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鼓子曲本语言探析
2024-05-07李丹
[摘要] 兰州鼓子是以兰州方言为基础的曲艺音乐形式,其唱词既有典雅清越的书面语特色,又有浓厚的方言特征和地域性特点,如“把”字句的大量使用、“子”字结尾的用语习惯等。记录、整理兰州鼓子唱词并深入分析其语言特色,可从语言学角度为兰州方言研究提供参考,对于兰州鼓子的传承与保护也有着重要意义。
[关 键 词] 兰州鼓子;唱词;非物质文化遗产;方言
一、引言
兰州鼓子,甘肃省的地方曲种之一,发源于兰州,流布于兰州周边的皋兰、榆中等地区。其名称繁多,旧称“兰州鼓子词”“兰州鼓词”“兰州曲子”“鼓子戏”“平调鼓儿词”等,清代至民国时期,民间艺人手抄本称之为“兰州曲子”或“兰州鼓子”。1962年,《兰州鼓子词曲目和音乐唱腔专集》正式将其命名为“兰州鼓子”。从众多别称不难窥见兰州鼓子属于牌子曲类,即以曲牌为基本音乐材料、用以说唱故事的曲种。兰州鼓子名为“鼓子”,却并不是以鼓作为演奏乐器的曲艺,其曲艺表现形式以坐唱为主,以扬琴为主要伴奏乐器,辅以三弦、二胡、琵琶等。兰州鼓子曲牌丰富、取材广泛、依调填词、唱腔优美、风格高雅、韵味悠长,同时严格按兰州方言行腔,乡土气息浓厚。[1]2006年5月20日,兰州鼓子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兰州鼓子的产生与源流众说不一。从其曲牌尔雅而多繁声,并存在一定数量的元散曲曲牌的角度探源,有宋元之说。元散曲虽有曲牌宫调,却属于广义的诗歌而非剧曲,且可以增加衬字,这些均与兰州鼓子的形制不符。以由边关调繁衍而成的曲牌“皂罗袍”为例,在昆曲、北京八角鼓等曲艺中均广泛存在。清中叶以后,随着古典戏曲形式的式微,各种地方剧种如雨后春笋般萌发,其中以元曲为曲牌的不在少数。所以,简单地将一两个曲牌的出处作为曲种源头的判断失之片面。因为兰州鼓子中所使用的元曲曲牌和其他南北时调歌曲,乃为乡俚间保留的一部分宋元曲牌,所以兰州鼓子滥觞与发展以及语言、风格也必然受到过宋词、元曲、敦煌变文等的深刻影响。另有观点认为,兰州鼓子源于北京八角鼓和陕西眉户。通过纵向比较曲牌唱腔、唱词,横向比较曲本、曲目,王正强《兰州鼓子研究》指出:“北京八角鼓与陕西眉户的曲本占据了兰州保留曲目的地位,许多曲本文词和所配唱的牌子曲,达到了难分难辩的程度。”因此,兰州鼓子的产生应当在北京八角鼓和陕西眉户成型之后,由外地传来,以北京八角鼓子为基本原型,同时吸收借鉴当地流行的地方小曲、陕西眉户等元素而逐渐形成。与其他曲艺音乐一样,兰州鼓子非一人、一时之力所创制,而是经过了长期的群体性创作,并受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等诸多因素影响,遵循曲种本身的规律演进发展而来。[2]事实上,正是由于北京八角鼓子和陕西眉户的繁衍派生渊源,使兰州鼓子的两大要素曲牌和曲本均受到影响。曲牌按组织程序与连接格式分为了鼓子和越调两大腔系,即由八角鼓子牌子曲发展而成的“鼓子腔系”和眉户牌子曲发展而成的“越腔系”;而曲本也因此呈现出迥然不同的语言风格。[3]
二、兰州鼓子的音韵修辞——偏胜于“雅”
兰州鼓子起源于民间、传唱于民间、流行于民间,但其发展流变中却经历过由“俗”到“雅”、从“雅”变“俗”的过程。由最初的百姓传唱到受到清代官员喜爱,再由擅长音律的文人创作到散入寻常百姓家,兰州鼓子在我国曲艺发展史上走了一条独特的嬗变之路。其唱词、音乐以及表演形式都具有浓郁的乡土特色,但讲求清雅乃是其主格调,由八角鼓子牌子曲发展而成的“鼓子腔系”唱词尤其如此。
