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Sisters
2024-04-29盛可以
2017年12月8日下午,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天津举办,来自全国各地的获奖作家、编辑和文学界、出版界、影视界人士以及媒体参加活动,共同见证文学的力量。冯骥才、韩少功、宗永平等作为获奖代表发言。
百花文学奖以对严肃文学的坚守与致敬,赢得作家和读者的支持与厚爱。其前身为《小说月报》创始于1984年的专门性小说评选,以读者投票评选为特色,凭借自身的权威性和公正性得到一致认可。从第十六届开始增设散文类奖项,正式升级为“百花文学奖”。
颁奖季期间同时举办了多场文学主题活动:“见证文学的力量”文学朗读会,通过朗诵的形式呈现文学之美;“独语与共鸣”论坛,70后代表作家走进天津师范大学;精致文学影视论坛,共议文学与影视以及产业话题;“新时代文学力量”作家沙龙,五位活跃在文学界的青年作家,畅谈写作心得;小说散文双奖获得者阿来主题演讲“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我们在谈些什么”;雨果奖获得者郝景芳携手《科幻立方》共同分享“人工智能与未来”;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获奖作品集也在颁奖期间隆重推出,获奖作家亲临天津图书大厦现场签售新书并与读者互动。
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在津颁奖
她们的父亲死了,人们替做妹妹的松了一口气。老人瘫痪在床十四年,妹妹一个人全程照顾五千一百一十天,给父亲喂了一万五千次饭,换了三万次便盆,抹了一万次身体,洗了一万次澡,说了几万句鼓励与安慰的话,以她的孝顺温柔维护了父亲病中的尊严,与活下去的健康心态。她也曾经雇过保姆,但是保姆做事机械,她不放心,怕委屈了父亲。
老人是在深夜突然离世的。这一晚妹妹蔷薇像往常一样,拧开父亲房间的台灯,打算给父亲翻身,更换尿不湿。她推动父亲身体时才感觉到不对,怔了半晌,复轻轻摇晃父亲,就像小时候向父亲要什么东西时所做的那样,父亲总会满足她,但这次她要的是父亲醒来,他没能让她如愿。
蔷薇撒手坐在父亲床边。父亲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一样。他面色安详,因为放下了人世间的一切情感,眉目间清澈超然,连皱纹也平整了,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父亲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异味,一点也不像病人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双手将这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给父亲创造了这个舒适的生活环境。床头柜上的全家福照片古老清晰,两个小女孩站在父母身前,姐姐穿着白色蕾丝边超短裙,蓬松的长发随意散落着,脸上晴空万里,一个美人胚;妹妹一身校服,短发齐耳。她们的牙齿都雪白发亮。
蔷薇是在姐姐的阴影下成长的。姐姐鲜亮聪明,衬托得她暗淡笨拙。姐姐大她三岁,从小有一股让她慑服的力量。姐姐读书总拿第一,蔷薇也有点崇拜姐姐。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姐姐就把家务活推到蔷薇身上,姐姐只需坐在那儿,拉出讲恐怖故事的架势,就能让她乖乖地洗碗拖地。姐姐十五岁考上名牌大学,更是成为家族的宠儿与骄傲,姐姐离家求学,在外结婚生子,渐渐成为家中遥远的贵客。姐姐每次回来谈笑风生,逗父母开怀大笑,从来不进厨房,双手也没有触碰过油污垃圾。姐姐倒也不是刻意表现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和成功人士的养尊处优,而是从小就是这种做派,与生俱来的。
