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家年谱编撰:作者、体例与编写策略
2024-05-07范军
范军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武汉 430079)
年谱是按照年月顺序记载某一个人生平事迹和著述经过的著作。 章实斋(学诚)说:“年谱者,一人之史也。”梁启超赞成这种观点,并认为年谱是“人的专史”五类之一种(另外四类有列传、专传、合传、人表)[1]。 杨正润的《现代传记学》将中国古代传记分为12 种类型,年谱也是其中之一[2]。 年谱虽与一般传记联系紧密,但并不完全相同。 年谱所写的人物,一般都称为谱主,他们多为政治家、文学家、知名学者以及其他各行业的杰出人物。 我国的年谱编撰源远流长,学界一般认为它产生于宋代。 两宋以降,年谱编写一直受到重视,直到当今,新修的各类名人年谱不断问世,如汗牛充栋,其生命力十分旺盛。
我国出版家或“准出版家”年谱的编写、发表,在民国时期已有所展开。 20 世纪30 年代就有虚白所撰《曾孟朴先生年谱》连载于《宇宙风乙刊》,张巨膺编撰的《恽铁樵先生年谱》刊载于《铁樵医学月刊》,而有关王韬、鲁迅的年谱亦见诸报刊,鲁迅年谱还不止一种。郑子展的《陆费逵先生年谱》可谓第一部职业出版家年谱专书,可惜只是内部印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出版家年谱编写与刊行有了进一步发展,尤其是改革开放后成果渐多,但总体还不成阵势,影响不够大。
作为出版史学的一个重要学术领域,年谱编写和发表尚有很大的拓展与深化空间。 严格意义的中国出版家年谱大陆地区仅有《张元济年谱》(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长编》(张人凤、柳和城编著)、《邹韬奋年谱》(复旦大学新闻系研究室编著)、《邹韬奋年谱长编》(邹嘉骊编著)等少数几种。 鲁迅、茅盾、巴金、郑振铎、叶圣陶、夏丏尊、高长虹等人各有一种或多种年谱,但其编辑出版家的身份在这些年谱中并不突出。 在刊物上刊载或连载过的出版家年谱涉及宋云彬、周瘦鹃、林辰等几位谱主。 台湾地区的出版家年谱则有《陆费伯鸿先生年谱》和《王云五先生年谱初稿》等寥寥数种。 相比起近现代以来中国出版业的兴旺发达,出版家的可观阵容,这种速度与规模的年谱编纂与刊刻,无疑显得与出版家队伍和业绩很不相称。 进一步理清出版家年谱编撰中的一些基本理论问题,加大这类年谱编写的组织和统筹,眼下需要出版史学界共同努力。
一
仓修良在《谱牒学通论》一书中,从撰写者角度将年谱分为三种类型[3]415-417,笔者以为这三类在出版家年谱编写中都很值得重视。
第一类是自撰年谱,即谱主生前将自己一生经历按照年月顺序谱写下来,或者自己口述,由他人代笔。这种年谱是谱主亲身经历,亲自撰写,真实可信,其价值不言而喻。 但这种年谱往往很难做到完整、全面,还需要后人增补完善。 如大收藏家、著名历史地理学家杨守敬在73 岁时自撰了《邻苏老人年谱》,简要而准确地记述了家事及著作年份;他78 岁去世,后来弟子熊会贞对这个自撰年谱进行了续补和增订,内容上得以大大扩充和完善。 编辑出版家尤其是职业从事出版工作者,大多一生为人作嫁,自己并未想要有意识地留下其自撰年谱和传记之类。 但在编辑出版家中,也不乏主动留下自己生平事迹文字者。 笔者和曾建辉在撰写《中国出版家·周振甫》一书时,就充分利用了其自撰年谱。 周振甫自撰年谱是他晚年所写,生前并未公开。 后来他女婿徐名翚编《周振甫学术文化随笔》时将其收录,才使我们得以知晓这份年谱[4]。这个自撰年谱十分珍贵,资料真实丰富,但缺失的年份也很多,前后矛盾、错乱处偶有所见。 显然撰写年谱时周老年事已高,脑力渐衰,力有不逮。 笔者相信,在众多出版家编辑家中,一定还有人留下自撰年谱的,需要尽力搜寻和发掘。 更多出版家如叶圣陶、王伯祥、舒新城、王云五、蒋维乔、赵家璧、巴金、范用、韦君宜、曾彦修、范泉、欧阳文彬、钟叔河、戴文葆等留下了日记、书信、回忆录等,均对据实编年、以年系事的年谱编写具有重要作用。
