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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猎 Who Is the Hunter

2024-04-29张学东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和平

来人相貌平平。

再确切些讲,他已过早地呈现出那种年纪男人的诸多特质来:面皮黧黑皴糙,两腮的肉皮松弛呈条棱状,干瘪的嘴唇满是不健康的烟灰色,只有浓而黑的一对抹子眉还在不遗余力地参差乱长,如同久未修剪过的两段绿篱,看上去刺刺扎扎、毫无章法。整个脸部的营养,恐怕都让这两条贪婪的粗毛团吸收了去,使得这张脸看上去瘦得惊人又干得可怕。藏在眉轮下面的一双三角眼,多少闪跳着狡黠的光焰,还时不时地翻过一抹阴郁的眼白。通过自家的可视门铃,乍睹这副尊容时,雍和平心里便不由得泛起一阵莫名的不爽,而这种不良印象,又加深了才刚摆脱灯红酒绿场所的疲惫感和厌恶感。若不是门铃一直那样恼人地嘶鸣着,这种时候,他实在是懒得去搭理任何一个人。

“是雍师傅吧?”嘶哑的声音从话筒里慢吞吞挤出来,干涩且低沉,跟那副尊容如出一辙。一定又是哪个讨嫌的保安,他们总会没事找事上门来啰唆一通,什么车停得不是位置啦,堵了人家小区的大门啦,最好是下去挪一挪啦,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诸如此类。雍和平根本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便极不耐烦地喝问道:“快说,啥事?”许是楼下男子靠那摄像头太近的缘故,显示屏里的脸严重变形,鼻头显得奇大,同哈哈镜里见到的怪影相仿,这更加剧了主人对陌生男子相貌的坏印象。

“我说雍师傅啊,刚才你是不是把车停在外头巷子口了?”果然未猜错,又是个多嘴多舌、好管闲事的家伙。雍和平一边懒散地伸手拉开脖际的领带,一边愤愤地应付道:“都这么晚了,你说,还能停到哪去?拜托了,千万别让我再下去挪车,除非我能把它抱在床上睡一宿!”事实正如此,眼下在市区想找个泊车位,简直比寻个漂亮媳妇还艰难,只要回来稍晚点儿,你就得绕树三匝地满世界瞎踅摸,往往折腾老半天,还不一定能找得到合适的位置。巷口那边虽说离家稍远了点儿,可也算不赖了,由于它毗邻小区又非机动车道,巷道总共有一辆轿车那么宽,一般夜里过了零点,两旁的各类店铺陆续打烊,来往路人逐渐稀少,车胡乱停放一宿,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可问题是,偏偏有人半夜三更还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他不由分说,草草挂断话机,摘去领带,趿上拖鞋,打着酒嗝,醉意蹒跚地冲进卫生间里。今天是周末,傍晚老婆从幼儿园接上女儿,便直接打车回娘家过夜了,因为明天是老岳父七十岁大寿,老婆说她得提前过去帮把手,叮嘱他明天午饭前赶回去即可。眼下,他满身都是臭烘烘的烟酒气,当然也少不了花枝招展的陪侍女郎身上的香水和脂粉味儿,老婆若在家的话,他准得先去冲个凉,不然根本挨不了床沿。她准会为此煞有介事地唠叨半天,“闻闻你身上都什么味儿,熏死人了……”此刻他确实困得人仰马翻,上下眼皮早打起架了,他胡乱将自来水往脸上泼了那么几把,又拿手心掬了水吸进嘴里咕咕地漱口,他还没来得及拿毛巾擦干脸呢,可恶的门铃复又丧钟似的响上了。

“喂,你他娘的到底还有完没完?!”

就像绝大多数狂躁的精神病人的一次急性发作,他忽然冲着黑灰色的话筒咆哮起来,与此同时,一串晶亮晶亮的水滴从脸颊滑落到脚下的地板上。琥珀色的高光大理石地面,跟所有五星级宾馆的大厅如出一辙,镜面般闪闪发亮,直晃人的眼。这都得益于老婆的日常操持,这个女人实在太爱整洁了,每天不管有多忙,必得抽出空来,将这二百来平方米的复式楼房收拾得一尘不染。他有时刚好站在家中的美国红橡木扶梯上吸烟,就看见她吭哧吭哧蹲在一楼客厅里,撅着浑圆的屁股,反复擦拭地板和家具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个执着的手艺人,在对自己心爱的作品做最后一次精心打磨。四岁半的女儿却是个小淘气包,高兴起来便随手乱丢东西,她的小画册、童话故事书、七十二色画笔和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总是被丢得到处都是,即便如此,老婆还是能魔术师般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许多时候,雍和平会满心觉得,这辈子能摊上这样一个女人该知足了,自己在外面虽辛苦奔波,在家里可是标准的甩手掌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子倒地也不用他去扶上一把。可男人的心又总是野的,时不时跑到外面撒会儿欢儿,美其名曰生意应酬无法脱身,其实自己也难保不喜欢随波逐流荒唐一下。就拿今晚的这场饭局来说,他确实需要好好陪陪那几个重要客人,红的、白的、黄的各种酒都喝了,后来又去KTV包房,歌也唱得够嗨,尤其是一直缠磨在他身边的那个陪侍小姐,到底还是点燃了他那男人的豪情,最后居然就在狭促的车厢内,他醉醺醺地将那个小妖精摆平了。等他窸窸窣窣提好裤子,忙乱地掖好衬衫,随手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甩过去的时候,对方冷静得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双手利索地够到背后,旁若无人地系着被他拉扯开的胸罩的小挂钩,然后再拿细手指梳理梳理黑缎子般的长发,便漠然地推开车门,迈着轻盈的猫步,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那时间,有一股腥乎乎的夜风旋进车内,空气中飘荡着来自城市下水井的浓浓恶臭,这股龌龊的味道如当头一棍,似乎是对晚归丈夫的一次警醒和棒喝,使他不由得陷入那种激情消退后的落寞与隐疚当中。

“雍师傅,先别忙着发火嘛,我就是想捎句话,你的车窗……怕是忘关了。”随着话音落下,那张酷似哈哈镜里的丑怪脸,也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巴掌大的可视屏里。

车窗未关?应该不会吧?可刚才自己确实有点儿手忙脚乱,毕竟,在车里做那事,况且又快到家门口了,一时疏忽也是难免的。于是,他不敢再犹豫什么,几乎来不及穿好皮鞋,就慌慌张张趿拉着鞋奔下楼去。脑海中分明还晃动着那张陌生的面孔,黑瘦、萎靡、变形,甚至有些病态,可偏人家还费心费力跑来提醒自己,自己也真是有点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尽管他车内不会留有现金和银行卡之类的,可他分明记得,那份刚刚签妥的施工合同,正跟一摞标书副本一起被塞在车厢里,一旦让谁拿走麻烦可就大了。要知道,为了拿到这个抢手的项目,陪吃、陪喝、陪玩……他几乎没日没夜地折腾了俩月,直至今晚这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奥迪A6L轿车黑黝黝地匍匐在巷口,离车不远处,一盏歪斜的路灯正呆头呆脑地投来一丛暗淡而散漫的光线,黝黑的车身被那一团朦胧的、类似月光的东西所笼罩,远远望过去,汽车静得仿佛一头熟睡中的黑豹。早在几年前,他还开着一辆二手的切诺基,整天灰头土脸地辗转于各个工地,后来生意越做越顺当,出行总得讲讲气派,事关面子问题马虎不得,他毅然决然买下了这辆纯进口的最新款奥迪牌轿车。

雍和平跑得气喘吁吁的,心跳得十分潦草。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忘记锁车门,忘了关天窗,盛夏时节骤降暴雨,雨水直接从车顶灌进来,车里简直能养一大缸金鱼了……这样想时,先前发生在车内的荒唐把戏又闪跳出来,真是该死,一个人怎么可以忘乎所以成这样,竟忘了关好车窗,在做那事的当口。一旦想到这个关键点,他顿时眼皮直跳,飞也似的冲到自己的车前。

当雍和平心神不定地钻进驾驶室内,并下意识地回头朝后侧的车窗观望时,整个人霎时震惊得尖叫起来。

“啊!你……你……你谁呀?”

实际上,除了那一拃来宽忘关的车窗,此刻赫然闯入他视线中的,是紧挨着那扇车窗的座位上,兀自立着一截黑影,仿佛一只巨大的夜蝙蝠,诡异地钻进车来,心安理得地将这里当作自己理想的栖息地了。雍和平整个心脏猛地蹿向喉头,周身的血液几乎同一时间奔涌进空白的大脑里,一连串可怖的画面迅速在眼前滑过,劫持、绑架、敲诈、恫吓……所有充满凶险意味的剧情,都一股脑儿浮现在他脑海中。

“有钱就是好,这车才新换不长时间吧,跑起来准带劲,啧啧……”黑影不无艳羡,像是专门进来参观车的,弄出一串俗气的啧啧声,屁股上下用力弹压着油黑柔韧的真皮座椅,那响声听起来跟他的嗓音如出一辙,叫人难以忍受。

“喂,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想……想干什么?”他一面怯颤颤地发问,一面尽可能睁大双眼,去盯视后座上的诡谲黑影。但这种时候,车厢内委实太暗了,想看清一个人的面目不太容易,这更使他心中的那份恐惧感分秒必争地蔓延开来,以至他都无法正常呼吸了。

“来一根不?”黑影压根不理睬他的惶惑与恐惧,而是静静地伸手从衬衣兜里掏出烟盒,轻轻磕出一支,冲他晃了两晃。那是一盒再普通不过的红塔山,这种低档货色在他的交际圈子里早就销声匿迹了。

他警觉而不安地摇着头,额际已然汗涔涔一片了。

“喔,差点忘■了,你们这帮大老板,只抽软中华啥的,”黑影的口气不无揶揄之意,“咱这几块钱的烂杆烟,咋能入得了雍总眼皮呢?”说着,那两只手开始在裤兜里胡乱摸索起来。黑暗中的窸窣寻觅,带着某种诡秘而邪恶的味道,说不准,对方会冷不丁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接顶在他的喉管上,听说,一些夜间拉活儿的出租车司机就是这样被劫匪控制住最后丢了性命的。

“我说雍总,别自顾愣着啦,你瞧,我又把打火机弄丢了,就借你的点火器使一下呗!”

他这才强迫自己从战战兢兢和胡思乱想中回转过神来。对方忽然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兴许,是个熟人,故意拿自己寻开心也说不定,看来情形并没他想象的那么糟。他侥幸且狐疑地盘算着,同时摁下汽车的点火器,进而,又迫使自己积极地思忖起来。或者,一切都是预谋好的,先在暗中蹲点,以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再装作保安的样子,混进小区叫门,一步步地诱他就犯,恐怕这就要跟他摊牌了。

砰!

