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燃黑土 松涛流韵
2024-05-01
三楼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天棚下吊着一张白塑料薄膜,像一口大锅悬在半空。“锅口”紧贴屋顶漏水的四角,“锅底”则悬在一人高的半空中,护佑着屋内的三张桌子,防止桌面上那永增不减的“诗稿山”被雨水、雪水侵袭……这就是《诗林》的诞生地,哈尔滨市道里区工厂街12号。从1984年10月创刊号出刊,到1990年代初期,位于工厂街12号的小屋虽狭窄简陋,但被缪斯信徒们熟记,因而又是格外有幸的。因为这里见证着我1990年去市文联创建哈尔滨文学院前,《诗林》初创六年间的大小事情。
自从工厂街12号作为编辑部地址被《诗林》印到封底那天起,我与文字编辑陈丹妮,再加一名美编组成的《詩林》编辑部,就成为全省南起双城堡,北到边境城市黑河,西至大兴安岭林区,东达牡丹江镜泊湖所有爱诗者的“圣地”。他们不止一次登临却总是无处落座,只能站立在这“鸽舍”“鸟巢”“作坊”中。更难能可贵的是,钱锺书、艾青、臧克家等文坛先贤,洛夫、牛汉、公刘、罗门等诗坛名家,皆给此地寄来他们的诗篇、心语和题词,此屋正是见证和收藏稿件之地。顾城同江河二人曾从北京来编辑部,望着墙壁上悬挂的横幅“诗人们,闲谈只好二支烟时间了”,他们由惊奇转为同情。也正是在这里,集中全省诗人力量的“诗行动”一项项次第展开。
1984年,遍布哈尔滨市及周边各市县的大小诗社迎来了诗的狂欢节,从哈尔滨工业大学与黑龙江大学的“冰帆”诗社,到哈尔滨汽轮机厂、东安厂的“红叶轮”与“银燕”诗社;从萧红家乡呼兰县的“天地线”,到哈尔滨市各中专与中学的诗社……他们对心灵的歌唱绽放在《诗林》创刊后的最初岁月。1985年的夏秋之交,哈尔滨的诗人倾巢出动,应《诗林》之约前往黑龙江省最南端的双城堡,在领略广阔富饶的松嫩大平原黑土的厚重的同时,参加“龙·虎·雪同题诗大赛”。之后《诗林》连续四期跨年度、大篇幅和多页码刊载精选的“同题诗大赛”作品。大赛“龙虎雪”三字由钱锺书先生应邀题写,这也是他极有限为刊物题字的珍贵墨宝;海子主动投来《龙》一诗,刊于《诗林》1986年第3期。1985年冬,《诗林》创刊一周年诗会选定在哈尔滨轴承厂的工人文化宫举行,展示的诗作不仅体现了企业一线职工最接地气、最有温度的真情表达,也检验了诗人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美和平凡中闪光点的含金量。
1986年,迎来哈尔滨解放四十周年(1946年~1986年)。对新中国诞生前第一座解放的大城市的吟唱不可能局限在本地,于是以歌唱黑土地上的珍珠之城、英雄之城、中外文化互鉴之城为主题的征稿对外发出,全国钟情此城的南北诗人的动情撼心之作迭出。《诗林》除以“特大专号”推出外,还把“城与人”双美内蕴的佳篇分布到全年各期相关栏目。这些篇什不仅源于诗人将真情实感化为自己的血肉,更有借鉴中外诗歌的个性化表达,读来清新、鲜活且深刻。叶延滨、韩作荣、叶文福、梁南、李琦、庞壮国等诗人的新作与他们的成名作、代表作交汇生辉,被收入纪念选集,并被翻译、朗诵……较之上述各位高手的精品力作,以儿童诗起步的我仅以《江鸥水花遥想曲》《带状公园漫步》这些轻浅的短作来回报我的第二故乡,有失感恩与敬畏之心。此情由此埋入心底,终于在2012年以叙事长诗《哈尔滨之恋》回应我对第二故乡的吟咏。
1987年至1989年,《诗林》绘制的“施工图”逐步得到兑现。编辑的小屋内诞生了“诗林·全国诗人沙龙活动中心”,并正常运转;在田地街哈尔滨市文联会议室,“诗与酒诗歌大赛”顺利开赛;在哈尔滨轴承厂工人文化宫,“中国首届冰雪节诗会”隆重举行。三大诗歌活动的目的,一是为诗作者的创作“提高与突破”提供帮助;二是探讨作品的“推陈出新”;三是“希望有更多新作品问世”。