第二类年谱往往由谱主的朋友、门人弟子和子孙所作。 仓修良指出,真正的挚友和门人弟子,不仅对其朋友或老师的生平事迹记载详细,往往多有学术活动或学术宗旨的记录,其年谱学术价值自然就高了[3]416。 仓修良所言主要是针对学人年谱。 其实,出版家年谱若由谱主后人、门生故旧来撰写,得天独厚的条件也常常使其价值更高。 《张元济年谱》由张先生哲嗣张树年主编,后来的《长编》作者之一则是张元济嫡孙张人凤;而《邹韬奋年谱长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的作者邹嘉骊正是其女儿。 《王云五先生年谱初稿》是弟子王寿南所编。 我们以后编写出版家年谱,应该鼓励更多对谱主富有感情、熟悉情况,又有一定学术素养的谱主后人、门生故旧参与其中。 张人凤与柳和城合作编写《张元济年谱长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进而深度合作全面研究张元济其人其书及其事业,成果丰硕,堪称榜样。 这样的强强联合、优势互补,对于出版家年谱编写十分重要。 当然,年谱编写的参与者不一定非要当作者,形式可以多种多样。
第三类年谱是由第三方的学者编修,这类属于年谱的大多数。 对这类年谱,仓修良以宋代为例作了阐述:“在宋代为孔子编年谱的大约有八家之多。 而为唐代学者、诗人编年谱的就更多了,如杜甫年谱有十一种,韩愈年谱有九种,白居易年谱有八种。 这类年谱之作,显然困难较大,因时代久远,资料散失,大多靠文献记载,非得下极大的努力,深入研究,勤加考证,对谱主著作有较为深刻的了解,并且还要遍读与谱主有关联的人物著作,否则是无法作出有价值的年谱的。”[3]417在出版家年谱编撰中,即便年代不那么久远,也因各种原因(如天灾、战乱、政治运动)资料缺乏的问题同样存在,这就必须长期搜集谱主资料、持之以恒地研究谱主。 撰写叶圣陶年谱的北京大学商金林数十年来专注于叶圣陶研究,可说是“一生研究一个人”,所撰写的年谱就十分扎实,价值很高。 上海外国语大学陈福康则几十年来对郑振铎“情有独钟”,一直在郑振铎研究方面深耕细作,著述宏富,他编撰的郑振铎年谱无疑是最权威的。 但能这样对一个出版家进行“持久战”“阵地战”式研究的作者还是很少,因此对大多数作者来说,需要投入更多精力,更加专注于某个谱主,尽可能穷尽资料,尽可能研究深透。 如此,方可有高水准的出版家年谱。
以上三类年谱各有长短,如何取长补短,力求使出版家年谱内容丰富、考订精详,确实需要不断努力、再努力。 真正优秀的出版家年谱不仅要详细考订谱主家世背景、个人遭际、亲友关系、事业成就等史料,还要对谱主经历的重要事件、在文化上的重要贡献等展开深入的研究。 当单个的出版家年谱达到一定规模、形成一定气候之后,如何以此为基础,展开近现代出版家群体研究,进而探究出版家在中国近代化历程中的作用和意义,则是更高的要求了。
历史的重心是人物的活动,出版历史的重心是出版家的活动。 何谓“出版家”? 《编辑与出版学名词》是这样界定的:“长期从事出版活动并取得成就的出版人。”[5]中国近现代著名文化人中,纯而又纯的编辑出版家其实并不是很多,不少名家“大腕”都是集多重身份于一身,他们往往在不同身份间频繁切换,扮演着不同的历史角色,如鲁迅、茅盾、叶圣陶、夏丏尊、郑振铎、舒新城、巴金、赵景深、冯雪峰、韦君宜、陈原、陈翰伯等皆是。 编写这类出版家年谱,如何与既有年谱有所区别,写出特色,写出独有价值,也是需要探讨的。 早些年李频撰写并出版了《编辑家茅盾评传》(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其研究思路和写作方法值得借鉴。 吴永贵在2023 年10 月河南大学举办的“出版家年谱工作坊”会议上,说这类谱主应“贴着出版家写”,大概就是要写作时有所取舍,有所强化或淡化之意,实际撰写中这个“度”或分寸或许并不那么容易把握,需要细心体悟和不断探索。