(一)唱词音韵特色
1.方言行腔,官话定调
兰州鼓子唱腔音域幽广、表白清晰、起伏平和,将喜、怒、哀、乐等复杂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行腔以兰州方言为规范,依谱填词,词句继承和保持了古典诗词无衬字和敦煌变文长短句式的特点。兰州鼓子文学曲本中的任何一句唱词,都是可供合乐歌唱的韵文。较之于其他曲艺唱词,兰州鼓子尤其讲究平仄韵辙,重视词格内部各音节之间字调的平仄对比关系。在声调上的讲究,集中表现在注重唱词尾字的押韵,并逐渐形成平声多于仄声、尾句末字落于平声的格式,以求尾字声调上呈现出对比呼应的美感。值得注意的是,兰州鼓子作为兰州地方曲艺,唱词的平仄安排、词曲的结合关系本应以兰州字调为依据,但从其文学曲本创作的情况来看,较大程度上却依然遵循着北京语音字调的特点,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唱词尾字的平仄声调。如《三顾茅庐》[鼓子头]曲牌中的四句唱词,若按北京话读出,这种尾字上的平仄安排既朗朗上口,又顺畅悦耳,也很符合唱词创作规范和唱调腔句的落音规律。但若用兰州话字调念出,其平仄关系恰恰颠倒了过来,举例如下:
开言忙把书童唤(普:去声,调值51,仄声;兰:去声,调值13,平声),
贫师有话对你谈(普:阳平,调值35,平声;兰:阳平,调值51,仄声),
农田桑园你照管(普:上声,调值214,仄声;兰:上声,调值44,平声),
早晚要勤莫偷闲(普:陽平,调值35,平声;兰:闲阳平,调值51,仄声)。
吾受皇叔三顾恩(普:阴平,调值55,平声;兰:恩阴平,调值53,仄声),
抛却家园走下山(普:阴平,调值55,平声;兰:山阴平,调值53,仄声)。[4]
唱起来反倒音调艰涩,导致句别上的舛错,使唱者别口、听者逆耳。
2.用韵讲究,一韵到底
兰州鼓子字少韵多、尾音很长,多用兰州方言演唱,很有特色。一是韵目上没有《中原音韵》那么多韵部,基本通用北方十三辙。因为兰州方言没有儿化音,所以兰州鼓子不押“壬辰、一七、言前”这些可儿化的韵部,以及“怀来、灰堆”可部分儿化的韵部,无小辙。受音韵亮度、取字广狭等兰州方言发音习惯的影响,韵部中取江阳、怀来、中东等辙者居多,一七、乜斜、姑苏等辙者较少且有几种韵辙混押现象。如:兰州话中ai与ei不分、前后鼻音不分,产生怀来与灰堆、中东与人辰混押;还有遥条辙中的“角”“药”等字与乜斜辙中的“决”“月”等字合押一辙等,凡此均是由兰州方言的吐字发音影响所致。二是一韵到底。兰州鼓子的声韵非常讲究,注意平仄声的区别,韵脚的安排也是因词而异,可以句句押、隔句押;对仗是自由的,一个曲本,一道韵辙,不像快书、弹词那样可以频繁地变换韵辙、改辙。以鼓子腔系唱段《拷红》为例,全篇韵脚71字轮番变换,中间杂以帮腔的曲牌体例,一人唱,众人和,烘托出热烈紧张的气氛,“言前辙”清晰响亮,一韵到底,富有强烈的感染力。
(二)唱词内容与修辞