点火器自动弹跳出膛,发出金属特有的清脆响音,那感觉类似于利刃突然出鞘。他惊得差点儿尖叫出声,身体不由得打个激灵,才忙掩饰似的伸手将点火器拔了出来,然后,动作有些笨拙和夸张地向身后递过去。

黑影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脑袋探过来,对着鲜红的点火头把烟吸燃了。空气中多了种呛煳味,白丝丝的烟气,很快就填满了这个越发令人感到窒息的狭小空间,仿佛一场阴谋的千百个神秘莫测的触须,无处不在,令人胆寒。

“呵,可真是贵人好忘事啊,怎么,雍总这老半天就没认出我吗?”伴着干呛熏眼的劣质纸烟味,那张瘦削的丑脸,再度伸到正副驾位中间的空当里,像一只非常突兀的面具一动不动,又像是准备跟对方好好叙叙旧似的。

“我看雍总真是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活越风流了,可就是这身臭脾气,还那么雷公火爆的,准是在公司里训人训惯了吧。”

直到现在,雍和平总算有机会和胆量抬起手,轻轻摁亮了头顶的阅读灯,借着那一团橘黄色的光亮,谨慎地侧过脸去,使劲注视这张黑暗中的陌生面孔,青灰、松弛、粗糙、狡猾,唯独没有了刚才哈哈镜里的印象。狗日的摄像头,总是把人捕捉得那么怪诞不经而无法辨认。

事实上,眼前的这个抹子眉男人,确实透出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只是这相貌太过平常了,注定不会让人印象深刻。因此,雍和平不得不仔细辨识,同时,挖空心思开始追忆往事。实在是张其貌不扬的脸,最突出的就数那两道粗黑扎眼的眉毛了,看着倒有点儿眼熟,可一时真就搞不清在哪里见过……该不会是生意场上的冤家对头吧?

古稀之年的老人,在饭桌上依旧谈笑风生,频频举起酒杯。

“我说和平啊,今儿的酒咋老不见下去呢?瞧瞧,都能养鱼喽!”老岳父说着便直起身,亲自给女婿把酒蓄满,再端起自己的杯子,朝一直蔫头耷脑的雍和平举了一举,“来,咱爷儿俩有日子没好好喝了。”可雍和平压根就没听见老岳父的话,一味地沉浸在某种虚空中。老婆不得不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和平,爸等你喝酒呢。”他才如梦方醒,迟疑地“哦”了一声,忙伸手去端杯子,却又不慎,哗啦一下,那杯酒让他碰翻了。

老人用裁判员似的目光盯着他,略带不满地咕哝道:“这生意上的事固然当紧,可也不能一门心思摽着劲,你说说,这钱啥时候能挣到头呢?今儿我看你老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公司有啥烦心事?”他连忙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以示自己很好,但那笑容却稍纵即逝。老婆一面替他重新斟好了酒,一面笑着打圆场,说最近他在外面跑一个棘手的项目,老是深更半夜才进家门,估计是给累着了,昨晚又没休息好,让老人千万别往心里去。这话让他心里倏地一热,还是老婆最体谅自己。昨晚,最终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确实睡意全消。那张黑瘦丑陋的脸,和那双不无狡猾的眼睛,就跟一枚生锈的钉子一样,深深钉在他的脑子里,搅得他思绪如潮全无睡意。

那还是几年前了,公司刚刚起步,自然需要招些人手,抹子眉大概就是那阵子被招进来的。雍和平自己学建筑出身,之前在国有单位干过几年土建工程,到头来单位只给大伙挣下一屁股债,连员工的基本工资都开不出,后来他索性辞了职出来单干,仗着托了些熟人和老乡的门路,陆续承揽到中小规模的市政绿化工程,不外乎在街边或休闲花园植植树、栽栽花、种种草皮,或者,在生活区搭建凉亭游廊、铺一片小广场、装个把城市雕塑,因为投入不算大,加上他又擅长方方面面应酬,生意倒也做得顺风顺水。绿化工程受气候条件限制,尤其在西北地区,一入冬便闲下来,公司不可能养那么多人,到了这种时节,像平时出工不出力的、干事浮皮潦草的,或者不听经理管束的,正好借机打发了事。那个家伙应该是在工地上当过一阵施工管理员,身上好像还揣着个驾照,忙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也能顶个司机用。抹子眉一定是觉得自己为公司付出很多,可到头来一句话就让他走人,怎么也想不通,就跟主管人事的女经理大吵大闹,惹得那女人哭鼻子抹泪的。

那天的事正好给雍和平撞个正着。当时,公司承揽的一个市政项目正在全面验收,市里领导高度重视,要把这个工程作为评选园林城市的一个亮点对外宣传。偏偏这种时候,他们栽下的二十几株法国梧桐死了一多半,监理把他提溜到现场,训他跟训三孙子似的。最可气的是市委的那个小秘书,平时人模狗样,说起话来官腔十足,俨然二号首长,这家伙指着他的鼻子批评了足足半个钟头: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你知不知道,这次评比事关我市形象和未来的经济发展,你一个搞绿化的连树都种不活,难道政府出资是养你吃干饭的吗?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赶紧滚蛋……雍和平被骂得灰头土脸,只剩下忍气吞声、点头哈腰的份了。没想到一回到公司就遇上抹子眉跟女经理闹得不可开交,当时大伙都在气头上,话说得很难听,加上对方那张黑脸确实叫人望而生厌,雍和平到底还是三言两语打发了此人。昨天在轿车里,抹子眉一边吸烟,一边跟他讲述这段旧事。“雍总,你说过的话,我到死都忘不了,你说,像我这种人,生就一副穷命,走到哪里,也不招人待见!哈哈,这话还真让你说准了,打那以后,我在哪都干不长久,可以说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有时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要是早早死了,反倒干净……”

女儿吃过生日蛋糕后,便一个人跑到楼下玩去了。

楼前的草坪上,有一架小型的塑料滑梯,旁边还有几样半新不旧的健身器材,岳父他们经常在这里锻炼身子骨,活动腿脚。雍和平只是应付性地跟老岳父喝了两杯,就推说想下去瞧瞧孩子,担心小家伙会不小心摔跤磕碰。做父亲的都很疼爱女儿,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其实,他只是想借机到外面透透气,心里有事憋屈得实在难受。祸从口出,他可真没想到,当初自己随便说过的一句气话,竟让抹子眉耿耿于怀这么些年。对方虽然只字未提记恨他的话,可他能够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怨恨,当自己后来嗫嚅地说出那句实在对不住的话时,抹子眉明显对此嗤之以鼻,丝毫没有接受他所谓的道歉。抹子眉将烟头掷出车窗,又用力吐了口烟痰,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动静很有点儿摧枯拉朽的味道。他不得不忍受着咳嗽声所带来的种种心理不适,他甚至觉得,整个车厢都跟着抹子眉的咳嗽一起战栗起来。“噢,时候不早了,雍总也该回去歇着了,这往后啊,咱俩还有的聊呢,反正我成天闲着也是闲着。”抹子眉瓮声瓮气撂下这句话,便一头扎进了午夜漆黑的街巷中。车门被奋力关上的声响,如同一次有力的爆炸,让雍和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雍和平远远地望见女儿,小家伙天真地叉开双腿,细嫩如玉的肌肤发出孩童特有的柔光。此刻小公主就坐在鲜红的塑料滑梯顶端,饶有兴趣地舔吮着手里的什么东西。距离滑梯几步远的健身器上,有个男人正斜身跨在上面,两腿在离地面一尺高的位置上,一荡一荡的,动作夸张而又滑稽,活像个马戏团玩杂耍的小丑,嘴里叼着烟卷,目光瞥向他家的宝贝女儿。

雍和平的大脑猛地从一片恍惚迷乱中苏醒,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该死的!居然跟到这里来了!!”

昨夜间,他也曾试探着问过一句:“你有啥要求?我会尽量弥补的。”问这话时,他的心里懊恼极了,那种叫人抓住把柄的感觉,简直糟透了,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当时,抹子眉不置可否嘿嘿一笑,那伴随着浓痰和咳嗽的怪异笑声,真的比哭还难听。他直想冲口而出:“干脆来个痛快的,说吧,到底想要多少钱?”可最终,他也没有勇气说出,更不可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现在,抹子眉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可见这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一路死心塌地跟踪他到老岳父这边来,就是想把事情闹大,从而最大限度地狠敲他一笔。这样想时,夜里所有痛苦的辗转和内疚,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太阳穴处的青筋似乎都要暴突起来了,他暗中攥紧了双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抹子眉跟前。

“喂,你到底想咋样?”他本来是想大声呵斥一通的,可那些硬气的话刚一挨嘴皮子,便蚊子般没了声气,像被苍蝇拍拍扁了似的,软塌塌的,变成了被极度压抑下来的一句悄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窝囊透顶。

抹子眉照旧气定神闲地在健身器上晃动着双腿,好像他来这里仅仅是为了锻炼身体的。健身器的金属臂杆来来回回,摩擦出很刺耳的嘎吱声,有一只臂杆的接缝处油漆剥落,生了锈的铁杆露出褐红色的内里,仿佛随时会咔嚓一下断开。雍和平这时才留意到,对方简直瘦得像根竹竿,整个身体扁平枯槁,透过皱巴巴的灰衬衣,依稀可见根根肋骨,尤其那双荡来荡去的细长的腿,使裤管看上去空洞无物,俨然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抹子眉慵懒地打了两个哈欠,三角眼眯缝着,充满好奇地望着滑梯方向,那张瘦黑铁青的脸,在午间日光的映射下,倒是变得比夜间温和了许多。不,这只不过是种假象,谁也无法猜透别人叵测的内心!他尽量这样想。

女儿一见他来,便欢天喜地地从滑梯上滑下来,然后跑跑跳跳扑奔上前,一下子就把他的大腿抱拢了。“爸爸,爸爸,我不想待在姥爷家,一点儿也不好玩,我要去公园看小动物,你带我去嘛,好不好?爸爸,爸爸,宝宝都好久没去了,上次你答应过宝宝,只要宝宝好好吃饭就去……”孩子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最近这两个月,他确实忙得焦头烂额,通常晚上回到家时,孩子早就睡熟了,早晨他出门前孩子还没醒来,真怕女儿都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搪塞女儿,那无耻之徒却忽然碍手碍脚地在女儿面前蹲下来,烟灰色的嘴巴几乎凑到孩子额前,用那副沙哑低沉的声调嘀咕着:“小娃娃都爱上动物园,猴子爬杆可有意思了,不过你爸爸可是大忙人,怕没工夫陪你去看,要不我……”抹子眉这种毫无道理的干涉,简直要让他气得发疯了,他注意到,懵懂无知的孩子竟然向陌生人投去了向往的目光。在短短几秒的愣怔后,他二话不说,激愤地抱起自己的女儿,大步流星地朝楼道方向走去,迅速逃开。