二
编撰出版家年谱,编制体例是一个重要问题。 来新夏、徐建华著《中国的年谱与家谱》(商务印书馆,1997)将年谱的编制体例分为通谱、专谱、合谱三种,认为三者既有共同的体例内容,也有不同的侧重。 联系中国近现代出版家年谱的编撰,笔者觉得也存在上述三种编制体例,其中一些具体问题值得深入讨论。
来、徐二位主要探讨的是古代年谱(兼及近代)的编撰,而道理对于我国现当代的年谱包括出版家年谱编写和刊行同样适合。
关于“通谱”,《中国的年谱与家谱》说“这是对谱主一生各方面进行综合性叙述的谱例”,包括谱主的字号、里贯、生卒和得年;谱主的科名、仕历或经历和功业;谱主的创作成就和学术研究;谱主的交游及有关人物的生卒和简况;谱主的家事以及所受恩宠与哀荣;当代大事及附录。 “各谱按谱主的不同情况,对上述各项或者包括全部,或者缺略某些项。”[6]32-33
笔者翻检已有的出版家年谱或兼有编辑出版家身份的人物年谱,属于通谱的实不少见。 人们公认的近现代大出版家张元济、陆费逵、邹韬奋、王云五等人的年谱均属通谱类型。 虽说他们在一生中或有过从政的经历,办教育的经历等,但或时间不长,或主要付出与功业还在出版事业,因此可以算在职业出版人行列。 他们的年谱虽然也涉及所从事的其他工作(如张元济、王云五都曾在出版与政界间转换),但“出版”的主线十分清楚,主题比较突出。 张元济、邹韬奋的年谱和年谱长编,前面已经提及;王云五则有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 年刊行的王寿南编著《王云五先生年谱初稿》,该书2018 年又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刊行了林桶法的增修本,书名则去掉了“初稿”二字。 陆费逵的年谱也属通谱,早在20 世纪40 年代后期就有郑子展编撰的内部印刷本,只是比较简略。 王震在1991 年第4期和1992 年第1 期《出版史料》上连载了新编撰的《陆费逵年谱》;此后他数十年坚持不懈地搜集资料、深入探究,终成《陆费逵年谱长编》,即将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刊行。
对于一些职业出版人如赵家璧、周振甫、范用、叶至善、林辰、钟叔河等来说,对其一生进行“综合性叙述”的通谱完全是可行的,编出来也就是典型的“出版家年谱”。 对于那些一生经历十分丰富、从事过很多种工作并在不同领域皆有突出成就者,其通谱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出版家年谱”。 如商金林编撰的具有通谱性质的《叶圣陶年谱》《叶圣陶年谱长编》,虽具有重要的出版史料价值和出版史学术意义,但不宜将其局限在编辑出版家的范围之内。 人民教育出版社在为叶老年谱长编撰写的“出版说明”中开宗明义:
叶圣陶先生是我国现代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编辑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他为我国现代教育、现代文学和现代出版事业都作出了重大贡献,是现代中国文化教育的一代宗师。[7]
可见,叶圣陶有四个身份:文学家、教育家、编辑出版家、社会活动家。 他的生活经历十分丰富,并在多方面、多领域都有突出的贡献和重要影响。 尽管叶老在世时曾说自己的职业首先是编辑,其次是教师,但社会对其盖棺定论的“编辑出版家”身份是排在第三位的。 这类大师级人物或名流大家还有梁启超、鲁迅、茅盾、郑振铎、夏丏尊、巴金、朱光潜、顾颉刚、吴宓、陶行知、宋云彬、丁玲、孙犁、赵景深、冯雪峰等。另有一些政治家、科学家、教育家等一生中,在某些阶段、某些领域兼事编辑出版工作,其年谱内容也较为丰富复杂。
