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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风物语

2024-05-04胡曙霞

雪莲 2024年3期
关键词:插花

【作者简介】 胡曙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悬在窗口的幸福》等八本,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散文集《每朵花都有自己开放的季节》入选2020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

点 茶

杭州半山,有一家极具特色的茶馆,由点茶非遗传承人“范范”经营。范范,一个古典的江南女子,着汉服,佩发簪,举手投足皆风雅。茶铺安静,茶香袭人,端坐茶席间的范范,行礼、熁盏、击拂,心无繁杂,神态怡然。

这样的一家茶馆,契合杭城人的审美,如同它的名——“半山茶叙”,耐人寻味。找一闲暇时光,亲临点茶现场,见证美的诞生,只觉时光穿越,宋风雅韵,迎面而来。

宋人喜茶,等同米盐,不可一日以无。茶文化,至宋朝成为“盛世之清尚”,其“点茶”,更是风靡一时。点茶需茶器:茶焙、茶笼、砧榷、茶铃、茶碾、茶罗,不一而足;点茶讲究技艺:炙茶、碾茶、罗茶、候汤、烟盏,精细复杂。

点茶的意趣在于一个“点”字,茶筅旋转,汤花泛起,动而有趣,静而有味。且看,茶香雾霭,白浪汹涌,忽而,鸣金收兵,寂静如禅。于一盏茶中,观潮涨潮落,看云卷云舒,身心愉悦,通透安宁。

说到点茶,不得不提史上最文艺的皇帝——宋徽宗,他是点茶文化的记录者、践行者、研究者,所著《大观茶论》对点茶的用具、用料和制作有着详细的介绍:例如碾,他说“以银为上,熟铁次之……凡碾为制,槽欲深而峻,纶欲锐而薄”。至于盏,他说“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焕发茶采色也”。

范范点茶,从容有度。只见她手擎银色汤瓶,一线细水,直入杯底,力紧而不散,有节而不滴沥。汤瓶乃点茶必备,南宋审安老人著《茶具图赞》,称其为“汤提点”,起着控制水温、注水力度、水流粗细等作用。

好的茶筅,才能点出细腻饱满的沫饽。茶筅由切割好的竹块制作而成,有片状的,也有圆形的。改良后的扁筅,在大瓯里搅动茶汤,云起雾涌,乳花翻飞,自成气势。范范点茶技艺高超,手筅合一,如琴音伴和,节奏铿然,煞是好看。

在茶盏里放入茶末二钱,注入少许水,加以搅动,使茶膏像融胶,这叫“调膏”。注入煎好的沸水,茶汤經高速击拂,汤色开朗,如珠宝堆积,此为“击拂”。茶有七汤,随着水的注入,茶筅的搅动,茶面如天空云团,变幻多端,忽而珠玑磊落、粟文蟹眼,忽而轻云渐生、茶色尽矣,直至第七汤,乳雾汹涌几近溢盏而起。此时,轻提茶筅,盏中茶汤,雪沫乳花,细腻轻盈。

如何判断一盏茶点得好不好?范范说,要通过“斗茶”来比试。

斗茶,需“验水痕”。如果茶末碾得细,击拂手法高明,茶汤就会“周回旋而不动”,“着盏无水痕”。斗茶,还需看茶色,纯白为上,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

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斗茶者需心到、手到、眼到,心神凝一,一丝不苟;观赏者则屏息静声,兴味盎然。一场斗茶,展现了精湛的茶艺,调膏、注水、击拂、收筅、作画,扣人心弦,妙趣横生。

《东京梦华录》也有斗茶的场景。赵娘子的茶百戏令围观者赞不绝口。茶百戏又称分茶、水丹青,是一种以研膏茶为原料,用清水使茶汤幻变图案的技艺。

“晴窗细乳戏分茶,雪沫浮花浮午盏”,在“半山茶叙”品一盏宋式点茶,云朵般的茶汤,甘甜润滑,恰如松风朗月。一盏茶的工夫,风行水上,眼明心静。

范范说,点茶的外层表现在美轮美奂的汤花,古朴典雅的茶器,专业繁复的技艺,内含理学思维,儒道思想,依时而为,天人合一。

作为宋代茶文化的集大成者——点茶,在宋朝经历极致的辉煌后,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只能从史书的只言片语中想象点茶传奇的风采。如今,宋式点茶,成为非遗文化,有一批茶文化的爱好者,习之、研之、传承之,令其发扬光大、源远流长。

