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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和田记

2024-05-01南子

花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二哥

南子

1

那天,我站在家门口一副没心没肺追鸡跑的样子,吸引了这一带有名的“二流子”阿布的注意。他远远地朝我吹了个口哨,喊道:“你家里有石头吗?”

“啥石头?”我傻乎乎地问他。

他笑了:“你装什么装啊,艾山造的假玉石都卖到‘口里(内地)去了,生意好得很。”

艾山?在当地,可是很少有人这么认真地说出我二哥的名字。我吃惊地看着他——艾山做假玉石?这个“二流子”除了整天闲逛,竟然也学会做生意了,做假玉石?

我无聊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讨好地拽了下他的衣角,想听他到底还要说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后来我知道了,我二哥、阿布,还有另外的同伙,跟着一些外地人偷偷仿造古玉石。古玉若是真的,色泽会很好,若是枣红色的话,那一定是由尸体的死血浸染成的,表面呈殷红色的桃花斑,还有褐色、粉色、青色——只要知道根据什么原理成色,那么就可以大胆地做手脚加工加色了。

我曾在玉石巴扎上见过这东西——从死人墓室里挖出的古玉,看起来诡异得很,仿佛每颗石头都禁锢着一个会说话的灵魂。

造古玉石是一项失传的绝技:把新玉做旧。

只是传闻中这门技艺相当神秘,一般都是闭门操作,让我很想偷师窃技。可我,还是一个不到13岁的小女孩,性情又这么毛躁,怎么会有耐心学成这门手艺?还是算了。

按照阿布的指点,我到玉石巴扎尽头的旧车库找我二哥。

玉石巴扎人潮涌动,嘈杂、混乱。

我在一个玉石摊子跟前蹲了下来,摊主是一个包着头巾的邋遢妇女,正慢条斯理地给一颗红皮石头上“红灯牌”头油。她面前破毡子上的石头,大的如拳头,小的如玉米粒儿,一颗颗油亮亮的,脚边还放着一瓶“红灯牌”头油,杂货店要六块多钱一瓶。

有好几次,我想让我爹买,可他不给,说这是“羊岗子”(已婚妇女)用的,我還小,用不上这个。

这个妇人低着头,满不在乎地给手中一块石头“上光”。凡上过这种头油的石头,个个像刚摘下来的果子那般新鲜,让人忍不住猜测它的来历。她见我不买东西,还死盯着她,慢慢地把手中的“玉石”举在我眼前。这颗拳头大的绿石头抹了头油后,像涂了层釉,体积好像大了许多,笨头笨脑的,不过也亮了许多。

我盯着它看的表情一定很专注。

最后,我挑衅似的对这个妇人说:“假的,这些石头全是假的。”

妇人很天真地笑了,鼻孔里的清鼻涕一抽一伸的。

旧车库大铁门老旧的外壳附着一层斑驳的漆,轻轻一推,铁链绞起一阵响动。透过铁门裂隙里射进去的光,我看见二哥果然在这里。屋子的地上到处是水,好像刚下了一场雨,地面及木桌上湿漉漉的。他在车库搭起了灶,一些砖和卵石对称放着,上面架起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锅是铁的,旧得不成样子,凹进去好几处,盖子都盖不住。旁边码好的木柴有长有短,很干燥,敲一敲,会有铜的音质。

烧火干啥?在锅里熬煮草药。如此,那一小堆原先看上去不起眼的玉石,就会被这些莫名的汁水镀上一抹桃花斑。

桃花朵朵开,实际上不过是药液所化,一个个浑身斑斓,比真的石头还好看。

20世纪90年代末的和田,操这种行当的人并不多,我二哥算一个,那他应该是一个手艺人了吧——民间艺人。平时对于他正业是干什么的,当地人习惯不问长短,连我爹也不问。也许,我二哥自己也忌讳着呢。

好在,用五花八门的方法做旧玉的这些路数和招式他还是记得的,做得也像回事,便被他后来用来谋生。

那些石头经他的手,也就无分真假了。

此刻,我二哥把皮手套摘下,看了一眼在墙脚打盹的大狗。几分钟后,他想站起来,又觉得很吃力,好像眼前的那些石头围着他旋转。然后,他倒向车库柴房的稻草堆上的羊毛毡,昏睡了过去,全然不顾我还在屋子里,肚子还饿着。

像是天突然黑了一样,他,还有大狗——一起进入了睡眠的时间。他和大狗挤在一起的样子多么和谐,让我不由得相信,他丝毫没有被冬天的寒冷,以及自身的品性伤害。

我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旧车库。

2

暑假的夏日清晨,如果没有雨的话,我一般很早出门,到河坝子的树林里给我爹搂桑树枝——他是当地少数制作桑皮纸的匠人之一。和田的夏天是一个发洪水的季节,听大人们说,从今年初开始,县工程队就要沿着白水河修筑防洪大坝了。河坝子上每天都在招民工,这些民工聚在一起,有男人也有女人,个个都显得活计很多的样子。

还有一些没被雇用上的人每天也来到这里,眼神和身体都缩在了一起,等待下一个好运。

河坝子上,几个管事的人坐在树底下一顶绿色的帆布帐篷里打牌,库尔班监督那些民工干活。我二哥和库尔班很熟,他们总在一起玩“打瓜”游戏,于是,他就叫我二哥白天给他照看这些民工,照看一天给他十五块钱。

我二哥答应了。

从那时起,二哥模仿库尔班,在河坝子上背着手走来走去。每天,他独来独往的。不,不是一个,是两个。他身边总有大狗。大狗壮实,看起来长得像有一张人脸,五官挤在一起,很狭小,笑起来,却是羊的表情。

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几个捞沙妇女那儿,没几日,他就跟她们谈笑自如了。

别看我二哥不爱说话,可他在妇女堆里,却是很善于说笑话的,有时说的笑话意味深长,让在场的女人满脸通红,好几次把铲出来的沙子倒在了自己脚上。遇到顺眼的女人,他还给她们送馕。

一位新来的捞沙女人引起了我二哥的注意。她黑而廋,肩头很尖,穿着旧旧的土布衣服,那颜色斑驳得很,一看,就是用野萝卜花、沙蒜叶子染出来的。现在早没人这样染衣物了。她那双灰黄的眼睛平静地亮着,看着比别人都成熟,像个过来人似的,冷淡地看着他们在一旁说笑。

她来这里捞沙才两个星期。

我二哥觉得她人实在,包括实实在在地干活,实实在在地吃他的馕饼,当然,也实实在在地索要每天的工钱,却不和他多说一句废话。之后,她才安稳地到河里铲沙子。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耍滑头,干活偷懒不说,到了关键时刻,像抽走一条毛巾那样,从二哥怀里抽走她们柔软的身体。

他觉得,自己对待她,也应该实在些才是。

这一天,我二哥带着全新的想法准备和这个捞沙女人相处。很快,在午后的帐篷里,他俩就有了一次动人的谈话。

他说:“你从哪儿来?”

捞沙女人看着他:“英吉沙。”

“那你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啊。三个弟弟。”捞沙女人抬起头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到底要问些什么。

“那你出来了,他们在家干啥?”

“干啥?我家里那么穷,你说他们还能干啥?”捞沙女人眼睛一红,低下了头。二哥皱着眉头听完她的话,一下子扳住她的肩膀,急急地对她说:“你跟我到沙堆后面去。”

捞沙女人对他点点头,又很坚定地摇摇头,目光闪烁得很。随后,她站起来,弯下腰身在我二哥脚下的竹筐子里扯出一只馕,便往门外边走了。

二哥沙哑着声音,最后问了一句:

“真的不行吗?”

