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年轮(中篇小说)
2024-05-07李燕燕
李燕燕
刘阿婆突然倒下的时候,手里那根纳鞋底的粗针刚抹了抹头发,正要用力往最后一张鞋垫上扎去。她的身体斜着向一侧滑倒,那根针落到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不易觉察的一声脆响。这时,刘光刚接到战友陈大凡的回复:今年一定来!
半小时前,刘光坐在沙发上,开始编发微信邀约老连队的战友聚会。跟大部分在岁末年初聚会不同,刘光和战友们将近二十年都约在夏季,且六七月份居多——对高原的老兵来说,他们更愿意在这个季节下来休假并顺便办事。虽然,大部分战友已经离开高原,但这个聚会的习惯被保留了下来。
短短几句话的微信编发得并不顺畅,中途几次被儿子小羽的语音打断。小羽在国外念大学一年级,也是头一回出远门,儿行千里父担忧,所以但凡小羽有信息发来,他都要第一时间看。小羽的语音内容和之前的差不多,除了叮嘱再汇点生活费,就是催促父母尽快过来一趟。刘光早就在着手出国的事,他打算下半年把公司的事情安顿好,然后跟爱人一块儿出国待三个月,也替儿子的未来探探底。
“ × × 战友,三年未见,好生想念。拟定于2023年6月10日(周六)在彭城老地方一聚,收到信息请回复。外地前来的战友,食宿咱们自有照应!”
刘光在战友群里发出通知,等待回复。刘阿婆鼻梁上挂着老花镜,坐在落地窗边的一张藤椅上,熟练地纳着鞋垫,时不时抬头瞅瞅儿子。
“今年你们要聚会吧?我这里23双鞋垫快做完了,你到时直接带去吧。”
“妈,下不为例啊,明年就千万别做这些东西了,真的用不着。”
“你懂什么,商场里的东西,价格高就好?我亲手做的鞋垫子,穿上呀,走什么路都不磨脚,冬天还保暖……”
刘光忙着回信息,没有再搭话。不让母亲做鞋垫,刘光已经说了好多年,可老人家就是不愿停下来。每年做几十双鞋垫的习惯,二十多年前就养成了,虽说越往后鞋垫的数量越少,从起先的60双,到如今的23双——刘光的不算。最近三年,战友们没法聚在一起,刘光便用快递把鞋垫一一寄了出去。
没有想到,一个寻常的初夏午后,刘阿婆的生命随着最后一张鞋垫的收尾,戛然而止。
一个月后,刘光提着一袋鞋垫到了战友聚会的那个饭店。23双鞋垫,每双都拿一根黄色橡皮筋套着,面上拿黑色签字笔写着战友的名字。
王晓东早到了。他已经忙活开了,清点酒水,核对菜单。刘光跨进饭店时,他正大声嘱咐大堂经理:“美女,十一点开始放音乐,那个萨克斯,嗯,轻音乐,《回家》。”身着粉色裙装、妆容精致的大堂经理与王晓东很熟悉,她笑着连连点头:“知道。王总您最喜欢这首曲子,说听了浑身上下都舒畅。”“你呀,就是这么善解人意,这么讨人喜欢……”刘光走过去捶了一下王晓东的肩膀,打断了这个微微发福的帅气大叔对年轻女孩刚刚开始的玩笑调侃。
“哎,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就过来了,吓人呢!”王晓东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夸张动作。
“你跟漂亮妹子说话,还看得见我吗?”刘光又使劲捶打王晓东的后背。
“打疼了,打疼了!”王晓东笑着躲闪。一旁的大堂经理呵呵直笑。
“对了,菜单上一定要有红烧牛肉和香煎带鱼。”刘光对大堂经理说。
“有的,王总点好啦!”
刘光感激地看向王晓东。“谢了。”
“兄弟之间应该的。再说这么多年聚会都是你在组织,我偶尔帮个忙,不要太客气。”
一个月前在彭城人民医院,刘光把母亲的死亡证明略折了折揣进裤兜,伸手擦擦湿润的眼角,心里盘算着后面几天要做的事,也顺带想起了这场战友聚会。虽说还有一段时间,可彭城一到夏天旅游便开始火爆,常常一房难求,饭店酒店都得提前订。于是,他就给王晓东微信视频,拜托他来张罗。王晓东经营着一家体检中心,电话有三个,平素使用哪个很随机。刘光厌烦在手机通讯录上做选择,所以他有事找王晓东,都习惯用微信。视频里,王晓东发现刘光在医院且神色有异,再三追问,才得知刘阿婆因为脑出血突然过世的消息。刘光再三强调母亲的丧事一切从简,不要告知战友们,所以王晓东也没敢跟战友们提及。直到“头七”过去,战友们才陆陆续续从不同渠道知道这件事。
一直在饭店忙活的王晓东,鞋子里已经垫上刘阿婆缝制的最后一双鞋垫。收针部分是刘光做的。
连队里第一个发觉刘光和刘铁是一对双胞胎兄弟的人,是王晓东。
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双胞胎不同,刘光和刘铁从母亲肚子里出来,前后虽然只相隔十分钟,但两人长得没有一点相似度。虽说刚落地的婴孩浑身皮肤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头,说不上好看,但五官已经差不多能看出端倪。哥哥刘光皮肤白,眼睛大,嘴巴很小,以至于医院的护士怀疑这样秀气的小嘴能不能含住母亲的乳头。当然,事实证明嘴小并不妨碍吃奶。每当母亲敞开胸襟,一张小嘴便焦急地上下试探,一碰到乳头,便像那些成年人吃煮凉粉,啪一下就把乳头吸进嘴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吮吸乳汁。弟弟刘铁皮肤偏黑,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嘴在五官里很突出,大且嘴唇厚。看似更憨实更能吃的刘铁,实际上很秀气,常常还在刘光不停吸吮之际,便吐出乳头,然后自顾自玩起手指。按现代医学的说法,刘光和刘铁属于“异卵双胞胎”,两兄弟是由两个受精卵发育而来的。由于是不同的受精卵,所以这样的双胞胎在“基因型”和“表型”上都有很大的差异。从小到大,刘光和刘铁不仅相貌不相同,脾性也大不同。刘光长得白净俊俏,可是性格很冲,一言不合便喜欢用拳头说话;刘铁身材魁梧模样粗犷,但心思细腻,为人温柔和善,遇到争执宁可讲一百句道理也不愿意动手。
这两兄弟在念初三的时候死了父亲。
刘父是一家国企的司机,从80年代初期就开始私下帮那些挖“第一桶金”的人拉货。货物五花八门,有时是沿海来的编织机,有时是成箱的黑白电视机、单门冰箱什么的,也小小挣了一笔。刘父是有雄心壮志把一双儿子都送进大学的。然而万没想到,一次送货归来的途中,车子发动机突然熄火,刘父下车查看情况,刚跳下车门,便被旁边疾驰而过的小货车撞倒,刚送到医院便咽了气。发生事故是因为干私活,所以没被单位算成工伤,也就没多少抚恤金。好在,那时的刘阿婆作为一个好手艺的裁缝,在街道上已经颇有名气,也能掙钱过日子,咬牙供儿子们读书。
这两兄弟吧,不管有再多的不同,可有一点很相似——读书成绩不好。刘铁属于努力但分数上不去,刘光聪明归聪明,却静不下来。高中毕业,两兄弟都去当了兵,好巧不巧,又在同一个连队,驻守在海拔将近五千米的雪山上。一条国境线横穿雪山,一天三次巡逻,是刘光和刘铁的日常任务。连里并没有人知道一排一班的刘光和二排六班的刘铁有什么关系。