兰州鼓子的曲目内容广泛,现今搜集到的已逾千种,其中不乏以民间传说、才子佳人等為基础的改编创作,以及咏赞景物、喜庆祝颂之类。如《莺莺饯行》《黛玉悲秋》《单刀赴会》《燕青打擂》等,曲词重辞藻的雕饰,当是出于封建文人之手;还有些反映消极出世思想的,如《红尘参透》《渔樵问答》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具有代表性的有《杨子荣降虎》《怀念周总理》等。兰州鼓子曲词内容、演唱方式及演出环境等元素,根植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又承载着兰州地域特色文化的精神内涵,发挥着“明鉴戒、助人伦、成教化”“兴观群怨”、善善恶恶的儒家教化作用,使戏曲舞台成为社会人生舞台的缩影,浸润着当地文化深厚的生活气息,营造出中和、和谐的审美境界。
兰州鼓子文学曲本的前身有清代乾隆时期就已广为流传的“子弟书”,创作者还大量从当时流行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通俗演义小说中选取题材,如《借东风》《拷红》等。这类作品虽然在内容上好坏混杂,但在写法上大多是把叙事、抒情和描写结合在一起的叙事诗。其文笔受唐诗、宋词、元曲的影响较大,辞藻典雅绮丽,十分讲究平仄韵辙。这些特点在较早的兰州鼓子曲本中显得十分清楚。如《晚妆残罢》[赋唱]曲牌中的小段唱词:“铁马叮咚,月照窗纱。云歙晴空,孤雁鸦鸦。”作为描写男女情思的唱词,虽脱胎于民间,但显然经过旧时文人的修饰,对于市井乡民而言还是较为艰涩难懂的。而在艺术风格演进的过程中,兰州鼓子唱词语言逐渐与当地口语结合,摆脱旧式文学作品的束缚。如:
樵子闻听笑哈哈,你的话比我大,我住青山绿水下,金安柴扉多沽酒,匡了茅屋多清雅,并无有速客到我家。
——《渔樵问答》[硬夺字]
这种文笔,既有我国古典诗词典雅蕴藉的艺术特色,又充满通俗浅白的民间口头文学色彩,易记易唱,雅俗共赏,独有一种“文而不晦,俗而不俚”的艺术气质。1983年,哈佛大学赵如兰教授来到西北进行田野作业,录制了兰州鼓子,回到美国后进行了放映,引起国外专家的关注,誉其为“古朴典雅的东方音乐”。[5]
三、兰州鼓子的方言特征——气韵生动
从脱胎于北京八角鼓子和陕西眉户的民间渊源,到文人润色、修改后的“官场鼓子”,是兰州鼓子从杂多民歌到单一声腔的一次跨越;兰州鼓子的第二次跨越还在于百姓对口语戏曲求新求变的强烈愿望,以及一代代民间艺人、鼓子唱家的艺术实践。逐渐杂糅进来的方言乡音、兰州当地的民间音乐和演唱技法,使得兰州鼓子真正脱胎换骨,焕发出地方戏曲的蓬勃生机。在长期的演唱实践中,兰州鼓子与方言之间也呈现出共生关系,尤其是眉户牌子曲发展而成的“越腔系”,更多地保留了兰州方言的特征。
(一)叠音后缀、俚语的广泛使用
兰州方言的单音形容词,都可带叠音后缀。这类后缀表示具体而细微的词汇意义和感情色彩。[6]兰州鼓子中的这类叠音后缀非常多见,如“白生生”“绿茵茵”“喜孜孜”等。以段树堂演唱的《梧桐叶儿飘》曲词为例:
梧桐叶儿飘,巧佳人心似火烧,但则见荷花遍地桂花姣,清风起,哗啦啦的树叶儿被风摇,当啷啷檐前的铁马响声高,孤零零碧天云外并红娇,虚滔滔寒雀锦鸟好不心焦。
这些重叠形式的频繁使用,听来自然俏巧,唱来顺畅合辙,不仅体现了唱词本身的方言特色,还具有一定的修辞功能。叠音后缀借声音的繁复进一步增进语感的繁复,增强了语调和节奏的和谐。
(二)“把”字句构式的大量使用
兰州方言喜用“把”字句,在与普通话一致的处置式用法之外又扩展出一些其他功能。 赵浚、张文轩将兰州方言“把”字句分为处置性的和非处置性的两类[7]。兰州鼓子唱词也大量使用“把”字句构式,如《悟空探路》[尾子鼓]曲牌中的小段唱词:“西天取经受尽苦,路过通天河把那经湿坏,到而今,长安县内有晾经台。”此处即为处置性“把”字句,特点是语序跟普通话不同。“把那经湿坏”即湿坏那经。