孩子当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在他怀里拧着小小的身体,活像一条难拿的鱼儿,粉嫩的嘴唇倒也不忘吮吸手里的那只棒棒糖,晶亮的糖汁让那小小的嘴唇越发闪闪发光,如玉雕粉砌一般好看。孩子噘起小嘴咕咕哝哝:“宝宝不想回姥爷家,就要去公园玩,现在就去看小猴子……”他无暇理会孩子,执拗地一口气爬到楼上,用力敲开岳父家门后,径直把孩子塞给老婆。他谎称公司临时有点儿急事,需要自己马上去现场处理。老婆见他脸色委实有些难看,只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对于丈夫,她总是百依百顺的,她知道生意艰难,男人肩上的担子很重,她能帮的就是在家照顾好孩子。小姑娘发现爸爸着急要走,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惹得一屋老少吃惊不小,都慌忙撂下手中的碗筷,一起拥到门口张望。

等他快步跑下楼梯的时候,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了。女儿刚才手里拿着的棒棒糖,难不成是那家伙给的?之前,他好像并未留意到谁给孩子买过糖吃。也许是他多疑了,不过,万一那畜生打起小孩子的主意怎么得了?女儿若是被盯上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这样一番惶惑无助的忖度,让他整个人几乎跌落到崩溃的边缘。他明白自己这次遇上大麻烦了。

种种迹象表明,抹子眉确实盯上他们这一家人了,尤其是他最最心疼的小女儿,刚才这家伙跟孩子说话的语气和眼神,就像是他跟女儿早就很熟络了似的。不,绝不能由着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快刀斩乱麻,得当机立断!妈的,一定是穷疯了,想来敲老子一笔,钱我可以给,就当是做生意亏了本,只要那家伙能把嘴闭牢,并保证往后不再来骚扰,凡事都可以商量。无论如何,他自认为可以搞定这一切。

自始至终,那一桌子好菜他都没有动一筷子。

倒是抹子眉的胃口,好得着实令人吃惊,鱼来搛鱼,虾来剥虾。居然还点了阳澄湖大闸蟹,女服务员嗓音甜美地介绍,那可是一大早从江苏空运来的上等鲜货,拳头大的一只,就要八十八块,简直跟抢钱似的,一点儿折也不打。可惜啊,这么好的一盘螃蟹,那家伙根本不会吃,只顾饿狼般叼住胡啃乱咬,蟹腿被扯得四分五裂。那家伙的门牙龇得好似鬣狗,额头青筋啵啵直蹦,那双骨节突出的大手,活像流浪狗的脏爪子,指甲缝里净是污垢,埋汰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经商也有些年头了,从来没有请这种人吃过一顿饭。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只好痛苦地侧目去扫视窗外。街面上的人跟往常一样,熙来攘往,但他总觉得每个打窗边经过的人,都要居心不良或嬉皮笑脸地朝他们这边张望两眼,间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席间,服务员进来给客人更换蘸碟,很显然,小姑娘也被这种生猛的吃相镇住了,一个劲拿余光不无好奇地窃视着他们。好在,雍和平眼前的蘸碟始终干干净净,否则,他想,人家一准认定他俩是一路货色,恐怕八辈子都没吃过螃蟹。可即便这样,他也感到自己被不折不扣地当众羞辱了,对于一个成功人士而言,无异于颜面扫地。

“你当真,一口都不吃?”抹子眉埋头忙活了一通,也许终于想起对面还坐着一个大活人,才勉强用沾满了蟹黄和滴滴答答的姜汁的手,抓起一只五花大绑着的螃蟹,径直戳在他面前。“这王八日的,肥得流油咧,我劝你还是尝一个嘛。”实在可恼!这感觉倒像是抹子眉才是今天最慷慨盛情的主人,而他,很有点儿却之不恭的陪客的意思。

“不吃你会后悔的,真的,狗才骗你!”

他倒宁愿面前坐着的仅仅是一条饿急了眼的野狗、疯狗、癞皮狗,通常,狗吃饱了肚子,就会乖乖地听话,还会不停地冲你摇尾巴。他再次痛苦地将视线拉回到桌面,那些原本摆盘十分考究的菜品,早被抹子眉风卷残云般的丑恶吃相,搞得乱七八糟了,那些深褐色、鹅黄色、淡绿色、鲜红色的汤汁,飞溅得哪哪都是,好像雍和平一不小心,跌进了某个龌龊的屠宰现场,真就连下脚的位置也找不到。最惨不忍睹的是,那一盘大闸蟹,刹那之间变成了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山,发红泛亮的蟹背壳,很有几分耐火砖的味道,加上白如瓷片的蟹腹壳,这一大摊红白相间的残骸,像极了刚刚被强行拆毁的建筑物,就那么毫无章法地被丢弃在眼前,实在是大煞风景。

他哭笑不得地摆摆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让对方自便。他丝毫没有饥饿感,况且,在这种坏人面前,哪还有什么胃口可言?焦虑和痛恨还来不及呢。更要命的是,抹子眉正用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不断地折磨着他的视觉、听觉和嗅觉,他简直有种生不如死的煎熬感,真想跟对方真刀真枪大干一场。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考虑过,大不了弄个鱼死网破。但是,这种疯狂的、不切实际的愣头青想法,也仅仅在脑海里闪现了不足两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实,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张狂和胡来,小不忍则乱大谋,否则,他有可能会身败名裂、倾家荡产,那样的话,多年的打拼都将付之东流了。他打小就知道一句老话,叫“好鞋不踩臭狗屎”,现在,他必须要让自己学会隐忍,不可轻举妄动,忍一时则风平浪静。

他越来越觉得,刚才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怎么会鬼使神差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你要是还没吃东西的话,咱俩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谈,你觉得怎么样?”事实上,这也只是他一时想出的缓兵之计,没想到抹子眉欣然应允。“好啊,好啊,要是能蹭雍总一顿大餐,就是马上死■了,也值!”当抹子眉兴高采烈地抛出这番言辞时,雍和平立刻流露出某种不易察觉的鄙视神情。吃人的嘴短,干脆就用好吃好喝塞住这家伙的臭嘴吧。数年来,过于频繁的迎来送往和觥筹交错,早就让雍和平对一切美食丧失了兴趣,吃饭,于他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行之有效的交际手段,一种弥漫着食物气息的博弈和拼杀,离开饭桌,注定什么生意也谈不成。贪食乃人之天性,这也是生意场上最容易攻克的关口,不管什么人总得吃饭吧?

末了,抹子眉提出没吃完的东西要打包带走。“随你便吧。”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趁机马不停蹄地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交涉。生意桌上他轻车熟路,可这种荒唐无理的谈判,他却一点儿底也没有,因为,他不清楚对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服务员漫不经心地往发泡餐盒里拾掇着剩菜,那家伙正优哉游哉地跷着二郎腿剔牙。他头一次在那张黑瘦的脸庞上,捕捉到一抹心满意足的红光。这种红润的光泽他并不陌生,事实上,跟他打交道的那些生意场上的人,他们的脸上经常挂着这种饱食后的庸俗光彩,如果再有几杯美酒下肚,效果会更好。通常这种时候,他们都会拍着胸口、打着臭烘烘的酒嗝道:“雍老板,那事好商量,你就放心吧,到时候会尽量关照一二的……”可是,现在抹子眉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一味地沉浸在酒足饭饱后的满足与慵懒中,活像一条饿狗,刚刚啃完一条肥硕的羊腿,撑得没了斗志。

直到他们离开餐厅、汽车开动后,抹子眉才提出来,说想去当年干过的工地上瞧瞧。这个要求实在让雍和平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去那里?工地还跟这家伙有什么鸟关系?况且,都过去好几年了,公司承揽的业务那么多,生意早渗透到城市的角角落落,他根本记不得抹子眉说的是哪个工地。“你就照我说的,一直往前开,过了红绿灯,左拐再左拐,然后顺着匝道右拐,等下了铁路立交桥,就差不多到了。”他又不得不听从那家伙的一通瞎指挥,心里盘算着的,依旧是怎样能尽快摆脱这种没完没了的纠缠,他不可能将大把的时间都耗在这个浑蛋身上,时间对于他就是效益,就是大把大把的人民币,他时刻得算算经济账。

昨晚,自己的脑子一定是喝坏掉了,干吗别出心裁玩什么车震呢!是为了庆祝那份几百万元合同的顺利签订,还是仅仅为了满足一个男人不可告人的欲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着不慎,就让自己落入这该死的圈套难以自拔。眼下,他不得不撇下岳父大人的寿宴和一家老小,驾车拉着这个难缠的无赖,满世界乱窜,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所谓成功人士的优渥感,早已荡然无存了。偶尔,他也会想起小女儿娇柔懵懂的小样子,当然还有刚才她歇斯底里的一通啼哭,孩子想去动物园玩玩,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却是他这个当爸爸的一时无法满足的,至少今日是不可能了。想到这里,他的怒火再度升腾,感觉胸腹的横膈那里,有一簇幽暗的蓝色火苗在吱吱燃烧。

“咱们可都是男人,有话只管张嘴,千万别再兜什么圈子了。”虽然心里如是合计半天,可话一出口还是变了味。“估计你这几年也不易,若是手头紧的话,不妨开口。”他试探性地抛出了橄榄枝,而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像老朋友那样舒缓而沉稳,“你看这样行不,你干脆说个数字,也让我听听?”