刘铁和王晓东在一个班。王晓东也是一个城市兵,而且是家里的“老幺”。作为唯一的儿子,王晓东被父母宠上了天。王晓东当兵,也是高考失利以后,作为父母为儿子另寻的一条“通往罗马的道路”。临行前,做小学校长的父亲一再叮嘱王晓东:“在部队好好表现,不管再苦再累,都给我顶住!一定要入党,一定要考学!”可惜,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生活能力成了入伍后最大的问题。就比如,三个月严格的新兵训练,也没法让王晓东穿好作训鞋上的鞋带。
刚开始连队驻扎在山下,训练任务很重。作训鞋在历经每天的摸爬滚打后,需要及时清洗晾干,收回的干净鞋子得重新穿鞋带,可王晓东无论怎么忙活也不能让鞋带两端最后处于同一位置。这不,紧急集合号突然吹响,王晓东只能勉强蹬上作训鞋,把乱穿一通的鞋带胡乱拴上,从二楼一路狂奔到一楼。不想从后面冲上来的人,一下子踩上王晓东已经散开的鞋带。王晓东绊了一下,一个连身滚就摔到地上,一抬头恰与排长恼怒的目光相对。“你瞧下一排和三排,瞧下人家的速度和队列,你是不是成心来给我拖后腿的?六班班长呢?!”排长吼道。班副刘铁赶紧小跑上前:“报告排长,班长今天到团部出公差了。”“看看你们班的人多!”排长咬牙切齿。刘铁一脸严肃:“排长放心,王晓东同志我一定专门带,保证把他带成好兵!”说话间,哨声四起,排长挥挥手,刘铁拉起王晓东一溜烟回到队伍里。
说到做到,刘铁果然手把手开始教王晓东穿鞋带、叠军被、洗衣服。王晓东打心眼里感激,便在一个节假日邀请刘铁和几个好兄弟到营区外小食店里吃烤串。吃烤串光配汽水可乐还是不带劲,王晓东便拎来几瓶啤酒。刘铁说:“哪敢喝酒?违反纪律了。”王晓东瞅瞅四周,嘿嘿道:“不怕,没几个人,瞧,角落那三个不也在偷喝吗?明后天放假,又没有什么事儿。喝点儿!”平时不大说话的卫生员李浩然也在一边怂恿:“没事儿,咱就喝一点儿,意思意思。”刘铁就没再说什么。平日很少喝酒,几杯酒下肚便有点上头,不多一会儿,几个人便开始乘着酒兴打闹。忽然,一个皮夹子从刘铁敞开的上衣里掉落在地,王晓东一边憨笑着一边捡起翻开看。“哟,班副,这是你的全家福呀?”闻言,其他几个围了上来。“去去去,别看,人家的钱夹子里面有隐……隐私,不许随便看。”王晓东边说边嘻嘻笑着,把钱夹子交还给脸色有异的刘铁。
晚上,趁着周围没人,王晓东凑过去问刘铁:“你跟那个‘光混棒是一家子?”“嗯,刘光,他是我哥哥。”刘铁答。“可我记得他跟你是一年的呀!”“我们是双胞胎。”“哪里看得出来呀?”“真的。你要保密啊……”
就在几天前,绰号“光混棒”的刘光,第三次跟人打架,把班里一个东北大汉给打趴在厕所里。起因是那人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刘光的“娘”。据说,刘光一个飞腿扫过去,那个壮实的小伙子立马倒在地上直哼哼,刘光的一只鞋也掉落在一边,鞋垫飞到水池旁。刘光捡起掉落的鞋垫,抖一抖,塞进鞋子,穿上鞋,大步流星往外走,直到在楼梯口被两个负责督查军容风纪的战士拦住。团里原本打算把这个屡次“作乱”的兵退回原籍,可全师大比武的结果出来,刘光名列第一,功过相抵,就罚了三天禁闭。
王晓东琢磨着,刘光是全团最有争议的人物,而有着远大前途的班副刘铁,自然要尽量避开是非。于是,他从未将两人关系的秘密透露出去。
一年后,轮到他们连上山了。在刘铁的带动下,由于高原反应头疼了两周才刚刚缓和一点的王晓东,也在工作之余,主动去炊事班帮厨。都知道,山上做饭是一件很难的事。从千里之外越過雪线运来的肉和菜,都冻得像铁一样,“咚”的一声扔在盛着温水的大盆里,一个小时后才慢慢解冻。水里漂着冰碴子,双手浸在里面洗菜洗肉,冷得刺骨,手指立时冻得通红。王晓东刚想叫唤出声,侧头看见刘铁像没事人似的,正麻利地在洗一大盆土豆白菜,便默不作声了。
那天恰好有团领导来调研,中午和连里干部战士一块儿吃饭,看刘铁在饭堂一直忙碌,便跟连长说:“那个小伙是谁?快让他坐下来嘛!”于是刘铁被连长招呼着入了座。指导员又顺带介绍了一下红了脸的刘铁:“刘铁,很能干又肯干,工作踏实,是个好苗子。现在是班长呢!”刘铁小声地纠正:“副班长。”但他微弱的解释,已经被团领导的洪亮嗓门完全盖过:“好苗子就要好生培养嘛!将来提干、考学什么的,就要推荐这样的好苗子!”
接下来的一年多,刘铁当了班长,立了三等功,又入了党,具备了一切优秀士兵提干的条件。比他早出生十分钟的哥哥刘光,依然是令连队头痛的头号人物。王晓东不知道的是,很多次,刘铁碰见刘光,主动上去招呼,可刘光都冷着脸,一副拒人千里的做派。
刘铁一手带出来的王晓东已经是班副,跟刘铁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一个晚上,王晓东拿着铁剪子用力修脚上的茧巴,疼得龇牙咧嘴。修脚,几乎是连队里主要负责沿线巡查的一排二排的必修课,有人一只脚板一侧就一连线生了五个老茧,如果不及时祛除,路都走不得。说起来奇怪,几十号人,似乎只有刘铁没长茧子。王晓东对刘铁表示羡慕:“老刘你这脚板神了,每天来回十万步,居然什么事儿没有!”“主要是我妈做的鞋垫好,我请她抽空给两个排的兄弟都做上一双。”刘铁说。
当时,王晓东只当刘铁说的是玩笑话。
直到刘铁的母亲来到部队,处理刘铁的后事,王晓东才知道刘铁真是说到做到了。刘阿婆带了60双崭新的鞋垫——一排二排每人一双。刘铁的那双穿在了脚上,最后和他的身体一起化成了灰。
刘铁牺牲在巡逻途中,与一名故意制造事端的S国边防军人同归于尽。刘铁被评为烈士,大家同时也知道了,刘光是刘铁的双胞胎哥哥。
那天,在弟弟的追悼会上,刘光一言不发,也没有掉一滴泪。在彻底告别前,刘光突然立正,朝着弟弟的遗体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许多年以后,在省军区小礼堂举行的向军旗告别仪式上,中校参谋刘光行了最后一个军礼。行礼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追悼会上的一幕。
“再见了,刘铁。”他在心里说。
《回家》的音乐轻柔响起,刘光突然想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王晓东。
“兄弟,恭喜你,进了咱们市里的优秀退役军人光荣榜,今年‘八一前后开会表彰。”刘光说。他以为王晓东会立马有个惊喜的反应。
“谢谢退役军人创业联盟的支持推荐。”王晓东倒是很平静。
刘光说:“今年初你的体检中心升级了,而且针对退役军人有不少优惠套餐,大家反响很好呢。继续加油!”
王晓东没有接话茬,半晌才笑着问:“哎,李浩然今天要到吧?”
