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者的礼物

明前茶

在父亲的壮年时代，他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到全国各地的天文台调试他亲自设计的天文望远镜，观察随着时间推移星辰排布的微妙变化。调试工作通常十分漫长，父亲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因此，工作结束后，他会迫不及待地告知归程。

通常，父亲会打电话到离我家最近的小卖部，那里有部公用电话，节俭的父亲在一分钟通话中匆匆告诉小卖部老板娘，让她转告我母亲，他今晚何时到家。母亲得到消息，往往会嗔怪：夜车多不方便，下了火车，公交车一个半小时才有一班，肯定是想连夜显摆他的礼物，才这么急着回来。

然而，我能觉察出，母亲对父亲的礼物十分期待。在父亲归来前的三两天，家中连三五牌座钟的报时打鸣声都显得格外圆润、悦耳。父亲带回来的礼物五花八门，临潼的石榴，新疆的棉花，云南的菌菇干、黑茶和煮茶铁壶。带煮茶铁壶回来的那天，我们全家等父亲，一直等到了后半夜快1点。乘坐夜班公交，又扛着行李走了5公里的父亲，带回来的茶和菌菇干都黑黝黝的，极不起眼，最后，当他从层层叠叠的旧报纸中，将铁壶拿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很寻常的哑光铁壶，一眼望上去，壶底被炭火燎烧的痕迹历历在目，为了隔热，壶把手上还缠绕着一圈粗麻绳，麻绳上的细毛已磨光了。

见我们掩饰不住的失望，父亲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奇景——他把灯关掉，将那把铁壶放在窗台上。正值满月，雪亮的月光立刻盛满了壶腹上蜿蜒伸展的小凹坑，仿佛一条龙的鳞甲，正在黝黑的铁壶上闪闪发光。

父亲得意地解释说，在云南，脱蜡法浇铸的手工铁壶上有任何装饰，身价都会倍增，他舍不得买新铁壶，便在工作之余四处骑着自行车，去找二手店里被茶客用过很久的老铁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一只肌理粗粝的铁壶，他被它与众不同的、仿佛岁月包浆一般的质感给吸引住了，毫不犹豫地花半个月工资买下来。之后很多年，这只壶成了我们家的宠物，用它来煮水泡茶时，我都会记起父亲坐了两天三夜火车连夜回家的沉甸甸的心意。铁壶让水质变得分外柔和清甜，普洱老茶深沉醇厚的芬芳，都被激发了出来。

有一次，父亲让小卖部老板娘捎话说，他将连夜乘长途客车从赣榆回来，而且，就在前几日，他在离观测站不远的山中徒步时，意外摘得一大包野生猕猴桃。这些猕猴桃长满了细细的被毛，像石头蛋子一样铁硬。观测站里帮忙烧饭的大妈，笑我父亲捡回了猴子都不吃的东西。父亲不理会她的嘲笑，只是把猕猴桃装入布袋中，央求大妈帮忙埋入食堂的大米缸中。父亲特意在其中十几个猕猴桃的尾部各插入了一根牙签，笑著对大妈说：“这样，我走之前，你可以吃到软软甜甜捂熟了的果子了。送你几个，另外几个捂熟的，我要带回去给两个女儿。”大妈忙说：“这硬石蛋子，你背回家也可在米缸中软化，何必这么着急……”

父亲赶紧解释：“若是孩子们在我回家的那一天，吃不到已经变软变甜的猕猴桃，那份见到新奇事物的欣喜也会打折。”的确，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野生猕猴桃这种迷人的果实，也正是从那一天起，我才知道，父亲供职过的紫金山天文台在赣榆设有太阳观测站，位置靠近大吴山。这个观测站的全年日照超过2200小时，观测条件甚佳。父亲那次去，有幸观测到太阳黑子的强烈爆发，并抓拍到山中的绚烂秋色。他回家后，在厨房一角搭了个小黑屋，洗出了照片。父亲用的那台海鸥照相机，是他攒了数月的工资，咬牙买下的。

说到拍照，不得不说起有一年冬天，父亲从上海天文台交流归来时，给我买的一套《张爱玲文集》。那是一套简装版的散文小说集，装帧的色彩十分淡雅，封面的装饰是一个民国女子穿着旗袍的背影。拿到书的那一刻，我暗暗吃惊：父亲是怎么觉察到我一度迷恋张爱玲的文风的？难道是我剪下她的文章，让家中杂志开天窗这件事，被父亲发现了？

更让我吃惊的是，父亲归来后，迅速钻入他的小黑屋，洗出了照片——他居然拍到了张爱玲在常德公寓里坐过的老式小电梯、饰有马赛克的宽绰步梯，还有穿旗袍出门买菜的上海阿姨。父亲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是想让女儿好好品味一下那些苍凉又犀利的文字，是作家在怎样的一个生活情境下，面对怎样的光线、怎样的市声方能酝酿出来的。

当时的常德公寓，是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的地方，楼下的铁门上安装着一大排装牛奶的小木箱。当然，这座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建筑，也带着一股生人勿扰的矜持。为了混进去拍两张照片，父亲还专门去旁边菜市场买了土豆、洋葱、包菜、番茄和一罐番茄酱拿在手上，果然，连买菜归来的上海阿姨都放松了警惕，以为他是这里的新住户，买这些菜，是要回家做罗宋汤。于是，阿姨热情回答他，究竟在哪个窗角拍照片，可能会产生逆光，让背后的马赛克装饰变得像蒙娜丽莎那幅画的背景一样，有神秘的浮凸感。阿姨看了看手表，催促说：“再过15分钟太阳就要落山了，你赶紧到那个窗口去等一等。听我讲，你放心，不会耽误你烧夜饭的。”

到今天，这张小照片还放在父亲钟爱的三五牌座钟旁，它带着昼夜交替时分的迷人光影，带着温暖中的孤独和寂寞中的笃定，带着一点不确定的期待，定格在那个黄昏。它默默诉说着一个男人在远离妻儿一段时间后，那种撑得饱满的分享欲。这是寻找心灵共振的含蓄表达，它有可能是羞怯的、捎带的、顾左右而言他的，也稍带一点“怕世间难有人懂”的感慨自许。但若遇上敏感的人，你就会觉察出海平面之下的涌流，以及三更半夜的潮汐：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派男人对家人的牵挂，饱含了言语之外不事渲染的爱。

选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