沉默。少说有一根烟工夫的沉默。沉默,远比车厢内滞涩的空气更加叫人难以忍受。抹子眉半晌一声不吭,只是将黑脑袋斜靠在车窗上,目光多少有些呆滞,也许是刚才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让这瘦瘪瘪的家伙陷入了短时的困倦,那张黑脸已看不出有任何的妄想和危险了,好像他仅仅是个搭顺风车的路人。

“你觉得,钱这玩意儿,真能摆平世上所有事?”抹子眉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双三角眼眯缝着,像极了一只午间嗜睡成性的老公猫,说出的话也带着一股迷茫的味道。“那你说呢?”他实在是懒得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平心而论,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有时,你想挣十万,起码得有五十万或一百万搁在那里,不然没人搭理你。

“你现在应该很有钱吧,想换新车就换新车,想住大房子就住大房子,没啥是你办不到的吧?”对方的口气,始终如睡梦中的人一样散漫不经,但那些话分明又是有所指的。

于是,他不得不接过话头,委婉嗫嚅着道:“不瞒你说,钱多少是挣了一些,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如今处处需要打点,日常开销太大,就比方说昨晚……”说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懊恼,这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差点儿忘了——昨晚你在车里头感觉贼受活吧?”这话猛不丁从那家伙的狗嘴里钻出来,带着一种十分艳羡的鬼祟口吻,一下子又刺痛了他的软肋。

“这个嘛……不过是逢场作戏……当时确实喝高了,不然咋会……”

“你是想说,酒壮■人胆,对吧?”抹子眉的声音陡然提高了,还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头,仿佛哥们儿间熟得不能再熟了。“搞女人就是搞女人,你这就叫,老大白天玩命捞钱,老二夜里给你可劲造呢,不然,挣那么多钱管屁用!我要是有你那么多钱,一天非受活他几次不可!”抹子眉说这话时,表情忽然变得色眯眯的,让他竟无言以对。

“到了,到了,就在那头!”奥迪车在抹子眉不无激动的叫喊声中刹住,透过车窗,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家结核病医院和一爿老旧的家属区之间的空地,杨树、柳树、臭椿还有国槐,长得快有两层楼那么高了,树木之间的空地上野草丛生,原先种植过的草坪早没了印记,靠近路边的榆树矮篱长得歪歪扭扭,颜色灰不溜秋的,几乎看不出什么绿叶,明显是后期的管护不到位造成的。这样小打小闹不上档次的小工程,他现在基本不干了,因为这多半都不过是为了争创所谓的“园林城市”或“卫生城市”之类的头衔,头痛医头地临时折腾那么一番,有时时间紧迫,干脆撒上麦粒冒充草坪,待检查评比之后,也就疏于管理放任自流了。他现在更愿意接手那种大型高档社区里的绿化和养护工程,规模通常比较大,造价也高,钱相对来得快些。

那个家伙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旁若无人地跳下车,手里倒没忘拎着打包的、鼓鼓囊囊的食物袋子。他像只撒欢儿的黑山羊,径自跨过灰头土脸的榆树矮篱,快活地一头钻进树林中去了。他望着对方有些驼背的干瘪背影,略加思索才离开了自己的汽车。他当然没有心境故地重游,恰恰相反,面对多年前公司干过的活,他倒是多少有些惭愧,他宁愿世上再也没人提起这个不起眼的鬼地方,公司在刚起步的时候,脚步总是蹒跚稚嫩的,就像一个懵懂肤浅的穷小子。他心事重重走过去的时候,那家伙刚好贴着一棵碗口粗的新疆杨撒完尿,身子还在神经质地抖着,同时仰起脖颈吸着烟,烟雾不时笼罩住那张皮肉有些耷拉的黑脸,加之林间荫翳蔽日,抹子眉的表情变得更加阴郁难测了。他只好皱着眉头,两手环抱站在对方跟前,不管怎么说,这倒是个讲话的安静所在,除他俩之外,暂时并无旁人。这种破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未等他开口呢,抹子眉就抢在他前头拉拉杂杂讲开了:

“你怕是不知道,当初为了种下这些树,我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下面埋的都是该死的建筑垃圾,想要挖个树坑,真是比登天还难!”

对于这样的描述,他无动于衷,因为他的脑子里盘算的,是如何尽快打发这个家伙滚蛋。

“雍总,我想你还记得吧,当时工期赶得忒紧,我带着一帮人负责在这里挖树坑,你跑过来指着我鼻子训话,说挖不下去拿我是问,那天我确实跟你顶过几嘴,我说光靠人手怕是不行,得上那种小型挖掘机,你说我说的是屁话,花那么多钱雇台机器,要你们这些人吃干饭啊?还说什么两条腿的驴找不到,两条腿的人多了去了……后来实在逼得没法子,我想大家伙出来挣两个钱不易,就连夜用洋镐刨啊,撬啊,光人头大的石头和水泥块,就拉走了好几蹦蹦车,把那十几个哥们儿都累扯了,半夜里躺在地上就睡得呼呼的,那阵子还不到五月呢,夜里天寒起来,骨头缝子都冒凉气,害得我的老腰坐了病,疼了好几个月,肾上还落下了病根,可就是这样拼死拼活地干,到头来你还是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让我卷铺盖走人了……不是吹牛,我答应了人家的事,从不失信的,像你这种干大事情的老板,这辈子恐怕也没失过信吧,不然,你生意能做得那么顺,啊?”

这话无异于一道电光,冷不丁就刺穿了他此刻幽暗而焦躁的思绪,他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颤了几颤,脸面忽然火烧火燎,像是被谁用力甩了几个耳刮子。

“你到底想怎样?”他那憋闷了许久的声音,终于第一次带有了质问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剥光了衣裤,正赤裸裸地站在对方面前,所有的羞耻感已消失殆尽,他再也无须遮着掩着什么了。

“别跟我讲这些,你知道我每天接触的都是怎样唯利是图的人吗?人和人之间除了利益和票子,谁还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你扯这些闲篇儿!你觉得守信用这件事很重要,你觉得我雇用了你,就该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养着你管着你,是吧?可你有没有想过,有多少人出尔反尔?明明铁板钉钉的事,明明合同就摆在那里,可等竣工后好几年,愣是讨不回一分钱的工程款。更可气的是,他们还经常换头儿,新头儿一来,翻脸就不认旧账了,我们成了受气包和冤大头,还得往里面拼命砸钱,冤枉钱花得没数,你说我又该找谁说理去?何况,我这里就是一个私营小公司,我就是一个小老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尚,我不可能把公司办成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福利院!当初,我可能是在言语上冒犯过你,尤其是在你的去留问题上。那天主要是我自己在外面受了窝囊气,回到公司冲你说了过头的话,我真的很抱歉,公司也有公司的难处,我知道现在说啥都晚了,我只想尽快了结咱俩之间的恩怨,只要能让你满意就好。”

话说到这里,他果决地由裤兜里掏出印有老人头图案的黑色皮钱夹,从里面抽出两张深蓝色的购物卡,递到对方眼前。“这里面正好有两万块,本来我是准备过几天孝敬新工地上的那两个小监理的,你若不嫌少的话,先留着用吧,公司还有一堆事要办,真的很抱歉,我得先行一步了。”

有如幽灵一般,抹子眉再度现身于公司写字楼对面的马路边上。

这已是几日后的黄昏了,雍和平是起身下楼准备回家时,从总经理室那扇巨大的宝石蓝玻璃窗里瞥见的。那家伙的脊背正懒洋洋地靠在一根路灯杆子上,身子一屈一伸地动着,像是在那里蹭痒痒呢,嘴里仍不忘叼吮命根似的吸着个烟卷。

看来,这该死的尝到了甜头,那两张购物卡一准是打了水漂,压根没能满足他的贪欲!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跟正人君子打交道,你得像个正人君子样;要是跟无赖打上了交道,你最好也变得像个无赖;要是跟你打交道的就是魔鬼,你索性就变成阎王爷吧。所以,他本不该心慈手软的。打一开始就一分钱也不能掏,让他空口无凭,疯狗一样随便咬去,谁会相信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胡言乱语呢?可是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家伙真的去找妻子胡说八道,或者,冷不丁拎把菜刀,孤注一掷闯进幼儿园去劫持小孩,到那时候可就悔之晚矣。一想到妻子整日为这个家不辞辛劳地操持,想到小女儿年幼无知的可爱模样,他便于心不忍了,还是破财免灾吧,区区两万块又算得了什么,老子有的是钱,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样想着,他急忙打开老板桌辅台下的一只小保险柜,那里面总有几万块周转现金,他想都没想,顺手拿了两摞子塞进兜里。

他刚把车从公司后院里开出来,老远便瞧见那家伙正准备迈步冲过马路来,也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个可怕的念头比闪电还要迅疾,穿越脑际,使他周身的血液都为之蹿沸起来。他清楚地感觉到,握在方向盘上的十根手指,突然无法按捺地颤个不停,他像是一名乐手在为那首悲怆激越的《命运交响曲》敲打着节拍,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就连踩油门的右脚的几根脚趾,也都在同一时间鬼鬼祟祟跃跃欲试了。汽车油门瞬间就被最大限度地轰起来,眼前的仪表盘的指针,迅速向右打到了两千五百转以上,车尾部的双排气筒也开始隆隆怒吼,震耳欲聋。

此时此刻,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辆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轿车,真的就变成了一头穷凶极恶的黑豹,一头驰骋猎场的百兽之王,猛不丁就窜上暮色苍茫的马路,并挟着一股丛林野兽特有的孤注一掷和狂妄,嗷嗷轰鸣着,目不斜视,龇牙咧嘴,毫不犹豫,朝着迎面飞奔而来的黑瘦猎物横冲直撞……

伤者已经在市急救中心躺了两天两夜,那副干瘪瘪的身板,被插上了好几种细塑料软管,氧气面罩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张青灰色的嘴巴。与此同时,公司新承揽下来的某豪华商圈绿化工程开工在即,他却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耗在医院里,耗在急救室和拥挤的科室走廊,以至负责施工的副经理都快把他的手机打爆了,一会儿向他请示这该怎么处置,一会儿问他那该怎么去协调,活脱脱像个离了娘的孩子。这种时候,他完全被巨大的懊恼和崩溃所劫持,如同身陷囹圄已无法自拔。

当然,这中间也少不了交警例行公事的讯问,他一再强调,当时天色实在太暗了,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开大灯,稀里马虎就撞上了那个横穿马路的行人。交代问题的时候,他心里还会感到一阵阵惶恐,最让他不安的是,万一那个家伙忽然醒过来,知道是他开车撞的,会不会直接告他一个蓄意谋杀?还有,自己那桩上不了台面的糗事,到时候一定也会被和盘托出的,作为他杀人灭口的最主要动机……他实在不敢设想下去。可有时人生分明就是一场冒险,想要成功就要付出代价,他相信在激流和险滩过后,一定会有彩虹出现,只是现在一切都还很渺茫。