“嗯,他昨晚还让我发定位给他呢。他自己开车过来,明天一早回。”刘光说。
王晓东使了个眼色,那个漂亮活络的大堂经理便笑盈盈地去招呼服务员们动起来。
“用得着自己开车从省城到彭城?足足两个半小时车程呢!一个大院长难道没个驾驶员?”
“或许觉得公车私用不好。”
“这个李浩然呀,做事太一板一眼。原先三排长请他帮着弄张病假条,他倒好,‘这事儿我干不了。你说说,他不穿小鞋谁穿小鞋?还是我们排长觉得他有点本事,把他当自家兄弟看待。这不,你妈也给他做了二十多年的鞋垫。人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那点性子还是改不了。”
“话不能这样说,他真的是个能干的人,不然也不会一路干到军医大学附属医院院长。他呀,最后可能会当将军。”
“当将军?那还得看他祖坟上冒没冒青烟。”
刘光的印象里,王晓东和李浩然算得上关系深厚。往常王晓东提起李浩然,话里话外都赞其“能干”“有前途”,从未见他如此评说。这些说法里,显然夹带了不少私人怨气。
“你怎么啦?听上去,像是李院长开罪了你。战友之间,不要带情绪,有话敞亮说。”刘光说。
王晓东本想告诉刘光,这个李浩然实在是不够意思。一个多月前拜托了他一件事——对王晓东来说是维系公司生存发展的大事,对李浩然而言,却实属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李浩然当时就不大爽快,口口声声“考虑考虑”“让我想想该怎么做”,之后再问起,微信只回应一个“知道了”。
这个人呀,是不是官儿当得越来越大了,架子也越来越大了,忘了根本了?还是说,有什么别的难以启齿的东西?
正待开口,王晓东看见李浩然已经到了。一件白色短袖衬衣,混搭着一条旧军裤,一如既往地朴素甚至寒碜,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大校,一个声名显赫的军队医院的“一把手”。刘光也看见了李浩然,一边大声招呼着“老战友”,一边迅速从袋子里翻找出属于李浩然的那双鞋垫。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李浩然抚摸着鞋垫,拥了拥刘光的肩膀:“节哀顺变,兄弟。”顿了顿,又说:“刘妈妈出事,你应该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们医院或许有办法。”刘光摇摇头:“这个病来得实在太突然,根本没有什么余地。”
那个初夏的午后,刘光在初时的短暂惊愕后,迅速叫来120。在救护车上,刘阿婆已经不能说话,刘光使劲握住她的手,靠近她的耳边大声说:“儿子现在有钱!您放心,就算花再多的钱,儿子也一定要救您!再说,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您一定会没事的!”作为回应,阿婆的手指紧紧扣住儿子的手背。从家里到最近的具备抢救能力的医院只需要十分钟,可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时间里,刘光亲身感受到母亲的手心一点点变凉。刚到医院,刘阿婆便失去所有生命体征,被宣布“死亡”。
“2023年5月9日16点47分。”
抢救室里,还有一个因为意外事故正在接受紧急救治的人,到处都是医疗器械或尖利或沉钝的响声,很嘈杂,但当医生嘴里轻轻吐出这串年月日时分时,刘光顿时觉得四周异常安静,静得连一片树叶掉到地上也能听见。2023年5月9日16點47分,刘光彻底成为一个孤儿,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
“没事儿!你还有我们,我们都是你的亲兄弟。”李浩然扶住刘光的肩头。他看到刘光眼里有点点泪光。
等到那两人情绪慢慢缓和,王晓东想起了自己的那件正事。他走到李浩然身侧,清了清嗓子,问道:“老战友,我上次给你说的那个事,你看如何?”李浩然想了想,说:“这个事情容我再考虑考虑。一则,我们医院自己有体检中心,再介绍人到你们那里,恐怕不妥;二则,在职在岗的医生肯定不能到你那里兼职。”话落地之后,是片刻的沉默。刘光见状,赶忙过来打圆场:“王总莫急,我看院长他们单位公号昨晚发布了近期医风整治的新闻,专门提到不允许医生们出去‘开飞刀什么的,你要理解院长现下的难处。”这时那个大堂经理款款而来,邀请他们坐到一旁品品茶。
茶是新茶,用彭城山里的泉水烧开来泡的,只见茶叶一根根在水里直竖起来。王晓东端起杯子,仔细打量着里面一根根翠绿针叶,自言自语道:“哟,还真的竖起来了。”
刘铁牺牲后的第二年,连里有三个考学的指标,一个给了刚评上“优秀士兵”的刘光,一个给了一直跟刘铁比着干的陈大凡,还有一个一直没定下来,王晓东想要这个名额,李浩然也很想要。
李浩然的父母,都曾是农村的赤脚医生,也因此,他一进部队便作为卫生员被重点培养,注射包扎给药样样都学得很快。李浩然有自己的遗憾。当年他高考发挥失常,只考上一所医药大专,也正是那年他母亲得了大病,家里实在拿不出钱让他继续读书。一咬牙,他撕掉了那份入学通知书,去了广州,在那里跟着一个亲戚干装修。一个月还不到,他就觉得那些难缠的粉尘已经牢牢贴在了他的鼻腔、咽喉、气管和肺上,晚上一躺倒就咳个不停。他实在干不了这份收入颇高的日结工,又自告奋勇给装修队做饭送饭。一会儿有工友埋怨他给自己少打了两块红烧肉,怀疑这两块肉进了他的肚子里,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好几天;一会儿包工头又嫌他动作慢骂他偷懒。有一天下大雨,他骑车送饭的时候,摔了一跤,膝盖小腿一片瘀青,不幸中的万幸,一大桶饭菜没打泼掉。结果晚到了十分钟,那个矮胖男人便跳着脚对他一顿痛骂:“去你的摔了一跤,你咋不说遭车撞死了呢?”年末,他没得活路干,便提前回乡,正好碰上征兵,想着另谋一条路,就入了伍。
话说,王晓东这样的城市兵虽然从小受宠毛病不少,可是脑子灵活好用,所谓情商高,领导一举一动什么含义清楚明白。农村兵就不一样了,老实肯干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也是真的。李浩然当卫生员,硬是把规矩弄成一根根硬杠子,不开病假条不给人多余的感冒药也就罢了,关键他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这不,指导员让他顺手帮忙收拾一下房间,他不乐意了,“这不是我的工作”。怄得指导员脸发白,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而王晓东的身后,是一个班乃至一个排的支持,大家尽可能把荣誉都往他身上堆。
用战友们的话来说,李浩然想考学,基本是做梦。没有想到,梦也能成真,这中间只需要一个机缘。有一天李浩然下山去领药,碰见了一起突发的交通事故,有两个当地百姓受了重伤,李浩然当即对他们实施了临时的紧急处理——一个是胳膊上的强力止血,另一个则是气管切开。“气管切开”这一招,并非一个普通的连队卫生员能够掌握的,此举冒了极大的风险。因为抢救及时,那两个伤员最终存活了下来,李浩然也因此受到上级表彰,立了二等功,还成了团里的学习榜样。到军医大学临床医学系报到时,他还有些恍惚,感觉那一段奇特的经历就像做梦一般。不管是善因得善果,还是老天爷特意眷顾,梦想终归照进了现实。
到军医大学报到之前,李浩然特意请假回了一趟老家。他的父亲和勉强能走几步的母亲,在院坝里里外外摆了八桌请客。倒退二十多年,西南的农村能出一个大学生已经是惊动十里八乡的大事,更别提在乡人心目中顶呱呱的军医大学了。何况,部队的学校,一切免费不说,还发放生活费,并且出来就是军官,多好的事啊!
