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麻将Kung Fu Contest
2024-04-29徐皓峰
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香港,有一点像罗马,漂亮女子走街上,会遭尾随。要被一路随到底,知道了家门,会生祸。一位女子警觉遭尾随,闪进街边一家拳馆。
像医馆门口贴医生照片一样,拳馆门口贴拳师照片,像位中学老师。女子计划躲十分钟,不料尾随者前后脚进来。他十七八岁,背个能装两副拳击手套的人造革皮囊。香港中学大多开拳击课,四五点放学时分,街面上常见这种皮囊。
女子识得,原来不是尾随,是踢馆的。进门者说:“喊你们师傅。”室内五十平方米,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小伙子在练习,身板单薄,动作不协调,明显的初学者。
武馆里间门开着,挂半截门帘,师傅坐藤椅,可见一双腿。夏日着短裤,腿上不见肌肉块,常人般松垮,久不晒太阳的惨白。
师傅掀帘出来,比学员更单薄的身板。
进门者掏出拳击手套,说白人办事科学,戴上这个比,不会打伤。师傅笑了,露出常年吸劣质烟形成的牙垢,问:“你是怕打伤我,还是怕我打伤你?”进门者说:“怕打伤你。”师傅说:“你戴吧,我不用,不想打伤你,我控制手劲就行了,人的神经比拳套可靠。”
俩学员赶她了,女子不好再看下去,出了拳馆。
过了一年,女子穿得起贵衣料,买了自行车。曾经躲进的拳馆,在她上下班路上,有时她会想,那天走了后,踢馆者是被打了,还是打了师傅?
被人尾随的第六感,她停车回身,有个走路肩膀不晃的身影,正是一年前背拳击皮囊的青年。
他经过她,一年前一样,走入拳馆。
一年前,他被打服了,交了半年学费,但一天没学,出急事,去了印度尼西亚。他叫高今粥,师傅叫陈识,叹口气,“你来学拳了。”
学第一个拳式,叫开拳,一般由老徒弟代教。陈识身边没这样的人,亲自教。学会后,高今粥练习二十分钟,说:“我只学您一招,退还给我一半学费就行。”
陈识下眼睑收紧。退一半,很体谅。一般拳馆,是一月一交。一年前,高今粥被打倒三次,说见了真货,一次交半年。如此激情,第二天却没来,两个月里,陈识天天等他,之后是隔三岔五地想,是否出了意外,人已丧命——今日又见他,是真高兴。
陈识说:“钱数大,拳馆现在只有些零钱,跟我去银行。”
要回里屋取外衣,进来位踢馆者。不是愣头青年,是穿长衫的师傅,自称刚从北方过来,开了拳馆,不了解南方拳,习武人好奇,想体会下。语言客气,其实是要在当地立威。
师傅姓陆,今天只是来递帖子,比武约在十天后。生活操劳,十天可养养身体,合理。陈识却说,十天后有事忙,要比,现在比。
陆师傅眼光亮起,收敛后,说可以。
馆内有三位学员,陈识掏出三角钱,请他们出门喝汽水,歇过四十分钟再回来。师傅们打架,不给看,学员不情愿地走了。确定他们走远,陈识插上门闩。
高今粥还在馆内,陆師傅问:“怎么还有个人?”陈识说:“我得留个人,万一你把我打坏,有人送我上医院。”陆师傅说:“那倒不会,我有控制,最多要他扶你去里屋躺会儿,便能缓过来。”
陈识道谢,两人动手。
打得干脆,打法跟一年前打高今粥不同,陆师傅倒地。陈识有控制,陆师傅未受拳伤,膝盖跌地,有些肿,不妨碍走路。
陆师傅走后,高今粥向陈识表态:“不用去银行了,那些钱还是学费,等我几日会来学。”
等几日,是想另外找辙,先挣出一月伙食费。
从印度尼西亚回来,行李存在以前住过的船户区,二十几条窝棚小船拴在岸边,旅馆般出租。没从拳馆拿回钱,高今粥到船老大家,说交不出租金了。船老大表示没关系,说:“先住进来吧,等有钱再给,咱们是老门老户。”
高今粥说:“不耽误你赚钱,作为老门老户,我这堆行李存你这儿,就是帮我了。”船老大拿钥匙,执意要给他开条船。高今粥拒绝,又提出个请求:“白天,你容我回来喝两次白开水就行。”
香港自来水不普遍,打水要付钱,平民阶层常闹水荒。船老大问:“夜里你睡哪儿?”