静守一隅,点茶,卖茶,教茶,传茶……一个女子,专注茶,侍奉茶,研究茶,传播茶,在熙熙攘攘的红尘里,以一方茶席,悟四方事,修通透心,这样的范范仿佛“世外仙姝”。

插花与簪花

宋人爱花,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以花为美。《洛阳牡丹记》有载:“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窄罗衫子薄罗裙,牡丹半开擎肩头,娇俏的小娘子怀中抱花,笑着,招呼着,买花去,插花去。

西京牡丹天下闻,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梁栋柱拱,举目皆花。春天的洛阳城,以花为信,双耳鱼瓶青天水,国色天香牡丹开。简约的花器中,一春独占,如遇知音,似曾相识,或高洁,或灵动,或素朴,总有一处打动你。

宋人喜插花,随心而为,没有名贵的花器,竹篮亦可,竹筒也行,甚至家里寻常的碗碟也成,桃花、李花、苇花、狗尾巴花,信手拈来,巧妙搭配。插花如织布、绣花、烹煮,是宋时女子必修的功课。“多插瓶花供宴坐,为渠消受一春闲”,选取时令的花,在院子或门口,剪下一枝,供于案头。日子散散,生活慢慢。

妆镜前,一位豆蔻年华的女子,一盆洁白清逸的水仙,人花两相映,淡的更淡,雅的更雅;松柏下,智者论道,经函与瓶梅,思辨飞扬。谁说出家人不爱花?佛前清供,素菊青瓷,一尊者参禅打坐,心静无邪。

见过一个宋韵插花的视频,梅枝二三,水横清浅,清疏有味。这便是插花的技艺了,花材、颜色、结构、容器及意境,匠心考量,方显意念。意念,插花者的心魂,将一个人的审美、情致、意趣、节操、修养,融入作品,“清”为精神,“疏”为格调,“自由纯美”为意境。

走在杭城的大井巷,恍惚来到南宋的市井生活,古屋、古井、古玩、古裳,在这样一条古旧的巷子里,宋韵插花,随处可见。它们或供于古玩店的石桌,或出现在茶铺、书店的案几,盘、瓶、碗、缸、筒,腊梅、栀子、石榴、小荷、百合,以韵胜,以格高,以横、斜、疏、瘦为奇,寥寥数枝,淡逸劲爽。

宋韵插花于2021年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古老的插花技藝,在现代人的手中呈现。西湖风景区的插花大师戴志祥传承宋韵插花艺术,与草木对话,与瓶盘结缘。雅室之内,瓶颈之间,朴拙的树根、半开的百合、细碎的奥梅,高低相偎。也只是随常花材,随意地一剪、一插、一修,便如宋词,耐人寻味。

宋人不仅爱插花,亦喜簪花、买花。花农们日夜耕种,花商们“遍地开花”。《东京梦华录》记录了北宋汴京的花市盛况:“是月季春,万花烂熳,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鲜花朵朵,在宫殿,在府邸,在庙堂,在陋舍,在卖花郎的担子上,无人不欢喜。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诗人陆游将“卖花声”写进诗句里。“杏花,新鲜的杏花哟!”窄巷深处悠扬的叫卖声,淋着细雨,抵达心间。温润的气息,袅袅的花香,轻抚羁旅的沧桑。

《陈州牡丹记》载:“园户植花如种黍粟,动以顷计”。在宋朝,种花成为一种职业。人们买花、插花、簪花,习以为常。宋徽宗出游时御裹小帽,簪花,乘马,从驾的朝臣侍卫们也头戴鲜花。杨万里的诗句“芍药牡丹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便是描写宋朝男子簪花的盛况。宋朝,人们对美的追求,超越了阶层和性别:苏东坡的头上插过牡丹,黄庭坚的头上插过黄菊,邵康节的头上插过杏花……那朵绽放在他们头顶的“小花”,成为一种文学意象,流芳百世。

“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其价甚穹,妇人簇戴,多至七插”。市井之中,妇人们头戴鲜花,面若敷粉,唇若涂脂,又鲜艳又活泼。

焚 香

香道文化至宋朝,空前发展。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平民百姓,惜香如金、爱香成癖,他们用香、佩香、赠香,平淡的日子,因香生趣。

