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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老虎

2024-04-29陈鹏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金马小金迈克

我来过,战斗过,信靠過。

——题记

A

失业第一百二十一天,我想联系苏粒。我知道这时候联系她不太合适。什么时候才算合适?还要等多久?一辈子?不。不等了。不能再等了。如果还忌惮历史,当下的无足轻重只会离死亡更近一步。我果断发了短信(注意是短信不是微信):正路过金马碧鸡坊。之后我下楼吃了一碗米线,回到家,她的短信来了(整整二十年后,她的信息,来了):吃个饭吧,明晚七点。没说废话的意思是让我定地方,或者,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我回过去:好的。她答:不见不散。

二十年前的昆明野心勃勃,成为南亚东南亚窗口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至今没有停歇。二十年来地铁修通,高楼林立,无数异乡人如过江之鲫涌进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但其内在节奏还是“慢”——从前的慢是真正的缓慢,是不慌不忙,眼下的慢则是追在“国际化”屁股后面的歇斯底里,想快快不了了,慢也慢不下来。具体到我和苏粒,我遭此变故终于找到联系她的契机,似乎分别二十年只是一次走神,是打了个盹儿,时间到了我自会拿起电话。这种迟缓,用老昆明人骨子里的“慢”已很难解释。二十年前,苏粒短头发、运动衫、白色阿迪达斯球鞋,手背合谷位置的刺青蝴蝶分外显眼(为遮盖一块小小的胎记),像随时会展翅飞走;乳房柔韧、小腹部平坦、身材不高,走路时轻微的外八更显女人味儿;重要的是,我忘不掉的鲜嫩的古琦香水味。哦,小苏粒。只有苏粒才使用这款独一无二的香水。当年我们每周五去金马碧鸡坊的“驼峰”吃饭,菜品不贵且精致,老板姓朱名维,做工程设计发家,携女友开了三家连锁咖啡馆,没赚什么钱,后来转行凭驼峰名满全城。二十年前他们还没结婚,不知二十年后结了还是离了。二十年间我换了三次工作,先从报社去某职业学校教书,一年半后离开,最终在某文化公司干满十年下课,理由很简单:裁员。我在名单上。我这个高管在名单上。这天我从西市区乘地铁赶往市中心,五一路出站步行一公里即到。沿途五花八门的店面生意惨淡,大约一半以上关门了,玻璃墙上贴满转让信息和招租电话。我走向金马坊,苏粒必然会来此会合的。几分钟后我掉头走向碧鸡坊——两座仿古建筑矗立在一千平方米的小广场上,相距六十米,东金马西碧鸡。我知道北去一公里有正义坊,沿正义路下行至南屏街口是忠爱坊。两坊像发簪似的插在昆明中轴线上,金马、碧鸡二坊则如峭拔的两翼。不过,四坊路线图是L形的,不是十字形。它们构成昆明的心脏。一只硕大犀利的钩子,深深楔入历史之中。奇怪的是我刚才沿正义路走来没太注意正义、忠爱二坊,只惦记着几百米外的两个仿古建筑(金马碧鸡坊)。我斜睨两坊,似要找出某种根深蒂固的默契或执拗,赫然发现它们长得太像了,都是品字斗拱造型,都是花岗岩基座,高十二米,宽十八米,四柱三门,金光四射。我在两坊间来回走,六月的昆明尚未进入雨季,新铺的青金色地砖严实平整像刷过一层新漆。我从碧鸡坊转身时一眼看见了她。整整二十年。光线洒下来,她像水晶打造的小提琴一样闪闪发亮。

B

这个小说的重点也许是“金马碧鸡”。也许。

西汉五凤三年(公元前五十五年),汉宣帝遣谏议大夫王褒持节前往益州访金马、碧鸡。时有方士言:云岭之南益州,有金马、碧鸡二神,可硗祭而至。碧鸡毛羽清脆,迅疾如箭,光彩夺目;滇池有龙马,龙马交配所产骏马日行五百里。王褒来到云南,不见金马、碧鸡,只能建祠而祭。金马、碧鸡从此成了滇中地区的祥瑞和象征。

还有稍微复杂的:上古昆明是荒寒之地,一天,太阳升起,飞出一匹高大的骏马,它跑过的地方生出金草,长出金树,开满金花,结满金果;晩上月亮升起,飞出一只碧玉雕成的雄鸡,翅膀一抖,空中落下玉石和珍珠,积成无边的玉海。金马和碧鸡将昆明变成世上最美的地方,它们也成了一对好友,每天唱歌跳舞,自由自在。但好景不长,金马辞别碧鸡,想看看世上哪里比得上昆明。某日国王遭遇金马,被它的俊美所慑,遂命宰相挑出三百精兵手持金链将其擒住。被带入王宫的金马不吃不喝,日夜悲鸣,三天后奄奄一息。宰相忙拿出一块鱼骨,念一阵咒,幻化出一团烈火,火里出现一座高山,山顶上站着一只碧玉雄鸡,高声道:“金马啊金马,你在哪里?金马啊金马,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宰相献计,说不如放了金马,再诱出碧鸡,一起捉住。国王从之,放了金马,派出三个王子各带一千御林军紧紧尾随。国王对儿子们道获金马碧鸡的,回来接我王位。三个王子中,国王最爱小王子,他私下把金笼头交给他,又命宰相给他一块鱼骨头,教他一套咒语。金马闪电般跑回昆明,与碧鸡团聚,脚下的金草金树活了,孔雀马鹿也来了,昆明恢复了昔日的美丽。