这八桌,明面上是他父母请客,但拿钱出来买酒买肉的是村支书,请厨子过来帮忙的也是他。
“你儿子可是给咱們乡里县里都长了脸的,我代表村子表达一点心意。”村支书跟李浩然的父母讲。
村支书给面子,乡人也跟着往上凑,老李家平时门可罗雀的院坝,连着热闹了好几天。就在李浩然准备归队的前一天,同一个村组的罗阿婆急匆匆跑上了门,还没进院子就大嚷着:“李家的快去菜地那头看看,你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李浩然的母亲一惊,手里的小盆立时打翻了,正淘着的白米泼洒了一地。闻声而出的李浩然父亲惊讶不已,搀着一瘸一拐的妻子随着罗阿婆一起去看这个“奇观”。李浩然本不信这些,但出于好奇,也跟着去了。
李家的六七个坟头都在自家四分菜地的一侧,长眠着李浩然的曾祖父母、祖父母以及几个长辈。夕阳的余晖下,隐隐约约可见曾祖父母的合葬坟之上,飘动着几缕烟雾,看看四周,也没有任何烧纸钱或者点火烧草的痕迹。“这分明是祖先显灵,保佑你们。你看,福气不就应在你家儿子身上?”罗阿婆跟李浩然父亲说。她生怕这个年轻时吃过一些墨水的中年男人不相信,语气格外笃定。片刻之后,李浩然父亲跟妻儿说:“咱们一家子拜谢祖先吧!”三拜起身,李浩然脑子里仍然在想坟头的烟雾到底是怎样引起的——或许,只是一个路人不经意间扔下的一个烟头。
王晓东比李浩然晚一年进军医大学,但他只考上了护理学校。是的,二十多年前部队就在培养“男护士”,虽然人数极少。在护校,王晓东动手能力差的弱势再次显现出来,实践科目几乎都游走在及格边缘。但王晓东长得帅,能说会道,文字表达能力强,这些自是优势。那一年,护校参加军医大学的新春文艺会演,要出一个快板节目,护校女孩子多,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关键是缺一个新颖提神又上高度的好本子。自己人写吧,谁会呀?上外面找人写吧,那些区作协会员都动辄要价大几百。为难之际,王晓东主动请缨,三天时间就拿出一个脚本。护校的几个领导一看,都翘大拇指。“没想到咱们这里还有个笔杆子哇!”护校的快板得了军医大学新春文艺会演的一等奖,王晓东“能写”的名气也传遍了大学。
新春会演时,王晓东站在大礼堂的后台,得意洋洋地看着那八个青春靓丽的女学员流畅地打快板念唱词。此时此刻,李浩然正立在一具人体骨骼标本旁边,紧张地记下每一块骨头的名称和位置——他是以给解剖实验室管理员帮忙的名义来的,还有十分钟,管理员就要锁门了。
毕业后,王晓东被分到X师医院,但他实际上没有到科室上过一天班,因为从报到起他就被借调到师政治部帮助工作了。
王晓东毕业后第一次见到李浩然,是在雪山上。那时王晓东已经正式成为X师政治部的一名新闻干事,因为报道成绩突出被Z军宣传处抽调,来到老部队做一个专访。团政委亲自接待王晓东,带着他一起上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某营。看王晓东时不时按压太阳穴,团政委便叫人喊驻队军医给他瞧瞧,再开点药。“让您见笑了。”王晓东有点不好意思,“入伍后我在这里待过好几年,自认为对高原反应已经有免疫力了,所以临行前也没做准备。”几分钟后,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里提着药箱的李浩然到了。
晚上,在李浩然堆满医学书籍和人体器官模型的房间里,王晓东和李浩然聊了起来。原本,军医李浩然并不想和机关干部王晓东有太多接触,无奈,晚饭结束时王晓东在饭堂门口等到了他。
“我记得你实习时都是在外科轮转,回到老部队,你的专业用得上吗?”王晓东问。
“我在这里的专业是帮厨,给领导写总结。当然,也给人开点药,偶尔给动物做点小手术。他们叫我‘兽医呢。”
李浩然指着门口摇尾巴的一条大狗,说:“在这里它不好找老婆,每年都要瞎叫唤乱尿尿,把厨房里的面粉袋都咬得稀巴烂,我把它给阉了。”
三年后,李浩然再次打报告申请考研。他刻意对王晓东隐瞒了此事,却有战友悄悄跟王晓东通了气。王晓东跟军里干部处一个副处长是哥们儿,这个副处长恰好分管在岗干部上学这块。王晓东甚至没有专门找他说这件事,只是在某个会上碰见,顺便把事情一讲,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后来,李浩然考研一事,在团里一路绿灯。李浩然直到最后,才知道王晓东悄悄帮了忙。
李浩然千恩万谢。王晓东电话里一片云淡风轻:“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李浩然考上了军医大学一位著名教授的研究生。回到母校的当天,恰逢王晓东过来参加一个全系统的重要会议,两人晚间在一个小饭馆相聚。据说这家馆子虽说门脸小,做的菜却很不错。李浩然怀着感恩之心请王晓东吃饭,自然点的都是招牌菜,不想王晓东笑着说:“别点些中看不中吃的,还是咱们以前在雪山上就喜欢的老几样——哎,大姐,有红烧牛肉和香煎带鱼没?来两盘!”就着几道简单的菜,两人喝了个痛快。
“竖起来了,说明茶好。”刘光接住王晓东的话头。
“唉,这两年有了脂肪肝,事情多接待多,身体跟精力都大不如前。好在现在部队有禁酒令,平时也就不喝酒了。嘴里寡淡,平日喝茶少,喝咖啡多一些。”李浩然显然听出了王晓东方才话里暗藏的讥诮,也顺势移开话题。
之前碰了钉子的王晓东,并没有停止对茶的演绎和发挥。“要我说,还是得多喝茶,喝茶不简单,还能从中悟出许多人生的道理呢!就像在滚开的泉水里能竖起来的好茶,也得有人识货,有人采摘,对不对?”说话间,王晓东扭头看向李浩然,“王院长,我记得你们那一批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的学员,大部分都还在基层吧?像你这样最终进了大医院又做了一把手的,屈指可数。”
“那真得感谢你,还得感谢我的导师,感谢部队的政策越来越好。”李浩然说,“是你帮助我,让我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考研的机会;我的导师想方设法把我调到了他的科室;再往后,部队越来越重视专业技术人才培养……所有的一切加起来,才让我慢慢走到了今天。”
王晓东闻言笑笑:“说到底,咱们都是穿着刘妈妈做的鞋垫的好兄弟,遇事必得互相帮衬。你以后前途远大,我们还得仰仗你多多关照呢!”
李浩然未及答言,倒是刘光感慨起来:“谁能想得到呢?一人一个命啊!”