沙龙活动始于1986年年初《诗林》的尝试,经过一年多的实践,受到的欢迎程度超出预想。1987年夏天,“诗林·全国诗人沙龙活动中心”于是在雪城应运而生。当年的诗人沙龙活动离不开哈尔滨诗人的参与,同时诚邀全国各地有实力的诗家来做“顾问”,如北京的谢冕、朱先树、张同吾,四川的白航、吕进、付天琳等。当时参加沙龙的诗歌理论工作者比例已超诗人与诗歌编辑,旨在保持诗歌创作与诗歌评论两个轮子齐转,以促进和提升诗学建设的水准。当时《诗林》编辑部三人所承担的限时任务是:每月出版一期八个版面的《诗人沙龙报》,直接邮寄给各地成员;每两个月出版一期《诗林》杂志,编辑部人员轮流到印刷厂,常同夜班工人一道同“铅与火”共舞;每三个月组织一次两至三天的“诗人参访团”,深入企业现场。何叫“累,并快乐着”,只有亲历的参与者说得清,体味最深。
酒者,“水的外形,火的性格”(艾青);诗人者,“把火投进纸里,把纸投进火里”(俄罗斯民谚)。古今中外,诗与酒早有不解之缘。《诗林》创刊之初,二者就已是“天然盟友”,再加上哈尔滨啤酒厂与白酒厂的全力资助,又有我们“诗人参访团”的全心投入,“诗与酒诗歌大赛”的序幕在期盼中欣然拉开。《诗林》的这一探索尝试引起国内相关同行们的关注,四川泸州老窖酒厂当年所办的《诗酒报》,就将我的名字印在这份报纸的“顾问”行列里,由此可谓例证。
天道酬勤,1989年“哈尔滨冰雪节”开幕时,入选《诗人沙龙诗选》的沙龙代表和获奖诗人齐聚雪国冰城,在为期五天的“中国首届冰雪节诗会”中亲尝自己为“诗的付出所结下的鲜果”。以至今天,我在北京与当年沙龙成员相见时,已年过半百的他们都难掩对青春与诗情、冰雪与火焰的动情追述。
说到这里,诗友们可能会问创办初期的《诗林》是不是开展诗歌活动过多?有这个精力和必要吗?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用简单一句话回答,假如“精力是零或者负数”,那么“必要性就是百分百或百分之二百”。1980年《诗林》申办创刊时,正赶上国家对政府主办的报刊进行调整,不受理新办刊物的申请。1983年冬,在黑龙江省第二次作家代表大会上,八十四名文学界代表联合签名给省委提交报告,并有言在先,“不增加人员编制,不要财政一分钱”。由此,经过长达三年的努力,《诗林》方批下刊号。《诗林》创刊后的六年间,一无编制,二无经费,与辽宁阿红先生主编的《当代诗歌》,吉林卢萍、梁谢成、黄淮主编的《诗人》,长春市何鹰、腾励主编的《青年诗人》同属一个类型,曰“官办民助”。面对现实,《诗林》采用“开门办刊”和“横向合作”方式度过了最初的六年。具体做法,一是“请进来”,以部队和国有企业的诗作者为主,进行人员借调轮换;二是“拉兼职”,请省市报刊的诗歌编辑业余时间承担《诗人沙龙报》的编辑工作。办刊经费的筹措,由我这个主编向市内多家企业“化缘”。说到“官办民助”与“化缘”,作为文学发展黄金年代的亲历者,我百感交集,苦中有乐。多年后的今天,我有勇气回放一段当年在哈尔滨民族联谊会的晚餐上我与某企业家的一段对话,向读者坦露当年编者的汗水与泪水。
某国有企业家当时是人大代表和满族联谊会的负责人,他对我说:“巴主编!就凭你在咱市政协报上发表的《诗神跪在财神脚下……》那篇奇文,你知道给我们这些搞物质产品经营的人多少压力吗?好像我们只认钞票,不关心青年人读书,也不知贺敬之、郭小川……是有这码事吗?听‘哈轴‘哈啤的几位厂长介绍,你‘化缘又牛又很硬气。他们说你的‘化缘开场白就是:今天,健身的体育和健心健脑的诗歌在你们面前(手心向上做收钱状),不久的将来,全民健身与全民阅读提上日程那天,你们会向体委、文联‘招手,信不信由你了……还听‘哈轴厂长介绍他们的‘蓓蕾诗社和‘三月风诗社成立后,青年工人中爱读书和喜欢朗诵的人多了,‘扑克赌‘麻将迷和贪杯的酒桌客人影稀了。看来诗书真有吸引力啊!巴诗人,现在我一言为定,从明天起我在厂子里等你!是先开诗讲座,还是与朗诵会合办,你来定!请专业演员和辅导教师的费用你不用操心……《诗林》下半年的纸张费和印刷费我们从广告费中划拨了!来吧,现在干一杯!”