“鸟窝。”
鸟窝,商家关门后的门洞,遮风挡雨。
逛到街上没人,高今粥寻了家气派门洞,左右门洞都睡乞丐,独这家没有,不及细想,赶紧占上。
睡得累,感觉到天亮,起不来。等街上走车了,他还软着,直到门开,出来人踢他。看体格气质,像拳馆住馆学员,拎拖把水盆,要洗门洞。高今粥望招牌,果然不是商家,是拳馆。难怪乞丐不睡这门洞,该是挨过打。
学员开口骂,北方口音。高今粥腾身而起,“听说北方人仁义,对上门挑战的,打伤了给医药费,没打伤送路费?”
学员说是。问路费给多少,恰好够一月饭费,欣喜若狂,“我不是睡鸟窝的,是踢馆的。”
谁想馆主是陆师傅。
昨日倒地的丑态,被瞧见,陆师傅脸僵。高今粥说:“台阶硬,没睡好,希望动手前,先借您学员的床再睡一会儿。”
陆师傅道:“见外了。睡我屋。”
大约一个半时辰,高今粥神圆气足地醒来。陆师傅备下了一桌菜,“小老弟,你没吃早饭吧?咱们就提前吃午饭。”
饭后,陆馆长表态,说:“拳馆刚开,经济不充裕,你每月来领八元,可领仨月,如想一次性结账,我衣兜里有十五元,你全拿走。”
高今粥惊愕,问:“咱俩之间是什么账?”
陆师傅以为高今粥是来要封口费的——拿了钱,就不会泄露他败于陈识的事。高今粥表态:“陈师傅允许我观战,是瞧得起我,我跑来讹您钱,还是人吗,日后怎么见陈师傅?”
陆师傅黑脸,说:“凑出二十四元,你拿走。”
高今粥道:“呵!我的话你听不懂,怎么还越给越多了?”
陆师傅让他再喝口酒,离席而去,片刻回来,摆上三十元,“一定收下,我谢谢你。”青筋暴起,要拼命的架势。
猛想到,这钱不收,陆师傅难安心,败绩外泄,拳馆开不成,断了他财源。高今粥拿了,陆师傅送他出大门还不够,让学员留门口,自己按贵客礼节,陪高今粥出街口。
走出四五十步,高今粥没忍住,问:“您这么怕输,那天为何去挑战?”陆师傅解释,是演戏。
甲方挑战,乙方应战,往往定在十天后,十天里,请一位中间人劝说,双方就不打了,对外宣称打过了,不相上下。这番折腾,是演给学员们的戏,显示当师傅的不断有战绩。
高今粥问:“怎么陈师傅说当天打,您就答应了呢?”
陆师傅道:“他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我觉得能占上便宜。戏演多了,也想真有次战绩。”
二
高今粥回船户区交租金,船老大说:“你二舅把你行李挪酒店去了,办了入住手续,叫你上那儿住。”递上个墨绿色塑料的门牌,标着房间号,坠着钥匙。
高今粥问:“你怎么确定是我二舅?”
船老大道:“不是你二舅,谁会为你花那么多钱?”
船老大和儿子帮抬着行李去的,带回了钥匙。询问二舅相貌,想不出是谁。高今粥没有二舅。
到了酒店,前台说,订房者交了四天房钱。房间里有两个热水瓶,一罐免费茶叶。高今粥喝了个水饱,两小时后饿了。来时已查看,隔酒店两条街,有大排档。走到大厅,被前台喊住,问:“晚饭时段,您外出干吗?”
