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2024-05-06丛棣
丛棣
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
如果真有人这么问,梁栋定会点头称是,且一脸诚恳。
每个人在学生时代都会遇见属于自己的好老师,那种“好”是唯一的、排他的。有时就是一种单纯的感受,就算能说出来,别人也很难理解。
韩老师就是梁栋心目中的好老师。直到现在梁栋仍想不通,韩老师怎么会是体育老师呢?他可以教语文,再不济,教音乐和美术也行啊。教体育的韩老师看上去弱不禁风,一脸稚气,分明就是个大孩子嘛。事实上,他比梁栋他们也大不了几岁,据说大学念了一半就不念了,也不知因為什么,来他们初中代课,但明显压不住课。他的体育课以游戏为主,动不动就把体育组的各种球全放出来,让大伙在操场上可劲撒欢。同学们玩着高兴,他在旁边看着高兴,就是校长和年级主任不高兴,时常会当着学生的面敲打他几句。他会挠挠头,龇牙一笑,牙齿很白。
值得一提的是,韩老师是城里人,住单身宿舍。梁栋去过他的宿舍,一溜瓦房把头那间,以前是仓库。墙上挂着一把木吉他,还贴着几张素描,画上的女子很好看,梁栋认出来了,是医务室的小赵老师。除了一张单人床和简易炉灶,房间里只剩下书了,堆得到处都是。梁栋过去就是为了看书、借书,都是些诗词歌赋、世界名著什么的。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韩老师眼睛一亮,像是梁栋身上有什么在闪光,被他及时捕捉到了。
梁栋其貌不扬,学习成绩中下,做数学题和背英语单词最让他头疼,语文还好,他学得挺起劲,就是语文老师年老昏聩,照本宣科,不光很少提问他,还常给他的作文判低分。他不服气,曾把作文本拿给韩老师看,问,你看是跑题了吗?韩老师沉吟片刻,一拍大腿,说,好!写得好啊!别管他给多少分,就这么写准没错!
一开始梁栋不相信,谁知韩老师点评起来头头是道,目光炯炯,不容置疑。时间一长,梁栋竟发觉两人很谈得来,他有事没事都爱过去坐坐,看看书,或是听韩老师弹琴唱歌。韩老师唱歌很好听,而且那些歌都是他自己写的。韩老师还会写诗,常饱含深情地读给梁栋听。有的地方能听懂,有的地方就朦朦胧胧的,直听得梁栋脸红耳热,隐隐觉得那是写给女生的。在韩老师的感召下,梁栋也迷恋上了这种逶逶迤迤的文体,长长短短写了不少,拿给韩老师看,就会收获他赞许的目光,还会一如既往地啧啧着,说,不错,真不错啊!也是从那时开始,梁栋暗自篡改了自己的理想,将来他要成为一名作家,不,是诗人……
后来,梁栋没能考上高中,也是偏科太厉害了。再后来,韩老师回城了,据说当初他就是奔着小赵老师过来的。小赵老师是在城里念的中学,两人曾是同学,念书时就好上了。小赵老师先考的卫校,他后来上了一所很像样的大学,但是没念完。两人的恋情最终大白于天下,还是被校长抓了现行的,是的,这所初中的校长也姓赵。所以,韩老师走的时候有些声名狼藉……
梁栋一直没走出去,如今人们都叫他“梁三”,还会在前面添个“杀猪的”。杀猪的梁三,小镇只此一号,一提都知道。长久以来,梁栋很配合人们给他的定位,一脸横肉,粗声大气,身上总是油渍麻花的。近年中学同学时常聚会,叫上班主任,还有那个已经很老很老的语文老师,梁栋也会晃着膀子到场。多是些衣锦还乡的同学,免不了要动情地回忆一下学生时代,说这个老师好,那个老师也好,就是没听见谁提起过韩老师,好像都集体失忆了一般,忘记了那个给大家代过一年半体育课的大孩子。
没人知道,梁栋始终跟韩老师有联系。逢年过节,梁栋会特意进城,带些上好的里脊肉过去。韩老师过得很不好,还住着小瓦房,不比原先的单身宿舍大多少。他没孩子,倒是有一个粗俗的老婆,面目凶恶,跟他说话从没好气。韩老师身体不济,像是提前步入了老年,一度给某大院打更。梁栋没再见过他弹琴唱歌,也没再听过他朗诵情诗,他面对梁栋时甚至已无话可说,偶尔龇牙一笑,牙齿很白。
又是一次同学会,开席没多久梁栋就喝多了,在一片笑语喧哗中,梁栋趴在酒桌上呜呜起来,很大声,给所有人都看蒙了。没人知道,几天前梁栋刚去看过韩老师,其时韩老师已是弥留之际,单薄如纸,嘴唇翕动,似有话要说。梁栋将耳朵贴近,听见韩老师在问他:写吗,现在还写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韩老师使劲皱皱面皮,说,那就好,那就好哇……
梁栋没有撒谎,他一直在写,偷偷地写,有时只能在心里默念给自己听。现在他要大声朗读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缓缓展平,颤声道,这是一首诗,是我写给韩老师的……
选自《鸭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