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存在:女性文学与文学中的女性
2024-04-30王文静王力平
王文静 王力平
王力平,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协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第八届、第九届全委会委员,中国文联第十一届全国委员会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出版著作《在思辨与感悟之间》《砚边草色青》《水浒例话》等。
王文静,青年文藝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社科院文学所高级访问学者。评论文章见于《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出版《你好,镜头》《三水小草与〈还你六十年〉》等文艺评论专著,获第四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作品奖、第十三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
一
王文静:力平老师,今天我们聊聊文学与女性的关系。前一段时间,《收获》杂志的公众号推出了北京师范大学张莉教授主持的“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3年秋季书单,向读者推荐了15部文学原创作品和9部翻译类作品。其中,有女作家对女性的独特理解和描写,有女作家关于历史和时代的宏阔而厚重的文学叙事,也有男作家对女性展开的别样观察。乔叶的《宝水》、林白的《北流》、鲁敏的《金色河流》、邵丽的《金枝》、须一瓜的《窒息的家:宣木瓜别墅》、裘山山的《路遇见路》等作品都曾出现在这个榜单里。那么,在这样一个现场的“女性文学”榜单和作为文学史研究范畴的“女性文学”之间,我想知道您对于女性文学如何理解,如何定义。
王力平: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是否应该先评估一下风险?作为一个男性读者,无论怎样理解女性文学,都可能被指责为男性或男权视角下的女性文学想象。所以,开个玩笑,我需要一个关于男性视角属于不可抗力的免责条款。因为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女性视角似乎具有天然的合理性,而男性视角更像是一种原罪,还没说话,就已经错了。
王文静:无论基于什么视角的认知,“文责自负”四个字都是躲不掉的。回到“榜单”的话题。当我们考察、审视上榜作品时,发现这些作品是通过榜单集合以及命名的方式,为自己营造了“女性文学”语境。而当这些作品各自单独出现的时候,“女性文学”的属性往往被作品的其他关键词所遮蔽。一方面,应该说文学批评和研究具备了女性性别意识的自觉,另一方面,女性意识和视角,在文学界乃至社会生活的更多方面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失效。您怎么看?
王力平:单就能不能形成“女性文学”的共识来说,不外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在文学阅读、文学批评乃至社会生活中,女性意识的自觉程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二是大家所持的“女性文学”标准参差不齐。有人认为女作家所写的都是女性文学;有人认为这样界定女性文学过于宽泛,应当以女性形象塑造为主要特征,作家性别倒在其次;也有人认为女性形象塑造只是外在表征,真正决定女性文学的是女性意识的自觉表达。当一些人觉得女性视角失效时,另一些人可能觉得是有效的,还有一些人也有失效的感觉,但理由却并不相同。在什么是女性文学的问题上达成共识很重要,但这恰恰也是难点所在。
王文静:“五四”时期作为一个颠覆封建礼教秩序的历史刻度,成为中国女性“浮出历史地表”的时代坐标,“女性文学”的概念也最早出现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您如何理解“女性文学”的这个历史起点?