再进行横向比较,以《韩英见娘》[两条弦]曲牌中的小段唱词为例,同一段内容,同样反复的修辞手法,兰州鼓子唱词:“儿死后娘你记心上,记心上,把女儿埋在洪湖上,把女儿埋在洪湖上。”京韵大鼓唱词:“娘啊,儿死后,将儿埋在了洪湖畔,将儿坟墓向东方,让孩儿常听洪湖的浪,让孩儿常见家乡的红太阳。”足见兰州方言对于“把”字句的偏爱。
(三)“一个”的用语习惯
兰州话量词“个”的使用范围很广,尤其是“一个”的用法。“一个”作为数量词组,在普通话及大量北方方言中非常常见,如“ 吃一个苹果”。而兰州方言中常将“一个”作为整体,以词的形式大量出现在语言中,并引发倒装。这里“一个”不再表示数量,而是表明它前面的名词性成分代表某类事物。[8]如:你是好人一个。这种在普通话并不常见的语言范式,在兰州鼓子中却有很多痕迹。
学一个装聋卖哑人,时来了,无人不尊敬。
——《人生在世》[坡儿下]
(四)方言特色词语的运用
兰州鼓子艺人还把许多方言俚语进行提炼组织,并广泛用于曲本之中,如“喝喊”“卡嚓”“捣蒜”“寒心”“油花卷”等。这些俗语不仅是当地人们惯说的口头禅,还是外地听众能懂的生活词汇,既新鲜又泼辣,毫无生僻之感。这些方言俗语和发音,都是从大量吸收当地口语的角度引入曲本的,这种新的文学风貌和语言特色与早期经文人染指的咬文嚼字式的曲本形成鲜明的对照,也形成了独特的文学风范。
四、结束语
兰州鼓子曲本唱词以兰州方言为承载,以曲艺的形式记录地方历史文化生活,具有雅俗共赏的艺术价值和社会功能,是我国民间曲艺文化的宝贵资料。兰州鼓子唱词既有典雅清越的书面语特色,又在遣词造句上集中、突出地体现了浓厚的方言特征。整理分析兰州鼓子唱词可以从语言学角度为方言研究提供参考。同时,兰州方言也是解读兰州鼓子的钥匙,具有独特的地域文化价值,对于兰州鼓子的保护与传承有着重要的意义。
参考文献:
[1]周琪,郝相礼.兰州非物质文化遗产:兰州鼓子[M].兰州: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1-2.
[2]王正强.兰州鼓子研究[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2-3.
[3]任重.兰州鼓子:艺苑奇葩 金城正声[N]甘肃日报,2018-02-27(07).
[4][6]张文轩,莫超.兰州方言词典[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6,14.
[5]康健民.“兰州鼓子”源流及其现状浅析[J].中国音乐,2002(4):43-44.
[7]赵浚,张文轩.兰州方言志[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2.
[8]李炜.兰州方言的两种“一个”句[J].宁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2):17-19 .
作者简介:
李丹(1982—),女,山东菏泽人,文学硕士,讲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学音韵修辞。
作者单位:甘肃开放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