专谱对于出版家年谱的编撰来说十分重要。 那么什么是“专谱”? 它与“通谱”有何不同? 对此,来新夏、徐建华是这样阐释的:
专谱与通谱的综合叙述不同,它是只就谱主某一方面的事业成就或某一时期的活动专门记述的年谱,谱主其他方面活动与中心事业或特定时期无关则概不阑入,或仅简略提到而已。[6]33
作者举了若干专谱的例证:“专谱之体大约起于宋程俱所编《韩文公历官记》,此谱以记韩愈官历为主,略涉及文学。 宋赵子栎有《杜工部诗谱》,以记杜甫诗作为主。 清嘉道时校勘学家钱泰吉自道光七年(1827)至咸丰三年(1853)间任海宁训导27 年,因为职务比较清闲,每天以校书为主要生活内容,并在所校各书的后面写下自己的校记。 他的门人唐兆榴根据这些文字为谱主编写了以校书活动为中心的专谱——《可读书斋校书谱》。”[6]33-34选取谱主的某一方面作为“中心事业”,所撰年谱自然别具一格,风景独特。 再比如清代康熙年间的高凤翰以诗画闻名,但他一生爱好治砚,蓄砚一千多方,咸丰时期就有钱侍辰专门以高氏治砚、蓄砚活动为主编写了一本高的“砚史年谱”。
在当代人物年谱撰写与刊行中,这种专注于谱主某一方面事业进行记述的,也不少见。 如《吴晗年谱(政务篇)》《鲁迅戏剧电影活动年表》《老舍创作生活年谱》《陆华柏音乐年谱》《吴熊和学术年谱》《陈思和学术教育年谱》等,都是聚焦于谱主某一领域的活动和成就,将其作为“中心事业”加以记述,勾稽成谱(“年表”也是年谱的一种呈现方式)。 与年谱密切关联的人物传记(从某种意义上讲,年谱也是一种传记),也有同样的问题。 如前已提及的茅盾就是有多重身份、多方面事业成就的一代大家,李频的《编辑家茅盾评传》则专注于他的编辑活动与贡献,充分搜集资料、展开叙述,得到了学术界包括现代文学史界很好的评价。 对于作为编辑出版家的鲁迅,学术界也有过专门的鲁迅编辑出版论著选、编辑家鲁迅研究、鲁迅与出版界等方面的著作刊行,年谱类则有《鲁迅出版系年(1906—1936)》(秦川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鲁迅装帧系年》(杨永德著,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等。 我们编撰出版家年谱,对于那些广涉博取、气象博大的通才大家,就必须将其编辑出版活动与功业作为其“中心事业”予以聚焦,在对其一生生平事迹的叙述中有取有舍,或详或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突出作为出版家的谱主在出版事业方面的价值和贡献。 在我们即将开展的出版家年谱丛书编撰与刊行中,如何从那些“复合型”历史人物中撷取其编辑出版活动生平与业绩,如何突出“中心事业”又适当兼顾“全人”,是需要匠心与技巧的。
专谱还有以谱主某一时间活动为中心而编写的体例,如罗尔纲、陈婉芳编的《金田起义前洪秀全年谱》,专记谱主起义前的行事。 鲁迅的不同时期都有专谱,如日人猪俣庄八编的《鲁迅日本留学时代年谱》、陈漱渝编的《鲁迅在北京时期活动年表》等。 对于作为编辑家的茅盾,就曾有学者撰写过《起步的十年:茅盾在商务印书馆》(带传记性质),聚焦于茅盾早期的编辑出版活动与成就。 对于巴金,是不是可以编一本《文化生活出版社时期巴金年谱》,那段时间是巴金编辑出版生涯的辉煌岁月,前后有14 年之久。 现代出版史上,这类案例还有不少。
从总体看,这种专谱对专门的出版史学领域和谱主某一时期活动的研讨,较之一般通谱尤为有用,这是出版家年谱编纂中值得特别重视和发力的一种体例。 往深处挖,往细处做,出版家专谱会更有深度,更加扎实,更有价值。