王力平:“五四”前后是中国女性文学研究的滥觞阶段。至于“女性文学”的概念,目前知道的是1922年梁启超的演讲《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其中第六节题为“女性文学与女性情感”,首次使用了“女性文学”的概念。据谭正璧1986年回忆,正是受此启发,他在1935年修订并再版《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时,更名为《中国女性文学史》。但是,提出女性文学的概念是一回事,女性文学的发生和发展是另一回事。我不以为女性文学的历史起点在“五四”前后。事实上,谢无量、梁乙真、梁启超、谭正璧等人谈到的“妇女文学”“女性文学”,所论也都是古代文学中的作家、作品。
王文静:在女性“浮出历史地表”之前,文学中的女性总是以“被规定者”的形象存在。《诗经》中,即便是被君子青睐的“窈窕淑女”,也无法摆脱男性的凝视,而被丈夫欺骗抛弃的女子除了发出“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样宿命的哀叹,也别无他法。其后的焦仲卿妻、崔莺莺、霍小玉们,她们不是已在男性话语秩序中,就是在进入男性话语秩序的路上。直到《红楼梦》的出现,塑造了丰满的、具有独立思考人格和自我意识的女性群像。可即便这样,也有研究者认为,林黛玉和薛宝钗分别是贾宝玉的“本我”和“超我”。
王力平:先不去讨论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不是贾宝玉的“本我”和“超我”。在女性主义理论视野中,女性总是被描述为男性话语秩序中的“被规定者”。其实,只要对人类社会历史有基本的了解,就知道,社会资源的支配权和社会生活中的话语权,是在经济、政治、法律以及文化、道德、教育等等复杂的现实关系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在分析这些复杂关系的过程中,自觉意识到性别关系的影响是必要的、合理的,是对现实关系的认知不断深化的表现。但是如果把性别关系的影响夸大成绝对的、唯一的或统领性的,以为社会秩序的建构是在男女两性关系的博弈中完成的,那就变成了浅薄的呓语。至于说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都是“被规定者”,其实文学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又何尝不是“被规定者”。我觉得,一般化地把女性描述为“被规定者”是没有意义的。在文学世界中如此,在现实世界中也是如此。
王文静:如果女性文学的历史起点不在“五四”时期,而是可以追溯到古代文学中,那么,应该怎么理解女性“浮出历史地表”之前的女性意识?
王力平:什么是女性意识?一种观点认为,女性意识就是女性对自身独立、平等地位和价值的自觉认知。按照这种理解,女性意识以及女性文学的发生,就有了两个前提或者叫作规定性:一是要有一个女性主体。有人觉得女性文学只能出自女作家之手,大概就是以此为理论依据的。二是对女性意识的内涵有具体要求,必须达到对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独立、平等地位和价值有自觉认知的高度。这样一来,所谓女性意识、女性文学,通常会指向一个具体的女权主义运动或特定的女性文学思潮。它有意涵清晰、所指明确的优点,但也有缺陷。最重要的是,它遮蔽了女性作为社会存在、女性意识作为社会意识的现实性和历史性,也取消了女性意识伴随社会进步而不断发展的可能性。似乎女性意识是在一个早上忽然降临到人间,并且从那一刻起,便唯我独尊、别无分店,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在更开阔的理论视野中,女性意识不是超然于社会意识之外的、孤立的存在。或者可以说,所谓女性意识,就是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一个文化共同体关于女性的自觉意识。它是社会意识的一部分,是历史的、动态发展的,它可以有不同的历史和现实内容,它可以呈現为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以及矛盾性、包容性等不同性质和样态。因此,一部女性文学发展史就是一部女性意识演变史,一部女性在社会历史发展中不断意识到自身地位、价值、责任和使命,不断争得独立和解放的历史。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妇女解放的程度,才成为全社会人解放的尺度。
二
王文静:在理解女性文学的时候,女性作家这个“规定性”或许不是唯一尺度,但可能具有重要的、男性作家难以取代的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女性意识的核心意涵,不正是对它的相对概念——男性意识或者男性中心意识的反叛吗?
王力平:在观察和分析女性文学的时候,女性作家是一个重要维度,原因就是你刚才谈到的女性作家笔下可能呈现出的那些特质。事实上,谢无量、梁乙真、梁启超、谭正璧等人论及“妇女文学”“女性文学”时,都突出了女性作家写作的特点。但我仍然认为,对于成熟和健康的女性文学来说,女性作家写作可能是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一方面,男性作家未必不能观察和想象女性世界。须知作家的观察和想象能够参破阴阳、直面死亡,当然也有跨越性别差异、理解异性世界的机会。另一方面,如果说统治阶级的思想是统治的思想,那么,在所谓男权社会中,女性作家笔下站起来的,就一定是男性中心意识的反叛者吗?
王文静:在生理学以及社会学意义上,男性作为和女性相对的概念(我们暂且不讨论性少数),不仅是女性文学产生和发展过程中的可参照的系统,甚至是一个尺度和规范,而这种参照性和尺度感在凸显女性存在的同时,也加深了女性的依附状态。所谓“妻者,齐也”“妻与己齐”等表述,虽没有明显的尊卑褒贬之分,看上去还有“男女平等”的意思,但是那个隐藏的“夫”“己”实际上是先在的,是第一位的,是女性“齐”的模板和标准。《玩偶之家》译介到中国以《娜拉》之名在《新青年》发表时,最震撼人的台词是娜拉说出的那句“我是和你一样的人”,《伤逝》中的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其潜台词中也必然有一个可能主宰或占据“我”的人。从这个意义上,男性和女性不仅是“相对的”,甚至还是“相反”的。您怎么看待两性关系中的女性意识?