他现在连肠子都悔青了,真是良心丧于困地,一念之差多可怕啊!平心而论,他这辈子连一只小土鸡,都没宰过。早先念书的时候,在中学解剖青蛙的生物实验课上,他始终没有鼓起勇气,拿起那把锋利的手术刀。后来这件事被全班同学诟病,尤其是平时最喜欢叽叽喳喳的几个女生,嘲笑了他好久好久,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没有一点儿男子气。以至多年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大伙又乐陶陶地议及此事,都说他真是个面慈心软的善人。他们还煞有介事地借题发挥,说这个社会要想把事业做大做强,太过善良是行不通的,人们受经济利益驱使,情感变得日渐冷漠,心肠变得愈加坚硬。而善良有时意味着懦弱,懦弱往往会叫人丧失执行力,这在突飞猛进的商业社会不啻为大忌。

当时太不可思议,好像早就聚集了那么一股戾气,像个恶魔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使他突然变得心狠手辣,彻底丧失了人性,做事丝毫不计后果也不计得失,他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轻而易举地大开杀戒了。问题是,这个被他撞得半死不活的可怜蛋,之前还当过他的员工,怎么说也为公司效过几天力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无情?简直禽兽不如!可有时,他又分明觉得,那家伙也真是罪有应得,谁让他痴心妄想跑来敲诈,谁让他耍弄阴招想不劳而获,明明已经给了两万块,见好就收吧,可他就像鬣狗一样死死咬住他不松口,实属咎由自取嘛。

“断了两根肋骨,还有些皮外伤,问题不算太大。”这是头天晚上,医生初步诊断后给他的答复,“糟糕的是,有一根断骨刺穿了一只肾脏,造成大量出血,必须进行手术。”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情况又有所变化。医生对伤者做了术前的全面检查,却又意外地发现,就在那只受伤的肾器上,竟生有蚕豆粒大小的异物,经过一番彩超图像和活体化验分析,很快就有了更确切的诊断结果:伤者的瘤子应属恶性的。也就是说,那个潜藏已久的恶性肿瘤,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患者的健康乃至生命,而病人或许还蒙在鼓里。因此,医生会诊后提出了合理建议,说正好趁着此番手术,顺带帮他切除掉那个肿瘤,不然伤者会有性命之忧。

与此同时,伤者的妻子也已经被交警传唤来了。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矮个儿中年妇女,那张生着星星点点雀斑的黄脸盘上,有那么一两处青紫的瘀痕,像是之前被谁粗暴地抡过拳头,一双湿乎乎的眼睛,眼神生怯而痛楚,她几乎不怎么抬头看人,一进病房,只顾捂着嘴默默流泪,对于丈夫肿瘤的事,她竟一无所知。但她始终没有像电视剧里通常编排的那样,疯狂地扑到丈夫身上,大放悲声,呼天抢地。

他反倒有些失魂落魄。这事越想越觉得后怕,尽管是对方敲诈在前,可后来自己的行为也太过歹毒,几乎眼睁睁杀死了一个大活人,面前的这个矮墩墩的中年妇女,让他的内心再次受到前所未有的煎熬,她的每一次抹泪、每一声哀叹,都让他觉得自己真该死。他反而希望,这个女人一上来就跟他撒泼,撕他的衣领,扯他的头发,朝他脸上吐口水,甚至再用力扇他几个大耳光,这样,他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儿。

可是,这个无声又无息的矮个儿女人,自始至终除了低头发呆和悄悄抹眼泪外,连句像样的硬气话也不讲,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惶恐与无助中。他听见负责事故处理的交警跟她嘱咐了几句,说这位雍老板人很通情达理,事后第一时间就把伤员送来抢救了,所有费用人家都没二话。“要知道,毕竟是你爱人违反交规在先,横穿马路可是不对的哟!”他听了这番话,心里越发感到一阵发虚,十根手指无所适从地绞在一起,额头直冒冷汗珠子。

眼前兀自闪现出交警所说的那个“第一时间”:伤者肉球似的从轿车的前保险杠处弹起老高,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抛物线,继而又飞出十来步远,像一个被谁粗暴地扔出窗口的破行李卷,就那么胡乱翻滚着,最后重重地砸进路旁的绿化带中。这感觉很像几年前他去陕西杨凌订购一批行道树,由于地理不熟加上夜间驱车,在没有任何路灯照明的情况下,汽车猛不丁撞上了横穿马路的什么活物。当时就是那么咕咚一下,把他两眼的蒙眬睡意惊到九霄云外。事后他想,应该是只野兔,不然自己就死定了。这回更甚,要知道他撞的不是兔子,而是一个大活人,他简直吓得面色纸白,头脑嗡隆炸响,只顾慌慌张张驾驶汽车落荒而逃,耳边反复响起那种很神经质的自言自语:“撞死他了,撞死他了……我把他给活活撞死了……”

汽车后视镜什么也看不到,忽降的夜色恰好掩盖了车祸现场,加之公司所处的位置又离闹市区较远,相对偏僻,所以没人注意到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但他猛然间意识到,也许应该下去看一眼,万一没死呢,万一那家伙身上还揣着什么重要证据呢?比如,最让人担心的就是手机,这玩意儿有时就像手雷,那晚抹子眉男人有没有用他的手机拍照或录像?万一,这玩意儿落到什么人手里,对自己就太不利了,到时候再整出个“车震门”就惨透了。

于是,他不得不掉转车头,又原路返回。当他心惊肉跳地翻越绿篱,摸黑寻到那个家伙的时候,立刻就在对方身上摸索起来,完全不在乎那人是死是活,好像他仅仅是件没有生命的平常物品。谢天谢地!手机还在,早该淘汰的旧款,机主设了密码,一时无法看到里面的内容。他稍加思索,便把那玩意儿冲着旁边的电线杆子用力砸过去,手机壳啪地响了一下,便无声地散落在黑暗中了,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就在那一刻,他隐隐觉得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扒拉他的脚脖子,一下,两下,三下……那动作微弱得像一片羽毛轻轻滑过。他吓傻了,一点儿不亚于暗夜撞到了厉鬼或僵尸,他惊愕地从草地上蹦起老高。然后,他就听到那种气若游丝的、近乎绝望的呜嗷声,像极了一只垂死挣扎的老狗,在主人面前惨兮兮地乞怜哀鸣着……

他还想毅然决然地扭头走开,可最终,到底扛不过内心的激烈争斗,鬼使神差地,他又被那可怜巴巴的声音硬给拽了回来。他发现自己并非铁石心肠,并非冷血禽兽,他根本做不到一走了之。他那可怜的一丝良心尚未彻底泯灭。他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在一本书上看过,说地狱共分十八层,在阳世做了恶的人终将被打入其中,但每一层受罪的程度各不相同,地狱越深苦难越重,割舌头、剜眼睛、下油锅、点天灯……书上说,哪怕人这辈子有一点点善念,阎王爷那里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反正他可不想直接被打入第十八层。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装腔作势地给矮个儿女人吃颗定心丸。“请放宽心吧,你爱人的事,我会负责到底的。”说罢,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楼道尽头,钻进臭烘烘的卫生间里,手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锁闭了那扇肮脏的小门,然后,他死鱼般盯住天花板,大口大口喘气。

考虑到肿瘤扩散等问题,受伤的那只肾被整体摘除了,手术暂时获得了成功,前后所需各项用度,雍和平都一一支付,倒不是他有多慷慨,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得如此。伤者的家属自然是感激涕零。

矮个儿女人一连给他鞠了好几个躬,可他始终不敢跟这个女人对视。他摆了摆手,便急匆匆从医院溜了出来。病房秽浊的空气,简直快让人窒息了。却未料到,矮个儿女人也一路尾随着他,悄悄来到停车场。太阳正热情奔放地炙烤着大片大片的车顶,四周到处都是汽车反射而来的刺目的白光,好像这满世界的大铁盒子,马上就会燃烧起来并化为灰烬。

女人抢先一步,挡在了他的车前。一种极不好的预感突如其来,他不得不重新打量对方。阳光下,女人的眼圈依旧红肿着,满面的雀斑让女人显得有些狰狞,颧骨处的瘀痕依稀可见,忧伤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欲说还休的意味。说不定她跟她男人是同党,现在轮到她来继续她丈夫的勾当了,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的脑细胞又开始急速活跃了,理智又重新占据了大脑,他不再感情用事,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务必谨小慎微,千万不能再次落入该死的圈套中。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他务必步步为营,以守为攻。

矮个儿女人忽然无缘由地垂下头去,像是生怕被他看穿了阴谋似的,那是弱者身上经常会出现的怯懦卑微的模样。或者,她只是还没有完全想好措辞,该怎样开口,跟一个私营老板谈判。他一面审慎地注视着对方的神情和举动,一面想象着可能出现的不利局面。她还是怯怯地迟疑着,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最终,不无羞赧地,慢慢地,将那只插在裤兜里的手伸到他面前,又似投入了全部的勇气和决心,她终于把手掌平展开来:两张深蓝色的卡片。它们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夺人眼目。他顿时傻了,这不正是自己不得已才送出去的东西吗?

“前些天,他回家跟我叨叨过你的事……讹人,是他的不对,为这我跟他闹了两回,可他死活听不进劝……也不知为了啥,最近他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坏,动不动就翻脸……我老劝他别跟自己过不去,穷穷富富都是一辈子,可他就是死犟死犟的,老想着哪天能挣上一笔大钱……可我觉得你人不坏,不该乱讹你的东西,这回为救他的命,让你破费了那么多,咱不能再昧着良心了。”

女人像是用尽身上的所有力气,才赤红着脸,赧然地讲完了这通已经憋了好久的话。之后,她深深喘了口气,胸口明显起伏着,像是终于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她把手里的卡片轻轻放在奥迪车的引擎盖上,随即果断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开了。她跑得好慌张,身子朝一边斜去,像是随时会跌倒。看来,是他低估了这个腼腆而又诚实的女人。他想叫住她的,半天只是嘴巴干张了几张。他使劲琢磨女人说过的每一个字。那个画面太过血腥和悲怆,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恶,他简直不敢再想了。

停车场的空气中,始终悬浮着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人的头脑开始莫名地发胀,盛夏好像说来就来了,没有丝毫的过渡。

公司的新项目进展得如火如荼。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白天蒸发量极大,刚刚种下去的植物,像月子里的女人一样娇贵。尤其是那几十棵碗口粗的银杏树和法国梧桐,都是花了大价钱,兴师动众地从南方辗转运来的,在他们这座西北小城,以前很少大规模种过此类树,水土不服在所难免,可投资方却孤注一掷,好像不种上这些高贵的树,就不足以提升商圈的档次。树冠上搭起了一层黑乎乎的遮阳网,树身上每天都挂着营养液袋,二十四小时不间歇地往树根部打点滴,就像是在争分夺秒地抢救危重病号。树的成活率直接关系到绿化后的整体效果,以及甲方后续的返款事宜,这是重中之重,万万不能马虎。