捞沙女人踏出帐门的时候,微微欠了欠身,一条银白色的链子在领口一闪,好像替她应了一声。

黄昏来临,人们都离去了,捞沙女人还在河滩上干活,成堆的河沙在她身后堆成了山。后来,她把很久没洗的长辫子散开,抖到河水里冲洗,没发现一个乞丐模样的小男孩来到她身边,一只小脏手伸向她的领口,想偷偷把她脖子上的银坠子拽走。

“狗屎啊。”

她恼怒地打掉了那只不怀好意的手。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捞沙,她把这个整天在河滩上闲逛要饭的小乞丐看成是自己很亲近的人。可这小孩鬼着呢,听信别人的谣言,说她其实是一个没人要的傻婆子、疯婆子,就像他那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喜欢在垃圾箱里捡东西吃。

就是这个小乞丐,经常吃她的热馕,吃完了却偷偷对着天空吐三口唾沫,说是吃了她的馕饼拉肚子,吐出三口唾沫就能辟邪。

她看着他,一把拍掉裙子上的沙子,然后,用裙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小毛驴子,连你都欺负我。”

小乞丐笑了。

捞沙女人租住的地方是巴扎旁一间废弃了的小仓库。距离仓库不远,有一排沙枣树,棵棵枝繁叶茂,很阴凉。沙枣成熟的季节,还会招来蜜蜂和苍蝇。

一些卖小吃的小贩特别喜欢这片阴凉,纷纷把摊子摆在树下,放上一些简易的椅子,引来一些人或蹲或站,在一起扎堆儿。

每次,捞沙女人的出现总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有时给她点吃的,还不忘把一个暧昧的目光递给她。也有的人拿她开玩笑,从暗处往她的身上砸果核,虽无关痛痒,却让她很不高兴。

我二哥也出现在这群无所事事的人中间。

和田这么小,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遇见。

后来,他在这里出现得越来越勤了。开始是三五天,然后是每天都来。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他俩在共用饭盆吃饭;在捞沙女人晾的破旧衣服里,出现了一件我二哥的上衣。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想到捞沙女人,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又一次,他俩在这间破屋子都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一个将雨未雨的清晨,小飞虫飞得很低,沾到脸上,痒痒的。我在距家不远的马路边,看见我二哥踏着一地的树叶往前走,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捞沙女人。而大狗又在距他俩不远的地方跟着,小跑着追几步,又定住了。远远地看,他们的身影有些轻微离地的感觉,很诡异。

可这样的画面,为什么只被我一个人看见了呢?我二哥早说过了,我虽是一个小破孩儿,可是我却有着坏小孩的聪明。

什么话呀,我不过是有着善良小孩的迟钝罢了。

我二哥和捞沙女人好上了这件事,很让周围的人错愕。总感觉他俩在一起,彼此以灰暗的衰弱气息,腐化着原本蓬勃的生命力。

当地一些无聊的小孩子,总是会带来些有关他俩关系进展的新消息,还有摊贩和食客们的反应。随着我二哥在这里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屋子里的窗台上,开始摆上了一些瓶瓶罐罐。后来,他俩干脆把锅灶搬到了树底下,煮一些黏稠的东西,颜色很不好看。大中午的,有时还看见他俩抱在一起在树下的毡子上打盹,身体的阴影和树的阴影都重合在一起了。

那些小贩发牢骚:这树底下,不就成了他俩的地盘了?可时间一长,似乎也认可了。

几棵粗大的榆树下,这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捞沙女人到底长得好不好看,好像还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她看起来有时年轻一些,有时年老一些。看起来年老,那是她在没有饭吃,心情不大好的时候;当她看起来比较年轻而好看时,脸蛋会变得润白,看起来哪儿都是圆的,连动作也是圆的。比如说,她在弯下腰的时候,会有一个弧度;生气撇嘴的时候,也会有一个弧形曲线。所以,没人能猜得出她的真实年龄。

不过,捞沙女人一向是当地的那些人嘲弄的对象。我二哥也好不到哪儿去。有一次,我看见他仔细地抚摩我爹的上衣口袋,还要闻一下,才从里面慢慢掏出钱。他好像感觉到我在他身后,猛一回头,果然看到我贴着门框看他,吓了一大跳。

没等他伸开爪子扑来,我就早跑远了。

小偷小摸——二哥本性中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悲的缺陷打败了他好几次,不过不只是我,还被这个捞沙女人看见了。

有一次参加“托依”(维吾尔族人的聚会),我二哥面前一只小巧透明的瓷酒杯让他屈服了。趁人不注意,他不动声色地把它装在了口袋里,还用手轻轻拍了拍,好像它是一件活物,会叫。

可一回头,却发现捞沙女人在看他,眼神笔直,然后她突然大笑了起來,以至于呛到了自己,猛地咳嗽起来。

那真是一个折磨人的时刻,好像他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却只有她一人捧场。

回去的路上,我二哥在巴扎一角的杂货摊偷了一枚旧旧的银戒指,作为爱的礼物送给了她。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一副老练和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在一旁久久地看着他,似乎在拼凑某种智力玩具。

她的确被他给搞糊涂了。

当他的眼睛一点点地舔着摊子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捞沙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手指一下下地划自己的嘴角,她问:“你真的这么‘饿吗?”语气中带有一种温柔的肯定。

“饿”指的是他心里又想偷了。“饿”是他俩的暗语,好像他俩一开始就有默契。

最后,她收下了这个“爱的礼物”,用母亲般的声音召唤着他。

随后,他来到捞沙女人的住处,两人互相拉扯着,褪下对方衣物。她急促轻叹,在他之下,与他迎合。

不過,捞沙女人身上也有一个恶习:她爱在垃圾堆捡东西这件事,早在当地人中间传开了。

她对那些破烂儿有一种失去理智的爱好,可能垃圾堆里的确有值得人去捡的东西,那些被人们丢弃的破垫子、巴掌大的没了铁壳子的收音机、脱了线的旧扇子、没盖子的糖罐,还有断了腿的凳子,等等,她都一一捡了回来——一个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女人这么干,她就是没长脑子,起码我是这么看的。

她无比宠爱距她住处不远的那只大垃圾箱,每天要拜访好几次。那些小贩把削掉的黄瓜皮、带毛的羊肉骨头,还有滴着汤水的剩饭倒在里面,垃圾箱即使盖上盖子,也掩盖不了一副邋遢相,气味着实让人受不了。

有好几次,我看见她在垃圾箱里翻拣,手里还拿着一些锈迹斑斑的东西发呆,她身上也散发出一股垃圾味儿,好像她本人也成了垃圾的一部分。

不过,捞沙女人可以说得上手巧。旧垫子洗一洗,旧凳子垫个腿,重刷一遍漆,就可以重新使用了。可我一看见她,只想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

她好脾气地笑笑,她知道我嫌脏。

不过,她捡来的一个小东西我还是在意的:那是一个破旧的黑盒子,连边角都被磨掉漆了,却被她称为这是个“自言自语的人”。机身上有个小黑疙瘩,只要把那疙瘩一扭,用力把机身拍一拍,声音就出来了。每天一大清早就开始自言自语,说唱个不停,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应。到了固定的时间,还会播报新闻,这真是一件新鲜事,让幼小的我甚为崇拜。

不过,让我好奇的是,我在某天早上听到的一档节目,就是从这个盒子里发出的。好像在转播一个电影,里面有个女人在哭泣,而周围的人在开怀大笑,笑声把这个盒子快震碎了。这个场景是在哪里发生的呢?难道是这个女人在屋子里哭个不停,而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在她家的周围闲逛,从门缝里张望,并为她的哭声喝彩?

想想看,我周围的人还没一个这样做,真的难以置信。

三月四月也过去了。几场风、几场雨过后,便迅速进入到干燥的夏季。炎热刺目的阳光散发出一股丰饶的热气,潮水般起伏。空气似乎是停顿的、凝结的、粘连的。

这里家家院落栽有杏树、桑树,早春的杏花在绿叶中绽开,骨朵结实,芳香四溢,洁白肥厚的花瓣在隐约的阳光中随风跳跃,点缀贫寒院落的破旧门庭。那些屋舍都是泥土结构,嵌入细细的红柳及芦苇条,经年月已久的沙尘和阳光侵蚀成旧旧的暗褐色。

女人们在这样的花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

和田的大街上,头顶一只货盘的维吾尔族小贩在马路边上高声叫卖。木拉提干果店散发出温暖的甜香,红玫瑰清真餐厅门口摆着一桶桶的鲜牛奶,喊声在空中爆裂,每个音节都像杏花雪白的花瓣在和田大街的上空飘动,唤醒了沉睡的人们,让他们带上了梦一样的微笑。

这天,阿曼古丽在家举办了“居宛托依”,从这天起,人们就要称帕提古丽为“居宛(少妇)”了。

那天一大早,帕提古丽的丈夫库尔班,还有几个中年男人在院子一角煮羊肉做抓饭,准备待客。院子的大土炕上已拉开了“刀食干”(餐布)。

满院子都是穿戴整齐的中老年妇女。参加“居宛托依”的女客们一般不会空手而来,或多或少都要拿一点馕、石榴,还有手绣的手帕等礼物。她们行完礼,打完招呼,相互寒暄一些祝福的话,说谁家又新买了好几只羊,谁家的媳妇生了双胞胎,怎么好长时间没有出门都干什么去了,等等。真是热闹。