王力平:在生理学意义上,男性和女性是相对或相反的概念,但这是自然的生理现象。女性意识不是生理学概念,而是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概念。它承认男性与女性在生理学意义上的相对或相反属性,但却不会停留在生理学的定义域里。换句话说,女性对男性的依附是否加深?“妻”与“己”是否“齐”?娜拉和海尔茂是不是一样的人?面对涓生时,子君是不是她自己的?决定的因素不是简单的生理学意义上的性别差异,而是从经济到政治、法律、道德以及文化等社会历史复杂因素共同制约的结果。对复杂的现实关系视而不见,孤立地归因于男性与女性的“相对”或“相反”是没有意义的。男性与女性的“相对”或“相反”只是浮在水面的泡沫,深层潜流汹涌,不可不察。
王文静:男性和女性生理上的客观差异构成了女性境遇的一体两面。一方面由于女性在体力强弱、生育分工等方面的特征,从野蛮时代开始,就逐渐形成“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女性以家庭为圆心的劳动(活动)无法与男子谋取生活资料的劳动同日而语,这也成为导致女性缺乏主体性、话语权的根源。但也正因此,千百年来女性的社会坐标和生活经验也塑造了她们的感知方式、思维逻辑、价值观念,细腻柔婉、清新含蓄、温和包容等审美特征逐渐被固定下来。要求女性摆脱自身的、历史遗传下来的思想印记和心理依附感,去和男性一样面对同样的社会现实——特别是在剧烈变革的时代——这也是偏颇的。比如茅盾在《庐隐论》中说,随着“五四”运动的落潮,庐隐改变了反封建的方向,而沉溺于个人感情与理智的冲突引发的悲观苦闷。他替庐隐惋惜,认为她的作品停滞了。这是不是一种基于男性意识(标准)的评价?对女性文学来说,这样的评价是否有失公平?
王力平:你谈到的实际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女性的感知方式、思维逻辑、价值观念以及细腻柔婉、清新含蓄、温和包容的审美取向是历史形成的。一般来说这个判断是成立的。如果要推敲细节的话,女性生育以及体力等生理性特征,对于女性社会地位和话语权的影响,并非从来都是限制性、约束性的减分项,至少在母系氏族社会中是这样。第二个问题是对庐隐的评价是否忽视了女性特征而有失公平?我知道你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为第二个问题预设前提,但实际上这个前提是不成立的。没有哪个人要求女性像男性一样面对剧烈和残酷的社会历史变革,而是当剧烈和残酷的社会历史变革发生时,从来不区分与它迎面相遇的是男性还是女性。所以,你可以质疑茅盾的观点,但不能要求茅盾顾念庐隐是一位女性作家,便给予她更多的包容,即使她真的改变了反封建的方向。
王文静:与坚固的男性视角并存的另一个事实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许多精彩而丰满的女性形象,是由尊重女性、关心女性的男作家所创作的。刚才提到的鲁迅《伤逝》中的子君,曹禺笔下的繁漪、陈白露,许地山笔下的春桃等等。这是否与当时女性受封建束缚之重、受高等教育人数之少相关?
王力平: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女性受封建束缚深重、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更稀少,这是事实。但是,在男性作家笔下站立起许多精彩而丰满的女性形象,我觉得应该首先注意到,和时代精神相符的、进步的女性意识并不独属于女性作家。
王文静:理性看待文学中的女性意识,应该建立在承认男性和女性差异的基础上。这里面既有基于生理性差异,也有女性在生活态度、心理体验和审美表达上的差异。否则,女性以及由此生发的女性意识、女性精神也一并荡然无存了。我注意到,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当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失去了这种性别特征。柳青《创业史》中的高增福看到漂亮的三妹子不仅不会被她迷惑,甚至还会感到如坐针毡。女性的一切基于性别的正常表达都消失了,这里没有女性,女性特征所代表的只有堕落的低级趣味。《白毛女》《红色娘子军》中,无论是白毛女还是琼花,她们都是被压迫者,是没有或缺少性别特征的女性角色,所以这些作品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你怎么看?