有一瞬间,蔷薇很想给姐姐打电话,她想在电话里大哭一通,告诉姐姐那个最为她感到自豪的父亲走了,她们两姐妹已是父母双亡的人了。世界塌下来了,她需要姐姐撑起一个角,透透气。她第二次拿起电话,拨了两个数字,最终还是放弃,并且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理智告诉她,凌晨两点钟的电话是毫无意义的,只会破坏姐姐的好梦,更何况眼下并没有需要她帮忙处理的事情,省城这么远,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何必大半夜的惊扰她一家子,等到早晨再打电话也不迟。
外面是持续了一个星期的滂沱大雨。山洪險情严峻,蔷薇的儿子正在一线办公,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儿媳妇和两个小孙子住在河对岸。大雨冲淡了父亲的死亡。人们都在祈祷大雨停歇。
蔷薇开始默默打点,给父亲梳头、洗面,最后一次为父亲抹身,换上了他最喜欢的套装,那是母亲生前给他买的生日礼物。蔷薇的短发渐渐凌乱,遮掩着半边脸,弯腰劳动的背影显得单薄而又虔诚。她还不知道悲伤,像往常照顾父亲那样,处理着现场的狼藉,平静地给殡仪馆打电话,条理清晰,一一安排好相关事务。
打点好这些,天还没亮,雨势依旧凶猛。房间里没有了父亲的呼吸,忽然间变得空空荡荡,空气里有一丝冰凉。她擦拭着全家福,那上面父亲戴着眼镜,他脾性温和;短发的母亲端庄大方,她曾经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也是单位里的一把手,可惜她已在五年前离世。蔷薇原本有机会和一个不错的男人发展关系,那一年儿子考上重点中学,她成为部门领导,但是母亲突然中风,她同时要照顾两个生病的老人,忙得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
母亲住院三个月,姐姐来医院看过两回,每次都像领导视察,匆匆小聚,连夜驱车赶回省城,对每晚睡行军床陪伴母亲的蔷薇没有表现出一点愧疚。母亲出院后坐了几年轮椅,直到去世,姐姐从没真正照顾过母亲,她很少回来,推轮椅陪母亲散步的时间也屈指可数。姐姐始终忙着运用她的知识与高智商打着她的投资经营大算盘,敞开钱袋子迎接大笔大笔的资金滚落进来。她那双白皙的、手背满是酒窝的手,是一件创造财富的完美工具。
蔷薇陪着父亲,想了些与父亲有关的事,而这些记忆又都与姐姐相关。姐姐远远地生活着,依旧影响着这个家庭,就像童年时候,蔷薇崇拜姐姐,对姐姐的宽容,甚至超过了做母亲的。姐姐已年近六十,退休已经提上日程,上了年纪才有的雀斑出现在皮肤上,她对此并不担忧。她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貌,五十岁上下就满头灰白,从不染发,也不化妆,连润唇膏这种女性必备的小东西也没有。
蔷薇总觉得人生有某种坚实的东西支撑着自己。她像个超人一样,在孩子、单位、重病的父母之间灵活运转,将一切打理得顺畅妥帖。
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呢?
她长相普通,上的是一所普通的大学,在该结婚的年纪结了婚,一切按部就班。结婚前,会算命的大伯拿到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通过《易经》测算良辰吉日,诡异的是,没有一个可选的日子,就像一片汪洋之中,找不到一叶小舟。蔷薇不信这些,她要嫁给她爱的人。最终大伯以蔷薇的生日作为结婚日。不料结婚那天赶上游行,人们将大桥堵得水泄不通,接亲的车队无法通过,蔷薇只有弃车徒步,双脚被崭新的高跟鞋磨得满是血泡,洁白的婚纱裙摆沾满浊泥。
冥冥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结婚,种种迹象预示着婚姻的不妙。这次婚姻果然并不如愿,丈夫婚后不久有了外遇,她在宽容和忍受中,痛苦煎熬了几年,在儿子八岁时,选择了离婚。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离婚并不普遍。她三十五岁了,已经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干部,面临着新一轮提拔重用。她不再顾虑离婚可能对前途产生负面影响,决定走出痛苦,重建自我与生活。她没有时间再婚。失败的婚姻没有让事业连挫,她年年被评为先进。她把对孩子因离婚产生的愧疚,转化为更多的爱与付出。她春蚕吐丝。她没有时间谈恋爱。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她有过一闪念、一丝渴望,但那一点火星,不敌黑夜黏稠的疲倦,最终日复一日,缠裹在时间的琥珀中。
