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刀布
2024-05-06李海燕
李海燕
日西照。
她坐在一片斜斜的光影里,看着树上那只鸟。那是一棵梧桐树。春风把树枝摇得乱颤,似乎要把那只鸟赶走。但无论风怎么刮,那只鸟都不曾动过。它或站或卧,像一个孤单的音符,在动荡的风中弹唱着自己的孤寂。
它落单了吗,还是在践行某个约定?她这样想着,鸟突然慌慌张张地飞走了。她正疑惑,一只五彩缤纷的大鸟模样的风筝,从胡同里飘了出来,夸张地在空中飘摇。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扯着风筝线,跟着风筝走,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跟着孩子走。孩子似乎想奔跑起来,脚步却像受了限制而不畅快的样子,原来一根防走失带连着阿姨和孩子的手腕。
她知道这个孩子不是那个孩子,尽管他们年龄一般大。但如果那个孩子的家长也如这个孩子的家长这样负责任,那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前几天,那个孩子被他妈妈领着,敲响了她的门。隔着那扇门,孩子妈妈说,孩子正在发高烧,但一定要来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她听见那孩子沙哑着声音,连着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她到底没打开那扇门,她不想见也不愿意面对那个孩子。再怎么着,他也回不来了。
那天,孩子的妈妈跪在那儿,久久地不肯起来,说:“恩公,我会让我儿子一辈子记住您的大恩大德,让他给您爱人做干儿子,一定让他像孝顺我一样孝顺干妈。”
有人指责那孩子的妈妈:“你这个妈妈太不负责任了,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自己出来放风筝?”有目击者描述他救那个孩子的情形,一个孩子追着风筝跑,跑到马路中央。一辆疾驶而来的车,瞬间就到了孩子跟前。正巧他下班路过,跳下电瓶车,飞奔过去……
她也想问问那孩子的妈妈:“你凭什么用他三十二岁的生命为你的失责买单?”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巨大的忧伤把她压得失语了。
那片光影消失了,暮霭沉沉,窗外混沌起来,这是以往他俩下班回到家做晚饭的时间。她站了一天,很累。他骑了一天电瓶车,也很累。
“谁做饭?”“石头剪刀布啊。”“谁洗碗?”“石头剪刀布啊。”“谁倒垃圾?”“石头剪刀布啊。”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主张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这些原来一直由她操持的家务事。他俩像两个顽皮的孩子,石头剪刀布,让他们鞍马劳顿的日子,充满了乐趣。
只是,输的往往是他,在她得意的笑声里,他一边说自己运气差,一边愿赌服输地或做饭,或洗碗,或倒垃圾。其实,她知道,他是心疼她站了一天,他说自己骑车满大街兜风,就像看风景一样。
一股香味从窗子里挤进来。“今天谁做饭?”她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然后,她怔住了,低头,眼前只有自己的两只手,再也没有了那双长着茧子的大手。滚烫的热泪咬住她的眼眶,生疼。
她和他的家乡,是一个遥远的长满了山的地方,婚后不久他俩就来到这里,她在批发市场给人看摊,他是快递小哥,十年打拼出了这套房的首付。他俩计划明年要孩子。她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说:“女孩啊,软软糯糯的,还会疼人。”转口又说,“男孩也好啊,强强壮壮的,能干体力活。”她怪他圆滑,他说只要是她生的,无论男孩女孩,他都喜欢,只盼孩子快点来。
想到這儿,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其实这里面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那天,她做了四菜一汤,等他回来,跟他一起庆祝这个意外之喜。一直等到天黑,才知道他为了救那个追风筝的孩子,永远也不能做自己孩子的爸爸了。
那只鸟又飞了回来,依然落在原来的树枝上。它一定是在践行一个约定。那是怎样的一个约定,让它如此痴心地等候呢?
暮色渐浓,小区里的路灯昏暗朦胧,那棵梧桐树也跟着昏暗起来,她看不到那只鸟了。这时,母亲打来电话,只说了一句“闺女,回家来吧”,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她拿着电话无声地流着眼泪。后来,哥哥说话了:“妹,回来吧,帮哥打理农家院,还有妈和爸的采摘园也需要人手。”
去年,母亲就说过让他俩回去的话,现在家里那边搞开发,哥哥开了一家农家院,父母原来的果园变成了采摘园,说家里缺人手。她任性地说:“我打拼了十年刚住上楼房,等我把楼房住够了,再考虑回去。”
她翻开手机相册,点开他的照片。他笑盈盈地看着她。“妈和哥让咱们回去,你同意吗?”他还是笑。“什么意思呀?”他还是笑。“那咱俩石头剪刀布吧。”
她伸出两只手:“男左女右,左手是你了。”然后把两只手背到背后,嘴里轻轻地喊着“石头剪刀布”,两只手从背后伸到前面,都是布。再来都是剪刀。再来都是石头。无数个回合下来,左手右手出奇的一致。
月亮出来了,白月光落在树上,那只鸟不见了。她正有些惆怅,却看见一簇嫩黄的小叶芽,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冒了出来,黄灿灿的,充满了生机。
她给哥哥的微信留言:“哥,你来接我吧。”
临走前,她决定去看看那个孩子,她不想让那颗幼小的心灵,因为这件事而留下阴影。然后,从那个孩子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选自《中国铁路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