令人意外的是,捞沙女人居然也来了,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裙子,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门口,咧嘴向大家笑了一下,她的形体是少女的身形,有一种造作的挺拔。

听到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帕提古丽的婆婆跟大家解释说,是叫她过来帮忙打馕的。可捞沙女人居然什么礼物也没带,夹在打扮隆重的女人堆里很兴奋。

她见了谁都说:“你今天真漂亮。”这是一声近似耳语般的惊呼。

屋子里,几位妇女正在给帕提古丽梳头,把她的刘海儿和垂在耳边的两缕鬓发分编到左右的两条大辫子里。她的手上戴了好几只手镯。帕提古丽当然也受用了这么一句,可她没理会捞沙女人的话,坐在新铺的羊毛毡子上,一副很矜持的样子。

按照后来捞沙女人对我们的炫耀,她自己曾经也是一个举行过了“少妇礼”的人。可我知道,这个“少妇礼”不是谁想办就办的。那是当地的维吾尔族少妇们在生完第二个孩子后,家里有夫有子有老有小,而且,如果还没有与丈夫离婚的话,那就要按传统举行第二次婚礼——“居宛托依”(“托依”指婚礼)。有人也叫“恰其巴格托依”,就是把头发收拾得更漂亮的婚礼。

在这里,捞沙女人一向是被人嘲弄的对象。大家看她穿得邋遢,身上又有一种来历不明的寒酸气味,没人相信她的话。

如今,她一个人在外边混,她的丈夫呢?她的孩子呢

没有人知道。

过了肉孜节(也称开斋节),我连着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二哥了。

二哥和大狗总不在家。没了大狗和我整天“眉来眼去”的,我感到寂寞,常想起我未曾谋面的大哥。

听外人说他是得伤寒病死的,死的时候才5岁。罪魁祸首就是“三年严重困难”那个特殊年代,二哥抢走大哥临死前手中的最后一口粮食——一块渗出霉斑的红薯。

老爹的说法让我二哥无比委屈:“怎么是我抢食呢?那时我才3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

小哥哥,我的在5岁就死去的小哥哥,无形中成为爹和二哥之间的隔阂。十几年的时光过去,他们之间冰冷的关系非但没得到改善,反倒更加疏远。

我是在大哥死后好几年后才出生的。现在,除了爹还记得他的模样外,没人还记得他的什么。爹有时在发呆的时候,会突然提到他:“你大哥要是还活着的话——”

我二哥忍受不了我爹经常向他投来的刀子一样的目光,他总想躲开爹,躲开他的目光,无论在哪里。

我爹对他毫无办法:“你这个造粪机器。”

爹有事没事地就这么叫他。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造粪机器”说的是那些光吃不干活的寄生虫,是一句骂人的话。可又有什么用呢?我二哥艾山,就这么坚定地当起了“造粪机器”。似乎他存在着就是为了与我爹对着干,继续他无所事事、惹是生非的生活,直到爹真的熬成了老爹。

在我家里,这真是一部丰富的家庭斗争史啊。

一天傍晚,风在院子里穿梭,弄出很大声响,我以为二哥回家了,一看不是。我爹屋子的门半开着,他还没睡下。我顾不上这些,从破损的台阶跨出了门。

我转过好几个街角,呼吸变得急促,到了旧仓库门前,我看见天空中有一大片灰云在移动,不偏不倚地刚好停在这个旧仓库上空,这片云的形状有点鬼头鬼脑,一副口眼 斜的人脸的样子。

我有些慌乱。

从旧仓库的门缝里,我看到屋子里正冒着滚滚的浓烟,这股浓烟正是来自墙角土灶上的一口大铁锅。白炽灯在头顶上吱吱作响。我二哥和捞沙女人围在土灶旁,脸上被熏出了一种奇怪的黄色。

隔着门缝远远看上去,这间旧车库像是一个躲藏鬼魂的地方。捞沙女人的头上包着茄子紫的破头巾,耳边一枝干枯的玉米缨子遮住了她的小半边脸,真看不出她还是一个爱美的女人。仓库里凌乱不堪。一张花毡铺在地上,被子裹成了一团。屋子里灯影黯淡,没有人说话,大狗的喘息声格外清楚。

我二哥叉着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斑驳的石灰墙上映出他模糊的人形。捞沙女人一直注视着墙上的影子,似乎很关心他的内心活动。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先是拔去染料瓶的塞子,吃力地举起来,看不出颜色的液体在瓶身晃动着,然后哗一下,倒入了一口滚着红色染料的大铁锅中,白色水蒸气顿时模糊了视线。

他愣了一下,好像还没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好像他只是在这里玩耍,像个小孩子一样狂热地到处拍打。

真是这样的。我看他蹲在地上,把手伸进脖子抓痒的动作,像一个坏孩子。可看他笨手笨脚,脸上有疤痕,眼睛充血,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又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

我几乎是带着厌恶的神情打量他。

兴许,是我嘴角的一抹冷笑发出了声,二哥朝着门口的方向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一股动物在兴奋时发出的热气,并伴着呼哧呼哧的声音一下子扑到了木门跟前。大狗敏感得像只兔子,隔着门,在破残的缝隙处,很兴奋地嗅着我的脸。而我,就像被冻僵了似的,在昏暗的夜色之下,内心的不安无处掩盖。

门打开了,我二哥像看一件赃物一样地看我,好像他早已算好了我一定会来。他轻蔑地看着我,猛地朝地上吐出了一口浓痰:

“臭丫头,你敢偷看。”

就在那一刻,我被他扇了一巴掌,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烧灼着,却动不了。

顷刻间,某种硬狠的、犀利的东西在我的内心形成。我直视他的眼睛,不再害怕了,好像它们终于在我的身上断裂掉。

我一把推开了他,打直身体,连一秒钟也不愿意耽搁,便冲向了大路。

3

又有好些天没见到二哥了。

这天早晨,我在巴扎上烤“咔瓦”(南瓜)的小摊旁,远远看到二哥。只他一个人,身边居然没有大狗,也没有捞沙女人。他仍穿着一身灰黑色羔皮的旧夹袄,在他有生之年,好像一直是这个装束,连脏污的程度都完整地保持了下来。他的黑色小羊羔皮帽永远压着眉毛,使他微陷的双眼置于阴影中,在你看不清他的时候,他却能看清你。

当时他背对着我,一边专心啃一块烤得焦黄的“咔瓦”,一边用他的后脑勺和我打招呼。好些天没见,他没变,轮廓依旧,脑袋又细又长,脑门上一块碗大的秃顶,从后面看,就像一只毛袜子露出了后脚跟。我觉得有些好笑。

他转过头,用一种我能心领神会的声音叫住我。我假装没听见,可心里却是得意的,觉得他似乎要主动承认失踪几个星期的秘密。

我说:“好巧啊,哥你去哪里了?”

二哥回了句:“你别管了,我今天就回家去。”说完,他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这让我感覺到那个早晨是古怪的,周围的空气,包括眼神都变了味道。

二哥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睡去。大狗在他回来的时候汪汪叫了几声,狗叫声和月光一起透过窗玻璃来到他的床上。

狗叫声之后很长的寂静里,老爹准确地预感到他将要大祸临头了。他最后的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要出事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句危险的咒语。

我感觉老爹一定知道了二哥的什么事情。可他没说。

院子里没人。

大狗与平时有些不同,看起来身躯比从前大了些。

它半卧在院子一角,像一个静物,与暗淡的光线融为了一体。老爹蹲下身来,揪了一下它的尾巴,大狗转了一下它的脖子,眼睛黑亮地看着我爹。“这么没精神,是没吃没喝吗?”他一边说一边掰开大狗的嘴,用手触摸它带着热气的舌头,发现它的下牙床豁了一个大洞。至少有两颗门牙不见了。

他的心里一紧:“真的是牙掉了。是被人打掉的吗?”他一边说着,另一只手在狗身上慢慢往下顺,顺到了大狗右腿部,心事满腹地揉搓起来。

大狗“呜”了一声,很微妙地低下了头。

“真是可怜啊,是谁打掉的?”他的声音很轻柔,没有一丝火气。他的手在大狗腿中部的反复揉搓中停了下来,摸到了一个像骨节一样的东西,小而硬。他笑了,绷不住的细微笑声刚好遇到了大狗犹疑的目光。

大狗晃了晃它的头,用嘴巴轻轻地拱了一下他的腿,又“呜”了一声,这一声要比上一声曲折一些,仿佛在表示它的怀疑。

“没事了。”

我爹轻轻地拍了拍大狗的头。

关于大狗身上藏着一块古玉蝉的说法,是从我爹的嘴巴里诞生的。

正如我想象,他的嘴是一口神奇的地窖,储存着和田的秘密。他是怎么发现大狗的腿上有异物的?我不知道。

可每次看见艾山,我都想跟他打架,想把他拖到沙漠边缘的某个风口处,把他彻底风干。

这天下午,二哥这个可恶的蛾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怀疑是在墙缝里。只要他在,我相信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会在粪坑里掏出个小人,墙洞里挖出个金条。就像现在,大狗腿上居然会真的摸出个古玉蝉来。

二哥从喀什带回了一把刀子,木质的刀柄上镶着细碎的红蓝假宝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他说,这把刀子是他请英吉沙县木沙家的老艺人做的,很贵。

这一话题让我爹来了兴趣。他从我二哥手中接过了这把刀子,对着脚下卧着的大狗比画了下。手在大狗身上慢慢往下顺,顺到了大狗右腿部,一下下地揉搓起来。

他看着我二哥,笑了笑说:“你知道怎么才能让一块玉石价值连城吗?”