他踌躇满志地背着双手视察现场,他又一次给自己的员工发号施令:“你们要有一股子跟大树共存亡的决心,都给我听明白没有?!一句话,人在树在,树要是死掉一棵,我非把你们……”以前那句“头朝下塞进树坑”的狠话,他今天没有说出口。即便如此,那几个黝黑黝黑的乡下男人,还是胆怯地伸伸舌头,再舔舔被日头晒得干巴巴起了白皮的嘴唇,赶紧分头忙乎去了,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工人们深知,大树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这月工钱肯定就泡汤了。

夜很深了,他处理完工地上杂七杂八的事务,才疲疲沓沓回到家。

这种时候,老婆和宝贝女儿已经睡下了,客厅里静得瘆人,大理石地面发出幽暗的亮光,这亮光又陡增了大房间的空阔度。他无力地瘫斜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是探索发现频道的一档野生动物节目,一只勇猛的猎豹,正向一只落了队的羚羊发动进攻。豹子雄健有力的四肢,正在草丛中跑跳疾驰,羸弱的羚羊完全惊慌失措,来回奔突,疲于逃窜,最终,猎豹锋利的牙齿死死叼住了对方细嫩的喉咙,鲜血汩汩涌泄,仿佛再也关不住的水龙头。猎者和猎物上演着狩猎与逃亡、生与死的对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这些法则在动物的王国里,似乎再天经地义不过。

不知怎的,他忽然泪流满面。他从来没有被这类节目打动过,从来没有!这绝对是平生头一次。他慌手慌脚地想要转换频道,但是遥控器失灵一般,于是那幅惨烈的画面就定格在眼前,不时地激荡着他的心,使他灵魂深处的那种罪恶感不断加剧,扩散,蔓延。解说者正用磁性的声音娓娓讲述着:“豹子终于大获全胜,现在是它大快朵颐的时候了,不过它依旧保持足够的警惕性,因为就在不远处,三三两两的鬣狗正十分狡猾地慢慢围拢过来,而天空中还盘旋着一只非常凶猛的秃鹫……”

某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那只狰狞血腥的狩猎者,就是他自己,他正在大口大口撕扯着奄奄一息的羚羊……而那张扭曲不堪的猎物的脸,越来越像一个男人了。

等到伤者及其家属主动找到公司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说呢,抹子眉男人已明显发福了,三个来月的卧床静养,使得那张原本瘦削而暗黑的面孔有了明显改善:松弛干瘪的腮帮子,竟变得圆乎乎的;两片嘴唇明显带了点儿血色;皮肤也阴转晴似的不再那么黑沉着了。若不是矮个儿女人在旁边搀着他,雍和平就快认不出来他了。

未及他做出任何反应,抹子眉就在矮个儿女人的搀扶下,手里拄着一根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竹拐棍,一步一挪地摸进了总经理室。能看出来,这种走法几乎跟所有伤筋动骨者,或手术初愈后的病人没什么两样,孱弱、重心不稳、一走三晃。

“多亏了好心人啊,是你救咱一命,不然的话,我这一百来斤,怕早就交代了。”抹子眉语调非常迟缓,但显得异常真诚和动情,跟他以前惯于冷嘲热讽和阴阳怪气的口气截然不同,而且,他的眼神里丝毫没了先前的狡猾和阴暗,又似乎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神奇物质所牵引,那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两边飘去,很难长时间集中到一块,多少给人一种脑中风后的痴苶相。

“我这心里头啊,老也不踏实,这不,刚能下地动弹,就让老婆陪着来了,真不知咋报答经理的大恩大德……”抹子眉几乎再也说不下去,嘴角抽抽搐搐,眼圈泛了红波,倏地滑出两行浊泪来,手里的竹拐棍跟蛇一样一抖一抖,触地笃笃有声。

矮个儿女人忙掏出一团纸巾,一下一下替他擦拭着,那感觉像在打理一个不懂事的大孩子,她的眼圈也跟着红湿了。

至此,雍和平完全蒙了,一时张口结舌,又面红耳赤。“你们……这这……这是咋说的……”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一下子又把他死死地攫住了,他神情惶惑,半晌无言以对。

公司的副经理知道人家是来登门答谢的,急忙命女秘书倒了茶水热情接待。伤者拘谨地抿了口茶,突然又想起什么,忙对身边的矮个儿女人说:“快快快,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啊。”矮个儿女人这才恍然大悟,赶紧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绒布卷,当着大伙的面展开,原来是一面崭新鲜红的锦旗,上面绣着两行金灿灿的大字:“雪中送炭,救死扶伤”。

这个局面无论如何是他想不到的。他分明从伤者的眼神和口气中感受到,抹子眉压根就不认识他这个人,而过去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恩怨龃龉,在伤者的头脑中同样不留一丝一毫的印记,一如手术摘掉的那只脏器。这又好比,原本被两个男人决斗时践踏得斑驳凌乱的一片海滩,当一次汹涌的潮水退却后,所有痕迹都不复存在了。与其说这诡异的结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如说是某种神奇的力量完全抹平了一切,这也太超乎人的想象了!以至于有那么片刻,他根本无法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整个人如同一只没有魂魄的空壳,轻飘飘地浮荡在空气中,升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好在公司的副总经理嘴皮子利索,又极会来事,一面替他收下那面歌功颂德的锦旗,一面大谈特谈公司近些年所资助的贫困学生和困难家庭,为他的所作所为找到了最好的注脚。雍和平正好借机溜出去吸根烟,以便舒缓一下尴尬而紧张的情绪。他稍稍一闭眼,数月前的那个夜晚,又开始在脑海中集聚浮动,荒诞而又猥琐,自然少不了后来那个更加罪恶的黄昏,自己就那样一步一步陷入污泥浊水中无法自拔。他现在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在那个极其幽暗的时刻,他最终总算伸出了自己的手,哪怕只是被动的良心发现,其实现在看来,那也许不是在搭救别人,而恰恰是在拯救他自己。

不知何时,矮个儿女人已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了。他倏然一惊,烟头灼痛了两根手指,他掩饰什么似的,哆嗦着慌忙丢掉。“现在……可真是好了,你看,他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有时候,像是快连我也记不起来了。”矮个儿女人低声诉说的时候,柔和的目光穿过他们面前巨大的玻璃幕墙,伸向不远处的地方。那里塔吊林立,犹如一片茂密的森林,一处庞大的商业楼盘正在夜以继日地建设中。他知道,那里正潜藏着无数个商机,有高楼就有空地,有空地自然少不了要种草、种树、做雕塑、铺广场。

“我后来就跟他讲,是你们这家公司捐了一大笔钱,帮他治好病的,其余的他啥都不知道,他现在也逢人就说,世上还是好心肠的人多啊!”说着说着,这女人倒像是在喃喃自语了,“也不怕您笑话,以前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和儿子真是过得够够的,但愿他以后……”

他始终静静地聆听,有时觉得这女人的声音很近很近,有时又似乎觉得非常遥远,仿佛他们仅仅是在一场奇异的梦境中相遇。他暗忖,最好这梦永远不要醒来。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如果可能的话,他很想再拉他俩一把,至少把这女人聘到公司里来干点儿什么,薪水嘛,可以尽量开高些……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有些价值的。

“雍先生,这部手机你以前有没有见过?”

警察是隔着银灰色办公桌,把一个用透明塑料袋密封起来的黑灰色手机递到他面前的。雍和平侧着脸,不无好奇地瞄了那么两眼,随即便摇着头否定了。

“你再好好想想,比如,你身边的什么人,或者,你公司的那些职员?”对方的口气多少带有一丝循循善诱之意。

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要说公司员工,那些每年都在更换的植树种草的季节性用工,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川区的也有山里的,实在是多了去了,他哪里能一一记得。“不好意思,我确实没什么印象,今年工程量尤其大,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的。”他双手抱胸,再次扫视一眼桌上那只被密封起来的手机,那玩意儿旧得令人鄙视,所有棱角都被汗液侵蚀得斑斑驳驳的,上面还泛着那种绿了吧唧的霉光,活像个刚出土不久的陈腐老古董,一块小得可怜的液晶屏,也绽出两道狰狞的裂缝。

“再给个小提示吧,这是在你公司马路对面的绿化带里发现的,当然,问题的关键是,这部手机里保存了一段录音,可能你会感兴趣的。”警察面无表情地说着,干练的目光已从他脸上移开,只顾动作灵活地啪啪点击着鼠标。

很快,就从警察的电脑扬声器里,播放出一段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来。显然,那是两个男人在某个特定空间里的对话,声音时断时续,录音效果不是很好,听起来不免有点儿幽暗和模模糊糊的,但其中一个很像是他自己:“你这几年也不易,若是手头紧的话,不妨开口……你看这样行不,你干脆说个数字,也让我听听?”中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有类似吸烟的吧嗒声和干咳声,接着,是另外一个男人在说话,那声音听着不无猥琐和玩世不恭的味道:“你觉得,钱这玩意儿,真能摆平世上所有……”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鬼知道警察是怎么弄到这些材料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死命地攫住了他,那是东窗事发时的惶恐无助,更是一种大限将至前的毁灭感。已经远去的那个可怕场景,瞬间就被激活了,昏暗的马路、黑漆漆的草坪、刺扎扎的绿篱,还有黏稠冰凉的血迹,连同那惊心动魄的幽暗一刻,又借尸还魂般地闯入了他的脑海,开始激荡着这个男人的每一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过去几个月来,他一直试图忘掉那可怖的一幕,他也尽可能多地让对方获得一些应有的补偿,好让潜伏于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和愧疚感消除殆尽。

“现在知道为什么传你来了吧,除了这段录音,我们还在手机上提取到了你的指纹。”

警察说到“指纹”这个字眼时,一副证据确凿要盖棺论定的口气。刹那之间,他仿佛被尖状硬物猛然刺中了,浑身上下不由得战栗起来,额际早已密布了一层细汗,两腿几乎麻痹失去知觉,脑袋似有千斤重。但他尽量稳住心神,毕竟是在生意场上滚爬了多年的老油条了,什么场面没见识过,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临时撒起谎来也是不会打磕的。他说,当时情况危急,为了尽快救人,自己确实动过那部手机,本来是想用它联系伤者家属的,可那玩意儿设了密码,根本打不开,后来可能是手忙脚乱地,就落在现场了……

