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2024-05-06王溱
王溱
虫鸣声骤起,一轮圆月滚向枝头,压得枝条轻晃,叶声沙沙,一只麻雀探出头,嗖一声没了踪影……恍惚中,他又看到了妻。
妻就站在梢头,左手弓成波浪状高举过头顶,右手提起嵌满星光的薄纱裙裾,像一只蠢蠢欲动的孔雀,迎着夜的节奏绽放尾翼。
月光安详地披在妻的身上,不一会儿又溜进他眼睛里,他抬起衣襟擦拭,再一看,妻不见了,月亮也掉落枝头。
他恼怒地把手中的雕刻刀摔到地上,杂草丛生的头发下,一张脸庞比月色还要苍白。
在他面前摆着的,是一块半人高的椴木,木质松软,偏偏刻不出妻柔美似水的舞姿。他闭上眼,不忍看这死物。
徒弟小心翼翼地问,老师,不雕了吗?
不雕了,收吧。他说。
可我们才刚开始。徒弟不解地问,您不是说十五的时候对着满月会更有灵感吗?
我说收了!他忽然咆哮,听不懂吗?
徒弟不敢再多言,赶紧收拾起工具来。云刀、平刀、斜刀、蝴蝶凿……大大小小的雕刻刀数十把,加上敲锤、斧头、锯子啥的,裝了好几箱。徒弟边收拾边嘀咕,下个月就要展出了,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着急呢?要是师母还在世就好了。
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他从箱子里掏出一把平刀,就着月色磨起刀来。霍霍的磨刀声盖过风声,盖过虫鸣,漆黑的世界一片混沌,仿佛在等待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来切开这片混沌。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叫醒了徒弟,说,走,上山找木料去。
徒弟揉着眼睛一万个不乐意,他指着院子里堆满的木头说,这附近看得上眼的,都被咱砍回来了啊。
都是些俗货,他说,咱继续往深山里找。
徒弟无奈,只好匆匆洗漱了,背上行囊。先是走一条他们走惯了的碎石路,时不时可以见到大大小小被拦腰砍断的树桩,分不清是附近伐木工的杰作,还是他们之前的杰作。渐渐地,头顶越发荫凉起来,登山鞋踩在厚厚的枯叶上,窸窸窣窣,惊起不知名的跳虫。再往前走,两旁的树木变得陌生而又充满诱惑,他开始贪婪地观察每一棵树。从缝隙透过来的圆形阳光铺在地上,星星点点,朦朦胧胧,像覆盖着妻的舞衣,他沿着舞衣一路寻去,忽然一棵树撞入眼帘,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棵身姿婀娜的枯树,腰身翻转出并不多见的弧度,分布着点点树洞,两根分开的树杈像极了纤长而柔软的双手,乍一看,跟妻的舞姿一模一样。
就是它!就是它!他细细抚摸着树皮,喃喃自语,完美!完美啊!
徒弟也高兴,把手里的烟一扔,扬起斧子问,砍回去?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地上的烟头已点燃了枯叶,噼啪燃烧起来。两人吓了一跳,赶紧用鞋踩,不料火苗反而蹿高至膝盖,迅速蔓延开,眼看就要烧向那棵枯树。
啊!我的树!我的树!他急急往枯树上扑,忽然,从枯树洞里蹿出一条粗壮的大蛇,长长的尾巴左右甩动,枯树边的枯叶都向外飞去,火也随之蹿向另一边。他看得目瞪口呆,隐约听徒弟喊,快把枯叶扫开!阻断火!他折下一杈树枝,左右扫开枯叶,然后掏出随身的水壶浇湿了树枝,冲上去扑打。火是滚烫的,烟是呛鼻的,噼噼啪啪的响声从耳朵钻进脑袋,他机械地挥动着手,挥动着手……
火终于灭了。
两人谁也不记得火是什么时候灭的。
他筋疲力尽靠在枯树上,成群结队的黑色蚂蚁在他眼皮底下忙碌着,搬运同伴的尸体,搬运树叶,搬运沙粒,这个洞进,那个洞出,他不由想起了电视里救灾的场面。
啊!那条蛇!
蛇就盘在枯树凸起的根上,像个雕塑,听见喊声忽然动起来,缓缓爬向树洞,它全身沾满黑灰,被它盘住的树根只有最远的一点根变黑了,其余毫发无损。
一缕晚霞映照过来,他抬头看,妻的舞姿不仅优美依旧,还多了一份神圣。他挣扎着起身,捡起蛇洞口一节拇指大小的枯枝,对着蛇洞深深鞠了一躬。
一个月后,那节枯枝变成了一个迷你木雕出现在展厅——一条缠绕着树的蛇,他给它取名“守护”。
之后,他几乎住进了森林里。每天他都会去那棵枯树边上坐着,一边跟枯树上的“妻”说着家常,一边用捡来的枯枝进行雕刻。他的几大箱工具都尘封了,只随身带几把自制的小刻刀。闲暇时他还会种种树,栽栽花,枯树边一片生机盎然。他的微雕作品惟妙惟肖,犹如活物,多年后,他成了享誉海内外的微型木雕大师。
故事至此结束。
我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告诉学生为什么不砍树而要去捡枯枝。我说,不管多小的木材,根据木纹走向、凹凸分布,都可以找到最适合它的造型,那也是生命最应该存在的模样。我甚至还拿出一个微型木雕,说,你们看,这就是那位大师雕的,是不是很震撼?
不过学生们通常都不太买账,他们会低声嘀咕,还不是为了省木料钱,抠门。
我不反驳,反驳有什么用呢?即便告诉他们我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徒弟也无济于事,他们毕竟还太年轻了。
选自《山西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