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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

2024-04-30西门兵

当代人 2024年3期
关键词:家属院水泥路

我发现了镇子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关于两个貌似不相干的居民区的。

一个居民区叫二处家属院。二处是开滦矿务局第二基建工程处的简称。不能叫村子,这里不屑与村子为伍。甚至二处就已经是非常随意的叫法了,他们自称矿建。不错,道边6路站牌就是这两个字,煤矿的矿,建设的建。可惜没有几个人见过煤矿,不清楚什么样的高科技像出花生出土豆一样把那些黑乎乎的宝藏变到光天化日之下。为此,大鼻子的德国专家也来了,住进对外招待所。他们有时出来购物,身后跟着翻译,也跟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好奇民众,比正月扭秧歌还热闹。他们也会骑自行车在马路上兜风。德国人走后,越来越多奇怪的建筑物冒出来,完全不同于村里的磨坊猪圈红砖房。三栋四层楼拔地而起,在庄稼地和焦砟顶平房面前鹤立鸡群。这种城里才有的高楼让厮守庄稼地的村民越发不安。终于,一道越界的围墙引发了骚动,村里一大帮青壮年扛了撬棍洋镐蜂拥而来。一个小名三刘的车轴汉子正把一大块磉石从未干的沙灰里撬出来,满脸自豪的神色。最终,越界的围墙退后五米,骚动得以平息。三栋楼房北侧,几十排红砖木顶的平房又迅速建好,配以自来水和公厕。我们村当时还要去水楼子挑水,队排得老远,洋铁皮水桶发出烦人的聒噪。终于排到我母亲,她翘脚用扁担的一头儿勾住水楼子顶部的铁钩用力一拉,水管子就哗啦涌出水来,正好两桶。不知道什么缘故,二处家属院的平房早早住了人,楼房却闲置了很久。附近几个村子的闲汉起了歹意动了贪心,几个月下来竟然把门窗暖气片几乎卸了个干净。派出所追查,也收缴了若干赃物,只是门窗一时没办法补齐。这倒又为我们提供了方便,多好的捉迷藏的场地呀!其实每栋楼里都有保卫科执勤,通常是听到大声呵斥我们就识趣地撤退,倒也相安无事。只有一回玩得太投入撤退不及时,我和堂弟往楼下跑,毕树新偏偏自作聪明往楼上跑,结果可想而知。我们远远看见他被保卫科的大汉掐着胳膊,后怕得不行。回来之后他还吹牛:他掐我?我还掐他了呢!我们问:人家那么高,你够得着吗?他眼都不眨一下:蹦起来掐的!

因为楼房和围墙,村子和二处已经不可避免地彼此敌对起来。后来想想,自然觉得理亏。人性之恶,有时候可能来源于欺生,或者叫领地意识。顺不顺眼,村里人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二处家属院的存在。那里有大众浴池和露天电影,从不会拒绝家属院以外的人;那里有食堂,一大碗肉汤炖萝卜只要二分钱;那里有轧面机,操作员纵然冷若冰霜,但轧出的面条口感比挂面强一万倍;那里有商店,副食调料五金百货比镇上的合作社毫不逊色,甚至整齐摆放着明光锃亮的飞鸽二八。二处家属院相当于把一个城里的社区搬到镇子上,虽说不上繁华富庶,可到底是城里的味道。至少自来水的规格完全一致,砖垒的方台,里面填满锯末,水龙头伸到方台之外,冬天一拧也流水。最重要的是,周围的湿泥里生有花蚯蚓,绝佳的钓饵,远胜庄稼地里又粗又臭的土蚯蚓。我们村有碧波荡漾的池塘,花蚯蚓挂在鱼钩上,可以消磨一些无聊的时光。

大众浴池偶发打斗事件。我们村的和二处家属院的一丝不挂分坐两排,好事者攒好局,依次两两对决。我被迫跟一个小胖子交手。看得出他和我都没斗志,但我还是让人家一拳打肿眼眶,又摁在澡堂子里喝了一大口洗澡水。胜者如释重负,败者灰头土脸,随后退场,继续观赛。洗完澡穿上衣服,对手们互相再也认不出,路上磨蹭一会儿,赶到家眼眶也消肿了。毕树新记恨了一个人,不知道跟保卫科的有无关系,非拉着我去盯梢,一连几天也没得手。后来我一个人从二处商店打酱油回来跟那个人撞上了,那个人比我大好几岁,高挑白皙,一手扶墙一手插兜,右脚拧到左脚前,超级像后来的微信表情包。他没动手,只是问,你那个伙伴怎么没来呀?我怯怯的一时语塞。他可能懂“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而且秉承“费厄泼赖”精神,但不屑和嘲讽溢于言表。