当年,刘光生得俊俏白净,在新兵连就有几个老兵想把他当软柿子捏。
“你捏不捏得动我,试试看。”刘光咬着牙在心里说。
一个周末,刘光正在和几个战友玩弹子棋,班长突然拍拍他的肩膀。“走,给你交代点任务。”刘光站起身,跟着他走到水房,只见洗衣池边放着好几双沾满污泥的球鞋,鞋里还搁着揉成一团的脏袜子。“这周轮到你洗了,洗干净点。”班长交代。
刘光走近,用手划拉几下,两个指头挑起袜子。“这是什么臭玩意儿,拿去扔垃圾桶!”说罢,直接扔到地上。“你这是什么态度?!”班长冲过去拎住刘光的衣领,作势要动手。刘光一点也不畏惧,用刀片一般锋利的目光狠狠盯着他。这个班长带过不少新兵蛋子,却没有遇到过一个像刘光这般的。瞧瞧,如此倔强凶悍的眼神,任谁看了都心头发颤。察觉出班长手软,刘光不屑一顾地歪嘴笑着,一把推开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没有谁能用欺凌的方式让刘光屈服。少年丧父失去庇佑,要和善良温和的母亲以及老实憨厚的弟弟在人来人往的街面讨生活,刘光只能让自己浑身长出尖利的刺。从新兵连到雪山之上,刘光一直是鼎鼎大名的刺头,直到刘铁牺牲。
送别刘铁那天,刘阿婆流着泪给两个排的战友挨个送鞋垫。“你们都是好孩子。”“妈妈,我们永远都是您的孩子!”59个年轻的声音一起响亮地回答。一直默不作聲的刘光,瞬间被震住了。没人知道那一个瞬间他在想些什么,甚至他自己都不曾觉察,某种转变已经不着痕迹地发生了。他只知道,作为妈妈的儿子、刘铁的亲哥哥,要代替热爱军装的刘铁好好活下去。只用了一年时间,常常滋事的大刺头,就变成了门门评比名列前茅且循规蹈矩的“优秀士兵”。王晓东等人对刘光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不觉就把对待刘铁的那份情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刘光也从心里认下了这帮兄弟。
从陆军指挥学院毕业,刘光先是在某集团军炮兵团当排长,几年后在一个新成立的信息化作战连队担任连长。对于未来,他原本有着许多设想,但奈何配合默契的搭档指导员因为没有处理好“男女关系”而被迫转业,新来的指导员一门心思想着“稳扎稳打”“安全第一”,而一直未能如愿。连长和指导员之间的不睦,即使刻意掩饰,也总有细节暴露出来,连队的官兵都看得明白。渐渐地,有人开始选边站,连队的氛围变得越来越怪异。
与新搭档彻底撕破脸,是在刘光自告奋勇从团部接了一个全新的训练科目回来之后。无论是实施方案,还是训练时间和地点,甚至人员拉动,新搭档都只是口头答应,而实际上一直在变着花样拖延,直至到了验收时间,出现了令人失望的结果。刘光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回来,差点一拳挥到指导员的脸上,幸亏被人拉住了。
理想落空以后的刘光,再次成为一个备受争议的人。他受不了这样的工作状态,后来托人想办法调到了省军区,在机关做了一名参谋。远离了火热的一线,在漫无止境的调研、材料和会议里,刘光感觉身上的活力一点点被抽离。
副团职中校刘光提出转业那天,刚好领导找他谈话,组织上准备任命他为副处长。刘光委婉地拒绝了,然后直接说出自己准备脱军装的想法。一时间,这件事成了整个省军区机关的“头条新闻”。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阻止刘光下了决心要做的事情。就像那次非战争军事行动演练。
预案中,“受灾群众”撤退是分陆路、水路两路进行的。前一天天气预报讲夜间可能有冰雹发生,刘光好意提醒了演练的导演组,但导演组却没有当回事儿。“天气预报只是说可能嘛,也就是不一定。那些大件搬进去再搬出来,太费劲了。”
凌晨两点,冰雹不由分说落下来,大的如孩童拳头,小的如蚕豆一般,砸到地上梆梆作响,停在人工湖里的十来艘充满气的救生筏被大大小小的冰雹打得千疮百孔,到了清晨一看,一个个就像泄了气的大皮球。演练定于七点钟开始,这时再从二十公里外的仓库运送物资过来已经来不及。因为当天有上面的领导来视察,于是导演组组长临时决定演练时取消水路救援。没想到刘光坚决不依:“陆路水路缺一不可,要知道,我们的演练背景可是临江的抗震救灾行动呀!”
“你知道不?上级领导马上就要到了,司令员、政委陪着他一块儿过来,这期间不能有半点纰漏!演练背景?!演练背景领导他哪里知道!他只需要知道我们这场演练在他面前是成功的!”导演组组长大吼。
组长是个满脸铁青的大汉,他的吼声,如平地惊雷,是足以让人胆寒的。据说他曾经吼哭过组织处那个泼辣干练的女处长,只因她在他忙着查看新版地形图的时候来问他要年终总结材料;他还吼跑了营房处的老肖,原本老肖是为了室内考核场地几处损坏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但这位组长的大吼在刘光面前丧失了威力,刘光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随意修改预案等同造假,如果您执意造假——第一,我不参与这场演练;第二,我有义务向上级领导说明情况。”
最后的结果是,导演组宣布演练因故推迟到八点半进行,所有的救生筏全部到位,水陆两路同时推进。成果显而易见,上级领导不仅表扬了这场演练,而且还说要在系统里推广这套训练方法。几年后的一次重大灾害救援行动中,这套方法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在整个省军区机关,刘光数年来都是一个这样又倔又牛的存在。
脱掉军装的刘光,没有走转业“计划安置”的老路,而是选择“自主择业”,自己创立了一個家政公司。那是2015年。
所有人都认为,凭着王晓东的文才和情商,从军之路必定有始有终,进军队干休所是必然的归宿。包括王晓东自己也这样认为,这是他的目标。自从当年转行做了政工干部,王晓东一路顺风顺水,从X师政治部宣传科干事到副科长、科长,再到Z军政治部组织处副处长、处长,直到在一次推荐典型的时候,突然栽倒。
那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学习建功标兵”评比。这次军里重点推荐的是一位30岁出头、拥有一个一等功和三个三等功的副团长。为了确保他能被评上,王晓东将Z军近五年来所有的先进人物的突出事迹给筛了一遍,把六七个他认为“拿得上台面”的事迹凑到了那个副团长的申报表格里——多年来,经王晓东妙笔生花报上去的“先进人物”几乎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典型,这一个也不能例外。何况,他刚刚到达处长的位置。
是呀,前途无量的王晓东是战友中的佼佼者,每次战友聚会都被簇拥着坐“上座”的人,何事在他手里不成?
当然,事情一开始也像以往一样非常顺利。这位副团长成为典型,媒体纷至沓来采访,王晓东带着几个主力干事熬更守夜弄出的事迹材料也成了“新闻通稿”。不久之后,各大报纸版面的显著位置都刊发了这位典型的深度报道——这些报道混合了五个不同的人的故事。
这五个人,有的仍在Z军下属单位,看到这些报道,先是眼珠子瞪圆吃一惊,然后深吸一口气,把报纸揉成一团,恨恨地扔进了垃圾桶,此后不再提这件事。有的调出了Z军,看到某典型的新闻报道里,竟然写的是自己的事迹,想着去说理,但好歹被理智给劝退了:算了吧,不去做那个“多事之人”。这些还好,偏偏有一个人,恰逢刚转业到某三线城市的一个局里,他在一次作战行动中立过二等功,这件事全局都知道,也是他在局里能够取得“实职”的关键。可是转眼间自己的英雄事迹却跑到别人身上去了。这个人一时间遭到了地方领导和同事的质疑,人家甚至怀疑他那个战时二等功“有水分”。一气之下,他向某中央媒体揭发了“人物事迹造假”。
典型假事迹,这还了得!