现在,她的行政级别已经到达这个城市的天花板。她是一个正直清廉的领导,在每一个工作崗位都留下了辉煌的政绩,她改变了这个城市的面貌,获得了老百姓的赞扬。在她的事迹中,除了保护古建筑,改变市容市貌,塑造城市精神,尤以力挽狂澜,平息因乡镇机构改革引发的一场临近爆发点的聚众游行而广为人知。她积攒的声誉、社会地位和个人价值,已不是姐姐所能相比的。
蔷薇走到窗边,外面是无尽的黑,她想象着后山中竹子被狂雨鞭打的情景。小时候,父亲总会带她和姐姐到竹林里玩耍,姐姐离开之后,父亲就减少了去竹林的次数,偶尔和蔷薇在林中散步,嘴里说的总是姐姐,他毫不掩饰对姐姐的偏爱,似乎是有意刺激蔷薇摆脱普通,像姐姐一样光彩夺目。
这正是春夏相交之际,风雨并没有缓解南方的潮湿与闷热,她却感到有点冷。她随手披了一件父亲的外套,回到父亲身边。十几年悉心照料,父亲仿佛成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她探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手上感觉是石头一样的冰冷。她又习惯性地给父亲掖了掖被子。风雨紧一阵,松一阵,一会儿逼近,一会儿逃逸。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她从床头柜与床头的缝隙间拾起父亲的写字本。这本硬壳本上面写得满满的,歪歪扭扭全是父亲的心声——他想吃的食物,身体哪里不舒服,他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姐姐平安到家没有,姐姐来看他时的快乐,他继续在写字本上称赞姐姐……她一页页看下去,眼泪淌下来。她第一次发现,姐姐占据了写字本太多的空间,也占据着父亲的心灵和生活。蔷薇抹掉无声的眼泪,继续往下翻。她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出现在纸板上,她知道父亲和姐姐的聊天中,从来没有涉及过她,他们谈的是柴米油盐以外的海阔天空,姐姐在经济方面的成就,姐姐的新房,姐姐的家庭,姐姐在海外的旅行见闻……
忽然,蔷薇读到父亲写下的一句话,她往后翻了一页,后面是无尽的空白。
这颤颤巍巍的字迹,是父亲生前最后的话,是写给蔷薇一个人的。
这句话深深地熨进蔷薇的心里,她紧握着父亲搁放胸前的手,伏低额头,久久没有抬身。
蔷薇打通了前夫的电话,他们在共同抚养儿子的过程中,已经成为朋友。
“爸爸今晚走了,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离婚二十年后,她第一次对前夫发出邀请,表现出心理依赖。
前夫很快就出现在这个房子里,好像他原本就在楼下等着似的。
“你通知牡丹了没有?”前夫问道,心里想,她的姐姐这回总该来尽一尽做女儿的责任了吧。他看到着装体面,双手搁在胸前的死者,知道蔷薇已经独自料理好一切。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她不能独自完成的。几年前送走母亲时,她分裂成两个人,一个负责悲伤,一个应对现实,葬礼、招呼亲朋好友……她有充分的经验面对死者,面对分离。她是一个不倒翁,纤瘦的身体里生长着坚韧的意志,从不诉苦,而且,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苦可言。他对她由年轻时的不满,转向佩服与欣赏。
蔷薇的回答并不出乎前夫的意料。她怕搅了姐姐一家人的好梦。她总是在替别人着想。他了解蔷薇,这是她对姐姐一贯的态度,她也是这么对待周遭的。前夫心中为她不平,眼见着照顾老人的重担全部落在她的肩头,而那个做姐姐的难得回来一趟,只会用远方的礼品和欢声笑语填补自己的缺席,不久便钻进漆黑发亮的高档轿车绝尘而去。在老人瘫痪的十四年中,姐妹俩已经形成了这样的默契,一个心甘情愿,一个乐享其成,或者说这种相处模式,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就成形了。
有一件事蔷薇并不知情,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她的过分要强,过分独立,过分为他人着想的性格,将前夫推开了,因为这让一个男人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无法表现男子气概,也就是无用感,而另一个女人满足了他的心理,成就了他的强大。明白了这一层,就容易理解前夫为什么出轨于一个比蔷薇弱很多的女人了。