故事还没完。三个王子的兵马将金马碧鸡扰得无影无踪。大王子想,它们饿了一定会吃金草金果,遂将一千御林军埋伏在壕子里。次日,金马、碧鸡来了,刚要吃金草,碧鸡忽见大王子的帽尖,高喊:快跑!两个一起溜了。大王子不知它们来过,等啊等啊,最终变成一块大石;二王子料定金马、碧鸡口渴一定会到海边喝水,一千御林军便埋伏在海边,也被碧鸡识破,二王子等啊等啊,变成一块大石;三王子取出宰相给的鱼骨,念了咒语丢进火中。宰相现身,让三王子穿上最破的衣裳,一千御林军伏于路旁。金马和碧鸡来了,问他:可怜的人,你从哪里来?肚子饿了吧?三王子点头,金马踏地,踏出一块金子,碧鸡叫了两声,吐出一块碧玉,让他买衣穿买饭吃。三王子突然下令,埋伏好的御林军将金链子、银网向金马碧鸡抛去。碧鸡眼尖,不等银网落下就飞上天空。金马被金链子、金笼头套住,撒蹄狂奔;士兵追行三百里后飞下一座高山,山形酷似金马,将三王子和一千御林军压在下面。从此,昆明东边出现一座高山,金马山。碧鸡见金马死了,想飞上金马山,但壕子里有大王子把守,飞不过去,海边有二王子把守,也飞不过去。它在西边盘旋七天七夜,化为一座高山,碧鸡山。

为纪念它们,昆明人建起两座大坊,描龙画凤,端美庄严,是为金马碧鸡坊。每六十年中秋之暮,阳光、月光从东西两侧将二坊的影子投于中间,渐渐交叠,成就“金碧交辉”的奇景。

C

二十年了,苏粒还那么年轻,白衬衫牛仔裤阿迪鞋几无变化(色系、搭配还是从前的样子,变的只是款式),唯一大的改变是头发比二十年前长了,刚好垂耳。当年她一直是干净利落的短发,像个男孩。她微笑着,大步走向我,脸上、肩上、头发上毛茸茸的微光及二十年前的香水味迎风四散。她挽住我,似乎我仍然是她的老杜,她的新婚丈夫。我喉头发紧,想好好看她又无法看着她。嘿。我说。嘿。她说。短暂的对视压得我喘不上气。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们头一次约会,头一次接吻,头一次心惊胆战地做爱。你瘦了老杜;是,老了,我很老了,你一点没变;哈哈,我是没怎么变;走吧,我们走。古琦香水味如影随形。二十年来我无数次寻找它,回忆它。现在,它回来了。她们回来了。我已经分辨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或者,过度的想象让重逢更像是虚构的。驼峰也还是那个驼峰,朱漆大窗茶色玻璃门。我们站下来,认真打量彼此。她笑了,我也笑了。笑声不高,把路过的两男一女吓得转身逃窜。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两个老家伙,突然发出笑声的男人女人,已经二十年没见。

驼峰内部没什么变化,还是朱红色内饰,挂有书法条幅;桌布深绿,椅子也许从绿色换成了黑色。我不太确定,但这就是记忆中的餐馆。我问服务员,老朱还是你们老板?她答,对。朱维?是的,没错。我感叹说他快六十岁了吧?服务员反问我,你很久没来了吧?我说,是啊太久了,差不多忘了。姑娘笑着将菜单递给苏粒。她点了我闭着眼睛也能猜到的四样小菜:青豆米炒火腿、油淋干巴、干焙土豆丝、豆尖豆腐汤。姑娘离开后,苏粒微笑不语,似乎告诉我这二十年间她并非没来过驼峰。只有我,只有我拒绝金马碧鸡坊,拒绝这家当年我们差不多每周都来的小餐厅,当时朱维偶尔露面,每次赠我们一瓶啤酒。我很难想象他六十岁的样子,我连他的长相都模糊了。你真的一次也没来过?她问。我点头。她轻声叹息,你真是倔啊,杜上,你太倔啦。我没说话。不想破坏这亲密愉快的氛围——二十年后近乎完美的开端。我们马上五十岁了。我问她迈克呢?她说你会不会聊天哪,老杜。好吧好吧。我讪笑。这时走进几个客人,大声说着地道的昆明话,找桌子落座。还好,属于我们的角落总是相对安静。那时的苏粒就很出挑,你很难不在人堆里一眼发现她——个子不高却时髦优雅,带有蜜香的古驰香水味,非常独特,一种清冽的超现实气息,你几乎二十米开外就能闻到。彼时我们倨傲轻狂,常从此地跋涉三公里前往拓东路骆驼酒吧参加周末派对,凌晨三点回天君巷九号大杂院二楼房间大床上做爱。那时候我们年近三十岁,一点不像居家过日子的小两口。每天闲逛、喝酒、聚会,看不完的艺术电影,对各路新鲜玩场马不停蹄。也不太在乎钱——你哪会在乎你没有的东西呢?有一点是确定的,我必将和苏粒结婚成家,不会有别的选项,反之亦然,我这个老杜早就是苏粒砧板上的鱼肉了。直到,那个叫迈克的美国佬突然出现。

二十年了,杜上,她道,你从没想过来个电话?我沉默。她说她无数次想拨通我的电话约我见面。她知道我从未离开昆明(直觉而已。可她的直觉向来百分之百精准),自然,她也一定知道我知道她也是这个城市七百万常住人口的一份子。但你很难说清二十年间为什么不联络。我们善于活在仇恨和谎言之中,似乎不这么活着就不算活着。尤其对我来说,严重的挫败感挥之不去,决不愿意主动联系她。可终究还是主动联系了她。为什么?因为失业?还是别的什么?金马碧鸡的传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金马碧鸡也如此。昆明人根深蒂固的憨傻多要命哪,否则,你见过哪个城市为两种动物立坊的?你哪见过城市偶像是两个,不是一个?总之冥冥中我们会重逢的,就像被金马碧鸡坊施了魔咒。第一道菜上来了,豆尖豆腐汤。我给她盛了半碗。姑娘离开时我问她,老朱今天来吗?来的。几点?这就不清楚了。好的,谢谢。苏粒啜一口汤,放下白瓷小勺,说她每次到这儿来吃饭,每次走进来,都会想起天君巷九号大院。我没吭声。当年她是大院房东之一,祖上留下的三间房每月给她带来两千块收入,所以我们压力很小,所以她宁愿窝在二楼大屋里睡大觉也不出门工作。美国人迈克二十年前就出现在大院门外六十米处的南屏电影院弧形墙下,出现在历史和现实交会的阴影之中。那可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啊。那天夜里我们潜回天君巷九号院的举动纯属恶作剧,凌晨一点多准备打车返回酒店KTV和亲友们会合(细节我留到后面再讲),出门不远就发现了他,一个高大帅气的老外,深褐色夹克、蓝色牛仔裤、白球鞋,活脱脱好莱坞大片里冒出來的男主角。我们经过时他忽然靠近,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道,你们好。我答,你好。之后是英语,他说得很慢。我大概能听懂,自然难不住科班出身的苏粒,她在南京大学主修四年英语绝不是吹的,娴熟流畅的对话让她不像我的新娘,也不像我的爱人和朋友,更像一个掌握秘密又应付裕如的超级女特工。她一面滔滔不绝一面辅以潇洒的手势,指向老外身后南屏电影院的椭圆形屋顶,又指向天君巷九号大院——我们同居两年的、苏粒的地盘。总之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晚的表现像一个谜,一个被上帝提前安排的无解之谜,从此,我们的历史被彻底改写。也许我就不该答应她从婚宴上偷偷溜回天君巷九号院,就不该那么早或那么晚从大床上爬起来——如果早几分钟,晚几分钟,历史还会是现在的历史吗?哪有如果。历史是不可解的一系列阴差阳错,是无法预测的数不清的因和果;我只是一个被抛下的局外人,或者,一个无法撼动其执念的前夫。是的,她当晚短短几分钟的表现堪称史诗级别,远比在大床上做爱的她性感百倍;谁又能料到,这个挥洒自如的美女还穿着婚礼上的敬酒礼服呢(一件漂亮的中式墨绿色旗袍)。我大致听懂的内容多与南屏电影院、大杂院有关。几个词非常清晰,如钻石般耀眼。Flying Tigers。飞虎。飞在天上的老虎。天空中的老虎。