还好有村东的大沙坑,相当于公海,两拨人终于能一起玩耍,气氛和平友好。这里从前是我们村的义地,迁坟之后挖沙子取土,慢慢出落成大坑的模样。每年夏天,沙坑边缘向四外坍塌,偶尔还有棺材露出来。初冬可以点枯草燎荒,顺便烤白薯。夏天,坑底蓄了些雨水,能生出几条黄泥鳅。平时就是玩沙子,随便掏几捧,潮湿松散,一股青草味儿。女生和小屁孩居多,采喇叭花,把狗尾巴草编成毛茸茸的帽子。我玩得满头大汗满脸沙子,突然发现一双偏系带儿的女式布鞋,忍不住手欠,偷偷埋进沙堆里。而后,我又去池塘边钓鱼,迷迷瞪瞪之际听见有人喊我。一个女生站在我身后,双臂抱在胸前,短裤、光脚、大长腿,冷冷地问:我鞋呢?我居然完全被对方的气势震慑,放下鱼竿乖乖头前带路。我把鞋从沙堆里掏出来,递给她。她磕掉鞋里的沙子,蹲下穿好,起身朝二处家属院方向走了。全程她只说了仨字,而我一言未發,木头人一般望着夕阳发呆。

煤矿的基建工程一旦完工,工人们就会转战他处,这就意味着二处家属院是时候谢幕退场。极少数人因为特殊原因继续逗留,大部分房子空空如也。场地对外出租,改造成家具厂面粉厂养鸡场,成为镇子甚至我们村的一部分。居民们不再说矿建,自称二处的,子弟也在镇子上学。我和堂弟认识的一个球友,负责矿上机电维修,在家属院楼房住,有一次打完球约我们去他家喝酒。说实话,我特别激动,三十年了,终于故地重游。房子四十平方米上下,采光差,四壁白粉脱落,露出水泥青灰的本色,比记忆中逼仄很多。唯独坐落在卧室门上方的壁橱仍旧熟悉,两扇米黄的小门鲜亮如初,这是捉迷藏绝佳的藏身之处。堂弟端起酒杯说:来吧,我俩进来得比你早。

大名鼎鼎的“矿上”,叫乐屯矿,得名于乐屯乡,下辖东乐屯西乐屯等五六个村子。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个居民区。乐屯人早知道脚下有矿,每每庄稼歉收、买卖折本,想到这一点,生活的种种劳苦也一时烟消云散。孩子打架逃学,大人本来扬起的巴掌也放下了。算了吧,考不上学就当矿工去,埋在乐屯的煤,还能雇外人来挖?更有甚者,大庭广众之下豪言壮语:我们乐屯,狗戴帽子都能说上媳妇儿!来乐屯中学教书之前,我就听说这里出煤了,而且品质不错。还有人自创了歇后语:我这脸臊得呀,真是乐屯的煤,好烧!

三十六街七十二胡同,杀牛宰羊蒸切糕,出了满清皇宫的佟姓娘娘,也诞生过著名诗人李瑛,乐屯的富庶和显赫并不需要一个煤矿锦上添花。唐通线开通之前,早有一条大路,西出唐山就斜刺里朝乐屯靠拢过去,扬鞭催马,行人如织。

等到我来,只剩下农历五、十的集日,每个街道天不亮就变戏法般钻出摊位,有关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午后,所有摊位又一声令下般统统消失,徒留混杂了牲畜粪便气味的浮土,在果皮纸屑间飞舞升腾。

操场在校外的空地上,体育课和运动会,不乏赶集上店的人驻足观望。从前有个代课老师,右脚有点残疾,偏偏又教数学,学生们背地里起了个外号,∠1≠∠2。这位老师是本地人,后来改行开玻璃店发财了。他到学校安装玻璃黑板,高高瘦瘦的,看走路的姿势就知道外号仍在保质期内。也有许多乐屯土著老师一直坚守到最后,从容淡定地往来于三十六街七十二胡同,蹬起雨靴子就去浇地,换上的确良衬衫就去上课。学生一般不惹他们,同住一条街,庄叙还要叫三叔二大爷,特别是他连你祖宗三代包括外号都门儿清,实在犯不上当面作对。他们大多当班主任,管最顽劣的孩子,比校长都好使。

