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麻点
2024-05-06李爱娟
李爱娟
他生活的这座城市,在那场人事大地震后,所有事物都有了变化,尤其是人脸。
办公室里,熟悉的面孔在变形。同一个人,每天他看到的是跟昨天不同的脸,不是耳朵拉长了就是嘴巴歪了,又或是眼睛斜了,如此種种。
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看到的也是一张张变形的脸。有的脸显得特长,有的嘴巴占了一大半,有的半边脸歪斜,有的眼睛如铜铃。所有人都那么陌生。
他摸摸自己的脸,似乎也出现了些许凹凸。难道我的脸也变了,我还能认出自己吗?他心急地寻找镜子。
来到镜子前,他睁大双眼,终于见到了全然熟悉的事物——他自己。单眼皮,大眼睛,有点黑的皮肤,国字脸,一切正常。特别是那些白麻点,细数,二十个。他的心跳平稳下来,安然地舒了口气。
无论是在工作间隙,还是在路上,又或在家,他都找机会到镜前观察自己一番。不久,他对镜中人的每一处了如指掌,尤其是左脸的白麻点数量。
这天,他又细数那白麻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数了三次。每次的数字不同,与一直以来的二十个点也不一致。
他再细看,天哪,发现身后出现了其他人的身影。是他们干扰了自己的心,还是抠去了些许白麻点?他又数了三次,十七个,数量越来越少。看来这镜子已不可靠。
得换个镜子。他跑到隔壁,见到镜中人的皮肤白了,再看,有点惨白。他捶了一下镜子,顾不上数数,猛逃到门外。
回到办公室,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喘着粗气。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霍地跳了起来,脸越发惨白,呼吸也愈加急促。
他请假回家。站在镜前,呼吸稍平稳。白麻点的数量还是不对。他摸着自己的脸,手不住地抖。
他从屋里转到客厅,转到走廊,转到阳台。
阳台上堆积着各种形状的玻璃,他眼睛一亮。他拉出这些球体、柱体和多边体玻璃,不断地拼凑,组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空间。
他又把这些玻璃不断重组,直到它们的排列方式可以隔绝外面所有物品的影像,只反射出他本人的面孔,并能清晰见到那些白麻点。他站在这些玻璃体前,不同的玻璃朝他反射出无数个不同的形象,或扩大或缩小或倾斜或扭曲,他朝每个形象招招手。他对这些形象感到新鲜,却不觉得陌生,更没有恐惧感。
他每天与这些形象相对,与白麻点相随。他的心跳格外正常,他的内心出奇的平静。这个玻璃空间,伴他度过了无数个春秋。
有一天,他再次走进玻璃空间,举起手跟里面的人打招呼。忽然他看到好多个影像互相重叠着向他做出回应。哪个是自己呢?他左看右看,怎么也分不清,数数白麻点吧。唉,白麻点的数量是二十二个,再数,还是二十二个。有其他人的影像闯入玻璃空间?“不会,不会。”他自语着摇头否定。那么,全都是自己吗?多出的两个白麻点,是镜像发生了变形,还是重叠了别人的脸?
久违的恐惧感袭向他的胸膛。他疾步退出这个空间,并砸碎了所有玻璃。
他决定不再寻找躲避的场所。跟其他人一样,他在玻璃空间外的地面上小心地行走。走着走着,他看见那光洁的地面上布满了一面面小镜子,它们不断地延展、扩张,滋生出更多单调如一的小镜子。
他停下,观察,在地面上行走的人们,每人都有一个独特的倒影,但没有一个是熟悉的。他举起手,向地面中的倒影打招呼,他看见无数个影像互相重叠着向他做出同样的回应。出于礼节,他向每个倒影招手。他的手臂渐渐变得僵硬,无法再一一招呼。他信步走向一个湖边。
水中的倒影,如此熟悉,他细数白麻点,二十个。这数据如此亲切,他仿佛找到了家,他跟湖中人招招手,影像也跟他招手。这才是他想要的镜子,他慢慢地往水里走了进去。
当人们把他打捞上来时,他的身体已僵直。他的脸上保持着僵化的笑容。
“他是迷路了吗?”
“怎么会走进这里?”
“可不是嘛,为何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要不是想寻点野生鲫鱼,我们也不会来此。”
人们纷纷议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脸上的笑怎么那么僵化、那么沉重?”
无人回答,只有掠过水面的风呼呼作响。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