人物评传有“合传”,人物年谱也有“合谱”之说。对于什么是“合谱”,《中国的年谱与家谱》中是通过将其与“合刊”比较来阐述的:
合谱与合刊不同。 合刊是一种流通形式,是把几种内容性质接近的年谱合在一起刊行流传,每人仍保持单谱的地位,分刊仍可单行;合谱则是一种编纂体例,是把有关人物写成一个谱,无法单行。 最早的合谱是把宋代文学家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合写成《三苏先生年谱》,可惜此谱失传。 元李道谦合丘处机等七位道士而编成《七真年谱》,是现存最早的合谱。 清人林春溥编的《孔门师弟年表》是以孔子为主,联同孔门弟子21 人,合为师生一编。乾嘉时金石家翁方纲自编《翁氏家事略记》即始于明正德二年(1507),简记家世世系,成为翁氏家族的合谱。[6]35-36
合谱的编撰除了上面所引,还有宋代吕大防、清人马日管分别编写的《韩柳二先生年谱》。 唐代文学家韩愈、柳宗元都名列唐宋八大家,同处一个时代的二人过从甚密,友谊深厚,人们将他们合称“韩柳”。编写合谱自然是很合适的。 近代以来学人编写名家合谱的也很常见,如钱穆作《刘向歆父子年谱》、管效先编《南唐二主年谱》、黄盛璋编《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年谱》等。 为什么要编合谱,或者说合谱有什么优点?梁启超说:“从前有许多人同在一个环境,同做一种事业,与其替他们各做一部年谱,不如并成一部,可以省了许多笔墨,和读者的精神。”[8]280来新夏等认为梁启超此说“是有一定见地的”。 “当然,合谱必须具备适合的条件,如亲密关系和共同事业等等。 不过,具备这种条件的终究是少数,所以合谱在年谱中为数远不如通谱、专谱之多。”[6]37-38在近现代出版家年谱的编撰中,可以编合谱(含传记中的合传)的确实不多,但绝非可以完全忽略。
笔者觉得有必要进一步明确合谱、合传与合刊的区别。 人民出版社推出的“中国出版家丛书”总计35本,涉及36 位出版家。 这里34 人都是一书一人一传,唯有钟桂松著《中国出版家:钱君匋 曹辛之》是合在一起刊行的。 虽然两个人都是出版家,也有共同点——长于书籍装帧和设计,但二人的从业经历、事业成就并无多少交集。 这里放在一起应该属于“合刊”,而非“合传”。 这就涉及把同类人物放在一起合编年谱或传记,可否算得上是“合谱”与“合传”? 仓修良在《谱牒学通论》中持肯定的意见,他说:
至于将同类人物合在一起编年谱者,谱主多为各类学者文人,著名的有夏承焘著《唐宋词人年谱》。 全书共有年谱十种、谱主十二人。夏先生一生研究唐宋词,号为一代词宗,因此为唐宋著名词人作年谱自然得心应手。 由于研究同类人物,可以起到触类旁通的作用,所以近年来为同类人物共同作谱的情况也逐渐多了起来。[3]419
笔者认为,夏承焘这本《唐宋词人年谱》涉及的12人中,除了《南唐二主年谱》《二晏年谱》属于合谱,其他均不属于此范围,整本书是“合刊”性质。 笔者认为,编出版家合谱还是要把握谱主是否处于相同的环境,做同样的事业,彼此之间是否有紧密的联系。 中国现代出版史上,可以编写合谱的还是不乏其人,如章锡琛、章锡珊兄弟,汪孟邹、汪原放叔侄等人。 商务印书馆的创业元老鲍咸恩、鲍咸昌更是值得好好挖掘史料,认真编撰写一部《二鲍年谱》。 鲍咸恩(1861—1910)、鲍咸昌(1864—1929),浙江鄞县人。 鲍氏兄弟二人均参与商务印书馆的创办,主要主持印刷事务,哥哥大鲍任所长,弟弟小鲍协助工作。 初期,他们积极从事铅印、石印等新方法的探索和实验,为提高印刷品质量做了很大贡献。 1910 年大鲍去世后,小鲍主持印刷所工作。 他精通业务,熟悉工艺,且长于管理。1920 年4 月,鲍咸昌担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兼印刷所所长。 在他担任总经理的十年间,商务印书馆各项事业取得了长足进步。 像这样担任商务印书馆“一把手”十年之久、为商务印刷文化事业贡献了毕生心血和智慧的人,至今还没有一本传记、一本年谱。 为鲍家兄弟合编一本年谱理当提上议事日程。