D

我们的故事或苏粒的故事和老许关系密切,那个孤老头儿住四合院一层东侧的小厢房,极少露面,有人说他靠亲友接济维生,也有人说他是某厂退休工人,无儿无女,早年好过的女人死于“文革”,具体怎么死的没人清楚,除非他自己说出来。他总是沉默,石头一样沉默,见人绕道走,每月两百元的房租却从不拖欠。他也许酗酒——从他屋里散出的酒味经常弥漫大院,懂行的老昆明会叫出酒的名字:玫瑰老卤,昆明濒临失传的名酒,玫瑰花酿造。难道,你们没闻出酒味里面的玫瑰香?闻出来了,不绝如缕。我一度怀疑他在玫瑰老卤酒厂干过,可另一位房东黄药师摇头说,老许哪有那么好命,他要是懂整活就不会住这里了,就不会这副样子了。黄药师,当然不叫黄药师但我莫名联想到金庸笔下著名的东邪。大杂院其余五间房是他的,每天感叹院子就要拆了,终于要拆了,苦熬一百多年,遍布垃圾、蜘蛛、老鼠,早该废了,莫再让这些臭烘烘的老东西给昆明丢脸;暗地里他到处打听补偿标准,等着大捞一笔。他祖辈和苏粒祖辈什么关系,众说纷纭,苏粒自己说曾祖母是黄药师老爹的主子,每月给他三块大洋,黄药师说不是主子是合作伙伴——当年苏黄两家一起干了南屏电影院和昆陆慈幼院,都是大人物不用厚此薄彼。但苏粒说,干电影院、慈幼院的叫赵书琴、谢怀礼,曾祖母只是赵书琴的贴身内侍兼总管,老黄家人和谢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九号大院是赵书琴的,后来赠给苏粒曾祖,黄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告发斡旋使之充公,三转两绕成了大院看门人兼大房主。历史向来吊诡。苏粒的话得到老许佐证,我尤其记得那天,正是那天,她让左手合谷的一枚葡萄大小的暗红色胎记化身艳丽的蝴蝶,全赖巷口老白的刺青手艺。老白说他能让她手上长出一只尤物。它真长出来的时候我们惊呆了——翩翩欲飞,剪刀般的巨翅拖曳在糯白色的手背上。胎记从此作古,变成翅膀下面的楔形腰身。我和苏粒激动地跑去金马碧鸡坊的驼峰要了四个小炒,喝光一瓶铜锅白,上床前又吃了一碗安徽人的担担饺,去“洞”酒吧灌下一瓶啤酒才跨进四合院门。当时它正被列为拆迁对象,工程至少拖到年底。苏粒的计划是拿到补偿款就买一套三居室,明年要一个宝宝,最好是女孩,她喜欢女孩,如果还剩点钱我们就去旅行,去欧洲、去非洲、去南美,否则英语白学了——当年苏粒凡事跟着感觉走,很少提前计划,这算是唯一例外,她也从未想过离开昆明或返回南京。我就喜欢她的随遇而安(哪个男人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当夜,苏粒手背火辣辣的,刺青蝴蝶似乎烧起来了,要把她焚毁,然后飞走。就是那天夜里,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一点多上床却迟迟无法入睡,老旧的土木房子太热,墙壁也太薄,凡有响动总能听得清清楚楚。楼下传来老男人嘶哑的嗓门儿,一听就知道喝大了——老许喝的一定是玫瑰老卤,否则哪来如此浓烈的酒香?小刀子一样扎进来。苏粒拽起我直奔楼下,非要让老许看她手腕上的蝴蝶。漂亮吧?老许歪三斜四站在小屋中央,探头看她的右手。牛?菖!老许竖起大拇指。我好像见过,这只蝴蝶,我好像——苏粒说我们接着喝?老许从床底下摸出一瓶玫瑰老卤,说你们先坐,我去,我去弄点烧烤。我说,不用不用,我去。我在巷口买了烧豆腐、烤洋芋、烤肉串,回来的时候苏粒端坐在老许的小桌板前,老许的话匣子打开了——这应该是头一次。肯定是头一次。老许说他是豆腐厂一九五一年的老工人,一九九一年退休;没在玫瑰老卤酒厂干过,但是经常跑去甬道街酒坊喝老高家的玫瑰老卤。后来,这款酒品质越来越差,渐渐没人喝了。现在的,都喝不成。我藏的都是正宗玫瑰老卤,一九八○年一气买了四打,整整四十八瓶。慢慢喝呗,要不是你们,我才不拿出来。我哪个也不让喝。给多少钱也不让。他当年工伤内退,腰不行了。老许伸出五根手指。五百块,他说,内退工资每个月五百块。够了,足够了。一个人花不了几个钱。他问我们是否晓得他在小厨房做饭做菜,我们自然晓得,那地方一楼租客都可以动手开火,只要时间错开。当然,很多人,大多数房客都没工夫自己动手,都在外面将就,唯有一两个老许这样的老家伙才天天跑菜场,似乎乐于找到其中的意义:生命在于庖厨,否则你让他们怎么打发没完没了的时间?