事情一下子变得诡谲而又险象环生。就好比有一次,他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便心血来潮带着女儿去游乐园玩,父女俩乘坐新建成的过山车。那玩意儿上天入地疯狂折腾了一通,便缓缓地停在半空中的某个高度一动不动了,就在人们以为惊险时刻已经结束时,那过山车却跟着了魔似的,突然加速,一下子扎进最下方的某片水域,呼啸而来的水滴和凉意几乎让人胆寒。他现在似乎就处在这样可怕的状况里,以至于都不敢再去设想,万一……万一抹子眉哪天一觉醒来,脑袋瓜子变得灵光了,一股脑儿地把几个月前的经过都讲给警察,到那时自己无疑会为此锒铛入狱,多年来的辛苦打拼都将毁于一旦,已经拥有的锦绣生活将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老婆孩子必然要跟着他饱受痛苦和耻辱,古稀之年的老岳父,还有老家年迈的父母,必将从此以泪洗面,再也抬不起头来……真是愚蠢透顶,最终他还是搬起石块砸了自己的脚。

看来事不宜迟,只得临时抱抱佛脚了。他当天邀请本市一名颇有声望的律师一起共进晚餐。这位老兄长相酷似一位笑星,稀疏的头发一根不落全贴着青亮的头皮背向脑后,一双多毛而肥厚的大手像极了熊掌,眯缝在镜片后的细长眼睛则像狐狸,显得精明而又诡谲。他以前曾帮公司摆平过经济上的一两次纠纷,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个很善于钻法律和政策空子的家伙,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世上没有他摆不平的案子。律师在饭桌上很专注地听完雍和平的讲述,沉思片晌,才老谋深算地替他谋划起来。

在律师看来,关键就在当事者,只要伤者及家属不主动提出控诉,所谓民不告官不究,建议他私下里尽快给对方塞上一笔封口费,然后,再通过律师的私人关系斡旋此事。“反正,你得死死咬住一条,就是交通事故确属意外,至于你俩之间的过节,完全可以说成是多年前的一桩普普通通的劳资纠纷嘛,公安若再追究什么,只说无可奉告,毕竟他们也是怀疑,只要搜集不到真凭实据,尤其是受害者提供的证词,想立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律师的一席良言让他茅塞顿开,他当即将那两张未送出去的购物卡,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对方的衬衣口袋,说是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事后另有酬谢。律师坦然一笑,说都是应该的,咱哥们儿间还瞎客气什么呢。

矮个儿女人在他公司里打杂有一阵子了,这天一早刚上班,他就把她唤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还亲自动手给她倒了一纸杯热茶,然后关起门来,无话找话地嘘寒问暖。矮个儿女人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妥,甚至怀疑老板想要炒自己鱿鱼了,所以,她的屁股只是浅浅地搭着真皮沙发一角,不敢坐实,半天头也不敢抬一下。他呢,始终装得跟没事人似的,盡量放缓语调说:“我听大伙老夸你,说你到咱们公司后,把里里外外的卫生搞得很彻底。”随即,才话头一转,“你爱人最近情况怎样,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改天我还要抽空去家里瞧瞧呢。”说着,就站起身来,把事先准备好的那只信封递到女人面前,“这里是些奖金,你拿回去,看该给家里置办些啥,把日子过好,今年公司效益不错,不能亏待了你们。”虽然话说得不显山不露水,可女人还是很疑惑地瞅瞅他,又瞅瞅那厚鼓鼓的信封,少说也有一两万块呢。她始终也没伸出手去接纳。

他从矮个儿女人闪烁的目光中,似乎读懂了什么,也许,警察早已到她家里了解过情况了,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了也未可知。他灵机一动,又叹口气诉苦道:“如今生意越来越难做了,竞争对手太多了,暗地里使绊子的也不在少数。这不,最近就有人拿你爱人受伤的事来黑我,说我是故意开车撞伤自己的员工呢……实在好笑得很,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又何苦花那么多钱去救他的命呢?”

矮个儿女人始终静默无语,神情也已由先前单纯的紧张,渐渐变得复杂起来,直到他将那牛皮纸信封再度递到她手上,她才矜持地倒背了双手,连忙起身推辞说:“雍总,这钱无论如何我不能拿,不过请放心,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谁说那样的话,谁烂舌头、下地狱。”他还想坚持什么,房门被敲响了,副总经理抱着一摞施工图纸径直走进来,矮个儿女人乘机退了出去,他顺手将那只信封扒拉进抽屉里。

那位律师老兄果然神通广大得很,没过几日,经他私下里的一番人脉斡旋,事情有了进展。

两人约好在茶楼里碰个面,律师脸上满是稳操胜券的得意之色。对方从雍和平手里接过厚厚一沓子酬金,几乎看也不看,便直接塞进了深咖色的名牌手提包里,然后跷晃着二郎腿,咝咝地端起紫砂茶盅品茗。“也算是老弟的造化,那个傻狲脑瓜子确实不灵光了,不然这事还真不好运作呢,毕竟人嘴两张皮嘛。”律师讲话时,始终摆出一副趴在桥头看水流的轻松与惬意。

他心里的一块重石刚刚落地,听完这句话复又莫名地悬腾起来。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家伙的脑袋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或者,保不齐哪天又忽然恢复了原先的所有记忆,到时候再过来咬他一口,那该如何是好?

律师似乎洞悉了他那副恍惚不宁的神色,边咂巴着茶叶梗,边放下茶盅,然后亲密地拍拍他的肩膀头,慢条斯理地宽慰道:“放心吧,天又塌不了,就算真塌了,不还有老兄我替你顶着嘛。”

不知怎的,这话倒越发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他也是忽然意识到的,这回也许真的是被别人牢牢地攥住了辫子,可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适逢年关当口,总得搞一场答谢宴会,那些对公司发展有利的各路大神,都得挨个儿下帖子,邀请过来盛情款待,场面自然是越隆重越气派越好。这天下午,公司包下了东港海鲜城的多功能豪华大厅,吃喝玩乐都备齐了,节目中间还穿插了为嘉宾准备的抽奖活动,头等奖是最新的名牌平板电脑。

数律师来得最晚,说是不巧得很,恰好有个场面需要应酬。雍和平很有诚意地给律师敬酒、寒暄。这位老兄眯缝着狡黠的细眼,将酒杯在唇上沾了一沾。雍和平故意挑理道:“太不够意思啦,连新年酒都不干掉,往后咱们兄弟还怎么合作?”律师这才勉强饮了,吧嗒几下嘴皮,龇牙一笑,忽然又神秘地伸过脖颈,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几乎贴到了他的耳朵根上。“谁说不合作了?要不是为了更深入地合作,我今晚还就不来了,来了可不单单为讨杯酒喝,我还有一份大礼相送哦!”显然,这是在卖关子,标准的生意场上欲擒故纵的套路。

雍和平很会意,赶紧揽住对方的臂膀,两人便勾肩搭背暂时抽身退出了沸腾喧哗的席面。在吸烟区里,两个男人面对面吞云吐雾,律师的表情总有些云遮雾罩,招牌式的大背头纹丝未动。他则极力揣测刚才那句话,在一通不得要领的胡乱猜想之后,他还是直奔主题:“不知老兄要送什么新年贺礼,我可求之不得啊!”律师始终不急不缓,他的目光如烟如雾,让人茫然又难以琢磨。后来律师总算慢悠悠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很用力地摁熄烟头后,方才言归正传。

“先让你瞧个东西吧。”律师快速滑动自己的手机屏幕,很快从照片夹里滑出一张照片,再用拇指和食指一撑画面,那个标题就被放大了:某某人身保险公司。“是份保单?谁的?”雍和平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有些幼稚,律师的目光已经很能说明一切了。“当然是你撞过的那个倒霉蛋喽,还能有谁!”律师沉稳地说着,手指又向左侧一滑,另一张图片赫然呈现在眼前。“我怀疑,这个保单恐怕连他老婆都不知道,不然的话车祸之后,保单早该报案派上用场了!”雍和平几乎屏住呼吸,不无惊疑地盯着保单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那可是几十万哪!

律师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给他展示了一下图片,便迅速收起了手机,似乎那里面还有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把一双多毛的大手直戳戳插进裤袋,用一只鞋尖使劲蹭着绵软鲜红的地毯。过了一会儿,律师方才解释道,他也是最近在办理别的案子取证时,无意中发现这份保单的,于是便帮他偷拍了下来,并说当初他也多少有些怀疑,只是不能确定。“现在这份材料至少证明,那家伙确是有备而来,也就是说,那晚他很可能是真的不想活了,与其说是你开车撞向他,倒不如说是他铁了心来找死的。”律师的分析既简明扼要又切中要害,雍和平的心早跳成一只铁皮鼓了,半天咚咚敲个不停。“其实他这样做,已经严重违法并涉嫌骗保了,必要的时候可以拿这个收拾他!”律师最后的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后来这位老兄没有再回到宴会上,而是推说另有急事提前告辞了,雍和平忙派手下人拎了部平板电脑直接送到律师车里。

雍和平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同时将整件事情在腦海里快速捋了两遍。抹子眉一定是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于是挖空心思,瞒着老婆买了大额的意外保险,然后又择定那个黄昏横穿马路,好让汽车来结束他的生命,如此就能为自己的老婆孩子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真可谓用心良苦啊!如果放在半年前,雍和平是不会这样考虑问题的,现在他不由得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的人生也陷入那样一种绝境,也许他根本没有勇气做出这种决定来,他觉得抹子眉身上有那么一点儿让他刮目相看的地方了。男人在外打拼,为的是不让自己的老婆孩子节衣缩食、居无定所,在这个意义上,抹子眉的确是个失败者。可换个角度看,为了一家老小,他竟然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做最后一搏,手段也许卑劣,但其用心确是无可厚非的。由此,他对这个曾纠缠他的男人感觉复杂,竟再也恨不起来,恰恰相反,在这个猥猥琐琐的瘦男人面前,他莫名地自卑起来。这感觉猝不及防,表面上看,他衣食无忧、吆五喝六、高高在上,可内心深处总有种挥不去的乏味和无聊,有时甚至还夹杂着落寞与绝望,他知道那是再多的金钱也无法排解的东西,比如良心的不安。那么,这家伙为何单单挑选了他呢?是以往的过节如鲠在喉,始终叫他难以释怀,还是他不想因为一场车祸随便毁了某个无辜者的生活,所以,思前想后,挑来拣去,最终还是确定了他,毕竟他过去为他的公司出过力,而且,在他眼中他既是一个实力雄厚的成功者,同时更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理想中的猎物和目标。