从上追到下,王晓东自然要承担主要责任。政治部主任告诉他,他的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背着处分调到基层去,另一条是明年转业。
怀揣着沉重心事参加一年一度的战友聚会,王晓东只能强打精神,跟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天刘阿婆带着一袋鞋垫,也来参加聚会,就坐在王晓东身边。“你看呀,战友走着走着就散了,各奔东西,有的都不再联系了。要我说,情谊是第一位的,无论走到哪里,成为什么人,往这里一坐都是兄弟,穿上我做的鞋垫,都是我的好儿子。”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抚着王晓东的后背。那天王晓东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大哭。第二天,他告诉政治部主任,他选择第二条路。
那是2016年。刘光的公司已经有40多名员工,公司总部迁往新兴的彭城,还计划着要开设当时很吃香的“月子中心”。
也是那一年的战友聚会,李浩然缺席了。他作为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医教部主任,被抽调到非洲某国参加一次重要的对外医疗援助。
数年后,有战友评价说,正是那次援外行动让李浩然“发迹”了。李浩然闻言,苦笑着说:“知道吗?那种传染病你们都没见识过,染上的话死亡率高得吓人。我被抽到的时候,脑子里转出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没那么崇高,我是人,我也怕死呀!但军令如山,我必须带这个头。你们知道吗?我临走前写了一份遗书给家里人。”在异国,李浩然写起了战地日记。他之前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回国之后,他跟自己的老婆说:“要是死在外面了,这个日记本也算一份遗产。”
接收重症患者的前一天晚上,对外援助医疗队才把千疮百孔的两层旧楼,迅速布置成能够高标准防护烈性传染病的病房。红区是污染区,黄区是半污染区,绿区是清洁区。医疗队员们在门口张贴了消毒程序:关门、洗手、相互喷洒消毒液;洗手、脱隔离衣;洗手、脱面屏及防护服;洗手、脱外层鞋套。早上8点,特殊战场战鼓擂起,十余名异国重症病人陆续到达。红区是直接接触患者的区域,是战场前沿所在。李浩然是医疗队副队长,他的任务是协调和监督,所以,他也是第一批踏入红区的战士。
“第一组人员全部到位!”
李浩然和队友们一起挺直腰板,步入更衣室。掌声响起。
“我真的是害怕呀。第一次穿戴防护服,我用了一刻钟,手心里满是汗。之前见识这种新型烈性传染病是在电脑屏幕上,隔着大洲大洋,如今猛兽就在身边,舍命相搏,生死一线。”李浩然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三个月以后,打了胜仗的李浩然回国。穿着便装的王晓东和刘光一起去机场迎接他,两个人挤在鲜花簇拥的人群里很不显眼,可戴着N95防护口罩的李浩然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们,站在飞机舷梯上朝他们使劲挥手。
“是啊,命运无常。”王晓东说,“几年前离开部队时,我想过许许多多可能的归宿,但从没想过我居然做起了跟医院有关的事。”
2016年底,听说王晓东决定转业,战友群里炸开了锅。大家私下都给王晓东打电话出主意。
“你傻呀!不要轻言转业,再难都要咬牙坚持下去,万一前头有转机呢。过几年军人‘职业化了,干到退休是最好的。”一个战友告诫王晓东不要短视。
但王晓东没法告诉这个一直身处基层的战友,自己骄傲的东西已经坍塌了,实在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那你选择计划安置还是自主择业呢?”有战友问。
“我肯定选计划安置呀。这么多年下来,我除了能写点东西,哪有其他特长!再说,人活着总得有个自己的圈子,不能还没老就开始过老年人的生活吧。”王晓东回答。
“这个吧,其实各有优劣。我们医院的医生自主择业出去,那些省里的大医院抢着要,年薪百万的有的是。你也可以挖掘一下自己的特长,写小说也可以挣钱呀。”李浩然说。
“我能跟你们医院的专家比吗?再说,我哪里能写什么像样的小说,充其量就是业余水准。”王晓东哭笑不得。
“在部队干了大半辈子,从此换个活法看看世界也是好事。”刘光宽慰王晓东。
“唉,慢慢来吧。”王晓东说。
过去,王晓东一年只有20天探亲假,加上机关事务繁重,很少有时间回省城,所以,过去他从未用心感知过自己与这座南方城市的联系。但这次归来却大不一样,王晓东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将会与这座城市紧紧相连,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起城市的每一个细节。他早上常常转到街角花园,花园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大爷坐在一条长椅上吹竹笛,笛声悠扬,让人暂时忘记了心事。王晓东站在那里可以一刻钟不挪步。
上午没事,王晓东甚至能在街上闲逛到十一点半,他路过一个又一个小食店、豆花店、江湖菜馆、串串香、老火锅……行至每一处,王晓东都驻足停留,往里瞧瞧。热情的老板娘立马迎上来:“大哥,吃点啥?干锅鸡、泡椒兔、太安鱼……”王晓东这才回过神来,说:“哦,我只是看一看。”老板娘扫兴地背过身去,王晓东倒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我也开个店试试?毕竟,这件事新鲜……脑子里转着,扭头却瞥见斜对面的一个局级机关,虽说深藏闹市,看上去却庄严肃穆得很,与市井的繁华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一看见这个,王晓东的心里便緊了紧。
前些天,一位老领导帮着他联系了一个据说今年有团以上军转干部编制岗位的机关单位。开始一直想约着单位管事的领导吃个饭,但别人始终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最后,要他带着简历上门一趟。他精心准备一番,拿着花四十多元制作的简历去了。结果,那位领导临时开会,让人事处处长接待他。那位三十出头的处长刚跟他聊了没几句,就来了一个电话。处长背过身去,低声接电话,足足讲了将近半个小时。等他挂掉电话,王晓东已经消失不见。
“去他的!”王晓东走到大门口,手一伸,准备把那本厚厚的简历扔进垃圾桶。不过,他只是做出了这个动作——毕竟扔了还得重新做一本,又得花个几十块,太浪费。
回到家妻子问起这个事,他故作淡定地玩着手机,说下午没见着人。“那你得给人说一声啊!”妻子说。王晓东实在听不得女人唠叨,就勉为其难地给那个领导发了一条短信,说下午已经去过了。两个小时后,那位领导回短信了:“抱歉,我又问了下,我们单位今年没有团以上军转干部的接收指标。你们到地方,算从零开始,什么事都要做最坏准备。”王晓东看完,便默默地删除了这条信息。他没有对妻子再讲起这件事。
“走,晚上聚聚。”这天,又一次没送出简历的王晓东突然接到刘光电话。傍晚,刘光约了几个新朋友在一家特色小馆聚餐。这几个朋友,都是走计划安置的军转干部,到地方有四五年了。
“我走的时候好多同事都选了自主择业。我呢,当时怕成了没人管的‘社会闲人,害怕小孩上学没有办法,害怕自己没有人脉资源,就坚决选了计划安置。开始联系到一个国直机关,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成。最后分到法院,因为不懂专业,安排到后勤处,越来越边缘化……”
“你好歹还弄了个后勤处副处长,我有个战友更惨,四十岁的团政委分到某局做调研员,处长才三十五岁,同事都是些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因为不懂业务,只能‘打打杂……平时大家面子上勉强还过得去,直到年末的一天,一个年轻同事做好一份文件,直接吆喝他:‘那个老蒋,你要没啥事,到市里去送份文件!”