他使劲吃肉,夸赞苏粒的蝴蝶漂亮。蝴蝶,嘿嘿,你们晓不晓得当年都说赵书琴是花蝴蝶,美得很,周旋在军界、商界、政界,能量大得吓人。当年赵书琴嫁给滇军旅长张柏君,夫妻两个在昆明创办大同交益社,说白了就是舞厅,是喝茶、聊天、打麻将的一等一的好地方,离南屏街一箭之遥。当时他们在昆明的地位相当于,相当于张曼玉、郭富城(我们哈哈大笑)。你们莫笑,我讲真的。可惜张柏君后来回昭通老家省亲被杀,赵书琴忍辱负重,带着娃娃奔回昆明,创办南屏电影院和慈幼院,总之她一个奇女子的人生从此开始,当年赵书琴要是站在五华山顶跺跺脚龙省长也要抖三抖的。这些,你们总该听说过吧(略有耳闻,赵书琴是当年昆明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啊,一手打造南屏电影院,好莱坞几大片场直接排片,和美国同步)。对喽,牛?菖啊,南屏电影院。但我要讲的不是赵书琴,也不想讲我死在“文革”的女人——死都死了有哪样好讲?反正我再也没娶,再也没有女人。没有就没有嘛,一个人快活自在,没有比一个人的日子更好的日子了。算了,跟你们小两口不能宣扬这个,你们就当我喝多了满嘴跑火车。反正这些我一概不讲。我要讲的是你老祖,小苏粒啊,你老祖姓佟,单字一个云,都叫她小佟或者小金桶,对,小金桶,昆明话小金桶非常好听。你老祖小金桶也是个大人物,也是只牛?菖的花蝴蝶,艳而不妖,媚而不俗,是死了丈夫的赵书琴路过曲靖带回昆明的,一直跟着她,据说十一岁就跟着了,赵书琴把小金桶送进教会学校学英语,后来小金桶的英语派上了大用场。小金桶毕业没几年长成大姑娘,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凡事细致周到、板板扎扎,不让赵书琴操半点心。当时你想,那么大家业,电影院、交益社、慈幼院,能活活累死二十匹马、十二头牛,生生是你老祖小金桶扛过来的,最多再加上一个电影院干内务的伙计丁阮。那时候他老黄家最多是拐弯抹角边都挨不上的下人,嗯,下人的下人,差十万八千里呢。丁阮和丁雨农是堂兄弟,哥哥丁雨农负责卖票、看座、扫场子,丁阮就负责收款、扎帐、写稿子、做小报,总之一把好手。奇特的不是丁阮和你老祖小金桶慢慢看上眼走到一起,奇特的是开放、包容,对下人体贴照顾的赵书琴从一开始就反对他们在一起。那时候时兴自由恋爱,再说她赵书琴不也是自由恋爱才和张柏君好上,才有后面的伟业嘛?人和事嘛,你咋个说得清?小金桶找赵书琴谈过,说她非丁阮不嫁。赵书琴说,你给我听好了,哪个都行,就不能是丁阮。为哪样?不为哪样。但是架不住小金桶三番五次找她,赵书琴摊牌说,我们怀疑,丁家兄弟可能为日本人做事。小金桶蒙了。间谍?他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咋可能是日本间谍?赵书琴冷笑,说,他是间谍他会告诉你啊?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目的,还是我,是我赵书琴不是你小金桶。为什么?明知故问,他晓得我和五华山的关系、和飞虎队的关系,当然要通过你接近我。你老祖小金桶就是犟脾气一根筋,话挑到明处还是不管不顾非要和丁阮好下去。她自己想出个办法——她英语多牛啊,这回派上用场了,连续半个多月把丁阮撂一边,见着飞虎队军医迈克就像蜜蜂采花一样扑上去,带他到处乱转,吃香的喝辣的。丁阮急得跳脚。一天下午场结束,他约小金桶小东门外消夜。小金桶说她有事。他问哪样事?她说,有约了。丁阮说行,我送你样东西,你等着,等我回来你再去找你的美国佬。故事讲到此处老许卖个关子不讲了,把塞牙缝里的烤牛肉抠出来。我为他斟满酒杯,玫瑰老卤真是香,喝到嗓子眼儿里更香,像一朵大红玫瑰在嘴巴里迸裂。苏粒仔细打量他,目光复杂,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又渴望他说下去。你说书呢,老许,苏粒说,你电视剧看多啦,胆大包天敢这么编排我老祖。我没编,至少没乱编,这个大院我住一辈子了,从小见识过你老祖,见识过赵书琴,见识过迈克,当然也见识过丁家兄弟,我许陶然不是吃素的,我是这个大院的活化石我告诉你,资格比他黄药师还老。你爹妈当年从“五七干校”回来的时候我都在大院生根了。所以,小苏粒,我跟你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最好认真听着,莫怀疑,用不着怀疑,因为除了我没哪个晓得,你也莫担心我会讲出去,我不会乱讲,因为除了我也没哪个晓得嘛。

