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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郁素朴的生命之悟

2024-05-01唐冰炎

创作评谭 2024年1期
关键词:粉皮葛藤老屋

唐冰炎

长居于修河中游武宁县的瘦梦,其诗向来是沉默而忧伤的,但这几年分明有了一些别的变化。

瘦梦的诗歌依然素朴而厚重,低沉平稳的口语化叙事,内敛隐忍的情感。但阅读中时时能感受到他的波澜不惊之下蕴蓄着强大的能量,像火山下暗流涌动的灼烫岩浆,像海底即将喷薄的惊涛骇浪。这些也许正来自他对生命的真切感悟。

在民间书写的主题中,瘦梦通常会处理成比较典型的口语诗,让弥漫着尘灰泥屑的人间万象在笔端传递出生命之痛。如《打工记》中“七十岁的叔父,仍在工地上打工/他打的是小工,就是搬搬砖,搅搅灰”,而其后的“这些红砖块,仍保持着烈焰的形状/尽管隔着一层厚厚的棉手套/仍不时被它灼伤”,再配上老人形貌的速写画面—黄土岭般沟壑纵横的脸、如磨砂布的粗粝的双手,在不动声色中刻画出老人辛劳沉重的生存状态;而收尾的一句“在夏日的午后,帮你挠挠痒倒是很舒服”,家常闲聊的语气却透出笑中带泪的伤感自嘲。《家访记》的节奏是平缓松弛的,像是一位老师随手记下的日常:“星期一。五十六张课桌上/少了一张生动的脸。/五十五个作业本中/少了一份鲜红的‘优秀。”他随后放下教本,从鲜花一路绽放的三月野外赶到山背后孤独的土屋,气氛才稍转低沉:“门洞里/闪出一双老母亲的浊眼。”平缓的叙述到此戛然而止,末句“只是老屋下的一只新燕/已随山里众多的鸟儿/飞到了南国高高的棕榈树上”,轻柔地抖开了前设的包袱。再回溯全诗,山村少女迫于生计辍学南下打工的隐痛在素朴平淡的日常叙述下时有渗透,留白的更深处是欲言又止的无力与无奈。

《日常记》中诗人对中年之悟的书写更加诗化,内心的隐痛依托于物叙事表达,而内中彼此相像却又相互矛盾的几对意象颇有玩味。《七月记》中白色意象丰富:白发、飞雪、白色芭茅,决定“在一场雪落之前赶回故乡”;而在“七月的暴烈”中,“芭茅就白一寸,我就远离故乡一尺/水深火热的稻田里,我的腿就抽离一丈/这一波又一波的白茅花,如一场又一场飞雪/催我逃离”。回归、逃离,水深火热的稻田中的白茅花与飞雪,这样的并置如迷宫一样难解。但矛盾纠结的内核则是中年游子已无法回归真正的故乡,思乡只不过成为一种想象中的寄托,正如《归乡辞》中所写:“在路上,我不想碰见任何一个人/他们的问候,都会淋湿我中年的目光/我只想像风一样,悄悄潜入/那栋早已不在的老屋,看一看台阶上的青苔/是否和母亲手上的老茧一样新鲜。”潜入消失的老屋,看母亲手上新鲜的老茧,这些不可靠叙事无疑也暗示这只是一场意念而非现实的归乡。

《落叶记》与《结石记》则更加直抒胸臆地表达了中年之悟。还未到九月,“银杏的叶子就黄了,那种黄/是落日的黄,带着焦煳味/旁边的青冈,叶子也开始焦虑”,秋日银杏的绝美并没有给中年诗人带来赏心悦目的快感,而是与落日、焦煳、焦虑连接起来。“想起不久的将来,我的身子/也将被全部埋没/落叶就从我的头顶飘落/我的余生,就是一场又一场浩大的落叶”,中年的心境已不堪落叶之重,余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坠落。

《结石记》更为形象地把中年状况喻为“结石”:“抑或是中年后,每个日子里的粒粒沙尘/它们都化为一颗颗石头,堵在身体内/痛,比石头更冷更重。”诗人并无意与这种生命之痛和解,他以内敛、隐忍的方式认同痛的存在,试图更形象地描绘出痛感的具体样貌:“有时我们不得不相信命运/在前行的路上,有崎岖,有险滩/就像在身体的内部,有毒瘤,有石头/随便一劫,都是中年一难。”

瘦梦的诗也有亲情、乡情的书写,在这类情感较为浓郁的题材的书写中,他依然植入了“隐忍”这样一个内核,且在物叙事中呈现出时间的印痕。《清明》中,纷纷的雨水、父亲坟头上的杂草、母亲一头比杂草还刺目的白发,这些清明俯拾皆是的乡村元素无一不带着时间的压迫感。它们与“坐在雨水中”苦苦等待的母亲、“一抬腿,又迈上了来去匆匆的行程”的“我”组合,漫长等待的静与来去匆匆的动对应,物与人共同构成了“隐忍”叙事,各自沉默而又隐含彼此的对话。在这些生命细碎的庸常中,隱忍的钝痛此消彼长,绵绵不绝。

《秋风记》的时间线索很鲜明,“秋风起。风开始很薄,像刀刃上的光/刺不进肌肤,但可以刺疼你的眼睛”。随着“羽毛般的轻寒”转入秋深霜浓,“风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像注入了水银”,自然与时间以沉默的强悍之力改变着万物,或甘甜或苦涩。我们只有别无选择地隐忍,而“风过处,父亲的墓碑上/又加深了几道刻痕”。墓碑与刻痕打开的叙事印证着万物与时间的博弈,漫长艰涩,却无可言说。

《葛花记》里本无关联的两个事物—开遍稻田的紫蓝色葛藤花、农家荒年煮粉皮的稀稀的汤水,却因为老母亲两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而彼此勾连—她“亲手扯来一把葛花/ 放在煮着粉皮的锅里”,葛藤花一物叙述着雨水稀少的大旱之年稻田呈现的异态,粉皮汤一物叙述着荒年底层人民厨下的艰难;而田野是隐忍的,它“仍奉献出本色”,依旧滋养生命的生长,让葛藤开出了大片紫蓝的花朵;底层人民更是隐忍的,撒了一把葛藤花的稀稀的汤水“也流淌起色彩”。这大旱中紫蓝渲染的稻田,稀稀的汤水里流淌的色彩,只不过是一场肉眼可见的悬殊的命运博弈;而从另一个视角,它又何尝不是闪动的隐忍之光,照亮原本黯淡蒙昧的人间!

瘦梦的诗读来总有隐隐作痛到长歌当哭后默然沉思的感受。当下新诗族类繁多、流派各异,争奇斗艳的艺术之花令人目迷五色,而他能够执守民间与生命的主题,从细微之处出发,其诗意的营造始终为思索留出入口,这是难能可贵的诗人的精神。

(作者单位:新余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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