王力平:我的看法有所不同。无论是喜儿还是吴琼花,在作品中,她们首先是被压迫和反抗压迫的形象。作为女性形象,她们也的确缺少一般印象中的女性特征。当这种情形不是偶见的孤例时,它其实反映了女性意识和女性形象在特定现实关系中的历史具体性,呈现出女性意识和女性形象在特定时代背景和社会意识氛围下的审美形态。我刚才说过,女性意识并不是古往今来都一副面孔。
具体到三妹子这个人物的出场,是姚世杰设计的一场“美人计”,意在色诱长工高增福。这个特定情境决定了在三妹子身上,一切基于性别的正常的表达都消失了,女性特征所代表的只有堕落的低级趣味。《创业史》的核心任务是塑造梁生宝的形象,而不在女性意识的表达和呈现,三妹子更是一个符号化的过场人物,其实不足为训。至于《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在这两部作品中,妇女解放主题和女性形象塑造都是作者自觉的艺术追求。只不过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社会的主流意识或时代的女性意识,是在阶级解放中实现妇女解放。这和“五四”时期在个性解放中实现妇女解放的观点,是有很大差异的。
三
王文静:进入新时期,无论是创作者的受教育水平、社会化程度还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充满思想活力的整体环境,都为女性文学的复苏和繁荣做好了准备,成为继“五四”之后女性文学的第二个高潮。在西方女性主义文学作品和理论被大量译介到我国的背景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文主义观念的发育把“个人”再次推到历史的前台,直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女性文学发展达到了巅峰。身处文学现场,您对女性文学的第二次高潮怎么看?与“五四”时期的女性文学传统有哪些关联?又有哪些超越?
王力平:進入新时期,女性文学创作迎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但未必就是第二个高潮。女性文学的发展,并不是只有个性解放一种催化剂。换句话说,女性解放包括但不限于个性解放,如果仅从个性解放的维度去理解女性的解放,从肯定个人价值和个性自由的角度去展开女性文学想象,就无法把女性的解放理解为一个历史的过程,也无法真正理解女性文学的发展。
“五四”时期的女性文学创作,是一段散发着璀璨光辉的历史,它在思想意识、道德观念和人生价值取向的不同方面,想象和描绘了女性独立自由和解放的前景。当然,它的问题也显而易见,正如当年鲁迅所问的那样: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新时期的女性文学创作,是和重新发现个人价值的思想解放运动相伴而生的,就像你刚才所说,当“个人”再次被推到历史前台的时候,对女性的重新发现就成为历史的必然。但这一次不同于“五四”时期,这一次没人再问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新时期女性文学超越“五四”时期女性文学的地方,就在于它是站在了包括女性在内的全社会政治解放、经济独立、婚姻自主和教育普及的历史高地上。
王文静:新时期以来的女性文学,已经建立了足够的自信来表达自我,从舒婷《致橡树》中以“我是……”的句式不断重叠构成的感情充沛的表达,到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理想化爱情的讨论,再到王安忆的“三恋”、林白和陈染的超现实叙事、卫慧等作家的欲望写作,更加主观和多元的女性自我被呈现,彰显了强烈的女性意识,也呼应了以伍尔芙、波伏娃、克里斯蒂娃等为代表的西方女性主义理论。那么反过来,作为女性文学创作最有力的精神支撑,西方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在实施其“影响的焦虑”时,是否在其“本土化”的过程中也遭遇了一些“水土不服”?这对女性文学创作的影响是什么?