不过,前夫也没能跟那个女人过下去,他们甚至都没有结婚。前夫没有再婚。在两个老人同时生病时,他很大程度上承担了照顾儿子的责任,也多次帮蔷薇照看老人,尤其是在她出差的时候。这是不为人知的。他和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家人,默契、理解、有求必应。蔷薇都记在心里,对前夫充满感激,但她从没表露过。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前夫出轨对她造成的伤害也在渐渐淡化,或者说,是她的观念发生了变化,随着生活阅历累积,她不再那么认同年轻时的自己。她不后悔嫁给他,她没看错人,所谓没有良辰吉日可选的八字不合,那只是文字游戏。
蔷薇把写字本递给前夫,他读到老人生前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满女,爸爸为你感到骄傲。”
与此同时,她轻声地哭了起来,像小时候被姐姐讲的恐怖故事吓到了一样。
满头灰白的前夫犹疑着,最终将手压在她的肩头,仿佛稳住一个乱颤的物件。
“我知道,你一直在等爸爸这句话。”他语气缓慢,“其实,我也为你感到骄傲。儿子也是。”
早上八点多,去殡仪馆的路上,他们遭遇了几天以来最为猛烈的狂风暴雨。车身陷在轰鸣声中,雨刮开到极速仍然看不清道路。所有车不得不停在路中。父亲的棺材是深褐色的。蔷薇担心在抗洪一线的儿子。暴雨增加了溃堤的危险。她脑海里浮现出儿子被洪水卷走的瞬间。她还没告诉他外公离世的消息。她紧攥的双手,如小鸟缠来斗去,前夫用一只大手轻轻握住这两只不安的小鸟。
这个糟糕的形势持续了十五分钟。雨骤然打住。世界跌入海底,又瞬间浮出水面,随之打捞出人声、车声、欢呼与希望,久违的太阳也从云层中伸出了手臂,化作道道霞光。
洗濯后的城市焕发出新润的光泽。
这是她人生中最放松的一刻,她任由疲惫爬上眼皮,在拥堵的公路上睡着了,直到被手机振动铃惊醒。是姐姐打来的。她还是那种讲恐怖故事唬人的声音,说暴雨耽误了行程,但无论如何会在十二点前赶到。
“我们在去殡仪馆的路上。你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好了。”蔷薇是这么说的,“你们慢点开车,注意安全。”她本能地替姐姐着想,有什么必要“赶”,现在连她本人也无事可做,前夫过来以后就接过了所有事情。他一刻也没离开过她。姐姐根本不用着急“赶”回来,明天早上八点才开追思会,父亲一定会耐心地等着,见她最后一面的。
姐姐每次回來,都火急火燎的,身在这里,心在那里,焦虑不安地惦记着重要的生意会面、讨论会、拍卖会。蔷薇真的希望姐姐这一次把那边的事情安排好,在家里安心待几天,她们现在是没有父母的人了,她需要和姐姐一起回忆他们,怀念他们,还有如何处理父母的房产、存款,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姐姐突然哽咽起来,”我多想在爸爸活着的时候见他一面,再跟他说一说话……”
“上个月爸爸出现过不好的情况,你说过来,但后来又说被一些事情缠住了,脱不开身,”蔷薇低声说道,“他是毫无征兆的,突然就走了,在家里都没有送到爸爸的终,我也很难过……”
也许不想让别人听到她哭,姐姐挂掉了电话。蔷薇不放心,给姐姐编发信息,告诉她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他终于和母亲在一起了。这时,儿子的信息跳到屏幕上,说险情已经解除,今天撤离一线办公,他可以回家了。蔷薇悬着的心落下来,原本一直瞒着儿子,因为山洪关乎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安危,她不愿儿子在洪险的紧要关头离开阵地回来奔丧,这会儿才对儿子说出实情。
洁白的灵堂,一个挨一个,墙壁上铺满了白玫瑰。隔壁在开追思会,人头攒动。父亲躺在雪白的鲜花丛中,安静、清冷。前夫去照相馆弄好了父亲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挂在灵堂中央。父亲瘫痪以后,没有像样的照片。那是从全家福里裁下来的。他戴着眼镜,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蔷薇记得,在全家福中,父亲的双手落放在姐姐小小的双肩,一只手淹没在姐姐的长发中。姐姐仰着一脸娇宠,注视着镜头。