南屏电影院被誉为亚洲第一影院,赵书琴携英语奇才小金桶前往好莱坞一个月就搞定派拉蒙、狮门、哥伦比亚等十大公司。那是一九三九年,赵书琴在电影院开业典礼上抵达人生巅峰。一张老照片展露了大内总管小金桶的分量:笔直站在赵书琴身后,即首排各界要人身后,紧贴赵书琴,又适当保持距离。我见过那张老迈克拍摄的黑白照片,如果不交代是昆明或你不知道是昆明,你会误以为三排男女后面富丽堂皇的南屏电影院的所在地是大上海、是香港;一群西装革履的绅士留三七开发型,刚上过红叶牌头油,脚踩锃亮的老K牌皮鞋;他们围住的、前排显要位置落座的,除赵书琴外另有三四美妇,都是军政商各界要员的夫人太太,他们众星捧月般将赵书琴围在中间。她神情严肃,眉宇间似有郁结之气(抗战全面爆发,我们不难理解她的心情)。不,她还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大美人,气质也不是最出众的,和龙云夫人打个平手吧。但你无法忽略她身后的苏粒的曾祖,佟云,小金桶。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昂首挺胸,直面镜头的瓜子脸上绽出所有人,特别是夫人、姨太太们普遍缺乏的松弛自信。是啊,不怯场、不拘束,一抹微笑显露的乐观昂扬正是她的女主人小心掩藏的,或者说,后者心情沉重已很难乐观昂扬,又拘于省长夫人在侧必然敛声屏气。我认为是底层苦出身塑造了小金桶,让她在赵书琴的呵护下不断蜕变,渐渐长成大人物身后的大人物,大美女身后的大美女,神似老许口中妖娆的蝴蝶。我相信她深知南屏电影院之于赵书琴和昆明的意义,就像,她也很清楚丁阮之于她的意义。她矜持又自然的目光似在向观者强调,她也是掌控全局的人,潜台词是,大人物能及之事,她做起来也不费力,更有甚者,正是她出众的能力才将大人物推上前排位置的,才让她领受万千追捧,哪怕身边还有更显赫的朋友。准确说,当年亚洲第一影院就是在她(不是赵书琴)操持下才风光无限的,除与好莱坞同步排片,最牛的還有它放在今天也足够震撼的巨幕以及将无声电影字幕投射到墙上的妙招——点子就是小金桶的,翻译也几乎是她手笔。她做这些工作驾轻就熟,乐在其中,自然,得力助手正是丁阮。当年,电影院每月营业额直逼三百大洋,相当于现在的十四五万元。

E

我审视苏粒,发现时间还是在她脸上留下极细的划痕。没办法,时间对我犯下的暴行更多。我一直认为苏粒远走美国是她这辈子干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从此再无遗憾。我也一直相信我们会见面的,会高高兴兴重逢的。二十年来我像狗一样追踪她的气息却总是徒劳,就像你很难从一种纯然的虚构或历史中领悟男女关系的本质;我们共有一部分经验,可它们消散了,隐藏了,直到此刻才重新回来。是啊,二十年来她一直使用这款香水。我记得昆明地铁开通不久我曾在一号线上遭遇过它,我循着香味找到的只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我没到站就下车了,呆立在自动扶梯上缓慢上升,上升,直到阳光扑面。我再次意识到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不知道苏粒是否就在昆明,是否也乘坐地铁,或多长时间坐一次地铁,是否讨厌这只地下怪兽,因为它时髦、快速、狰狞或格式化的冰冷?

昆明地铁一号线二号线整整修了十年,二○一七年这些钢铁巨蟒终于扎入地底,将人群从甲地飞速运往乙地,让所谓“昆明慢生活”像个笑话。速度暴击历史,对它垂死的身躯拳打脚踢。在速度面前我们不免陷入道德上的两难:一面选择它,一面谴责它毁了你对诗和远方的傻?菖想象,这种人格撕裂不就是后现代人格之一种吗?对我来说,在那天上午丝丝缕缕的古琦香水气息钻入鼻孔的离奇时刻,我对速度,对摧枯拉朽的冲刺和嘶吼心怀深深的谢意。如果不是速度,不是它横冲直撞的超能力,我们如何获得对过往(历史)的缅怀?如何产生短暂的、不合时宜的激情?如何抓住混乱琐碎之物的一鳞半爪?对,那就是意义所在。意义产生于速度和缅怀之间,产生于矫情和享用之间,产生于我们对一丝气息的追踪和遗忘之间。否则,我该如何唤醒差点让我破防的记忆呢?关于苏粒的记忆?历史故意将这个高大的女孩扔进车厢,送到我面前,故意让我面对一个截然不同却与当年苏粒年纪相仿的姑娘。她冰冷的目光是速度对慢的训斥,是对一个老男人色眯眯瞪视(所有老男人的瞪视都是色眯眯的)的谴责,两秒钟后立即扭身避开,避开我的打量,避开我带有挑衅性的兴奋又哀伤的目光。我想,我当时一定像狼一样凶恶,恨不能将她皮囊下的另一副面孔,释放着同款香味的苏粒撕咬出来。是的,我多么希望这个姑娘正是苏粒本人,正是那个一直使用古琦一九七九年经典款容量一百毫升香水的小苏粒啊。我从前的妻子。姑娘的躲避像恶狠狠的诅咒。我狼狈地下车重返地面,身边充满无数年轻人。我奇怪无论地铁上还是街上,中老年人都如此之少,后来才明白,正是速度将他们抛下,将他们扔进迟缓的、看得见风景的公共汽车。是的,被速度定义的车厢拒绝风景,也拒绝老家伙们熟悉又陌生的新昆明,拒绝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不,它要的就是冷冰冰的一个字,不。速度是超然的,是拒绝阐释的。速度绝不浪漫,否则每年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因追求速度而发生的惨烈事故了。但我感谢速度,感谢地下铁。不是我不再浪漫,而是唯有浪漫越来越稀缺才可能从速度的魔爪下逃脱。

F

菜上齐了。二十年前我们最喜欢的四道驼峰家常菜,我迫不及待尝了一圈,不太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似乎比二十年前寡淡多了。是我们的问题,不是菜的问题,我们的味蕾早就被无数种快餐碾轧败坏,时间篡改一些东西又保留一些东西,让你认同它们又模棱两可。我问苏粒,还行?苏粒没回答,她吃得很慢也很少。我知道我们今天不是冲着饭菜来的,不过为吃而吃。她举手投足还像从前一样保持某种距离感,优雅而迷人。我记忆中的苏粒一直优雅迷人,這是我忘不掉她的原因之一吧。当然,我也见识过她被很小的事情激怒,颐指气使破口大骂,我只好远远躲开,甚至想发一个分手信息然后消失。所幸没那么做。所幸结婚前一切如常。如常的意思不就是对彼此的缺点足够了解,并能心平气和嘛?她终于开口道,淡了,这些菜,真淡了。是啊,我说,二十年,驼峰一定换了三百个厨师。老朱太不负责任了。我们笑了。外面的金马坊大得离谱,从我们坐的位置看过去就像古代走来的天神,脚踩花岗岩石,身披琉璃金甲。我问她这些年在做什么,她反问我,先说说你啊老杜,出什么问题了?苏粒就是苏粒,总能一眼洞穿我。下课啦,我说,裁员,之前疫情嘛,公司一塌糊涂,现在——我说不下去了,突然有哈哈大笑的冲动。没事,她说,这是你的幸运哪,你就明白每天跟自己相处多不容易又多么简单了。我轻轻点头。对,你是对的。苏粒总是对的。