我二哥的神情有点惊恐。

我爹那天好像喝了点酒,话多了起来,说:“如果是一个玉虫子的话,先用刀子割狗腿皮,但要保证不让它出血,趁热把玉石塞进狗腿半软半硬的肉里,再用线缝死。过了好几年,待这个玉虫子熟了,再从狗腿上挖取出来,它就会有与血丝一样的糖色,就是土花血斑。这是个独门秘诀,太玄妙了。说了你也不懂。”

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刻。我听着他俩莫名其妙的对话,又看看大狗,猛然间,我明白那个禁忌了。大狗是花招,是诡计。大狗从小就携带这惊人的秘密,难怪它一直体力不支。

我的颈部一阵发热。有好几分钟,我像棍子一样僵硬地躺在地上,呼吸着沙地上释放出来的潮湿气味。

过了一会儿,我爹咳嗽了一声说:“狗腿上的那块石头,你不要动。”二哥装着什么都不知情的口气:“啥石头?”老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要动它就是了。”

说完,他披了一件衣裳,走到了院子外面乘凉去了。

二哥愣了好久,后悔没有问他更多的关于那块石头的事。如果他问了,自己肯定不会忘掉。那次谈话结束后,他只记得老爹拿起衣服,走到了院子外边,快要刮风了,那个背影再未转过身来。

他的背影没有任何温度。

又过了几天,有一天入夜,我在屋子里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呜咽声从院子里逼近房间。这声音又尖又重,很怪诞,让人听不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好像一个怪物正张开它黑洞洞的大嘴,憋足了力量从院子里扑过来,又一言不发地蹲在我的窗口下面。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相仿的声音。

我喊了一声:“谁?”没有人应声。我的声音被不断落下的尘土吸收,我喊的时候又听见了一声嚎叫。我听出来那是动物的叫声,好像是狗的叫声。但肯定不是大狗。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翻身下床,朝着有声响的方向走去。院子里只有二哥。他看也不看我说:“我把那狗收拾掉了。”

“不会是大狗吧?”我有些不相信地问。

他说:“不是的。这只小狗是我在巴扎上淘来的。它吐白沫子了,很白。”

二哥一直蹲在地上背对着我,狗的一只血肉模糊的脚骇然地从他身子底下露了出来,土黄色的皮毛上沾满了泥水与血水,像一只孤立的器官,僵硬,深受伤害。它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唤起我怜悯的情感。它每叫一声,它的脚就随之抽搐一下,好像叫声是从这只孤零零的脚底发出的。

我侧了侧身,看清楚了,不是大狗。

二哥说:“狗不动了。”

一摊血、几块碎石,加上狂乱的蹄印儿,一切再清楚不过了。血沫从无头的喉管里汩汩冒出,渗到地面,这身首异处后的寂静令人战栗,又令人着迷。

如果可能,我真想看一下慢镜头回放,看这一切是如何完成的。看这条狗被杀之前的最后一刻,是怎样使劲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孩子似的微笑,好像要招人疼爱。

因为这只狗,我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梦见二哥走在路上,背后被人打了一枪,身体一顿,就倒在了地上。在子弹冲进肉体的洞口处,我竟无耻地闻到了一股肉香。垂死的时候,他的眼神竟有一种柔软的力量。

这是一个预兆吗?

当天傍晚,我在距巴扎不远的马路上发现了一个摇摆着的人影。不,是两个。前面一个跛着脚,紧贴在后面的一个也跛着脚,在我们前面,像两个连体人一樣,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分开地往前移动,形状很是臃肿。他俩走着走着,又站着不动了,弯下腰,好像腿被什么给卡住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往前挪动了,很是奇异。待走近了,我认出来前面的人是二哥,后面的人是捞沙女人。我认出她来,是因为她身上那件刚捡来的衣服肥大古怪。

她好像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这一眼,我二哥突然重重地把手甩了出去,狠拍了一下她的头,还大声骂了一句什么脏话。捞沙女人低声回嘴,他又用更高的声音骂了回去:“蠢货,去死吧。”

捞沙女人突然傻笑了起来,还回过头往我这儿看。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像冬天结冰的湖一样白而滑。死人似的脸,好像她的血已经离开她到别的地方去了。样子真是蠢。

正巧,一阵风把乌云赶了过来,风速热烈,天空暗了几秒。我从小吃店的玻璃窗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他,还有她,都在笑。天在瞬间又亮了起来。

“蠢货,去死吧。”

这句恶毒的话,是在骂谁呢?这句话像铁钉一样打进了我的脑袋。以后,再看到捞沙女人,我的心里只有这句话,并被这句话牢牢地抓住了。

大狗真正失踪那天是一个秋日的夜晚,空气中充满了尘土味。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揉着惺忪的眼睛来到院子里的树底下撒尿,发现墙角的破毡子上是空的。大狗不见了。

“大狗呢?”

我叫了一声,没有人答应,我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大得有些不自然,我被吓了一跳。一阵冷风吹过,只有那两棵枣树,在月光里洒下稀里古怪的暗影。我一下子清醒了,跑回屋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铜表:凌晨四点半。

我摸黑进了二哥的屋子,屋里很安静,像有人撒下了静默的尘土似的。我突然想起来,上一次大狗失踪,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这样的一个时间。说不出为什么,我无法把目光从窗外那两棵树上移开,好像我能从那里面分辨出大狗神秘的眼神。

好久,我靠在墙边,手里拖着一块红色羊毛毡,在天亮之前,我需要它为我御寒。

奇怪的是,大狗失踪后,我二哥并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情绪来,这反倒让我觉得,二哥是知道它的下落的。除了大狗,他对我隐瞒的秘密还远不止这些。当我想问他些什么,他便会对我表露出敌意来。

这次大狗失踪后,二哥又一次从家里搬了出去。

大狗真的不见了,它被人偷走了。偷狗的人一定用最卑鄙的手段掳走了它,或是用肥厚的肉骨头引诱了它。偷狗的事情在这里时常发生,但都多半找不回来。

现在是大狗。它始终是没有影子的狗,它只有它自己。它存在着,而存在又包含在虚无中。这时,我产生了同样令人焦躁的疑问。我站起身,朝着人群空旷处,嗓子发涩地喊了一声:“大狗。”

狗,你在哪儿?在哪儿?

狗,如果能唤你回来,我愿意用刀子剁去自己的一根手指来换你。

4

二哥伙同他人造假玉的事件败露了。

是谁告发他造假玉石的消息的?

那天早上,一群警察围堵了巴扎旁的旧仓库,他们带走了四个人,却没有我二哥——他逃跑了。

他们被带走的时候,有好些人在围观,我也去了。其中一个人的鼻孔里血糊糊的,像刚打完了一场架。他避开警察的逼视,身子尽量地矮下去,同时没忘记快速眨巴着眼皮,显得很无辜。他认得我,隔着一群人的脑袋和肩膀,向我送来一个僵硬的微笑。

我二哥逃跑的消息像风一样地传开了。最先赶到我家里的是两个警察。很快,一些我认识的熟人从各自的屋子里走出来,把我家院子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们的眼睛盯着警察,好像在探询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

“艾山的胆子也太大了。”艾山是我二哥的名字,很少听见有人这么叫他。我笑了起来,说:“我二哥的胆子一向很大。”

“二哥是谁?”一个警察朝我转过头来。

“就是艾山呀。”

我想我的脸此刻一定笑成了一朵大花。

随后,我和老爹也被叫到派出所进行了一次问话。

我被警察按在硬冷的木凳子上,不安地把身子扭来扭去,手心都出汗了。后来,不小心在凳子上摩擦出了声音,像屁。

那个警察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慈祥、很和蔼,脸上的五官真的开出了一朵大花:“我知道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知道的,识相点,快说出来吧。”

“你说出来吧,说出来,我们会对你负责任的。”他把“负责任”这三个字说得很用力,咬牙切齿的。

但是话一说完,他马上又用一道严厉的目光拴紧我了。真没劲。

我耷拉下脑袋想装傻。他用铅笔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你个小东西,快讲,有啥说啥。”然后,他和旁边的那个人脑袋凑在一起说话,声音很低缓,拖泥带水的,还不时地用眼睛瞟我。

真吓死人了。

从派出所出来后,我问爹:“我哥会不会死?”