乐屯出煤了,可并非所有的乐屯人都能当上矿工。煤是国家的,只有那二亩三分地寡淡的收成是自己的,还时常被生活拳打脚踢。与我们村仇视高楼围墙不同,一辆辆呼啸而过的煤车在他们眼里是猎物。满载面煤的卡车慢吞吞驶出矿门口,经过乐屯水泥路,速度仍然没加起来。突然,几根又长又粗的竹竿从草丛里跳出来,对着车顶苫布的缝隙一阵乱捅,漫天的黑雨随之倾盆而下。车队驶离,几把扫帚和铁锹,眨眼将散落的煤装进路边的三轮车,露出水泥路的本来面目,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其实就算没有竹竿,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也能颠下些许煤来,属于正常损耗,可以忽略不计。只是时间久了,水泥路连同路基被浸黑,刺青一般风吹不净雨洗不掉。有人戏言,乐屯转一圈,回来抖落抖落衣服就能生一灶炉子啦。

学校曾雇工友老高给办公室生炉子。有人背地说老高就是当年“狗戴帽子也能说媳妇儿”的最初发布者。可他儿子打了许多年光棍儿才勉强混上人儿。老高动作迟缓,邋里邋遢,生炉子的手艺也一般,办公室经常乌烟瘴气。但是,他成精了。乐屯的一切,全部攥在他脏兮兮的掌心,可以随时展平,举到眼前打量。平日里他坐在学校警卫室,眼前经过的每一个乐屯人他似乎都认识,而且背得出其家谱。至于三十六街七十二胡同,根本就是蒙人的障眼法,闭上眼他也能念念有词。昏黄的眼珠一瞪,慢悠悠地卷上纸烟,出窍的元神游荡一圈又回来了。

原谅我逃离乐屯多年,期间从未有探望的打算,而搬出老屋之后,至少每周回去一趟。老屋的皮箱里藏有几百封信,当年四面八方飞来的鸽子如今作为标本静静躺下来。这几年翻看得越来越少,想不起信里的内容,很多蓝色的字迹已经淡去,信笺上只剩下笔尖当初的划痕。老屋的衣橱里挂着一些旧衣服,早忘了价钱和来历,唯独一件格子西服,第一年去乐屯穿的,如今身材臃肿,再也穿不上了。乐屯就是老屋的皮箱和衣橱,那人那事就是信件和衣服,其实彼此早已相忘于江湖,肯不肯承认罢了。

乐屯偏不承认,追过七华里,隔一条马路,成了我们村的新邻居。乐屯的新家,恰恰是二处家属院的旧址,就连东沙坑也填平了,盖起高楼成为乐屯新村的一部分。煤矿挖空了乐屯,因此用自己曾经的家属院偿还。

本来以为忘得一干二净的人猝不及防地跳到眼前,大脑又电光石火间给出印象,这种感觉太刺激。相见的双方瞬间回到当初的分别之地,空间转动了时间,让彼此先穿越一下,再互相寒暄。这可以是美好的重逢,曾让你心生温暖的人,值得大声问候大力拥抱。这也可以是赘余的重逢。有时候一张脸明明很眼熟,就是想不起名字来,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最终仍然无果,悻悻地爆句粗口,自责白白浪费了时间。就算想起来,颠颠儿追上去叙旧,可对方认不出你呢?

乐屯人很快站稳脚跟,凭借乌泱乌泱的人口和纯正的牛羊肉,乐屯新村迅速成为镇子最繁华的路段。灯火通明的小酒馆,车水马龙的红绿灯路口,人头攒动的早餐摊,随处是相逢之地。熟识的挥手致意,陌生的缄默无语,半生半熟地默念似是而非的名字,然后各自扬长而去。煤矿对于乐屯恩惠还是亏欠,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很多矿工住在附近小区,时常跟乐屯人在超市一起排队结账,在菜鸟驿站一起报单号,在羊汤馆一起把饼丝泡进碗里。他们因一座煤矿而来,但就算面对面坐着,也从不看对方一眼。

作为塌陷区的乐屯旧址,如今连一块砖头也找不到,成百上千亩玉米和高粱随地势起伏,一眼望不到边。我按照记忆的位置,试图沿一条土路鉆进去,但密不透风的铁桶阵令人望而却步。当然,这里现在叫农场,跟三十六街七十二胡同再无瓜葛。水泥路变成了更宽更平的柏油路,洒水车在“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音乐中一遍遍单曲循环。两排密密匝匝的电线一路向西,通往一片高耸的建筑和钢铁支架。那里,在雨后铅云掩映下,寂静而庄严。

(西门兵,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两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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