办宴席、品茶、雅集,皆焚香以娱客。几上一香炉,袅袅轻烟散,对弈、抚琴、清谈,绵绵如皋端之息,蔼蔼如山穴之云。

香炉、香箸、香瓶、香盒,各类焚香物品,在书房、闺阁、厅堂,精雕细琢,设计奇巧。宋代官窑制作过大量香炉,温润明洁、青玉莹碧。炉盖中,清芬袅袅,香光庄严;炉边之人,鼻观妙悟,心神怡然。

读宋诗,偏爱杨万里的《二月十三日谒西庙早起》中的两句:“起来洗面更焚香,粥罢东窗未肯光。”小事桩桩,日常亲切。焚香,在宋朝等同出门七件事,是社会各阶层的风尚。陈宓在《和喻景山》中写着:“而今已办还山计,对卷烧香爱日长。”陆游《初夏》中亦有:“床有蒲团坐负墙,室无童子自烧香。”一本《全宋词》,香的踪迹,随处可寻。

赏宋画《听琴图》,我关注一个细节:画上有香几一张,香炉一只。琴声遥遥,如山涧泉鸣;香气氤氲,似云山远雾。约客有时同把酒,横琴无事自烧香,此中况味,无以言表。文友堇色好古琴,每每抚之,必焚香。恰逢,窗外雨惹芭蕉,室内琴音淙淙,聆听一曲,闻香几时,内心澄澈。

说起宋朝名画,一定会有《西园雅集图卷》。它以写实的方式描绘文人雅士风云际会、吟诗作赋的场景。画中之人苏轼,低头挥毫,专心作画,案上白瓷香炉,青烟袅袅。其他人,或抚琴唱和,或打坐问禅,衣着得体,动静自然。米芾为此图作记,有云“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

宋朝文人士大夫不仅用香,还热衷制香。苏轼擅长调制合香,其中一款,配方得自名臣韩琦,炙烤时,梅花之香,清新扑鼻,取名“韩魏公浓梅香”。陆游是一位调香高手,他的《焚香赋》 描写了调香之法:“暴丹荔之衣,庄芳兰之茁。徙秋菊之英, 拾古柏之实。纳之玉兔之臼,和以桧华之蜜。”黄庭坚爱香成痴,四款很有名的文人合香:意和香、意可香、深静香、小宗香,由他调制而来,人称“黄太史四香”。

宋人配制合香,除了使用名贵香料,也会开发平常的材料,比如:捣烂橘叶,与旧篾片一起密封于小罐中,热蒸,把熏入橘叶气息的竹片当香料,炉内慢炷,散发“草木真天香”;黄庭坚制过一款“闻思香”,所用香料很寻常,荔枝壳、丁香、松子仁等,成本低廉、香味清馥。宋仁宗的宠妃张贵妃,喜欢用荔枝壳、苦楝花、松子膜等寻常材料制作“温成皇后阁中香”。

“花气蒸浓古鼎烟,水沉春透露华鲜”,宋朝有一简单而又迷人的特殊工艺——“花蒸香”。沉香或檀香切片,与花朵密封于容器,小火缓蒸,花香入骨,久驻不去。荼蘼、瑞香、茉莉、素馨、栀子花、柚花等,皆可制香,花种不同,香氛各异。

焚香在宋朝是全民化的行为,物尽其用,就地取材,可高奢、可低廉。现如今,香道小众,因其名贵,消费不起,不免遗憾。倒不如学宋人,放下曲高和寡的姿态,让香道亲近百姓,走寻常路线。

《东京梦华录》记载:“正月十六日:诸坊巷、马行,诸香药铺席、茶坊酒肆,灯烛各出新奇。就中莲华王家香铺灯火出群,而又命僧道场打花钹、弄椎鼓,游人无不驻足。”读此文,如临现场,城中香药店各出奇招:打花钹、弄椎鼓、灯火出群,好不热闹。

因香衍生的行业除了“香药店铺”,还有“香婆”。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记载:杭州的酒楼“各分小阁十余,酒器悉用银,以竞华侈。……及有老妪以小炉炷香为供者,谓之香婆。”文人士大夫相聚,可请香婆上门服务,香炉、香料,随身携带,一套“隔火熏香”的动作行云流水。雅士们泼墨、点茶、抚琴,在见香不见烟的意境里,物我皆忘。