我爹很不以为然地对我说:“他造了这么多的假石头,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是报应。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

我不放心,又问爹:“他会不会死?”

“是他自己要找死的。死就死,他死了我倒省心了。”我爹恶狠狠地朝我吼叫,脸上一副复杂的表情,还推了我一把,“你提了这个人的名字,你走,离我远点儿。”

我二哥逃跑后,我爹突然在这天下午发起高烧来。当我敲他的房门时,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入夜,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向这间屋子靠近。不像二哥的,二哥的脚步声很重。我凑到窗前,院子里很黑,我看不到他。我无端地感到害怕,喊了一声:“哥。”没有人应。

“别喊了。”我爹说。

没多想,我紧紧关上了窗户。

大狗失踪后的第二个星期,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在发生某种变化。

一天早上,我推开家门,看见院子浮着一层薄霜,白花花的一片。是深秋了。秋天一过,河坝子上的风光日子就结束了,每一天都变得空荡而寂静。昼短夜长,黄昏早早地来临,路上闲逛的人少了,大街上的店铺早早关了门。这个时候,人们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我已有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总觉得晚上有一只狗在我家的院子里叫,叫得像笑一样,不笑的时候就喘气,呼哧呼哧的,但肯定不是大狗的声音。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并开始习惯这种喘气的声音。

一天入夜,我看见从门缝透过来的影子在来回走动,好像躁动不安,就光脚下了地,摸黑走到门缝边。我决定把门外的影子放进来。我屏住呼吸,猛地拉开门,干燥的夜风呼地扑了我一头一脸,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拖着影子,在有凉风的月光下凌乱地聚拢,又零乱地散开,并没有什么喘气的声音。

我警觉地睁大眼睛,向四处看,生怕有什么动的或不动的东西吓着自己。树木、衰草、锈铁、断桩,以及风都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带给我恐惧。后来,听见一声细微的叹息,我警觉地四处张望。桑树的浓荫在风中微微颤抖,那种巨大而缓慢的蠕動,使人感到一种高深莫测的飘浮物正在等待降临。

接着,我又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嘘——这一次听得格外真切清晰,似乎那种凉丝丝的气息已贴到了脖子后面,我猛地转过身子并向后闪了一步。

身后依然什么也没有。

也许,我这些天精神太紧张了,这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想象。

这天清晨,听说有人在河滩的桑树下发现一具动物的尸体。我跟着人群朝着和田大桥下那棵歪脖子树走去。人一走近,成团的蝇虫便“嗡”地惊起。

我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去,看到大狗的身体从河底浮上来,四肢摊开,身体被泡得黑黑胖胖,好像一见空气马上要融化掉,嘴巴朝一旁拱着,欲言又止。

我突然觉得它生前是能说话的,只是我们都不信。它的颜面已经腐烂,糜烂的身体流及之地,草木黯黑。我捂着鼻子,默默地退到很远处,我终于得到了大狗死亡的确切消息,但它对我解开谜团没有任何帮助。

发现大狗尸体这天早上的沙尘,使我好几天两眼眯缝着。

我还小,对死亡了解不多,从不相信大狗会死。我以为,大狗根本就没有死,它悄悄脱下自己的影子,走开了。但是它又无所不在,我总感觉院子的角落一大团黑影窝在那里,留有一年四季不洗澡的气味,刺鼻得很,赶都赶不走。我总觉得大狗会躲过厄运下的那把刀,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闻着肉香哼哼着从院子外边蹿进来,就像往常那样。

发现大狗失踪的那天晚上,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屋子里抿嘴的声音。

我对爹说:“大狗可以不死的。”

我爹却回答:“死了死了死了。”他说了好多的“死了”,像河道的树林里传出了回音一样,我以为我的耳朵坏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狗活着回来了。与之前不同的是,它跛了一条腿,和二哥的一样,跛的是右腿,它用一种我能心领神会的眼神看着我,我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的好多天里,屋子里总有些奇怪的动静:半夜里,有人在床边窃窃私语,灯自己亮了,紧闭的窗户突然被弹开了,冷风灌了进来。可我爹一点都不害怕,照样起来关上灯,关窗户,很从容地在做着这些事情,却从不看我一眼。

我慢慢向爹的身边靠去,我有点想亲近他——大哥与母亲先后去世后,二哥也走了,爹现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有瓜葛的人了。

第二天早晨,家门口远远地走过来一只傲慢的狗。它一路走过,根本不朝巴扎店铺两边的人看上一眼。有人凑上去拦住它,它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吼,眼神既蛮横又陌生。狗的毛色和那副不爱理人的鬼样子看上去好熟悉。

我被吓了一跳,不出声地嘟哝了几个词来安慰自己:“不是的,不是大狗。”

大狗的气味在家里停留了很长时间。有时一进家门,我能感觉它在院子的那棵大枣树的后面,发出像老人一样的笑声。等我壮起胆子朝门后看,它已消失不见了。

终于,我把院子里的门大开着,让它的灵魂自由进出,就像它活着的时候那样。

5

还是接着大狗腿上的玉蝉往下说吧。

玉蝉,还真的是我二哥早年塞在大狗身上的,可当时我爹并不知情——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一如我当时不知情的,还有我爹在年轻时所经历的事情。

那是1953年春天,23岁的我爹在和田阿拉玛斯玉矿当玉工。某个落日将尽的黄昏,我爹和另外一个矿工买买江在山崖底下休息,当他的眼睛顺着一缕光线往上看,意外地在一个无名的悬崖上发现了一条玉石矿脉。玉石矿脉的纹理并不是一棵树的形状,而是一棵瓜藤的形状。他用突如其来的冷静抗拒着自己的脆弱:“快来看这里。”

“什么?”买买江站在悬崖底部,顺着他的手指仰望上方的岩石。

“那是什么?”

“仔细看,”他说,“看那块岩石。看到了吗?一条白色的玉石矿脉。” 买买江顺着他的手势,竭力仰着脖子朝上望去,看见了嵌在山体中逶迤而上的白色矿纹,像弯曲的葡萄藤叶脉在山体中游移。它时宽时窄,时隐时现,看起来似乎是那么深奥难解。

“从整条脉络上看,白玉矿就产在中间地段,这个中间地段存在着大量优质的透闪石矿床。”

他补充说。

买买江忍住狂喜的心情,想接着听他说点什么。可我爹有点得意地歪歪脑袋。不说了。好像那件事太复杂,难以解释。回去后,我爹偷偷地在一张羊皮纸上默记下了这个玉石矿脉的路线图。

奇怪的是,买买江自从看过了那条玉石矿脉之后,好像得了某种失忆症,怎么也想不起这条玉石矿脉的位置了,怎么诱他说出来,他都摇头。

一个暮春下午,矿长将我爹唤进了室内,他看着我爹欲言又止,目光里含着一股渗入骨肉的杀气。我爹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

当天入夜,他一路从矿山上跑下来,经过一座坟场时,他看见眼前到处是一个个土馒头,空气中透着一股莫名的怪味儿。他咬着牙,沿着夜色中的坟场准备向山下的河道跑去。

明亮月光下,浓稠的黑夜化成了惨白。远处,伴着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看到一个土馒头后面两个黑影在动。我爹还没反应过来,这两个起伏的黑影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弹起。

“有人。”黑影子一下子远远地蹿起,转身跑了。

待我爹走近一看,是一个约两尺深的坑,四壁都凿出了方形小洞,一个打开了一半的棺木像一张脸沉在黑影里,原来是两个盗墓贼刚挖好的一间墓室。只见坑里乱木横陈,一只沾了坟地泥土的鞋子还掉在了棺木半开的盖子上。我爹身子往里一探,坑里泛出一股阴冷之气,月光下,一些铜钱,以及打碎的瓷瓶碎片散落四周,毫无遮蔽。墓坑的周围还有一股浓浊白烟燃烧过的痕迹。