这逗笑高今粥,答复:“晚饭时段,当然是去吃饭。”前台说:“你二舅还交了用餐押金,三楼和顶楼都有餐厅,只管点。”问二舅相貌,侍者没船老大有口才,但一个人被描述了两遍,大致知道了相貌,高今粥自信,碰上了,能认出来。
次日,没去陈师傅拳馆学拳,傻吃傻喝,等冒牌二舅现身。二舅没来,侍者敲门,说:“二舅出钱每天给您买一张彩票,选号码吧。”高今粥让侍者代选,说我不信这东西。次日通知,代选的彩票中奖,百元。
高今粥日进百元,到了第四日。有人敲门,竟是陆师傅。合情合理,高今粥暗笑,船老大、前台描述的二舅都不准呀。
“我既然答应了,肯定不会往外说,您不用这样。”
“我哪儿有钱这么请你。”
陆师傅之前说谎,跟陈识比武,不是刷战绩,是受人之托。来港开拳馆,靠一位大哥庇护,大哥要求,算是投名状吧,没探出陈识实力,探出他实力,大哥从此待他如手下。
陆师傅带高今粥去了顶楼餐厅,口中大哥五十岁出头,跟船老大、前台描述的二舅不同。高今粥释然,取行李、办入住,大哥有手下。
大哥原是京城纨绔子弟,拜过两位武术名师,战争期间家财未破,南下香港后投资自来水公司,不用开拳馆赚辛苦钱,但喜好混武行,来港的北方拳师多会拜见他,求资助求庇护。
大哥开门见山,讲了和陈识的芥蒂。
一年前,大哥和几位朋友酒后散步,街对面陈识走过,一友人说南方拳,北方人理解不了,瘦成这样的人,竟也是位开馆师傅。趁着酒劲,大哥说这种人开馆就是骗子,自己打一夜麻将后也能打他。
醉酒人对自己的音量无感,陈识在街对面听到,喊话:“我连打四天麻将,也能打你。”大哥回头一笑,陈识也笑。大哥酒醒了一半,没再说话,被友人拉扯走了。
陈识的笑容,无法形容。一年来,雇混混找碴儿两次、请拳师踢馆两次,占不了便宜,也试不出深浅。陈识是高手,是否高过我?成了大哥心病。
以中彩票的方式,付出的三百元,是买高今粥偷袭陈识。“陈师傅对你上心,选传人的意思。他不会防备你,教你的时候,你偷袭他。偷袭的一招,我教你。”
高今粥掏出三百元放桌面,“这事我不干。”表态四日酒店的住宿费、餐费,他会在前台结清,不动押金。
大哥道:“有骨气,随你意。”叫陆师傅点菜,任由他离去。
收拾行李时,有些后悔,该吃过饭再翻脸。手里只有三十元,结账是三十七元,前台说大哥常安排人住,酒店对他的账有优惠。优惠了五元,还差两元。
想起了房间清洁工。每天上午十点,她会来。酒店规定,清洁工不收小费,给他留下人格高尚的印象。
上下跑,在五楼发现她,问能不能借两元,她还是没跟他说话,毫不犹豫,拿出两元钱。没说好何时还她,高今粥离开酒店,将行李送回船老大处,两手空空,上街闲逛到天黑。
脑子里想的都是清洁工,她让他有种归属感,想请她吃饭、看戏、看电影,给她买衣服、买自行车……高今粥躺进一个富户的门洞。
片刻出来俩男仆,说这不是刷夜的地方,赶紧走。高今粥依旧躺着,报上名字,说:“别人不能睡,我能睡,不信问你家主人。”
是大哥家。
给请进门,高今粥问中午谈的事还有吗?大哥笑,说有。住了两日,练熟了偷袭的招。北方名师秘传,诱导性组合拳,如果第一下,对手辨不清是虚招,便会在第四下被打中。
第三日,回到船户区,租了条船,之后每天去陈识拳馆。
为避开其他学员,陈识教他在早晨四点至七点。高今粥不舍得买手电筒,去时天黑,借了陈识的灯笼。
过了十五天还没动手,陆师傅来船户询问,高今粥说学得上瘾,动手后就再学不成了,请缓几日。缓到二十天,陆师傅找来,说再不动手,你这人就没信用了。
二十一天,陈识给高今粥矫正动作,高今粥动手。猝不及防,陈识倒地。比想象的容易,佩服大哥的招好,骂自己浑蛋。
陈识晕了三四分钟,醒来后没了再打的能力,强撑着回里屋,找出杆笔尖镀金的钢笔,说:“着了你的道,是我没本事,近来没钱了,笔是真货,上中学时父亲给买的,当封口费吧,你别跟人说。”
钢笔拿给大哥看,笔尖的镀金几乎被磨没,大哥判断:“说明这笔真是他的,所以你说的事是真的,我终于掂量出他的斤两。”
高今粥汇报,陈识是脖子大神经丛受击造成的晕厥,没受伤,休息三小时,便可恢复正常。大哥道:“容他歇三天。”
第四天,大哥登门,向陈识递挑战帖,问:“听说你不耐烦等十天,喜欢当天就打?”陈识笑了,和一年前街对面的笑容一样,点头称是,提出个要求,请高今粥当见证人。
大哥奇怪,问这人是谁。陈识回答:“他应该是你的人。
大哥颜面挂不住,出门叫司机接高今粥。等过一小时,高今粥到来。陈识关了拳馆,比武开始三十几秒,大哥躺在地上。
人晕了,不能立刻扶,四分钟后大哥自己爬起,生高今粥气,和陈识联手骗自己比武。陈识说:“高今粥是我想培养的人,对他观察得细,他起歹意,怎能瞒过我?那天,我是故意让他打到。”
大哥叹了句:“行。”陈识倒茶,“你总在背后找我别扭,不如让你亮相来打,打完这场架,一年前的那场嘴仗可以结束了吧?”