“我去单位的时候,就知道那个地方有两三个圈子,我就想着自己好好干活就行,什么圈子也不去沾染。可是,你不进圈子,一些事情自然没有你的份,谁都想推的烂活儿,可能就到了你的手里。这不,一个事情烂了尾,我还要受牵连挨处分。”
……
大家一人一小瓶白酒,小酒下肚,关于转业的话题和故事越来越多。那一晚,王晓东脑子始终很清醒,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朋友们谈笑,任由心中那点幻想的小火苗暗淡下去。
看王晓东一脸失落,刘光拍拍他的肩膀,说:“要不,跟我一样,自主择业,出来创业,活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我再想想吧。”王晓东说。
半个月后,王晓东主动约了刘光出来喝茶,说他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的地儿。
王晓东说的那个茶楼紧临长江,位于江岸旁一个巨大的石坡顶端。这个地方是王晓东闲逛时发现的。省城一年四季温度都不低于5摄氏度,夏季空气带着明显的潮热,闲坐坡上喝茶,江风吹拂,清爽宜人。坡下正对着滔滔江水,这个时节江面甚宽,扭头亦可见大桥。桥是斜拉索结构,一公里长的桥身有百余根平行钢绞线,远看似一把古弦琴,很是优美。
王晓东和刘光找了一个安静的位置,相对而坐,喝着当年的秀芽,一边东一句西一句随意聊着,一边透过落地玻璃看大桥。王晓东告诉刘光,他一直认为斜拉索大桥起关键作用的是中间那座主塔,两侧各数十根斜拉索只是辅助,甚至是装饰。略通建筑工程的刘光听完他的见解,哈哈大笑:“主塔是拉索的依靠和定位,每一根拉索都不可或缺,绝对不是刻意造型。那些斜拉索起的可是关键作用,分担了桥身的全部重量。”他告诉刘光,眼前的这座大桥,拉索吨位创了世界之最。
“拉索是金属做的,天长日久也会出故障或者老化呀,突然坏了几根怎么办?”王晓东疑惑着问。
“这样的大桥,都会定期进行精密检修,一根根更换拉索。换下的拉索,也都有新的用武之地。”刘光回答。
这一年的年末,王晓东到区里的军转办办理自主择业手续,工作人员看看他的档案表格,意味深长地说:“你在部队是做行政的,像这种情况一般都会选计划安置,你怎么选自主择业呢?”王晓东笑笑:“各有各的想法吧。”
刚出来时,王晓东试过做面馆,跟风弄过咖啡店,还开过社区超市,可都以失败告终,最长的生存期也没有超过一年。那时,做家政公司渐渐闯出一条路子的刘光,已经成为省城退役军人的优秀代表,他牵头成立了一个“退役军人创业联盟”,招揽各行各业加入。为了支持老战友,刘光把自家月子中心的“产妇复原体检”项目交给王晓东来打理。王晓东在这个联盟的扶持下,从刘光那里盘下体检中心,自己做起了老板,越做越带劲,业务版图也越拓越大。
“这就是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我当初护校毕业了直接到医院,说不定现在人脉更广,业务更熟,搞个集团公司都不是梦。结果去做政工干部写材料写领导讲话稿,熬更守夜耗了那么长时间,头发写秃了,腰椎间盘也写突出了,你说值不值?”王晓东感叹道。
“我说值!一个人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以后发生的事情做铺垫。”李浩然回答。
突然,群里有人开始发红包。然后一个接一个,红包雨纷纷而下,很是热闹。
“这是战友们欢迎从老部队归来的陈大凡!”刘光兴奋地说,“之前他就很肯定地答复过我,这段他正好休假。”
“我起码有五年没见着他了。”李浩然端起茶杯,目光注视着随着水温渐渐降低而沉入水底的茶叶。那些茶叶虽然不再骄傲地悬立于水中,却在杯底将叶片慢慢展开,竟有一种花瓣般的姿态。
王晓东扭头瞅瞅李浩然,打趣道:“你应该也不大方便见到这位战友吧?”
“哪有,哪有……”李浩然讪讪笑着。
五年前,随着新一轮军队改革的铺开,附属医院精简整编,合同制聘用员工的去留是整改的一项重点。作为分管业务的副院长,李浩然无暇关注后勤人事方面的繁杂事项。他不知道,老战友陈大凡的妻子罗玉兰多年前已经悄然入职了医院,在门诊大楼三楼的收费窗口工作。就在这一段,罗玉兰每天都惴惴不安,生怕“领导谈话”会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不是李浩然不关心陈大凡,而是陈大凡压根儿就不愿把自己家的事告诉他。先前,李浩然只在戰友聚会上得知罗玉兰带着孩子落户省城,在一个国企当出纳。还有一件事,陈大凡的孩子九岁时就得了脑瘤——这件事陈大凡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罗玉兰为了照顾孩子而辞了职,后来孩子病情好转,未来的持续治疗又需要钱,罗玉兰才重新出来工作,可那个紧俏的国企岗位回不去了。陈大凡知道李浩然是医院领导,很多事情只需要他开口打个招呼就妥了,可他偏不。他硬是七拐八拐托了许多关系,才把快四十岁的罗玉兰弄进医院做了临聘人员。
陈大凡本是看不上李浩然的。看不上的人,他不屑于去麻烦。
当兵那会儿,陈大凡跟刘铁一个排,刘铁是六班长,陈大凡是四班长。陈大凡事事都与刘铁比着干。跟凡事都喜欢搁在心上的刘铁不同,陈大凡的喜怒爱恨都写在脸上,他最瞧不上的就是懦夫——没有血性没有骨气的懦夫,他身边就有这样一个,那就是卫生员李浩然。算起来,陈大凡与李浩然相处时间最长,知道的故事也最多。在连队的时候,领导认为李浩然是个“眼里没活儿”的卫生员,有人瞧他“爹不疼娘不爱”,老是欺负他,甚至骂了他的“娘”,他也只是脸色铁青拳头握紧,连个响屁也放不出来。有次他遭欺负时正巧陈大凡路过,陈大凡替他打抱不平,要帮着“打回去”,他却唯唯诺诺地说“不想惹是生非”。后来,陈大凡步兵学院毕业分回老部队当排长,看到军医大学本科毕业也分到团里做军医的李浩然,依然处处被人拿捏,依然还是那副窝囊样儿,更加看不惯。所以,不论李浩然读研后命运如何改写,骄傲的陈大凡只记得那个在连队里不讨人喜欢又常被欺负的“小个子”。
很多次战友聚会,陈大凡围着几张桌子走一大圈,给战友们敬酒,唯独忽略掉了李浩然。但李浩然似乎并不在意,他也挨个敬酒,走到陈大凡面前,还是喊一声“老战友,好兄弟”。陈大凡勉强挤出一丝笑,碰碰杯抿一口就坐下了。
那天,刚刚开完会回到宿舍,陈大凡就接到了罗玉兰打来的电话。罗玉兰先是痛批他这么多年蹲在雪山从不顾家,接着哭诉自己在单位正在遭遇的危险处境。“领导说了,像我们这样的临时工,至少裁掉一半。你说说,我年龄不占优势,学历不占优势,在单位可有可无的……这个班,上不上于我个人不打紧,关键是不上班,家里就少了一笔收入,这笔收入刚好维持孩子的医药费检查费。你不是有个战友是医院领导吗?你得找他说说呀!”