宋朝,香道盛行。皇帝赐群臣香药,以示恩宠;贵族喜用香料配酒;贵妇爱用香料沐浴;百姓把香料加入饮食中,甚至在娶妻、生子时,香料成为聘礼或贺礼。

挂 画

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无一不雅。若论其最,“挂画”最具代表。一幅好画享逸致,一方山水寄闲情,饭馆、茶楼、酒庄,画作悬挂,娴雅陡增。

宋代绘画,题材多样,技法丰富。北宋名画《千里江山图》,王希孟创作的绢本设色画,渔村野市、水榭亭台,精细入微。宋徽宗的《瑞鹤图》,鹤群盘旋,如云似雾,姿态百变。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仿佛高清记录片,展示了汴京的城市风貌和汴河两岸的自然风光。

绘画的发展,无形之中推动“挂画”的流行。一幅行云字画,寓藏山水美景。一批批书画名家在宋朝涌现,蔡襄、苏东坡、黄庭坚、米芾等的书法作品流传于世,张择端、王希孟、苏汉臣和李嵩等的画作声名远播。

士大夫们在厅堂阁楼挂着名家书画,在雅集、文会、博古之时,展出平生得意之收藏。文人士大夫相聚赏画:气韵、笔墨、骨法;画工、印章、题词,无一不观,无一不评。技法娴熟,画风素洁,画之神韵,呼之欲出。赏一幅好画,如沐春风,似饮涧水。欣羡、赞叹、佩服,其间的视觉美感、心灵震撼,盘桓不去。

挂画,有很深的学问。

宋代赵希鹄在《洞天清录·古画辨》中记载:“择画之名笔,一屋止可三四轴,观玩三五日,别易名笔,则诸轴皆见风日,决不蒸湿,又轮次挂之,则不惹尘埃。时易一二家,则看之不厌。然须得谨愿子弟,或使令一人细意舒卷出纳之。日用马尾或丝拂轻拂画面,切不可用棕拂。”不蒸湿、不惹尘埃、不可用棕拂,宋人珍爱书画作品,步步讲究,环境、步骤、用具,无一不考量。

市井人家,也喜挂画。“四司六局”中的“帐设司”,租赁屏风、绣额、书画等名贵物品,“排辦局”则帮你挂画、插花。普通人家,置办宴会,以租赁的方式布置,雅致之物,一应俱全。一场有格调的宴会,主客欢喜,其乐融融。

“归去北人多忆此,每家图画有屏风。”屏风挂画,在宋朝十分流行。《宋人人物图》 中,一人物画,屏风之处,挂轴悬置,红色挂钩,清晰可见。一幅好画不仅体现了主人的性格特点、更彰显主人的精神境界与文化修养。

也因此,挂画风潮上至皇家贵胄、下至贩夫走卒,百年间,从未间断。吴自牧《梦梁录》亦说,“汴京熟食店,张挂名画,所以勾引观者,留连食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清明上河图》,孙羊店对面,一家叫“久住王员外家”民宿,透过楼阁窗户,可见房间内部的陈设与家居,其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墙壁上挂着那幅书画了。

挂画盛行,收集之风随之而来。欧阳修、米芾、苏轼、李清照夫妇都是著名的收藏家,遇古器物、书画极力求取。他们将收藏的古今书法名画,置于茶几、屋壁,作为趣赏,成为佳话。

杭城,宋韵遗风,街巷可见。南宋御街,历史悠久,店铺之中,常有字画。或花鸟、或山水、或墨笔,茶馆之柱、古玩之厅,一抬头,就遇见。来此街,可放慢脚步,赏画,品茗,闻香,不慌不忙。

文友青蓝,善书写、善绘画,她的雅室,书册成柜,画卷悬挂。她说,观的是万物,赏的是心境,书房之内挂画,下笔的文字,亦能回归本真。

赏 瓷

平淡,秘而不宣的灿烂,说的是宋瓷。她如清水芙蓉,有着天然的意象,不缀繁缛。

银碗里盛雪,白上加白。宋瓷,有这样的意境。一眼之后,忍不住再看一眼,仿佛一首好诗,平平淡淡的语句,意象纷繁。

宋代,瓷器发展迅速。大江南北名窑辈出、竞相创新。宋瓷于万千繁美中,独树一帜,定窑、钧窑、官窑、哥窑、汝窑,五大名窑,千古经典。

美学家宗白华说,这世上有“两种美”,一是错采镂金,一是初发芙蓉。中国最美的色彩,在宋瓷里。“宋代瓷器,那时的规矩不是很死板”,因为自由,宋瓷追求自己的色彩。每一抹宋瓷色,都是自由之魂。