笔者:“咱俩连干两杯吧,为给公安部门处理黄毒赌减负!也为厂史館再多一面精神文明锦旗……”
某企业家:“需要厂子配合的还有哪些,比如在人手上?”
笔者:“我这个‘光杆司令既缺钞票,又缺人员啊!除宣教部门主持活动外,厂团委或厂工会两家中必须有一家上阵……来,我们再连干两杯!”
《诗林》投身并服务于那些重视企业文化建设的单位,诗歌活动面向基层更是实现互助共赢,由此摸索出“诗歌建设与物质生产携手共建”的“刊厂联姻”办刊模式。在《诗林》创刊后的三年中,平均每个季度都要组织哈尔滨市老中青诗人和就近的大庆市以及农垦、林业等部门的业余诗人组成五至七人的“诗人参访团”,他们的脚印与诗篇依次留给了“哈轴”厂、水泥厂、啤酒厂、白酒厂、直升机厂等,这些活动导致当时文学界某些“专家”发表高论:诗,不能当钱花……指责《诗林》不能赚钱,应将刊号改成《大侦探》或《破案传奇》之类的刊物。这些高论不仅招致全国诗歌界的“口诛笔伐”,黑龙江的诗人也纷纷投书给省、市宣传文化主管部门,更有多家企业对《诗林》应办下去发出坚定的声援……于是哈尔滨市委、市政府决定,从1990年起,《诗林》由市财政投入承担!此时的我深深吐出一口长气,近六年来学拓荒牛没有白干啊!也为当年的老宣传部部长陈凤翚竖起双大姆指!
《诗林》的作者分布广泛,因而广开“林地”并求多品种、多层次和多样化。如在实施“青年为主”这一原则上,所开设的栏目就有“苗圃青青”“诗社作品选”“大学生诗耕地”“中专生诗坛”“红松与白桦”等栏目;面对全国中老年诗人践行“不薄今人爱老人”原则,开设“八方云”栏目;为探索现代派诗歌创作,开设“五花山”专栏;为探索“新关东派”地域诗群的创作,给辽吉黑三省为主的诗人开设“白山黑水诗卷”栏目……这些栏目的命名多与“林”有关,既有“在诗言诗”的意蕴,也希冀独具北疆诗的神韵与风采,以展示《诗林》的个性与特色。刊物还独辟“兄弟民族诗人”栏目,优先刊登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等民族诗人的作品,同时面向全国各少数民族地区及各地民族院校的诗人。如吉狄马加的名作《大凉山变奏曲》就发在《诗林》1985年第1期。此外,对不同的作者皆持开放态度,开设有“小巨人之歌·儿童诗页”“蓝天、大地、海洋奏鸣曲·兵之歌”“歌词小辑”“科技工作者的诗”“古韵新声”“拼搏者之歌”等专页,新、旧体诗并茂。这既是对黑龙江省第二次作家代表大会上八十四位代表签名的具体回报,也是把艾青对《诗林》的题词“诗人,永远是时代最忠实的代言人”的热望落地,更是为期刊“纵的承接”与“横的互鉴”打下坚实基础。
当时全国各诗家也对《诗林》展示出来的风貌不断鼓劲打气,此乃神州诗人是一家的体现。如臧克家寄我手书,“《诗林》这座小‘百花园一定要不断推陈出新……坚持下来,更要丰盛起来”;公刘在广州当面对我教导,“要把《诗林》当作一个‘花篮,而‘百花齐放是必须的,当然是那些有诗意或诗性的‘花。向西天取经是一条路,但绝不是唯一或全部”;身在大西南的吕进对《诗林》的关爱,则体现在六年间的“诗论·诗评版面”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