当然,年谱合刻本的价值也是不容否定的。 把谱主事迹相近或相似的几种单谱合在一起刊行,既可保持各自的独立性,又便于互相参看,互相比较,这样一定给人更多新的启发。
三
编撰出版家年谱除了撰写者、编制体例,还有以下三方面工作或关系值得高度重视。
一是需要做到史料性和研究性结合。
肇始于宋代的年谱,到清代蔚为大观,以致形成编撰年谱之业的蒸蒸日上。 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清朝文字狱盛行的背景下,这种记录史料、不加评论的著作成书较易,又风险较小。 年谱的主要价值在于它保存史料的原始性、丰富性、可靠性和全面性。 而真正优秀的年谱,除了记载翔实,还须考订精审,后者则属于研究了。 严昌洪在《中国近代史史料学》中,谈及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中华书局,1979)时指出:
这部年谱长编属于研究型,录有许多有价值的史料,对章太炎生平事迹进行详细考订。如刘成禺《世载堂杂记》将章太炎1898 年在鄂所办报纸记为《楚学报》,汤志钧考订后确定为《正学报》。 该书每年先叙当年国内大事,提供背景材料,帮助理解章氏活动。 一、五两卷则结合各年事迹,穿插说明。 后面附录有当年著作目录,称为“著作系年”。 本书选用资料,凡文稿、函电、演说辞等未发表而较重要的全录或多录;刊入早期报刊、目录鲜见的多录或酌录;辑入《章氏丛书》的酌录或仅存目录。 本书对于研究章太炎的生平和著作思想,了解中国近代史,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9]
章太炎既是革命家、思想家、学问家,也是编辑出版家,上面讲到的对他办报史实的考订可列入出版史研究范畴。 我们编撰出版家年谱时汤志钧的《章太炎年谱长编》很值得学习借鉴。 史料汇纂与史实考订结合,方可使出版家年谱更好地呈现对出版家理解认识的深度和准确程度。 张杰在为《张元济年谱长编》作序言时指出该书“在资料内容的深度和广度上有了进一步拓展”。 首先是加入了许多过去没有载入的新史料;其次是经过考订,厘清了一些史实(如张元济险遭暗杀的具体时间)等[10]。 大象出版社策划出版成套的中国出版家年谱丛书,无论是年谱的初编,还是已有年谱的修订完善,都需注重史料性与研究性的结合。
二是处理好实事求是与为尊者讳的关系。
写人物传记、编人物年谱,实事求是当是基本要求。 但在实际工作中,或因主观因素(如亲情、友情所限的“为尊者讳”和“润笔费”等物质利益考量),或因客观情势(如意识形态需要),不能客观公正书写、评价谱主的情况,古往今来并不少见。 张宪文在谈到年谱的局限性时说:
中国历史上,不少年谱是由谱主友人、幕客、门生、子女、亲属所撰;也有谱主手订的,或由谱主口述,别人记录整理的;当然,也有后人补撰的。 故年谱常为谱主辩护,甚至隐恶扬善。后人撰写的年谱,对谱主也常有偏爱。 这就造成了年谱编写上的严重缺陷。[11]
来新夏、徐建华《中国的年谱与家谱》也曾谈及年谱编撰的“虚美”和“偏爱”问题,并举例说:“其中最能作为典型例证的莫若《是仲明先生年谱》。 谱主是仲明名镜,康熙至乾隆间人。 其门人张敬立据是镜日记编谱,叙谱主修身、讲学、论道诸事。 如仅从年谱记事看,则谱主一生俨然为一‘醇儒’,但考之其他著作,则此人甚不齿于时人。”[6]46-47从作者所举其他人论述看,这个是镜实际是一个人品低劣、丑行甚多者,大儒戴震甚至拒绝与他讨论学问,并致书讥讽。