G

金马碧鸡传说还有一例:勇武的滇王同美丽的哀牢公主联姻,后有两个王子,彼此谦让王位。老滇王纳宰相谏,令王子前去寻找大山中的神物,金马、碧鸡,结果一去不返,于是民间不断传颂纪念,修建金马、碧鸡二坊。实际上,金马,是昆明产的马,碧鸡,则是孔雀,二者是昆明地方两大祥瑞的圣兽名禽。这种感情,这种地方性崇拜的投射,在中国各地不算新鲜。

重要的是金马、碧鸡二坊的奇迹,逢六十年中秋之夜的金碧交辉。我前面说过,见识过此奇观的昆明人,你一个也找不出来。

H

老许口中的赵书琴在昆明黑白通吃,商界、政界通吃,很像《最后一班地铁》里的剧院老板娘,大时代的非凡女性,周旋于各派势力之间。在老许幼年的记忆中,赵书琴算不上大美人,但蛾眉上挑,一双凤目,周身散发着沉静的领袖之气。电影院附近人声鼎沸,各路人马除了卖烟、卖酒、卖花、卖小吃还倒腾一些军用物资,比如汽油、压缩干粮、弹夹和子弹。还有人倒卖美国大兵的高筒军靴。它们来自驻扎在巫家坝基地的飞虎队员,后者经常涌入南屏电影院看一场大洋彼岸的好莱坞最新电影,某种同步感让他们暂时忘了战争,忘了他们即将飞越高黎贡山协助远征军击垮缅甸的日本军队。一九四一年冬天,大院里,就在天君巷九号大院捕获一名日本间谍,他就住我隔壁,老许说,我?菖,对,就隔壁,现在是老曹住的小间,你们晓得吧?我说晓得,太小了,刚够一个人住。对对,当年,住着一个日本间谍,满口昆明话,自称官渡人,哪里会晓得是个日本间谍?你呢,你和你妈当时住在?老许咧嘴笑了,看不清牙齿和舌头,只见一片空洞。嗯,就在楼上,你们那间,当年我妈带着我,就住楼上。他继续咧着嘴巴。放心,小子,当年的家具床板柜子凳子扔了,拉走了,整整拉了两车——哦,三轮车,骑的三轮车,拉煤那种。我们家东西不多,可扔的就更少。但你总要搬出你住过的地方嘛,总有些东西是再也用不上的。你会换一个小地方躲着,像只耗子一样。我觉得我就是只耗子,你们认为呢小子,你们一定认为我老许就是只耗子,对吧,不晓得吃哪样、用哪样、干哪样活儿,我说了我有退休金,我不是耗子,我只是,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坐吃等死的土老倌罢啦。我这种老倌满大街都是,哪条街、哪条巷都是,死了也就死了,死也没哪样可怕,一把火就烧了。赵书琴一家,哪个还活着?不都一个一个死了,一个一个消失了?小日本间谍被绑起来送往五华山的时候,这条小街,就是前面南屏电影院到天君巷,六十米长一条小街半条正义路被堵个水泄不通,?菖他妈的,大家往他身上扔煤渣、烂菜叶、萝卜、废砖头、沙灰,手边抄起哪样扔哪样。反倒是我们九号院的人没扔东西,为哪样?你想啊,好不生生天天跟你厮混、跟你一个厨房一口锅里面吃饭的,咋就成了日本奸细?我们半信半疑也就不往他身上扔东西,你连气愤还来不及呢,你整个人是蒙的,还在怀疑是真是假。我记得他被带出大院的时候没抬头,不吵不闹垂着脑袋就走了,身后两臂上捆一根粗麻绳就出去了,我们紧跟几步他才回望我们,模样平静,就好像是被带去电影院里面坐下来看一场电影。当天晚上传来消息说,毙了。千真万确,龙省长咋可能放过一个日本奸细?我们还是不太相信。晚上警察来了,把他房间翻个底朝天,我们一个个守在外面。后来又上来一拨人帮他们一起搜一起翻一起找。东西翻出来了,一个小盒子,像他妈一个骨灰盒,晓不得哪样东西,再细看像个针线盒,白花花的,警察戴上白手套捧着出来,其他人一路护送到前面路口上了小汽车。两个美国人跟在后面也上了小汽车。都穿制服,黑警服、蓝帽徽、黄军装、大皮靴。小汽车嘟嘟叫两声开走了。我问倒卖汽油的小铜号,问他晓不晓得盒子里面哪样东西,他讲,咋个晓得,电台?炸弹?一种威力相当猛的微型炸弹?两三颗就能把整个昆明轰上天。要么名单,或者,地图?又或者,埋炸弹的地图?没有哪个讲得清楚。再然后,就没有消息了,反正人都毙了。三天后贴出安民告示,说奸细毙了,此人地道昆明人,姓丁叫丁雨农,南屏电影院售票员。这下赵家难挨了,赵书琴一趟趟往警局跑,估计也去了五华山拜见龙省长,一次次在电影院二楼办舞会、开宴席招待各路神仙。这种事情你必须解释清楚,好在是可以解释清楚的,赵书琴早有准备。这里面最重要的是美国中士迈克的证词。我们都叫他老麦。我不晓得我们最后见过的那个上了小汽车的美国大兵是不是迈克。应该是他,不太可能是别人。

I

迈克·迪克斯特于新冠第一年病逝于洛杉矶,时年五十七岁。二十年前他头一次出现在昆明南屏电影院斗兽场般的穹隆阴影之下的时候刚满三十五岁。按他后来的说法(给我的一封不长的信),他第一眼就爱上了苏粒。是的,一见钟情。firstsight in love. 我们都不清楚他在电影院下面待了多久: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没有一个人能用英语和他搭话,更无人晓得一个老外站在冷飕飕的大街上搞什么名堂。昆明人对老外从不惊奇,通常装作没看见远远走开。他不晓得父亲迈克·拉莫尔反复提及的南屏电影院和楼下小广场如今只是巴掌大个地方,一个连电影也不再放映的破地方,一个濒临倒闭、充斥着录像厅和电子游戏的诡异之境。他绝没料到曾经见证历史的亚洲第一电影院已经是面目全非。他差点落泪——不可能不难过。他带着父亲遗志而来,没料到昆明早就不是当年的昆明了。他更没料到的是,金马碧鸡坊就立于南屏电影院下行一公里的穿金路东侧,是两年前(一九九九年)重修的冒牌货。

尊敬的杜上,您好!