大哥道:“你连打四天麻将,是打不败我的。最多是连打两天麻将。”这逗笑陈识,“是我说大话,我不对,向您赔罪了。”
喝过杯茶,这事就过去了。
高今粥待不住,跑出拳馆。
大哥说:“陈师傅,你培养他,是用错了心。他为了三百元,出卖了你。”陈识道:“惭愧呀,他出卖我,我利用他。他不配当徒弟,我不配当师傅。”
三
三百元,脏得不知该怎么花。
高今粥回酒店,租了一日房。次日上午等来清洁工,向她交代,自己有家,是开皮鞋店的,长兄支撑家业,自己只爱习武,跟老爹闹翻,离家出走,成了船户。
一年前家里在印度尼西亚开分店,受长兄劝,去坐堂看店,老实了一段,忍不住跟当地人比武,打伤了位警官的儿子,逃回港。烂摊子又得长兄处理,没脸回家。
“你是我的脸面,带你回家,老爹不原谅也得原谅。”
清洁工笑,说:“我能帮你这么大忙啊?”
高今粥说:“当然,我家什么都有,回了家,你跟我过好日子。”
清洁工说按规定,她们不能跟客人说话,得干活了。“您听我自言自语吧,酒店里从没有过穿成您这样的客人,所以之前打扫时,我会多看两眼,觉得您背后有故事。”
至于什么故事,她没兴趣。她跟所有人的关系,都是远远看着,不需要看明白什么。当高今粥跑来借钱,她借,是从小爷爷奶奶教育,人要帮人。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她都帮过,多帮一人,是习惯了。
打扫干净,她说:“您还我钱就行,我不想了解您。”
高今粥还了钱,想起陈师傅的钢笔还在他这儿。
还钢笔时,高今粥说:“偷袭您,不是为挣三百元,是想让生活里发生点别的事,现在这事没了,您还愿意教我吗?”
等了五秒,高今粥说:“您是要我交代那件事是什么事,再判断吗?这事,我没法说。”等了五秒,高今粥又说:“三百元,我拿着脏,会还回去。”
陈识开口:“拳馆的水电费还没交,要还就还我吧,我挨了三拳,你才赚到它。”
一年后,陈识说:“教了你这么久,你还没给我磕过头。”
高今粥磕头,陈识却把身子偏开,说:“半个身子受磕头半个身子不受,是承认教过你,不承认你是我徒弟,你只是你个人,没师门。”
陈识传承的南方小拳种,碰上了北方名拳汇集香港的大时代,为验证祖师技巧,他要高今粥挑战各门,打两年。
高今粥走出拳馆时,路面过来一位骑自行车的女子。两年前,她怀疑他是尾随流氓。一年里,看多了他,她径直过去。
高今粥耳畔,响着陈师傅的临别语:“打成什么样,都不要回来见我,你的事我都会知道。”
原刊责编 王 童
【作者简介】徐皓峰,本名徐浩峰,1973年生。高中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油画专业,大学畢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专业。著有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大成若缺》《武人琴音》,小说《道士下山》《武士会》《刀背藏身》《处男葛不垒》,影视理论《刀与星辰》等。电影《倭寇的踪迹》入围第68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获第4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新导演提名、最佳改编剧本提名;电影《箭士柳白猿》获第49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提名、最佳动作设计提名;电影《一代宗师》获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电影《师父》获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最佳改编剧本奖提名;导演话剧《北京无冬天》《这块儿的黎明静悄悄》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