姐姐一家是中午十二点到的。她还是一头蓬松的长发,一身黑色西装套裙,衬得皮肤更白了。她先是站在花棺边,默默地端详父亲,慢慢地弯下腰,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最后抓住父亲胸前苍白僵硬的手,尽量克制悲伤。她温文尔雅的丈夫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他们正是所谓的天作之合。儿孙也表现出失去亲人时应有的情感,同时又不失分寸。没有人号啕大哭,蔷薇也没有。
姐姐一家的出场,让蔷薇想到离婚时父母对她的指责,说她处理婚姻没有姐姐的智慧。姐姐每次回家,他们幸福的气场都会对蔷薇造成很大的压力。她曾经愚蠢地打算和一个丧偶的同学组成家庭,各自都有孩子,无所谓爱情,能凑到一起互相取暖,把生活的圈画圆就行了。可最终她还是因家庭财产支配上分歧太大而放弃,她不能接受,对方连前夫给儿子的抚养费都要平分。
等姐姐落完泪,整理好仪容,大家一起去吃了饭,饭后姐姐一家留在酒店休息。
晚上七点多,姐姐才来到殡仪馆,打算和蔷薇一起陪伴父亲。她不喜欢硬座椅,直到专门弄来一把软椅,屁股落座之后才能从容说话。她感慨万千,情深处泪眼婆娑,同时又能理性地处理业务,一会儿回复信息,一会儿接通电话,父亲的灵堂成了她的临时办公点。她的情绪在悲伤与理性之间自由切换,没有丢失半分优雅。
蔷薇依然佩服姐姐。
在姐姐回信息和打电话时,她就静静地看着父亲。
陆续有几个好友过来,希望陪蔷薇守灵,都被她婉拒了,其他家人亲戚也都被她打发回家,她只想和姐姐两个人陪着父亲。自姐姐十五岁考上名牌大学以后,她就很少有机会能和姐姐单独相处。姐姐染黑了头发,涂了一种散发自然光泽的发油,看上去要比蔷薇年轻十岁。蔷薇喜欢姐姐那象征年轻与活力的长发,那长发蓬蓬松松地披在一个六十岁女人的肩头毫不违和。她一直觉得是姐姐在替她幸福地活着。
直到晚上十点多,姐姐的手机才真正安静下来,终于到了握手谈心的好时机,姐妹俩却都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困倦,勉强聊了聊家里的事,病中的父母,蔷薇对其中的艰难轻描淡写。姐姐不时用手掩嘴打哈欠,随着夜色渐浓,她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面部肌肉也有下垮的趋势,可见她是没有熬夜习惯的。而蔷薇这十几年,每天都要半夜起来照顾病人,一脸的枯黄焦瘦。
“你快回酒店睡觉去吧。”渐深渐黑的夜像一个吸血鬼在一点点吸走姐姐的生命活力,蔷薇不忍姐姐在困倦中煎熬,撒谎说晚点会有几个朋友过来,叫她不用担心。
姐姐强撑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蔷薇一个人在父亲身边守了一夜。
第二天的追思会由父亲的老朋友主持。他回顾了父亲的一生,称赞他培养了两个出色的女儿,重点表扬了十五岁就考上名牌大学的姐姐。姐姐作为家属发言。她休息得很好,此刻对于外表也毫不马虎,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离世,弄出不修边幅的悲痛样。她换了一套不同款式的黑衣,胸前的小白花别在十分恰当的位置。她讲述了与父亲有关的两三个感人故事,哽咽着,用纸巾小心揩拭着眼泪,感恩父亲的培养。
“我特别要感谢我的妹妹。”姐姐用手拂开额前头发,眼睛红红的,望向站在前排的蔷薇,“这么多年,一直是她在父母身边,照顾他们,尤其是他们生病的时候,妹妹分担了我所应该承担的责任。她说过一句最让我感动的话,她说:‘姐姐,既然这些事已经搅乱了一个家庭,就让我来应对,没必要再搅乱你的生活。”
葬礼结束,姐姐像往常一样连夜驱车回省城。父亲所有的遗产中,她只拿走了那个写字本。
原刊责编 易清华
【作者简介】盛可以,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死亡赋格》《道德颂》《北妹》《水乳》,中短篇小说集《可以书》《取暖运动》《在告别式上》《缺乏经验的世界》等。作品曾被译成英、德、日、韩、荷兰等文字。曾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