非常遗憾,您的妻子,现在已经来到洛杉矶的圣莫妮卡小镇,我们的小屋外面是漂亮的玫瑰花园,更远处,大概五百英尺外就是海滩。现在,当我给您写信的时候,就能听到海浪呼啸拍击的声音,清晰悦耳,如大提琴的奏鸣。苏粒爱我,这一点我必须说清楚。否则她就不会远涉重洋来到我的身边。我也爱她,从第一次,第一眼在南屏电影院下面见到她时,我就知道我遇上了我的真爱。我不可能放弃她,不可能忘掉她,虽然那时候,她刚刚成为您的妻子,但我想,如果我们彼此出于真爱,就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拦我们,包括您,对吗?对不起。这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苏粒非常勇敢,我敬佩她。在昆明的短短数日已经让我见识了她非凡的勇气,也让我见证了你們之间情感的深度,然而,相比真正的爱情,我想,她不得不暂时放下您这样一位永恒的朋友和爱人。是的,如果没有您忠诚的陪伴,就不会有现在的苏粒。我只能对她的选择向您道歉,更要感激您在昆明期间为我所做的一切,谢谢您。请务必相信,我怀着无限的忠诚和敬意给您写这封信,希望得到您的谅解,也希望继续得到您无私的友谊,虽然,我知道,在你们中国人眼里这样的事情绝对无法容忍,也不可能宽恕。但我的祖父已经在伟大的中国昆明向我们做出了表率,我就不得不寄希望于我刚认识不久的昆明朋友能延续我们之间的友谊,能给予您从前的妻子足够的理解和爱。是的,爱不就意味着原谅吗?不是吗?再次感谢您。如果您愿意回信,请按以下邮箱寄来您给我的信件。

Sata Monica 899# LA,Galifornia.

您永远的

迈克·迪克斯特

二○○一年六月三日

J

二十年前我和苏粒还没认真考虑结婚,或者说,我们不觉得婚姻是必需的;我们偏激地认为大多数良好的夫妻关系都是演出来的,要么一方因内疚或厌倦配合对方,要么一方太强势完全压倒另一方。换言之,较好的夫妻关系是对恶的掩饰,不是剔除恶,更不可能解决恶。众多文艺电影都在揭示虚伪的夫妻关系,尤其伯格曼的电影,其拿手好戏就是展现男人女人如何一步步走向崩溃。隐居法罗岛的伯格曼本尊也如此,他是给女友戴上枷锁的浑蛋,也是给自己套上笼头的懦夫。婚姻最可怕的还不是表演,而是对两个健全者的摧残,是长时间的压抑、忍耐、无聊、琐碎的残余对活生生的人的反复伤害。悲剧还少吗?我一个三十二三岁的朋友,因为老婆给自己戴了绿帽自杀了。死得相当无聊,没什么尊严。人死了还谈什么尊严。他没想明白,夫妻间的绝对忠贞是反人性的,他要求妻子违背人性,他也必然死于违背人性。他老婆绝不会可怜他,丝毫触动也不会有,所以他的死到底有什么价值?以死证明纯洁?难道纯洁是死亡能证明的?又或者,纯洁高于一切,包括生命?不过,道理终究是道理,就像我们都晓得终有一死,仍不知廉耻、不计代价地活着。后来我们还是选择了婚姻。苏粒如期拿到补偿款,火速买了一套白马小区的三居室,即刻搬离了天君巷九号院,像是急于和那帮老家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挥手道别。就在搬家那天,我们认真讨论了结婚的好处与必要(比如节省开支、心绪平和、身体健康、改善人际关系,等等),也不能再让我父母牵肠挂肚了,不该让对方提心吊胆了——生怕被人横刀夺走。必须承认嫉妒会解决所有问题,会让我们勇敢地向世俗妥协。那就妥协吧,反正我们不是超人、不是圣人,是人就不可免俗。我和苏粒是二○○一年三月十八日结婚的,我记得很清楚,整整一个月前,也就是二月十八日,老许死了。我们三五个人坚持在楼下待了很久,直到殡仪馆的人和车两小时后赶来。

