体快速地闪烁几下,消失不见了,似乎那里真的有一个黑洞把他吞噬了。

林中路·阿莫猛地站起,周遭的所有景物都开始闪烁,随后是人群,片刻之后全部凭空消失,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空白之中。

十二

在林中路·阿莫茫然不知所措之时,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的声音突然响起,“罪犯林中路,你因为谋杀怀孕中的妻子被判处‘无限惩罚……”

林中路·阿莫站在原地茫然自顾,身体也开始闪烁,像是有电流在快速穿梭,人工智能的声音正在继续宣告:“作为刑罚手段,你的意识被传输到虚拟意识监狱,重新经历你犯下的罪行。与现实世界不同的是,你的谋杀将不会成功,每一次谋杀的结果,都是复制一个自己的意识进入阿莫的虚拟身体,一遍一遍地发现自己因猜疑而误杀妻子的真相,直至完成对罪行的忏悔,方能解脱。但很遗憾,在过去的794次惩罚中,你每一次都在发现真相后‘自相残杀,选择再次杀死‘阿莫或被‘林中路·阿莫反杀,从而再次进入‘无限惩罚……”

林中路·阿莫的表情痛苦万分,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张口呐喊却没有任何声音。人工智能的声音依旧机械,没有任何变化,“这一次,你将重新经历自己犯下的罪行,开始新一轮的刑罚。你的所作所为都会被现实世界的人们实时观看,只有你自己能够救赎自己。预祝这一次你能完成忏悔,结束无尽痛苦,届时你的意识将被永久抹除。”

林中路·阿莫的身体迅速闪烁,越来越模糊。

林中路·阿莫隐约看到林中路正跨坐在阿莫的身上,用枕头捂住她的脸,双手用力下压,抬着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墙上的挂钟,跟着秒针的走动数数,摒弃杂念。阿莫的双手终于不再挣扎,双腿不再乱蹬。林中路·阿莫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直至在窒息中看着身体完全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伴着一声长长的吸气声,阿莫睁开了眼睛。

【责任编辑:尾 巴】

作者自述

阿明仔,艺术专业出身,曾举办数次艺术个展及群展,小说改编短片获香港浸会大学MFA第十届影展最佳作品奖,共创科幻短片剧本《光释光》获首届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短片扶植计划最具艺术创作奖。于《萌芽》《青年文学》《当代小说》《花溪》《南风》《城市画报》等期刊发表文字上百万字,出版有七部作品,包含青春文学、奇幻文学及绘本,曾连月入围《收获》杂志App写作大赛。

这篇《无限惩罚》算是我第一次尝试科幻小说的创作,认为科幻文学是基于人性现实、社会现实和科技现实对未来人类社会可能性的想象,是一种预设性文学,从文学的角度为人类未来探寻更多更好的可能性或起到警示的作用。

①一种大脑过度保护的心理现象。面对高空,会产生有什么东西在推自己或者真的想要跳下去的想法,周围的景色看起来甚至会不停旋转并向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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