王力平: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译介传播,推动了女性文学研究的理论自觉。但对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和中国社会进步来说,西方女性主义、女权主义运动和理论的影响,大概可以用“雷声大、雨点儿小”来概括。对于中国当代女性意识的建构,当代女性文学创作主题的深化,女权主义理论的影响其实没有表面声势那么令人印象深刻。
西方女权主义运动和理论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介绍到中国的。在那个时间节点上,一些观点比如“性自由”“性解放”,很难被中国社会所理解和接受。而另一些理论主张,在中国早已成为现实,比如主张女性离婚和受教育的权利、参加工作的权利、同工同酬以及选举权等等。当然,并不是说在当代中国,女性遭遇的不公平和歧视都已经成为历史。西方理论概念过于枯燥艰涩,比如“第二性”“他者”“人造的性别”等等,远不及“妇女能顶半边天”更响亮、通俗易懂。更根本的是,解决这些问题迫切需要的是发展经济、普及教育和法制,这就越发凸显出西方女权主义运动和理论的苍白无力。所以事情往往是这样,在很多时候,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只是客厅沙龙里的谈资,甚至是自我放纵的遁词。
王文静:与西方的女性主义不同,中国妇女解放的历史与国家民族的革命史同步,中国女性主义的出现不是孤立的妇女运动的成果,女性更多是作为革命的受益者出现在文学中。“feminism”这个具有女权主义、女性主义双重含义的词汇,最终以“女性主义”固定下来,是否是结合了中国社会和历史的具体语境之后的文化认同?
王力平:从汉语词义来看,和“女权主义”相比,“女性主义”更趋客观中性。舍“女权”用“女性”,也许有中国社会和历史文化认同的因素,但更主要的,应该是女权主义运动自身发展的原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面对“性解放”、男女两性对立带来的家庭破碎和艾滋病泛滥,女权主义者开始反思,并形成所谓“温和的女性主义”“绿色女性主义”。选择一个更为客观中性的概念,以淡化过往女权主义运动的激进色彩,也许更符合女性主义理论自身发展的逻辑。
王文静:以“五四”时期和新时期文学为代表的女性文学,如果不在文学批评的语境下,男性是它的目标读者吗?如果您暂时放下文学研究者的身份,作为一个男性读者,您对于女性文学的印象、判断和观点是什么?
王力平:坦白地说,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没有哪部作品是被刻意地作为女性文学去阅读的,即使它曾经被人贴上女性文学的标签。优秀的文学作品写人的性格、人的命运、人的心理、人的情感方式和生存方式。女性意识是社会意识的一部分,女性形象塑造是文学形象塑造的一部分,女性解放是人的解放的尺度。我不赞成把女性特征从人的属性中抽取出来,孤立地展示、描写和想象,这和是否承认女性的独立地位和价值无关。相反,把女性的生理及社会特征从人的属性中孤立地抽取出来,抛开历史和现实关系,孤立地谈论女性的独立地位,其实是女性主义理论的异化形态。
王文静:我注意到,在今天,文学中的女性除了女性作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之外,迅速发展膨胀的是女性阅读者。随着经济全球化和互联网科技的不断迭代,网络文学对于“女性”作为性别分类符号的使用异常广泛:网络文学平台设置了“女频”,网络文学研究中有“女性向”,女性读者同样作为“文学中的女性”被凸显出来——这时候,她们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些通俗文学和大众杂志的女读者不同的是,她们更深刻地影响着网络文学创作的走向。
王力平:我的看法可能没有那么乐观。“女频”的设立,反映了网络文学平台在运营过程中,对于细分市场和目标客户的自觉意识。网络文学研究中的“女性向”观点,其实是接受美学中的“潜在读者”理论和网络运营中的细分市场、目标客户意识的整合。与其说是女性读者影响着网络文学创作的走向,不如说是资本和市场运营对女性读者偏好的精准把控和有效引流。
王文静:女性文学在创作上延绵不断,在概念上却慢慢淡化,当下的很多女作家不愿意甚至回避女性文学这个标签,有些论者以为这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写作的庸俗化、欲望化有关。但我以为,除此之外,女性作家正在成长成熟的过程中慢慢丰富着自己的视野和体验,在情感和精神上更臻于“雌雄同体”,她们不再愿意被性别所局限。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为女性文学的淡出而伤感,让“女性”不再做“文学”的前缀,或许才是文学基于“人”的意义的真正发展。
王力平:从女性的视角观察人、理解人、描写人,同时,把女性的生存与发展、独立和解放置于社会发展的历史过程中,置于真实的现实关系中去观察、理解和描写,女性文学就不会从我们的视野中淡出。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