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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钢琴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2024-05-04夏杰艺

党员文摘 2024年7期
关键词:琴行琴童王浩

夏杰艺

2024年初,“钢琴销量断崖式下滑”成为社交平台的热议话题。其实我国的“钢琴热”自十年前就开始有冷却的迹象。

“钢琴热”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制造业批量生产出便宜且音质稳定的钢琴后,“钢琴热”从日韩刮到港台,又从港台刮到大陆。

80年代,日本成为全球最大的钢琴产销市场,每年大约生产40万架钢琴,其中78%销售到日本本土。相邻的韩国也是钢琴消费大国。韩国女作家金爱烂创作的小说《滔滔生活》里就有这样的描述,开饺子馆的母亲给女儿买了一架钢琴,放在店里练习,“当时的妈妈是在追随某种‘普通的标准,就像去游乐园、去博览会,某个时期都流行着当时该做的事”。

但和所有的时尚潮流一样,当钢琴变得稀松平常时,市场也逐步冷却下来。90年代,日本的家庭钢琴普及率达到世界第一(约20%),钢琴市场趋于饱和,产量逐年下降。

随着大萧条到来、出生率下跌,日本钢琴行业断崖式萎缩。大量家庭出售钢琴,日本成为全球最大的二手钢琴市场。而这些优雅的立式乐器将销往它的下一个目的地——中国。钢琴在这里因为新的功能而风靡。

考级

2001年,偶像剧《流星花园》风靡那一年,李月的父母为她买了一架钢琴,她至今记得钢琴送到家里的那天下午,几个搬家工人抬着被塑料泡沫紧紧包裹住的龐然大物,挤进了狭窄老旧的单元楼。“一万多块呢!”李月的母亲站在一旁,用神圣而郑重的语气说道。

这架钢琴在当时相当于李月父母一年的工资。钢琴是黑色烤漆外壳,质感光滑,倒映出人像,琴键上方有烫金字体,写着“STRAUSS”(施特劳斯),琴行说是德国牌子,但实际上是上海本土品牌。

我国的“钢琴热”还乘着一波特殊的“高考加分”浪潮——1987年出台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暂行条例》中规定,有艺术特长的学生可在中高考中享受额外加分。这项政策经过摸索和实践,落地为一项细则:器乐类取得业余九级以上的等级证书,中考可加10分。

当时的钢琴是很多家庭升学策略中的“明星产品”。李月的老师陈真华在省会城市少年宫工作了30多年,她回忆,1990年至2010年是她的职业巅峰期,学生多到“接不过来”。不少家长和李月母亲一样,直接提出教学任务:在中考前过完九级。数万元的钢琴、每小时上百元的课时费,对90年代的大多数家庭来说都是不小的数字,但不少父母展现出“砸锅卖铁也要学钢琴”的决心。

陈真华承认,一些家长对考级的执着,使钢琴教育变得无趣。“有的老师只教考级,五线谱都不熟悉的孩子,让你把曲子死记硬背下来,也能过十级,甚至在艺考中拿到不错的成绩。”巨大的考级市场,催生了不健康的行业潜规则,有的钢琴老师每介绍一个孩子去考级,就能从考级机构拿到回扣。

枯燥的学习使李月丧失了对钢琴的兴趣,但每当她想放弃时,母亲总劝她忍一忍,“只要过完九级,我再也不管你弹不弹”。最后解救她的是国家出台的一个新规定。2008年,也就是李月小升初那一年,国家取消了艺考加分——“一切艺术考级成绩不再作为中高考的加分项目”。加分政策取消后,原本坚持不懈的母亲也泄了气:“反正也要上初中了,课业负担大,你不想学就不学了吧!”