“可是,我们平常关系一般……”陈大凡很是为难。
“这个时候你还在绷着?去你的面子!去你的一堆破理由!火都烧到自家院墙了,还顾及那些干什么?!”罗玉兰在电话那头哭骂。
“我跟你说,我……”话还没说完,罗玉兰已经挂掉了电话。再打过去,关机了。
艰难地思索了几天之后,陈大凡给李浩然打去了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对方挂断了。
此时,李浩然正在医院党委会上为两个医学博士的调动而与政治部主任争论。这两个人,已在高原工作近八年,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专业和进修,一个主攻肝胆外科,一个主攻血液科。李浩然希望医学人才能有发挥专长的机会。“高原边疆的军医,现在真有就地给病员伤员治重病、动手术的条件和机会吗?难道大家真的不知道那里‘小病不用治、大病抬下山的真实情况吗?”政治部主任却摊摊手:“好呀,如果随便开口子,人人都想着往大城市跑,那基层一线官兵的健康,谁来保障?”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交锋很激烈,李浩然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接任何电话。最后,医院政委站了李浩然这边,同时还透露了一个信息,基层与军以上医院轮转制度很快就要实施。
中午十二点半会议才结束,李浩然看了看手机上的那个陌生电话——显示来自某高原城市。他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担心这是那两人原单位打来的,这样的调动本来不易,加以阻挠的情况屡见不鲜,他已遭遇多次,次次与对方唇枪舌剑。他猜测这是要调动的人打来的,但他从未给他们留过电话。任何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他不愿去给人承诺,因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即使现在过了党委会,他也不愿让对方为此过分感激他。犹豫间,那个电话再度打来,他接起,才发现原来是陈大凡找他。
“战友,好久不见。这样的,我有个事想麻烦你……”陈大凡说得很慢,很客气。
听完陈大凡所述,李浩然说:“高原军人的家属不容易呀,我一定关注这件事。”这时候,他立刻明白过来了,前些天带着一大堆礼物上门找他的女人是谁。
罗玉兰那天自己想办法问到了李浩然的住处,又买了一个水果牛排大礼包,直接找上了门。她怕先打电话被拒绝,准备敲开门后再做自我介绍。哪知道李浩然家的阿姨隔着猫眼看见一个陌生人带着一大堆礼物,就死活不给开门。后来,阿姨把这事说给了李浩然听。不让带礼物的人进门,是李浩然给家里所有人立下的规矩。
与陈大凡通完电话,李浩然立刻向院务部打听这次裁减临聘人员的情况。晚了,就在三天前,第一批通知已经到位,罗玉兰赫然在列,离职手续已在办理中。
李浩然在短信里简单告知了陈大凡这个结果,并且附上了一句“抱歉”。
“没事。”陈大凡回复道。此后,两人再无更多联系。
“陈大凡到了!”王晓东看到了一个新的群消息,兴奋地通知大家,“他刚下出租车,马上进来。”
“几年不见,大家一定要多喝几杯!”刘光很是兴奋。
几分钟后,陈大凡大步流星地走进茶室。他张开孔武有力的双臂,一把抱住刘光:“兄弟,节哀。”
刘光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写了名字的鞋垫,递给陈大凡。
接过鞋垫,陈大凡的眼圈立时红了。
他还记得,当年在雪山下刘阿婆给大家分送亲手做的鞋垫的情景。当她在刘光的指引下走到陈大凡跟前时,除了送他鞋垫,还从随身的包里另掏出一副棉手套递给了他。“刘妈妈,我有部队发的手套……”陈大凡说。“孩子,我知道你,之前刘铁在电话里总是提起你,说你特别能吃苦,训练弄得满手都是茧子,天一冷又长冻疮。我这双手套保暖又轻便,样式也和你们发的手套差不多,拿去戴吧!”刘阿婆笑着说。
刘光拍了拍陈大凡的肩膀,陈大凡回过神来,擦擦眼角,赶忙招呼其他战友。李浩然见到陈大凡,心里原本有些忐忑,还在想着该怎么打招呼,没想到陈大凡主动上前,开口第一句话就对他说:“谢谢你了,李院长。”
李浩然很是纳闷,问他:“你,为什么要感谢我?”
原来,罗玉兰被裁掉后,李浩然好长时间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后来,一个熟识的自主择业多年的军医创办了一个私立医院,请他帮忙推荐一些药剂师和后勤人员,他就把罗玉兰推荐过去了。只是刚开始那个私立医院规模还不算大,所以聘的人很有限,七个月前,那个已经很有规模的私立医院聘请了罗玉兰到财务室上班,月薪八千,试用期半年。自从离开附属医院,罗玉兰一直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她打过零工,开过小店,也做过网商,收入很有限,还得照顾病弱的孩子,辛苦自不必说。接到那通聘用电话的时候,罗玉兰正在出门买菜的路上,想着自己一个四十好几的女同志,怎么会碰上这种好事?还一度以为是诈骗呢!直到对方说出她是李浩然院长推荐的人选,她才恍然明白。
陈大凡告诉战友们,今年是他人生的又一个转变之年。当年军校毕业时,他原本的分配方案是到某沿海城市军分区,但他第一个写了志愿书申请“去边疆去海岛”,并且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组织上考虑到他多年高原戍边的付出以及家庭实际困难,准备将他调到紧挨省城的某个机关单位,正式调令年底前就会下达。
“这可是个好消息!”大家都说。
“是呀!我家媳妇和孩子特别开心!”陈大凡说。
时钟指向中午十二点十分,战友们已经到齐。24个人热热闹闹地挤了整整两大桌,刘光和王晓东各自当起了自己那一桌的“桌长”。接过刘阿婆最后一次为大家缝制的鞋垫,战友们纷纷回忆起飘荡在脑海深处的那些故事,直到刘光打断了这些带着伤感的记忆。于是,久别重逢的欢乐又回来了。
刘光那桌,吵嚷着要最后一个到的周云华自罚三杯,因为一桌人就等他一个,该罚。周云华一个劲儿给大家解释,今天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八岁大的小女儿跟学校讲她爸爸是军队文职人员,大家对“军队文职人员”这个职业和称呼都很好奇,所以老师要她拍一张和爸爸的合影照片,周一带到课堂上去。这不,小女儿非要他把新式文职服穿好,然后到楼下小花园里摆拍照片。小女儿挑剔得很,几张照片反复摆拍,弄了快一个钟头。
看周云华大声说着笑着,刘光知道,他心里的那个坎儿终于过去了。
周云华比刘光晚一年考进军校,毕业后去过几个单位,最后落脚在彭城郊区的一所后勤学院。两年前,周云华选择由现役军人转改为军队文职人员,这件事曾一度在战友群中引起不少的议论。很早以前,从社会上招聘来的军队文职人员被解释为单位的一种“补充”,待遇算不得太好,总被误会成与大院里林林总总的那些临聘人员一样,所以现役军人常常看轻他们。但是等到了周云华转改的时候,军队文职人员的作用和地位已经有了大幅提升,各种待遇也都不比现役军人差,甚至校领导的岗位都编制了文职人员。另外,听说很多在边疆高原服役多年的专业技术干部也通过转改,交流到了内地的院校和医院。尽管如此,有很多人碰见周云华还是会问:“你为什么要转文职呢?”虽然当年周云华反复权衡过利弊,最终选择了转改这条路,但有人问起,还是觉得不便深谈,常常迅速转移话题。因为他知道,一种选择究竟正确与否,需要时间去验证。
李浩然与王晓东在一张桌子上。李浩然意味深长地敬了王晓东一杯酒,说:“战友,感谢一路有你。请你明白我的难处,也请你相信我们之间的情谊。”王晓东沉思片刻,举起杯,点了点头。两个人分开后刚刚坐下,王晓东搁在桌上的手机便发出了叮叮的响声,收到一条李浩然发来的微信新信息。点开来,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和电话。
“这是几家附属醫院退休的超声影像科高级医师的联系方式,你嫂子刚整理好发给我的。问过啦,他们都乐意接受外头单位的返聘,至于谈得怎样,具体看你了。还有,有两个高档养老院马上要在彭城新建,这也是很好的揽客机会呀。”李浩然附言。
恰在此时,一位战友突然大声说道:“让我们一起祝贺黄安勇吧!他当年从雪山复员回乡,带领乡亲们在十来个山头种下了改良培植的红橙,如今这红橙已经成了省里的‘地理标志水果。最新的消息是,他刚刚被评为‘最美城乡工作者!祝我们的优秀战友未来一路顺遂,心想事成!”
“祝贺!”
掌声响起,碰杯声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