宴请活动一直持续到很晚才结束,雍和平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心事重重地开车直奔矮个儿女人家。律师的信息他不可能当作耳旁风,这种时候,他突然很想去那里瞧瞧,或者只是想打探一下抹子眉是真傻还是装傻,这对于他而言至关重要。那夫妇俩就住在城北那片“神经末梢”上,老辈人都管这里叫北门金三角,可见是个三教九流杂居之地,尤其是那些涌入城里务工的,通常都要在这里寻租廉价的住所,因此这边脏乱差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还有农业时代遗留下来的一条黑乎乎的沟渠,正歪歪扭扭地从那片破旧不堪的旧楼和平房间穿过,像一条永远也拉不严实的巨大拉链。说是条灌渠,倒不如称之为臭垃圾沟,附近住户把生活垃圾肆意抛撒其中,夏天最热的时候,沟渠里总是发出类似沼气般的恶臭,沿渠飞舞的苍蝇蚊蛾成团成团地朝人面乱顶乱撞,谁打这里经过,都得紧皱眉头捂住鼻孔。因为公司参与过旧城改造配套的绿化工程竞标,他早就得知这里被列为“绿水蓝天”的改造项目,可好多年过去了,改造始终停留在红头文件上,并没有得以有效地推进。

若不是来找人,他相信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到此一游的。还是上回抹子眉出院时,他曾亲自驾车送过他一趟,那次是大白天,此刻驱车深入其间,忽然就有种莫名的不安,那些沉溺在昏暗灯光下的破楼旧房,那条坑坑洼洼的连进一辆轿车都很困难的窄道,还有路边过往的灰头土脸、浑身散发着异味的行人,都让他感到格外压抑和胆怯,就好像自己一不小心掉进了可怕的汪洋大海,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什么人恶意纠缠或围攻。纠结再三,他靠边停了车。

这种时候,他才觉得汽车这玩意儿可真是个庞大的累赘。黑暗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刺鼻子的煤烟味,让人老想打几个响亮的喷嚏为快。他一路忐忐忑忑,仅凭着上次的模糊印象,往前摸索步行,手里拎着刚从后备箱里取出来的两盒营养滋补品,他的车里长年都装着类似的东西以备不时之需。此刻即便是在夜色的掩盖下,这两盒包装讲究的礼品,跟周边的环境还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不知怎的,他又兀自想起数月前,抹子眉在车里跟他说过的很猥亵的话:“老大白天拼命挣钱,老二夜里可劲地造呢……”男人可真是这世上再荒唐不过的动物,仅仅为了那么点儿私欲和感官刺激,什么糗事都能做得出来。可眼下,他简直落魄得像个龟孙子,不得不黑灯瞎火跑到这鬼地方来,待会儿还得装作没事人,跟那两口子瞎客气,尽量套一套那个女人是否知晓保单的事,只要他们绝口不再提过去的事,一切都好商量。和气生财,这一点他始终保持清醒,至于律师刚才提出的方案,那得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用的,至少现在他还不想节外生枝。

紧靠路边的某个灯光暗黄的出租屋里,飘荡出一首老歌,旋律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歌词也朗朗上口:“经过了许多事,你是不是觉得累,这样的心情,我曾有过几回,也许是被人伤了心,也许是无人可了解,现在的你,我想一定很疲惫……”他听出来是姜育恒的《跟往事干杯》,这歌他有时会在歌厅里点唱,那词真是把一个养家男人的心境写到家了。他现在就不无疲惫地走着,心累是一种更可怕的煎熬,它无边无际却又如影随形。冷不防,一只怪香怪香的黑影飘然而至,像极了一只猫科动物,正很神秘地跟他擦碰着肩膀,他不由得收住脚步。一对黑得吓人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一根白色的细手指在他面前一曲一直,活像只妖娆多情的虫子跃跃欲试。他早就听说,金三角一到晚上就变成野鸡窝了,可他从未亲身经历过。此刻,那香得辣鼻子的“猫科动物”正骚情地搭讪着:“来嘛,帅哥,保证让你玩得舒舒服服唦……”他觉得什么东西倏忽间钻进躯体,是一条恣睢的细蛇在爬,是一簇蓝瓦瓦的火焰在跳,还有那股呢喃着的艳俗气息,这一切都让夜色中的男人感到一股低回的热浪袭来,若放在几个月前,那件事没发生的时候,他说不定就会挡不住诱惑多瞅两眼,而眼下,他简直像是遭到毒蛇拦路侵袭的农夫,或者是一只惊弓之鸟,狼狈不堪地抢步逃开了,几乎头也不敢回一下,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如此软弱,或神经过敏。

“龟儿子,好像哪个能吃了你……”香艳的黑影在身后一阵冷嘲热讽,带着一股戏谑与诡异的味道。

当他终于大口大口粗喘着气,在一幢幢密不透风的拉手楼中间,好不容易才确定下自己要去的住所时,迎面忽又冒出一高一矮两个黑影,他们连体人一般,正从眼前窄得如一线天似的夹道里,摇摇晃晃朝他这边一点一点移动着。因为有过刚才那一幕,他不得不谨慎地连忙后退,几乎让自己紧贴着墙根,然后悄无声息地瑟缩在夹道口一个黑乎乎的旮旯里。这里因为是死角,靠墙堆着些来路不明的垃圾,那种臭烘烘的味道总在鼻孔前肆意招摇,他在黑暗里腾出一只手捂着鼻子。这时,他终于意识到,这种鬼地方真他娘险恶,自己摸黑前来,实在是不明智的,万一身遭不测,真是悔之晚矣。他不露声色地注视着黑影的动静,只见其中的矮个儿尽量以双手搀住高个儿,一副要绑架对方的样子,他俩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似在吵架又不太像。离他越来越近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了,黑影丝毫没有觉察到,窄道那头还躲着个大活人呢,这里确实太暗了。

“别抓得那么死,我飞不了。”高个儿嘟哝着。

矮个儿心平气和地接过话头:“瞧把你能的,要是能飞就好了,省得见天为你操不完的心。”

“那你松开,看我自己能不能走?我走得稳着呢,别把人当三岁娃娃了。”高个儿很不以为然。

矮个儿默不作声,暗中可真就赌气似的丢开了手,同时也停住脚步,任由高个儿自己往前一挪一移地动着,可刚挪了没两步,高个儿的腿脚猛地一抖,身体便失控了,前后栽晃起来,差点儿就趔趄着倒下去了。矮个儿早一个箭步蹿上去,眼疾手快地拦腰把对方箍住了。

“吓死人了,让你逞能!让你逞能!跌坏了可咋办?这条道本来就不好走,又黑乎乎的。”

矮个儿一面像是很生气地絮叨着,一面更紧密地站在对方一侧,继续用双手牢牢搀住高个儿的胳膊,然后往前一下一下迈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就那样艰难而默契地在窄道中并肩同行。这里该是他们每天的必经之路,只有走出狭长的窄道,外面才有更宽阔的一方天地,可眼下他们还被困在里面。

“唉,啥时候病能好彻底呢?见天让你这样扶着走,真难受……”

“这有啥,我知道你着急,我比你还急,白天我在人家公司里干着活,心里老放不下你,生怕你一个人在家里磕了碰了的……要不是人家对咱这么好,前前后后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你那病还真不知能咋样呢。”

“就是,就是,老天长眼啊,让咱遇上了活菩萨……你得好好给人家干活卖力呢,上班别老惦着我,你看,我一个人白天在家,能吃能睡的。”

“这还说得像个人话……差点儿忘了告诉你,前两天老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拿出个鼓鼓的信封子,说是要给我发啥奖金,可我没要,我心里说,公司给咱开着一份不错的工钱,咋还能随便拿人家的钱呢。”

“对着呢,这钱可不敢乱拿,人家那是可怜咱……”

雍和平始終屏住呼吸静立一旁,先前的黑已不再那么黑了,先前的恐惧心理也不复存在,就连空气中的臭味似乎也不那么冲了,这里绝非什么想象中的龙潭虎穴,他那颗一路上悬着的心不知不觉已复归平静。黑影终于慢吞吞地挪出了那条逼仄的窄道,估计他们还要往前面走上一阵子,趁这个工夫,他才鼓足勇气摸索着找到了二人的住处。

门口用两个普通纸箱和蛇皮袋堆放着些杂物,他脚下稍一唐突,便被绊了一下,纸箱发出咚的一记空响,他在黑暗中惊出了一身细汗。随后,他敲响了脏兮兮的房门,这里黑得有些阴森,没有任何照明灯,空气里飘着韭菜叶和煮面条的味道,好在门被打开了,一块罕见的光亮忽然跳到他脚下,让人觉得这个地方不再那么深不可测。他发现自己的皮鞋头上蒙了厚厚一层煤灰,刚才走的都是黑乎乎的煤渣路。

一个八九岁光景的男孩俏皮地倚门而立,正好奇地仰起小脸朝他张望。他知道他俩有一个儿子,便把手里的两个亮晶晶的大礼盒款款搁在孩子的脚下。他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是来看望你爸的,刚在楼下见到他俩去散步了。”男孩依旧好奇地眨动着黑亮的小眼睛,似乎一点儿也不清楚这个深夜造访者是谁,半晌,只是疑惑地抬起小手,不无拘谨地抓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儿,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截不太长的铅笔,笔头眼看就磨秃了。孩子的小脸倒是姑娘般清秀,挺像那矮个儿女人的,唯独两道眉毛又粗又浓,跟抹子眉如出一辙。

“喂,小家伙,快帮叔叔把这些东西拿进屋去,”他冲男孩说这话时,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叔叔猜,你肯定有好多作业要写吧?”

这回,男孩总算是懵懂地冲他点了点头,随即,又腼腆地吐了一下雀儿似的小舌尖。不知怎的,在离开这里之前,他忽然有种想摸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的冲动。老早以前,他和老婆就曾想过再生个儿子,可一直未能如愿;最近的一次房事中,他俩又不约而同地起了这个念想,老婆说想给女儿再添一个弟弟,而他也觉得孩子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当然,更深层的想法是,未来他挣下的这份产业,最好能有个儿子来继承。

当他将右手迟疑地伸了出去,五指张开想要笼住那颗小脑壳时,男孩也许出于胆怯和羞涩,竟一缩脖子,像条泥鳅似的滑进门里去了,刚才落在脚下的光块忽然缩小,最后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他的手又慢慢收回来,心里很想对小男孩说,等下回再来,叔叔会给你带些玩具和学习用品,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等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是什么在这漆黑夜晚给了自己一线光明。

原刊责编 于文舲

【作者简介】张学东,1972年生。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十余部,曾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发表作品,入选各种国内优秀小说选本及排行榜。现为宁夏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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