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

闲敲棋子

《宋史》有云，开庆元年（1259年）六月，南平来报战功。此段史书乃元人编纂，自然对己方兵败讳莫如深，其中谍战故事更是鲜有人知。

宝祐六年（1258年），宋将茆世雄从播州调任龙崖知军，掌管南平军。龙崖城扼川黔咽喉，三面悬崖，只一径可上，易守难攻。那夜，茆知军手按长剑，抬头仰望，满天星光。丛林间，萤火虫流星般划过。六月流动的风里，到处氤氲着紧张气息。

他盼这一天已很久了。

那一刻，蒙古大军正黑压压地从山下摸上来，他们将刀剑长矛裹上黑布，生怕月光照到露了行踪，就连长筒马靴也全换成了布鞋，一切都悄无声息了。

大军一旦攻破龙崖防线，就会长驱直入，西南大好河山便将易手，失去屏障的大宋王朝将陷入危难之中。

领兵来犯的是蒙军先锋也速答儿，诡计多端。他一路奔袭，来势汹汹，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杀到龙崖城外。可他没料到碰到了硬茬茆世雄。

到任伊始，茆知军就亲率南平军民，挽着裤脚、赤着胳膊，深挖壕沟，广筑城墙，多凿水井，巧布营房，铺设道路，修缮城门，开挖地道，加固炮台，为迎击蒙军做好了充分准备。

这一切在副将凌子风看来，有点小题大做了。大庭广众之下，他质疑道：“龙崖城本就固若金汤，根本没必要这么耗时费力。”

这要放在平时，茆知军也许会和颜悦色，可偏偏前夜龙崖城发生了投毒事件。

彼时，茆知军正和众将领在议事厅研讨军情，忽有人来报：数十军士用餐后呕吐不止，随营军医诊断为中毒。

毒从何来？显然有人投毒。

整个龙崖城有井十口，每口井都有士兵轮流值守。到底哪口水井出现值守漏洞，让投毒者有机可乘？无从知晓，投毒事件成了一桩悬案。

茆知军率众将查看，却见昏暗的房间里，士兵个个面色蜡黄，萎靡不振，全无当初生龙活虎的模样。

凌子风忧心忡忡：“水井会不会都被投毒？”

他建议大军撤到山下，那里有靠得住的水源。

茆知军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他。

因为投毒案未破，茆知军接连两天脸色铁青，没人敢和他说话。

这次，凌子风当面质疑茆知军，大家心下都认为太不合时宜。果然，茆知军狠狠瞪了凌子风一眼，正欲发作，那凌子风又说话了：“我夜观天象，近期不宜交战，战必大败。”

茆知军怒不可遏：“你凌子风也敢动摇军心！”

谁也没想到，凌子风居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梗着脖子，扬长而去。

“简直是胆小鬼！”有将领嘀咕。

“唉！我看他是胆大包天，急着要降呢！”有将领怒道。

茆知军长长叹了口气。

是夜，一人披着黑氅，蹑手蹑脚敲开了凌子风的大门。过了半个时辰，一只鸽子扑棱棱振着翅膀，向着蒙军军营的方向飞去。

又两天过去了，凌子风托病再没参加军营议事。

茆知军也不去理他。

茆知军需要等待，等待瓮中捉鳖。

这个夜晚真是静极了，只有星星在天上闪烁，似乎连虫子都预感到大战即将来临，屏住了呼吸，潜伏在灌木丛中、土壤下、枝叶间。

茆知军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他知道，此刻凌子风正在龙崖城正门。

蒙军将士猫着腰，俯下身体，悄然前行，了无声息。善于骑射的他们不善登山，虽是初夏，却一个个汗湿衣襟。

这一次，也速答儿志在必得，飞鸽送来的谍报中不仅有南平军防线部署，还有成功策反副将凌子风的好消息。

他又想到了茆世雄，心一阵狂跳，心想：看来这一世英雄将在自己的月牙刀下画上句号。对，最好生擒了他，得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也速答儿没想到，他的想法居然会和茆世雄不谋而合。

凌子风紧握长剑，沉默不语。他的身边，正是也速答儿的内应。内应想到即将完成重大使命，前途一片光明，暗自高兴。

凌子风是在三天前的夜晚投降的。那晚，几杯酒下肚，凌子风愤愤不平：“我忍茆世雄很久了。本来我执掌军权，可偏偏又调来了他。”

内应眨巴着眼睛，试探道：“凌将军不想取而代之？”

“难啊！”凌子风叹气。

“我有一法，保将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内应拍着自己的胸脯承诺。

内应做梦都没有想到，凌子风的心理防线居然被他成功攻破。

按照飞鸽传书的约定，凌子风守着龙崖城正门，只待蒙军一到，便敞开大门迎接。

蒙军越来越近了。

很快，山坡上传来三声鸟叫，那是约好的暗号。

内应伸长脖子，手掩到口上，正欲回应。剑光闪起，他的头颅滚落尘埃，那嘴巴大张着，一声鸟鸣化为咕噜一声便偃旗息鼓了。那脑袋上的脸，惊愕万分。随着脑袋落地，内应眼睛的余光瞟见凌子风边拭去剑上鲜血，边让手下发送反攻消息。内应轰然倒地的身体挺了挺，像是心有不甘，想用手抹去脸上的冷汗，又像意识到身首分离，最终放弃想法，不再动弹。

一声镝鸣，划破夜空。

刹那间，喊杀声、枪炮声一片，滾石滚木兜头砸下，蒙军顿时乱了阵脚，哭爹叫娘，只恨少生了两条腿，哪还有一点斗志。也速答儿吓得满身大汗淋漓，他的叫骂声、训斥声淹没于鼓炮齐鸣中。

南平军乘胜追击，蒙军尸横山野，血流深壑。也速答儿在亲兵的拼死守护下仓皇逃命，所带兵马死的死，降的降，折了七成。

这大约是宋朝历史上最成功的谍战了。当初，有兵禀报龙崖城营里常有飞鸽出现，茆知军心里起了疑，与凌子风一番谋划，设局以待。凌子风公开顶撞茆知军，消极厌战，托病不出，佯降……凡此种种，都是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至于投毒事件，不过是虚招，士兵脸色蜡黄乃是涂了药物，夜晚房屋昏暗，哪里看得清。

据《宋史》记载，也速答儿战败让纽璘暴跳如雷，不久他率兵亲征，同样一败涂地。

选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