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2024-05-06陈曦静
陈曦静
直升机孤零零挂在半空,一动不动。
吹唢呐的吹唢呐,鼓腮摇身子。抬棺材的戴着面具,穿着鲜艳的戏服,手舞足蹈。棺材边两个披麻戴孝的小孩,手挽着气球。哭丧婆前俯后仰,哈哈大笑。他呢?他找不到自己。浓雾笼罩,又似渐渐飘散。寂然。大地震动。一阵腹腔发出的撕裂声拨开浓雾,母亲微笑着从棺中坐起:傻瓜!骗你的啦!唢呐声、气球爆破声、笑声……俱在祝贺一出戏的成功,主角是他。
他趴在后楼梯粗糙的水泥护栏上,支起头,吞吐着烟雾,仰头吐出的一圈烟,在蓝天下瞬即消隐。
鮮花、袍子、洋娃娃;女生淡扫蛾眉,浅笑嫣然;男生西装笔挺,人模狗样。拍照、拍照、拍照,流动的人、上扬的嘴角、僵硬的布景。食物、欢笑、惊喜的小尖叫。应和的是消防车的“咿——呜——咿——呜——”声,是附近居民被困电梯,还是某宿舍又有人在微波炉“叮”鸡蛋惹的祸?直升机顿了一下,掉头走了。山头起火了。
舌尖刺刺的,又“被鬼压”了。脚底凉飕飕的,全身动弹不了,人声、乐声萦回不去。他用意念顶了下舌头,只要把舌尖塞到门牙缝中,出了血,身体就被释放,屡试不爽。皮破了,淡淡的腥。他转动脖子。窗外是斜坡,长年不见阳光,盛夏也阴森着脸,大抵如此,每年舍友都申请调走。大学四年,他都独处,习惯了。他翻身坐起,搓把脸,抓几下头发。烟草往腋下一夹,皱着脸推开后楼梯的门。
八岁那年,父母把他塞上飞往非洲大草原的飞机,让他体验生活、开阔视野,培养他独立自主。自此,他每年到一个新地方参加夏令营、游学团。再后来,他背起行囊,闯荡江湖。从一个火车站到另一个火车站,一个机场到另一个机场,一家客栈到另一家客栈;跟萍水相逢的人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交换社交媒体账号,结伴游玩历险……然后,没有然后了。他什么语言都会讲一两句,什么话题都能参与,无疑,他是“国际化”的。望着看不出时间的天色,他哧哧笑起来。寒冷而干燥,适合抽一口。
“突突突”来,“突突突”去,他吐着烟雾为它配音。来去之间,心不甘情不愿地掷下一颗水弹。水花在空中爆破飘洒时,他就圆起唇,“啵”一声,像亲吻,又像射击,徒劳无功。不见山火,也没有烟。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摇摇头。暮色晕黑山头,隐约有烧烤味。警笛、救护车加入消防的“咿——呜——”行列,此起彼伏,盘桓呼啸。
甚少人知山着火,更别提担心山火蔓延。拍照的仍旧拍照,睡觉的仍旧睡觉。保洁阿姨换好衣服下班了,保安提着便当换了更次。直升机不知跑了几个来回。在哪里装的水?如何装的水?他不知道,也没深究。没必要,在这个城市生活,没什么要担心的。消防车红色的光划破暮色,救护车刺耳的声音疾驶而去。人群聚拢探头窥探,继而散开,继续拍照。警察拉了封锁线。一群黑衣人裹挟着暮色聚拢,时而窃窃私语,偶尔爆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住宿生回来。住宿生出去。跟往常没两样。他深吸一口气,咳了起来。“咿——呜——咿——呜——”声穿透人心,尖叫不息。寂静的山迎送万物来去。
很多年以后,他躺在空荡荡的房间,依旧定期“被鬼压”,看阳光挪移,暮色袭窗,总无缘无故想起那场山火。其他人谈起大学时种种趣事,如半夜跳进游泳池、翻围栏买消夜、打通宵麻将、在某个天台或角落或喝酒或观星、骑自行车俯冲八十度斜坡……他想起的是那个山头,被烧得光秃秃如同结了痂的伤疤,很快又若无其事绿起来的那片山头,以及直升机投下的,一颗又一颗的水弹。
还有,纵身一跃的黑影,如鸟飞过。
不过,他不确定。也许,那只是他的幻觉,或梦魇。
选自《香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