这类“缺陷”在出版家研究、出版人传记和年谱撰写中也往往存在。 知人论世,“知人”既包括思想、工作、学术,也包括婚姻家庭、情感生活、日常交往等。如作为编辑出版家的茅盾、舒新城早年都曾有特殊的、在当时颇有影响的“情感故事”(称为“事故”也不为过)。 他们本人后来写回忆录有坦率承认的(舒新城),也有刻意回避、只字不提的(茅盾)。 年谱里如何书写就是值得考虑的。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即便如张元济,是不是没有缺点,要不要写他的不足,也需要认真对待。 过去谈到张元济、高凤池的矛盾冲突,往往一味扬张抑高,而历史事实可能复杂得多,很难简单分出你对我错。 至于张元济与王云五的关系,因涉及政治原因,过于强调二人的不同与对立,而忽略或者有意遮蔽二者的互信与合作。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王云五作为出版家都不为大陆一般人所认可。 改革开放后,这种局面有了很大改观。 另外如章锡琛,现在充分彰显了他出版家的价值、地位和历史作用,但编写年谱可否对其做人做事的不足或缺点加以探索呢? 记得鲁迅说他有绍兴师爷的精明,大概不是表扬。 开明书店后期那么多人联合署名“驱章”,酿成事件,也是需要返回历史“现场”,深究其中缘由的。 诸如此类的人与事,笔者相信在编撰出版家年谱中都可能遇到。
三是注重日记与书信的作用。
对于年谱编撰来说,日记、书信是极为重要的基础史料和重要支撑。 一般来说,日记作为个人的私下记述,往往每日随手记录所见所闻所感,既是自我交流的形式,又便于日后的回忆,大多能够呈现作者的内心活动甚至种种隐私,有的还会透露一些外界难以知晓的历史真相。 当然,日记也有作假的,有专门为日后出版而写作的,其可信性就会大打折扣。 出版人的日记最近这些年受到重视,已经整理或影印出版的有若干种,涉及张元济、舒新城、高凤池、叶圣陶、王伯祥、郑振铎、蒋维乔、宋云彬、史久芸等。 这些为出版家年谱编撰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基础性史料,也为已经编写出版的一些出版家评传提供了方便。 但编辑出版家日记的发掘、整理、刊行,仍需要进一步加强。 相比而言,出版家书信的搜集、编辑整理和出版更为缺乏。 一般来说,不是人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书信应该是人人都要写的。 张元济的书信对于其年谱长编来说,作用自不待言。 笔者和曾建辉撰写《中国出版家·周振甫》时,也利用了部分他的书信(冀勤编过一本她与周老的来往书信集),还参考了叶圣陶、叶至善父子的干校通信集。 但总体看,书信撰写者大多自己未留底稿,散在其他人(或某些人的后人)手中,不少已经丢失或毁掉了,搜集整理殊为不易,像欧阳文彬、范用那样生前编有《书简情》《存牍辑览》的不多;像戴文葆、范泉等那样,身后后人或其他人帮忙搜集编选书信集的也还不太多见。 笔者认为,有计划地、成系列地编撰好出版家年谱,书信的搜集整理是十分必要的紧迫工作,我们还可在编写出版其年谱的同时,推出相应的书信集作为副产品。
以“述而不作”为特色的年谱作为一种传统的学术形式、研究范式,实乃史家之长术,充分彰显了“史”之品格。 梁启超著《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专列一章谈“年谱及其做法”,涉及的一些问题我们尚未联系出版家年谱编撰展开全面深入的讨论[8]83-100。 在中国出版史领域,加强出版家年谱的编撰、刊行及其研究十分重要,前景广阔。 从年谱入手,勾稽史料,详加考证,本身就是一种出版史研究的重要成果,又为进一步拓展和深化整个出版史的研究提供了基础性条件。突破当下出版史研究的瓶颈,配合大型评传丛书的推进,再从年谱入手不失为一条重要而可行的渠道,尤其是整合各方学术力量集束似推出出版家年谱,无疑更有助于重构现代出版历史,丰富出版文化内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