宋瓷色,刚出浴的小荷。定窑白,汝窑青,建窑是暗夜流星,钧窑挑染傍晚的霞。宋瓷的颜色,来自天地自然,如空谷回声,余音复来,念念不忘。

王浩曾言:“宋代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不仅仅是博物馆里的文物,而是它所展现的时代精神。”这个时代精神,苏轼称之为“无穷出清新。”

无穷,是宋人对瓷的追求。不辞辛苦,永无止境。在瓷的帝国里,宋人指点江山,沉静勃发,撷天地之灵气,尽情发挥。

一件汝窑水仙盆,在台北故宫博物馆静静陈列。那是怎样的视觉体验?天空之色落凡间,原始的纯净,原始的空灵。瓷身无纹,且无开片,釉色薄淡,温润细腻,抚慰人心。“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世人都认可这是宋徽宗的一个梦。一纸御批,工匠们让梦想成为现实。

天青色,宋瓷独属之色。胎骨极薄,泥料致密,内外兼修,才能抵达。走进宋瓷色,追溯一个朝代的精神内核,你会发现,宋朝崇尚简朴。欧阳修曾记录探视生病皇帝的所见。堂堂一国之君,寝宫无华,素瓷、素漆,空且净的素殿。令人唏嘘。

节俭,宋代帝王的祖宗家法。“至简而详,至约而博”,仿佛一个大彻大悟之人,万般放下,万物心生。宋人,用诗意的慢生活,稀释人间粉尘,换来心灵的安宁与逍遥。

汝窑,宋瓷五大名窑之首。李苦禅曾说:“天下博物馆,无汝者,难称尽善尽美也。”《清波杂志》记载“汝窑宫中禁烧,内有玛瑙为釉,唯供御拣退,方许出卖,近尤难得”。北宋晚期,汝窑以玛瑙入釉,光泽莹润,形态如玉,有“汝窑为魁”之称。

一盏“梅子青”,从初夏的枝头跌落。人间青梅,鲜嫩可爱,说的是龙泉青瓷。龙泉青瓷,釉与釉之间亲密交叠,深深浅浅,横看成青侧成绿。这摇摇晃晃的青绿色,让人想起偏安一隅的南宋,一边怀想汴京,一边在临安,歌舞西湖。

家里的橱柜,放着一套龙泉青瓷。那是一个共事多年的朋友送的。那年,我从县城调往杭州,前程未卜。临别之际,他固执地要送我一套龙泉青瓷,一而再,再而三,遥遥迢迢地跑来。只说一句话,这龙泉青瓷与你的气质最符合,非你用不可。彼时,我不饮茶,也不好瓷器。但他认真的眼神,倒映着五月青绿,让我不安的心,莫名踏实。

那套龙泉青瓷,随我前往杭城。闲暇之时,用它泡茶,龙井绿茶入青瓷,仿佛空山新雨后。我在一盏青瓷的茶汤里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

一盏定窑仿金银器花口小洗,如一轮满月映在我眼眸,莹润牙白的釉色上有刻有划有印,深浅交错,厚薄不一。定窑白瓷,白得心安理得,白得敦厚朴实。没有皇权的约束,白瓷带着静谧与坦然,走到了更长远的岁月。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钧瓷以意想不到的窑变艺术别具一格。红遍万山,天青霞紫,宋徽宗一眼亲见,为它赐名——“神钧宝瓷”。“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钧瓷在通体一色的艺术世界里变异纷呈。钧瓷色,反叛的颜色。青睐极简,也向往繁景;欣赏大雅,也接纳大俗。

杭城的凤凰山脚下,座立南宋官窑博物馆,历史风貌、制作工艺和器物类别,在此处详尽呈现。裂纹的瓶、碎片的碗、破口的盘,均是真实的述说者;“大宋国物”垫饼、鸭形器、梅瓶、盏托,均是时间的见证者。

我数次造访,亲临现场,用文字赞美:

携风声,携水响,携远古的时光。剥开历史的纹路,你还是泥,等着成器,上釉,着色。木之燃燃,煅之烈烈,千般疼,万重痛。你于苦难处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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