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树
2024-05-06张建春
张建春
七老八十的老三哥,夏秋季节喜欢捧一壶细茶,坐在门前的芭蕉树下,小口品啜,看一只只蚂蚁不急不缓地上树。
芭蕉有年头了,高大,肥硕的叶摆动浓浓的影子,叶透绿,连摆动的影子也映成了草绿色。三哥捧着的壶是瓷性的,白瓷上绣株绿梅,叶绿、花绿,和芭蕉的绿对应。三哥有一溜儿的壶,是儿孙送的,三哥独独喜欢绿梅壶,就喜欢捧着绿梅壶啜上一口,望一眼芭蕉树上的绿,就一缕绿着的空气,当烧酒喝了。
三哥壶里的茶长年累月是绿的,绿茶清丝亮杆,喝进肚里爽朗。
一壶、一椅、一芭蕉,外加七老八十的人,如画,俗世大致如此。
三哥下不动地了,老了,老了。但三哥门前有芭蕉,芭蕉有绿荫,三哥知足。三哥不知“雨打芭蕉”的况味,可懂芭蕉的绿是实实在在的。
芭蕉的叶子手臂般伸出,旮旯里似乎藏着许多秘密,三哥望着这些旮旯出神,有时童心泛起,就把绿梅壶塞进叶腋的旮旯里,之后大声喊人来帮着找壶。
找壶的人只能是老伴芝婶,芝婶听得见三哥的叫唤,听了三哥一辈子叫唤,芝婶对三哥的声音过敏。芝婶对三哥的恶作剧早有了解,一伸手就把壶从叶腋里拽了出来,却是小心翼翼地递给三哥。不小心不行,这壶是三哥的宝贝。
芝婶明白,三哥是把绿梅壶当成了芭蕉的果子,芭蕉的果实是从叶腋里长出的吗?三哥有滋有味地喝茶,是在品尝芭蕉的果实?
三哥喝的是小壶细茶,三哥有福呢,谁说不是?七老八十,还有棵大树乘凉,多好。三哥捧起芝婶找回的小壶,尽心地喝了口,竟有香蕉的味道,三哥笑眯眯地摇头。芭蕉和香蕉是一个味道吗?
三哥让芝婶喝上一口,芝婶不理,抬头望着摇曳的芭蕉,心头酸了又酸。
芭蕉树是三哥栽的,是三哥当作能结香蕉的树栽的。栽下时仅小手指头粗,还是三哥从城里悄悄摳回的苗,说是悄悄抠的,和偷没两样,没和人打招呼,没经人同意,擅自地抠,不是偷是什么?
芭蕉树好活棵,在三哥家的门前绿绿地挺起来,比椿、榆、楝、槐长得要快要好,只是没料到,一到冬天就委顿了。后来三哥用了一招,一到冬天,三哥就用草裹了芭蕉树,芭蕉度过冬天,春夏秋格外精神。
三哥种芭蕉树,指望的是结下香蕉。
芭蕉年年开花,拳头大心形的花,三哥闻到过香味,看到过手指头大的“小香蕉”围着心形的花打坐,可就没见过果成过。谎花呢?
三哥的期盼一次次破灭,心中愤愤,却说不出口,树是自己栽的嘛。
事后,三哥立刻和芭蕉树和解:不怪,不怪的,芭蕉树小,大了,懂事了,就说实诚的话,就不开谎花了。
芭蕉树还小?三哥屈指一算,栽下芭蕉树时,三哥还没结婚。如今孙子都上小学了,孙子都会写《我家芭蕉树》的文章了,何况芭蕉树也开枝散叶,周边许多芭蕉树是它的子孙呢。
孙子也喜欢在芭蕉树下玩,和爷爷玩捉迷藏,孙子不藏自己不藏壶,藏香蕉,将香蕉塞在芭蕉的枝叶间,说是芭蕉树结下的果子。
孙子藏得不深,三哥转眼就找着了。找着了孙子奖励爷爷,让爷爷吃香蕉。三哥颤抖着手将香蕉剥开,一口咬去半截,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三哥的六姑从省城回来,提回了一串香蕉,见孩子一人一根,三哥自然有。
三哥眼馋,拿了就咬。哇,好苦、好涩。转手扔了。
其他的孩子手慢,看六姑示意,剥了皮,白生生的肉又香又甜。
六姑含泪笑,说,这孩子,这孩子。
后来村子里流传起一句话:三哥知道香蕉好吃,但就是不知道剥皮。再后来这话又延伸——知道香蕉好吃,就是不知道从哪头剥皮。不带三哥的名字,但知道说的是三哥,不是好话。
也就从那时起,三哥立志要栽下一棵香蕉树,栽下一树的阴凉,让随后的人知道吃香蕉要剥皮,要从哪头剥皮。
孙子要爷爷说小时候的故事,三哥说了“香蕉好吃,三哥不知道剥皮”的事,孙子眨着眼哈哈笑,说,爷爷,现在知道剥皮了吧。
三哥不回答,捧起绿梅壶浅浅啜了一口,芭蕉树婀娜腰肢,抖落一地花香。三哥拉上孙子,说,我们去果园,那儿有真正的香蕉树。三哥的儿子建了果园,连绵的大棚,南果北果一片。
三哥心中说,还真有不知如何剥皮的果子呢。
芭蕉树今年会挂果的,果在三哥的心中结得牢牢的。
选自《小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