我爹大着胆子,将棺木的盖子掀开,一股腐臭味从墓坑的缝隙漫了上来,里面斜躺着一个黑色事物,勉强辨认出这是一具枯干的女尸,覆盖其身的衣物是清朝汉族女子的繁复式样。

这时,一股鬼祟的风吹了过来,我爹感到脊背发凉,准备离去,却看见幽凉的月光下,这具女尸干枯的牙架上咬着一个灰白色的小物件,很耀眼:是只白玉蝉。

我爹大着胆子伸手取出,紧捏在手里,硬而凉,他就看也没看塞在了上衣口袋里。

我二哥看到這只古玉蝉,已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那年,他才17岁。

那是暮春,一次不大不小的寒潮带来了入春的第一场雪。雪后的第三天,又下起了雨。雨水与雪水顺着红柳墙的缝隙往下淌,在墙上冲出一条条冰渍。地面冰凉,屋子里的水盆也结了冰,我二哥闲着无聊,找来小榔头敲冰吃。

“嗵——嚓”,榔头敲冰的声音很大,一个小布包从我爹屋子的木顶棚上震落了下来。

他揭开几层桑皮纸,是一块古玉蝉。他用眼睛舔着这块石头,好像是在用舌头舔一块冰似的——这时,他的胃无端地绞痛起来,喉咙也紧缩了。

在屋角里熟睡的大狗这时嘴里发出了一串低沉的咕噜声。他被这声音吸引过去,看着它的脸。

一个可怕的想法瞬间成形了。

后来,我家藏有稀世古玉蝉不再是个秘密,隐约的风声传到了外边,一下子引来了好几拨人眼红。我听说他们都是“口里”来的人,价格飙得很高。我敢说,我、我爹还有二哥,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但我爹说了:“我不卖这只玉虫子,没钱也不卖。”

正如故事的结局在没有时间概念的隐喻中找到。我不敢多想这件事,因为这一年,有许多事情都纠缠在了一起,串成了一个个死结,鬼鬼祟祟地,披挂在我未来的生活中。

还是让我代替二哥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吧:那天晚上,其中买古玉蝉的一拨人给二哥交了定金,却没拿到那只真的“玉虫子”,其实我二哥的手里根本没有那只“玉虫子”,每次亮出的那个,都是假的。可他起码收了三拨人的定金。

他们的愤怒升级了。

那天晚上,一些人留在了巴扎的旧仓库里,等着二哥回来算账。谁想到没等到二哥,却等来了警察。

我二哥跑了。

——那天清晨,他坐上一辆拉煤的黑车,一路经过了和田、墨玉及于田等地,在距民丰县不远的戈壁滩下了车。他的脚下全是沙子,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他确定把抓他的人远远甩在了身后,才一屁股坐下来喘口气。一只蜥蜴从脚边的荆棘丛滑过去时,吓了他一大跳。他抬起眼睛,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恐慌突然袭来:他一下子意识到,戈壁、灌木、荆棘丛、蜥蜴,甚至连寂静的空气都在指认他,揭发他。

最后,他在民丰县坐上了当日凌晨的第一辆长途汽车。

这辆长途汽车是开往北疆某个边远县城的,那里的草原以盛产大尾羊而闻名。汽车跑得很慢,空气混浊,让人昏昏欲睡。车上都是黑红脸庞的哈萨克族人,他们打着盹,谁都没注意到他。

大概次日晚上十点多,依稀见到北疆村庄的疏落灯火。车停了下来,在一个道路检查站。车门开了,上来一个戴着蓝色大盖帽的中年男人,他顺着车过道走了一个来回,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车上的所有人,包括坐在窗边的我二哥。但他好像又什么都没看,和驾驶员说笑了几句,就很愉快地下车了。

我二哥虚弱极了,大气不敢出。

“大盖帽”朝他有意无意的几眼,像戳进肉里的小钉子,让他心惊肉跳,手心也出汗了。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内心的恐惧,还有软弱。那恐惧和软弱,就像窗外的风,扑向他。

过了十几分钟,车停到前面一片灯火中时,他跳下了车。

那是个离草原很近的小镇,空气里有一股新鲜的牛粪味,他的恐惧感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天还没黑透,街上的霓虹灯拼命地亮起,拼命地变幻着花样。那些从灯下走过的人,脸上也一会儿红,一会儿蓝,稀奇古怪的,一点都不像现实中的人。他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不像是来与他亲热的,而是来嘲弄他。他感到身上凉飕飕的。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月亮是一抹淡淡的红晕。

明天可能下雨。

他想。

6

人们都说,大狗是被模仿的狗叫声给蒙骗出去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二哥逃跑后的那些天,撈沙女人照常去河滩捞沙,可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铲一会儿沙子,然后把铲子横放在两堆沙子的中间,坐在木柄上休息。她从衣兜里掏出个半旧的小收音机,木然地打开开关,黑盒子里面的声音沙沙的,听不清在唱些啥。

她望着河坝子对面的枣树林,枣树林里,一个穿着破旧衣裙的女人在晾衣服。她在绳子上抖开一件鲜艳的红背心,风把衣服扬起,那颜色红得浓重,像一面奇异的旗帜。

捞沙女人的右脸颊开始隐隐作痛,好像是二哥在巴扎附近给她那一记耳光的后遗症。

那天,二哥把她围在了一个角落,逼着她快滚,让她别再缠着自己要结婚什么的了。她捂着脸,抵抗着向自己飞来的拳头,一动不动。只想这样一直闭着眼睛坐下去,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心里面什么也没有。

有好一阵子,她就那样在地上坐着,像生了根,额头上有夏日午后的静,身上都是土,双手插进头发里,手指卷曲,还有血,肩膀抖动得很厉害。捞沙女人坐在那里,像是坐在一只替自己设计的笼子里,偶尔也会从这迷宫一样网格密布般的花纹里探出脑袋,就像是一个长期在水底下游泳的鱼偶尔露出了水面。她说的话也像是梦话,又带着以梦托梦的玄机,让人觉得,她其实一点都不傻,她什么都知道。

刚开始,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感情有多好啊。

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她和二哥刚亲热完,二哥突然对她说:“我有好东西,你想看吗?可我不想给你看。”

我二哥卖了个关子,他的眼里有一团狂热的火焰在燃烧,目光游移,躲闪着她的注视,但最后还是泄露了秘密。他的目光,无法克制地落在正在墙角熟睡的大狗的腿上:“告诉你也不怕,这大狗身上有玉。”他用手在空中快速比画着,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大狗身上的玉我养了9年了,现在,它熟了。”

“熟了。”他大声说。

“熟了”这个词让捞沙女人吓了一跳。她伸出手指着大狗,脸色发白。在她看来,大狗被作为魔术的道具让人生疑。千真万确,它身上的皮毛的确时时在散发出人的气味。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他的话吓到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此刻,她终于想起了这个细节。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离开了。

捞沙女人是在二哥逃跑后的某个中午,突然来到我家的。

说起来好笑,她每次来我家,都像是扒开屋顶上的柳树枝和瓦片,直接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样。而且,每次她来,嘴里都闲不住,不是手里握着一根苞米,就是在啃一条黄瓜。

这天下午,她手里拿着一块好像发霉的干馕,与我寒暄,说是要走了,要离开和田这个地方,去南疆一个远房亲戚那里谋生。

捞沙女人还是那样,为了讨好我,总是带礼物给我:有时是一颗留着屎痕的鸽子蛋,有时是几张捡来的画报纸;还有一次,是一小团颜色发黄的棉花,说是冬天来了,让我垫在裤裆底下。她看起来好像很富有,从不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最后,她从脏污的塑料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一件我二哥留下来的旧羊皮外套。灰黑色的,卷着破损的毛边,里面包着一个黑匣子,那是我曾经最想要的收音机。

我笑笑,随手把东西放在床上的毡子上了。

我看着她早衰的脸,想从那里寻找她年轻时的模样,然而,这就如同想在骷髅上找肉一样。

二哥不在家,她就坐在他的床沿上,心不在焉地啃一块馕。她的外貌有着某种古怪和胆怯的东西。她不断地把眼皮翻上去,看手腕上一道乌青的痕迹,像一条不十分清晰的手链,倒是很适合她。

