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
2024-05-01韩琨瑶
韩琨瑶
在城里,在蜂窝般的高楼里,透过青色外墙的那幢楼的第二十层的左边最端头的窗户,就可以看到我的那个根雕茶桌。在这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小阳台上尽是奇花异草,我每天下班之余,便是享受着这个乐园。
妻不止一次地埋怨我把树根、石头这些冰冷的东西搬在本来就不大的家里,二十平方米不到的客厅被它们占据了三分之二。隔壁邻居屋里有软软的沙发,平整方正的茶几,而我家,全是生而硬的东西。
我从事的是艺术工作,我向往的是田园般的生活。努力工作了大半生,才买了这套电梯房。而在这里,远远不能满足我对田园生活的憧憬。
于是,我向往有一处农舍,向往童年农村的老屋。我家的老屋在距城十五公里以外的地方,童年的我几乎就在那里度过。老屋的庭院很宽,院里两株金竹长得很茂盛,我和弟弟妹妹每日拖个草凳,坐在竹子旁边的小桌子上写字看书。这样的小院落,深深地藏在记忆深处,直到初中,辛苦了半辈子的妈妈,从一名代课老师得以转正。我们全家都欣喜异常,再也不用受累于土地了,摇身变成城镇居民,多么自豪,妈妈不用边教书边养猪,我们呢,也可以去到城里,住那种带着阳台卫生间的套房,这种欣喜自不必说。
就这样,我读完书,然后参加工作,二十岁的某日,我拿到了第一个月工资105元,开始了存钱买房的艰难征程,为了置买这套房,我整整还了二十多年房贷。这二十多年,我为房子而工作,为房子而奋斗,把大半的工资直接奉献给了银行。
但多少年来,我对于农村的生活,常常难以忘怀。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宅院。你可别小看这个小院,它可是让农家人留下欢声笑语、快乐与幸福的地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心中突然开始莫名地失落,油然而生许多情愫。一放假便回到老家后面的“新路”上去感受田野的绿,去呼吸新翻泥土的气息,站在“机械闸”上回味小时候钓鱼的乐趣;又多少次地惆怅,后悔自己大把大把辛劳挣来的工资,撒在这种钢筋混凝土筑成的高楼里。我开始羡慕儿时的伙伴,他们没有考取学校,没有条件农转非,他们和从前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原有的宅院,每家都有鱼塘、菜地、果园。他们吃自己没有洒农药的菜,吃自己不喂饲料的鸡,吃自己园里新鲜的水果,他们不用省吃俭用地去挤钱还房贷。
带着这样的情结,我开始梦想着重回农舍,重新去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田园小院。我想过一种安静自在、返璞归真的生活,我渴望每天可以自由地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可以蹲在小沟边安逸地钓鱼,可以每日提着把剪子将花草树木修剪成我需要的造型。这种想法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增愈烈。是的,一棵树哪怕长得再粗再壮,它的根依然是原来的根,我们不应该硬要去把它拦腰截断,让它心系乡村,身陷城市。这样的发育,是不健全的。
于是,我开始利用闲暇之日骑着自行车,四围城郊寻遍。我像个地基调查员,不辞辛苦地进村入户,仔细查勘。终于有一天,在一位姓孔的朋友的介绍下,寻到了一处理想的居所。
这个园子位于某乡镇的某一个村的路边,一户居民已经居住了二十余年,园子前面是小院,后面是果园,栽满了杏树,还有一条长长的石棉瓦搭成的养蚕房。小院的布局像个四合院,院里有三棵粗壮茂盛的树,一棵红豆杉,两棵香樟樹,都有脸盆粗细。
而我特别喜欢的是那幢两层高的小木楼,看到它,那种儿时的记忆如画眼前,多少年做梦都想拥有田园般生活的愿望近在咫尺。真是美好极了。
接下来是商谈怎么购买的事。可这个问题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房子属于集体组织,不属于你,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从法律上是不允许过户的,因为我已经不属于农民了。我已经摇身变成了自豪的城里人,所以无权享受农村宅基地。
经过再三考虑,宅院对我的诱惑打败了我的理智。我决定私下里和卖主协商买下它。户名是不是自己的对于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太想找回那种“根”的感觉了。于是我把东拼西凑的钱款付给了卖主,然后顺利地拿到了宅院的钥匙。
接下去的日子,我的生活丰富起来,心开始充实起来。节假日几乎全身心地投入这个宅院里。我太喜欢这里了,这儿可以把心闲散地安放,可以敞着衣服晒太阳,可以无聊透顶地浪费时间而不会内疚,可以对月吟诗把酒言欢,可以一个人站在果树地里看苍穹。为了内心深处那个梦,我不惜一切代价这儿那儿地贷款,开始打理这个院落。
我首先翻修围墙,把围墙粉刷成白色,邀约几个艺术圈的朋友一起画壁画。然后把庭院大门改建成特色山寨版,用青瓦换下了小木楼的石棉瓦,在院里挖水塘造景,改造成小桥流水的中式园林风格。然后把本地文化的书籍、字画、老照片摆放其中,我想打造一个集地方文化特色为一身的农家书院。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小院在我的精心打造下,一天天美丽了起来,我和艺术圈的朋友们每个周末闲居于此,写字画画儿,谈艺术,谈人生。我开始逐渐地恋上了它,它成了我心灵流浪的地方,成了我工作忙碌后疲惫安放的地方。尽管我倾尽了所有的精力物力,但我的心是幸福快乐的。
每当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来临,满园的叶子就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我打扫落叶似乎已经习惯了,先扫成堆,然后装成袋,再抬到果树园烧了成肥料。院子中间的迎春花,经过了春天的雨露,夏天的洗礼,枝条长长的,叶子绿油油的,来年肯定花满树头。
在园子靠东角落厕所的墙边我搭了架瓜棚。或种南瓜,或种丝瓜,让那些瓜蔓攀上棚架,爬上顶棚。当花儿落了,蔓儿上结出了一个个青的、红的瓜,挂在架上衬着那绿叶长藤,既构成一道别有风趣的装饰,也成了一个遮阴蔽日的凉棚。
转眼五年过去了,由于生存的压力,加上一些其他的原因,我决定放弃这个园子。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什么新政策,瞬息万变的政策让我忐忑不安。于是,这个田园生活的梦,就此破灭。我精心建造的这个乐园,听说在一次拆除大棚房的运动中,被毁于一旦。
这就是我要写的园子,尽管我和它相依的时间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