李月的经历很具有典型性。当升学与学琴发生冲突时,家长会很快放弃钢琴,转而寻求对成绩提升更直接的课外辅导。因此在幼升小、小升初两个阶段,琴童往往会大量流失。

新的“加分项”

麦克最近忙于转让自己在上海市普陀区中心地段的高级琴行。2023年,他的店铺利润只有40万元左右,是前年的一半。以往单价八万元至十万元的名牌钢琴约占销售额的50%,现在却鲜有人问津,顾客大多选择两三万元的钢琴。与此同时,找他卖琴的客户是买琴的三倍,给出的原因大多是“孩子不学了”。

钢琴行业的资深从业者则更早感受到了这股“寒意”。北京琴行老板董立宁进入钢琴行业20年,起初每年可卖出1500架钢琴。2017年,钢琴批发数量下滑,为了生存下去,他改做利润更高的零售。董立宁代理的主要是性价比高的中档钢琴品牌,但近年来,琴行销售额还是以每年10%的速度递减,2022年310架,2023年280架,售出的大多是两万元以下的钢琴。最近,他认识的二手钢琴收购商已经处于“爆仓”状态,不愿再收货。

钢琴老师陈真华也感受到“钢琴热”的退潮,从十年前就有迹象了:找上门的学生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不再有新学生,课时费也再没涨过,“以前一小时200块,现在还是200块”。

白热化的升学竞争,让钢琴越发不受家长待见。即使在艺术教育赛道,钢琴也已经不再是明星产品。

袁红是一家全国性艺术考级机构的省级代理,从2004年开始承办考级活动。她注意到,大约从2015年起,她所在机构的全国钢琴考级人数增长曲线就变得平缓,一直稳定在数万量级,与此同时,朗诵、唱歌、跳舞等门类的考级人数却迅速增长到十余万。“钢琴的投入产出比太低了,一对一的课时费又贵,还需要家长每天陪练。相比之下,唱歌、跳舞都是集体课程,一小时50元都不到,考级也更容易。从数据来看,朗诵现在是最受欢迎的,花时间少,容易出成绩。”袁红说。

过去数十年,琴童的暴增导致学钢琴的“效益”大大降低。对于那些不愿意“卷”的家长,越来越多元化的兴趣教育市场提供了更多选择。

另一种可能

钢琴到底代表着什么?应该怎么学习才能更接近这个“乐器之王”的魅力?王浩记得,自己刚到德国柏林音乐表演艺术学院时,感受到的“文化震惊”。

按照我国钢琴教育的评价体系,王浩算得上是琴童中非常出色的。他出生于1990年,2005年获文化部全国钢琴选拔赛青少年组铜奖,成年后还获得过德国柏林国际钢琴比赛三等奖、法国巴黎国际钢琴比赛最佳演奏家奖。虽然算国内琴童中的佼佼者,但王浩回忆,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自信,“在国内一些老师眼里,我依然是差生,因为我连车尔尼849、299都没弹完,手指跑动不够快”。

但德国的钢琴基础教育方式相反,首先是学生选曲子,然后老师努力备课,尽可能去完成学生选择的目标。钢琴老师通常会坐在一个比学生低得多的凳子上,因为他们认为,“如果让学生仰视你,他们会心生畏惧,弹不好钢琴”。

在德国跟随老师学习时,对方一开始就让王浩练习那些曾经“想碰不敢碰”的曲子,比如巴赫的法国组曲、德彪西的意象集,结果他竟然完成得不错。王浩发现,过去很多老师所看重的“等级”,在德国很少用来作为阻止学生学习的理由。老师们相信,只要过了最初的启蒙阶段,很多曲子都是可以尝试的。这样的钢琴教育并不昂贵,老师课时费换算成人民币仅两三百元。钢琴系主任告诉王浩,他每月的收入才1200欧元,“和德国街上的清洁工差不多”。

根据《经济学人》2019年的统计,中国琴童约有4000万,占到全球琴童的80%。王浩认为,我国钢琴教育行业缺乏良性健康循环。他期待着,随着新一代家长心态的变化,中国的钢琴教育将不再是“打完怪升完级”就抛弃的“养成游戏”。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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