她把一根肿得像肉团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出了件事。”她狠狠咽了一口水,定下心来,讲述事情始末,“你看,我的手快烂完了。”我一看,白色的肉裸在外边,还淌着脓水。我厌恶地别过脸去。

“你二哥,我要惩罚他。”

她低着頭,小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咋惩罚?他的力气比你大。”我郑重其事地提醒她,“何况,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艾山老是和我睡觉,又不和我结婚,他要遭报应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惩罚过他了。”她笑了,笑的时候两眼眯缝着。

“那只玉虫子,我知道它在哪里。”她说着说着,一不小心带出一个趣闻来。我听到这句话以后感到有了意思,来了点小兴奋,但是,在她面前我得忍住。

她在屋子里转了一个直径为两米的圈,接着说:“我知道的。”我觉得她撒了谎,可是看到她那无邪的眼神,又觉得她说的像是真的了。可说完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她就站起身,说是要走了。

“是你告的密吗?那件事和你有关系吗?”我突然问她。

她沉默着,一定感觉得到我的话像石头一样冷。

我克制了自己,没有再说话。

我闭上了眼睛,似乎坐着睡着了。

她离开的时候,一边用锐利的眼神望着院子的某一个角落,一边移动着身体,像是在打量一座没有轮廓的雕塑。

我跟了出去,想看她在干啥。

在院子门口,一只看起来才一岁大的小野狗在啃吃我家栅栏上的牵牛花,花藤缠住了它的嘴。看我瞪圆了眼睛,它更加旁若无人了。我抬起了一只脚,被捞沙女人拦住了。

她看了我一眼,慢慢努起嘴,从唇角挤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时高时低,有些苍老,有些稚气,有点浑厚,也有点尖细,既像男声,也像女声,就这样震住了我。她的声略带沙哑,听起来好像不太真实。似乎带着一道永难愈合的裂痕,孤零零地像是站在时间的另一侧。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触碰到她。她本能地与这个世界构成了界限。

从她模仿的狗吠声中,我好像感到了她身体里藏着一种看不见的隐秘事物,没有固定的形状、形式,它就是吠叫本身。或者是说,它是相对于另一种吠叫的暧昧存在——冷,不透明,好像一股灯光猛然打到了头上。

那小狗呆住了,嘴里叼着半朵紫色的喇叭花,像中了魔法,远远跟在她身后。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鼓鼓的。不一会儿,她消失了。

她正走在夏日和田的土路上,就好像她走在砂石路上一样。她没有再回过头来看我。空气中,传来了沙枣花浓烈刺鼻的香气。

待她走远了,我恍然觉得,这种声音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的,很熟悉。只有她模仿出来的狗叫声才能蒙骗住大狗。就是在大狗失踪的那天晚上,它的旋律时高时低地在我家的大门外游走,引出了大狗,跟着她来到了河滩上的背风处——

整个下午,我的举止一直近乎凝滞。

我时时想起这个捞沙女人。

熟悉的烤肉味从敞开的窗户外飘来,我坐着,那句话就像是撑到了嗓子口,脑子一片空白,像被车子突然撞倒又站起来的人,走了一段路,才发现自己是受了内伤。这消息并不意外,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震撼?一时间,我的心在塌陷。

我立即感到一个隐瞒大狗下落的阴谋是真的。我觉得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唯独隐瞒了我。

真的是她吗?不可能,这——太可怕了。院子里一片死寂,死寂中包裹着所有的秘密,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我曾被其中最大的秘密所吸引:

这件事如果是她干的,那大狗腿上的玉蝉是不是在她手中呢?疑问中带有深邃的平静,只是现在,我想睡了,不想再深究下去了。

7

那段时间,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个神魂颠倒的梦。和田白水河河道像一个战场,硝烟已经散开。

我从未看到过那么多的外地人,他们的服装颠倒,神魂颠倒,但却不是梦。他们盛大的热情,把整个和田城都给点燃了。因为我对自身的“盛大”一无所知,我可能会比他们更危险。我的“盛大”是一个隐患,像迟迟未到的麻疹,还没发作,但是越迟,越危险。

真是让人失落。

但我无法抵制这更危险的梦。

河水枯竭。这条20万年前的古河道,曾滋润过无数桑树与其他古树的根须,将在短短几个月中干涸了。

在这条河道挖玉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层层叠叠的。河道变得拥挤起来,水流干枯的河坝子上到处是扛着铁锨的人,到处是人的眼睛,没有一处角落能包容、掩盖这条河流的秘密。

每个人看起来力气都很大。力气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他们简直把河道当成一个赌场了。但挖出的玉石却少得可怜,拇指大的石头都要四处炫耀一番,一副没见过啥世面的样子。几个月下来,好像没听说有谁挖到了籽玉,但是狂热的气氛,却像硝烟弥漫在河道上空。在太阳升起和落下之时,人们聚集在这里,交头接耳,传播各种来路不明的小道消息。

和田大街上来往的车子多了,什么事也都变得乱糟糟的。

有一次,一辆载运石头的卡车从和田大桥上经过,两个裸着上身的男人靠在车窗旁。在车子路过我身边时,我们几个孩子冲着他们又拍手又叫喊。车上其中一个男人扔下来一个干瘪的可乐罐,刚好砸在了我的肩上,又顺着我的身体滚在了地上,“哐当”“哐当”滚了好一截路。

“神经病——”

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车子在大桥的石子路上扭了一个歪扭的“S”形,就卷着尘土跑远了。

我二哥逃跑没多久,就被公安局拘了。

15天后,他从拘留所出来,再没回和田。他在外地这几年里是怎么过的?他身上许多可以被称为“劣习”的东西,是不是早生了根?有传闻说他在伊犁夏塔山区做倒卖羊皮的生意,赚了不少的钱,后来恋上了赌博,被讨债的人追讨,很快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自从他从和田出来,这么多年,一种不安的感觉经常跟随着他。

他常去伊犁夏塔一家小饭馆吃饭,一来二去地与店主混熟了。店主问他从哪里来,他想也没想,对那个店主说:

“南疆和田。每年从春天开始,要刮好几个月的风,有一年连着刮了整三天三夜,树上的树枝差不多都被刮没了。”

他觉得他已经把自己说得非常清楚了,可是他在说到“風”的时候,微皱着眉头,心里无来由地微颤了一下,好像那股风,就在眼前诡异地弥漫着。

二哥离开和田后,我爹的病慢慢开始加重,他好像变得更加沉默了,每天只知道干活,不说话。

我爹一年四季戴着黑羔皮毡帽。喜欢喝用鸽子血、葡萄汁泡制的“穆赛莱斯”酒。那种酒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说了你也不懂。吃过晚饭,天还早的话,他就会慢慢走出去。有时是朝和田玉石巴扎的方向走去,有时是白水河。他的去处太多,总显得有事做的样子。

一个午后,他回来了。他的精神状态很好,浑身泛着日光的颜色。他在院子里剥着桑树皮,偶尔停下来咂两口酒。嘴里嘟哝了几句,好像是在骂人。天很热,这个季节,该是小贩们挨家串户兜售无花果、葡萄干、核桃的时候。

我没细听我爹的抱怨,匆忙嚼完一块干馕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梦游一样地沿着白水河干枯的河道走,看见了好些邻村的人。他们个个脸朝地,拎着铁锨、锤子在沙碛层里敲敲打打。白水河的河道被掘得皮开肉绽,一片狼藉。

在没有雨也没有阳光的天气,这条河道的浅滩边有好些外地人在四处游走,一阵又一阵的风沙把他们吹得歪斜,一发现有玉石被掘出的消息,马上就有一群人像潮水一样地涌在了一起。

我爹朝离他最近的一个正埋头在沙碛层里刨沙的男人举举手杖,但也只是举了两三下,他就再也没力气了,只好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摇头。

他弄不明白,这白水河里怎么没水了,咋干枯了?

他想拦住一个人问个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时期,在整个和田城,人们几乎都不干什么正事了,有的人外出打工,有的人去贩卖葡萄干,更多的人被外地人雇佣,整天在河道里挖玉。孩子挖,农民挖,男的挖,女的也挖。

这里除了几个脑子比他还糊涂的老年人在路口的墙脚晒太阳外,没有人能回答出他的提问:白水河的河道里怎么没水了,咋干枯了?

那些老人要么没听见,要么听见了也装糊涂,眼睛里发出同样的疑问:白水河的河道里怎么没水了,咋干枯了?

到了中午,他坐在自家门口,想不起接下来要干点啥事情。初秋的太阳晒得他有些恍惚,他的头深深垂在胸前,一会儿就睡着了。

恍然间,他梦见那个“惹事精”儿子艾山和大狗回来了。大狗摇着尾巴围着他转圈,很欢喜的样子。

他如释重负地长长吐了一口气,犹如一声长叹。

8

古尔邦节的最后一天,捞沙女人离开和田了。有人说是在早上,有人说是在中午。

暮色渐浓。在时聚时散的浮尘里,颠簸了一天两夜的长途大巴在南疆的某个车站缓缓停了下来。

她从座位上拿起行李,从车上走了下来。

等她再从汽车站脏污的厕所出来的时候,即便是光线昏暗,守在门口收费的大妈还是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年轻女人不但换掉了身上颜色不明的裙子,还换掉了鞋,甚至连带着把她的灵魂,也偷偷替换了一下。几年前的那个她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单纯、羞涩,当然,还有作为好女人应该有的禁忌。

她又重新变成了一个贞洁的好女人。

后来,我回想捞沙女人的经历时,她与我二哥的形象叠加在了一起——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其实是同一类人,他们都因自身肉体所赋予的本性而身败名裂,被孤立、被隔离,以至于很多年过后,他们都不能够从戈壁荒漠中的可怕孤独中走出来,从恐惧、疯狂、遗忘中走出来。

一个没有二哥和捞沙女人的秋天,该是多么沉闷、单调、无聊。她的不告而别和下落不明,让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焦灼不安。我一遍遍地想着她走向车站的场景,并在想象中,不止一次地修改了最初的画面。

从那以后,经常有人在我跟前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消息,并用含混暧昧的词语,说她实际上是一个少见的自轻自贱的女人。我总是对他们怒目而视,想要纠正他们的说法——他们其实是错的。

这天晚上,在我回家的路上,一盏盏路灯映照着薄雪,我的影子忽而变长,忽而变短,很蛮横、很古怪地在雪地中蔓延开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让我加速了行进的脚步。

当时夜已深,只有我一个人在路上走,我被身后的影子追逐,双臂前扑,给小城的雪夜画上了一个逃亡者的像——那是二哥在身后追逐着我吗?让我滑稽的奔跑像是另一种逃亡。

小城边缘是塔克拉玛干沙漠。

原先那条通往省城的泥土路早已经换成了柏油马路,在夕光的映照下,像一根新鲜的白骨一样横躺在那里。

一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风。

戈壁滩上的风是会说话的,它发出的声音像在嘟嘟囔囔地附和着我,但我无法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因为,他们会认为我在说谎。

我停下自行车,背对着风静静地站着,风很大,呜呜呜地刮,恍若听见了风声中的话语,它说:“走吧,走吧。”

“走吧”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相信这是风发出的声音,但转眼间,那声音漫天都是,像是要溢出来了。

走吧,走吧——是不是,这个声音足够急切,足够威严,让我信任了它?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定这是戈壁沙漠深处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那是对我最后的劝诫。

又一年暑假,距我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我家邻居库尔江和女朋友要去喀什市批发羊毛挂毯,顺路带上了我去玩儿。长途汽车在路上走了足足3天才到喀什。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汽车,一路上颠得骨头都酥了,感觉一点都不好。

一下车,汽车站边有个卖石榴的女人,手推车上的红石榴堆得很高,一个个看起来歪头歪脑,皮开肉绽的。库尔班停下脚步,说这些石榴肯定好吃,甜。

卖石榴的女人听到声音抬起了头,竟是我二哥以前的相好——捞沙女人。

在这之前,她已离开了一年多,没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这也许可以构成一种叙述上的失踪。不过,当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了。她的身后还有两个装石榴的筐子,已经卖空了。她很快认出了我,笑了,用得意的神情舔了一下我,右边额头上的那道疤痕,一下子挤成了一朵皱花,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她很尽职地为我们挑了两个特大的皱皮石榴,不过收钱的时候少算了我们好几毛钱。找零钱的时候,她顺带问了从前一些熟人的事。她没问二哥的任何事情,我觉得她没问的,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或许是我高估了她对二哥的情意,她早不在意他。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想追寻当年她与二哥这场情分的线索。可是线索很虚弱,她早已变成了一个和我们不相干的人。

甜石榴吃出了涩味来。

我没心思再吃下去了,全让给库尔江和他的女朋友吃了。

从喀什回到和田,夜已深。我走在大街上,一种生疏感在加深我的倦意,最后,我靠在桥头一家卖清真小吃的店铺门框上。我的手所触及的玻璃上写着馕、烤包子、缸子肉、羊肉汤之类的字样。

店门紧闭,透过油腻脏污的玻璃,店铺里的微弱光线打在我脸上,隐约闻到孜然的香气。这股香气让我像一头拒绝离开畜栏的牲口,心一下子热了起来。也许,我生来就属于这片南端的戈壁沙漠,哪怕我看过别的地方,依旧会重新回到这个灰蒙蒙的世界。

回到家里,我感到身心疲惫,像有好几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毫无怜悯地挤压我的背。我衣服也没脱,竭力抵挡住汹涌的思绪,把头埋进枕头,睡着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格外好,睡眠浓黑像在出生之前,也像在死亡之后。家里红柳苇子的棚屋像宫殿,而身子底下的木板就像是一张天堂的床。

第二天早上,我爹对我说:“你这几天不在家的时候,学校来人了,送来了通知书,说你被上海的内初班录取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去学校报到。你抽空收拾下行李。”

我的心狂跳——上海啊,听说它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另一头,到底有多远呢?听说,那里的女孩冬天都穿着薄丝袜。可我长这么大,连乌鲁木齐还没去过。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大声对着空气说:“爹,我上学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问爹。

“你该收心了,别尽贪玩,别学你哥,他——已经是个废人了。”过了好长时间, 从院子里传来我爹沉闷的声音。

爹每天仍在院子里制作桑皮纸。而我,则每天到桑树林里给爹采集细嫩的树枝。当一条条桑树枝被老爹削成薄长的枝条,像绿色的蛇一样蜷伏在爹的脚下,我心里就会很安静。

我爹的手背多皱,关节粗大,他每天发出的只有干活的声音。那些被剥完了树皮的枝条由湿润的淡绿色变成灰白,最后是干涩的白色,然后,爹生火熬煮它们,捣浆,挂浆,一点都不觉得累。

整个院落充满了桑树汁的生涩味道。

距离开和田的日子越来越近。

一日正午,我收拾行李时,炕头羊毛毯子下一团灰黑色的衣物引起我的注意。我掀开一看,是捞沙女人半年前送来的二哥那件旧皮衣。伴随一声轻微的脆响,我好奇地探下身来——

一枚传说中的古玉蝉,从皮衣口袋滚落了下来。

结尾

一日清晨,我在路边拦住一辆卡车。我脚下放着两件行李。其中一件行李的夹层,有一张用桑皮纸层层包裹的照片——那是我、二哥和爹在一起的合影。当年的我才六岁。

“你去哪里?”

司机是一个中年人,蓄着胡子,声音懒洋洋的。

“火车站。”我说。背包里那张火车票的方向是和田—伊宁。我要去找二哥,让他回家看看老爹。

然后,我从伊宁市上火车去乌鲁木齐,在那里与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去上海内初班报到。

我若去内地上学,独自在家的老爹更寂寞了。

天蒙蒙亮。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我有点困了,闭上了眼睛。司机似乎也困了,车开得有些慢。

突然,他“嘎”的一下猛地刹住了车,问:“你——你是什么人?”惊诧的声音里透着恐惧,眼睛死死盯着我胸口的古玉蝉坠子。我迷惑了,定了定神,车灯光打在玉蝉的白色蝉翼上,细小的毛孔朦胧可见。令人惊异的是,它似乎脱离了人体,悬浮在暧昧的微光中,有如一种自身会发光的咒符。

现在,它被初秋潮湿的夜气所催化——就要活了。

我不断地用手摩挲着这块古玉蝉,安慰这像羽毛一样轻的灵魂:“嘘,你似乎天生有罪,才被人终身囚禁。”

一路上,在我温热手指的摩挲下,一道道绽开的血丝在古玉蝉的翅膀上开始结网,它的腹部上,泛起一种奇异的红色,散开的红晕犹如罂粟般诡异。那红晕,原始而稚气,如女童信手所画。

我把玉身翻到背面,隐约见石头上有几个字,是汉字。凭肉眼看,好像是一句話:

“冤枉相思,吾当言之。”

几千年前被一块玉压着的一个死者,难道,此时有话要说?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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