老许走前两个月,我们在南屏电影院围墙下吃了最后一次烧烤。那天他的故事匪夷所思,但他一再保证是真的,不信我们可以问飞虎队老迈克——他明明晓得我们没法追问。整整六十年了,谁知道老迈克是死是活,即便活着,上哪儿找他?老许的口气就好像老迈克住我们隔壁,也住天君巷九号院一样。他说,生于一九一七年的迈克·拉莫尔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末飞赴昆明,也就是人人皆知的飞虎队,他们在此后四年间协助中国空军在昆明与日军激战,击落敌机上百架,接受昆明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除偶尔直接参战,老迈克主要身份是军医。仅一九四二年年初,他在巫家坝基地就收治了一百余人,一半以上是当地居民——你很难拒绝他们,这些人或患褥疮、风疹,或发着高热,被人打伤,被牲口踢断骨头。迈克尽职尽责,昆明人亲切地称他老麦。工作之余,迈克对付恐惧的方式是他唯一的爱好:摄影。一台柯达35相机、几十卷胶卷都是从洛杉矶带来的,每个礼拜六、礼拜天他背上它们游走于昆明的大街小巷,随手拍下五华山、武成路、巡津街;老昆明人是他关注的焦点:卖叮叮糖的裹脚老太、瘦骨嶙峋的人力车夫、开门问诊的中医同行、美国大兵们最常光顾的南屏电影院及周边的旮旯角落。总之,他拍下的昆明老照片堪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抗战初期的昆明上河图。但老迈克的故事不会这么简单。一九四一年二月四日夜,他在南屏电影院看了一部刚上映的好莱坞新片《西部大盗》,小金桶将他送至大厅。伙计王田从存取处将相机递给他,他用熟稔的昆明话道,谢谢,晚上好。王田满脸堆笑,晚上好,晚上好,迈克医生。迈克挎上相机,辞别小金桶,走出电影院——直到此刻也没觉得小金桶有任何异样,或者说,那么熟的朋友何必还要送他出来?下礼拜,说好了啊,大观楼。他说。没问题。小金桶伸出手,迈克使劲握了握,像签下君子约定。她的手纤细滚烫。街边拉黄包车的董三奔过来,殷勤招呼道,佟小姐,迈克医生,去哪里?迈克说去五华山取他的军用吉普车。董三弯腰请他上车。他经常在电影院门口接活儿,尤其喜欢多给铜板或额外给一整包哈德门的美国大兵。迈克上车后向小金桶低声道,晚安。晚安。她答。两人的英语在暗夜中清脆悦耳,如两只银器轻轻撞击。她略施粉黛的脸很快被黄包车厢甩下。他发现她还擦了口红,在暗夜中一闪即逝。董三跑得飞快,刚过天君巷口突然被电影院伙计丁雨农拦下,说他堂弟丁阮病倒了,迈克大夫能否去看看他?迈克隐约猜到他说的意思,也猜到了丁阮其人,于是摸了摸脸上的瘀青说,我认识他,我们很熟,他也是南屏电影院的人对吧?丁雨农、董三都听不懂,迈克咬咬牙,随丁雨农直奔天君巷九号院一楼东北角小间(对,也就是老许现在的房间),丁阮正痛苦地蜷缩在小床上,屋内醋味扑鼻,丁雨农连连比画,称丁阮被鱼刺卡了。愚蠢!迈克初步判断是胃穿孔,让立即送往两公里外的红十字会医院。丁阮不同意,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仍使劲摆手,丁雨农翻出空荡荡的上衣口袋表示他们没钱。迈克表示钱他来解决,快,不能再拖了。彼时飞虎队员月薪高达六百美元,是中国最高工资的二十倍以上,况且教会医院通常象征性收费甚至免费。总之他绝不会扔下一个危重病人不管。之后他将丁阮送上一辆军用轿车直奔红十字会医院手术,救了丁阮一命。重要的是,手术期间,等在病房外面的迈克发现柯达35落在丁阮屋里,他让丁雨农原地待着哪儿也别去,他马上回来。迈克出门叫了黄包车直奔天君巷九号。丁阮的门一推即开,相机就撂在床脚。他抓在手里,立即发现不对劲:胶卷卡槽被动过。胶卷还在。不对,是一模一样的胶卷,但自己那一卷不是这一卷。究竟哪里不对,他说不清楚,只是感觉。感觉哪里出错了,总之对不上号,不是自己塞进相机的、可拍三十六张的黑白柯达胶卷,也许是一卷废弃的,也可能是一卷新的。他全屋翻找,没发现任何端倪。他背上相机回医院,为丁阮交了手术费。当夜在巫家坝驻地的暗房他的感觉得到证实:空的,没拍过一张照片。他记得今天拍下的老昆明不下十张,全部曝光的概率极低。只有一种解释:他奔出大院寻找军用汽车的时候,丁阮、丁雨农动过胶卷。问题来了,为什么?迈克立即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如此明目张胆揍他,又探究他拍摄的老昆明,除了故意暴露身份之外,一定迫于某个重要行动:或为之掩护,或声东击西。否则,偷换胶卷的手法太拙劣了,难道不清楚被戳穿的概率极高?不,他们肯定清楚。

K

我说过,二○○一年三月十八日遭遇邁克·迪克斯特之夜是我和苏粒大喜之日,我们刚在老昆百大前面的新世纪大酒店三楼举办了婚礼,苏粒全程端庄稳重,没被伶牙俐齿的主持人调戏至崩溃。终于完成一整套烦琐礼仪之后,我们躲在后台傻笑着,彼此安慰,轻轻拥抱。酒宴间隙,也就是苏粒换装敬酒之前,我们在酒店平台上偷偷抽了一支烟。是一个酒店小哥递给我们的,他也偷偷跑出来透气,冲我们友好地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问我们来一支吗?苏粒说,好啊。他凑近为苏粒点上,祝我们新婚快乐。苏粒吸了三口递给我,我抽一半就扔了。我们站在平台上,三月的寒风将苏粒的头发吹乱,我上前抱住她才发现她裸露的两臂满是鸡皮疙瘩,我们返回酒宴大厅。她倚在我肩头说,还有下半场呢,还有下半场闹洞房大戏呢,我说太他妈累了。她突然说,让他们去K歌,我们消失吧。我们的确消失了,我们的确从自己的婚礼现场溜走了。没去刚装修好的白马新居而是直奔天君巷九号大院,我们忽然想回去看看它,看看已经离开却仍然属于苏粒的老地方。我们是打车去的,从新世纪大酒店去往南屏街近得不能再近,最多两公里。我们在门前站了站才迈入院门,院里三五人家还亮着灯,热烘烘的汗味、黏味、霉味、灰味让我们兴奋不已,似乎这里才是新居,我们差点把它抛弃了。我们直奔二楼。门上了锁,我拽了拽锁头用力推门,古老的红漆木门嘎吱嘎吱抖落尘埃。太熟悉了。熟悉的、我们亲手炮制的气息从门后扑上来,我激动得发抖。住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家啊,我对它的感情深沉又复杂。苏粒问我,没带钥匙?我摸着自己的新郎西服说,当然没带。苏粒建议撬门,反正,被人发现也无所谓,难道它的主人无权闯进去吗?

一根二楼厨房找来的撬棍轻松解决问题。我们进去,闩好门,激烈做爱。大床、沙发、茶几、小桌、棉麻桌布和薄地毯温柔地接纳我们。干冰夹杂粉底的气息从苏粒耳畔散出来,像清晨一样新鲜。之后我们躺在黑暗中,躺在开着窗的微寒之中,想象宾客们找不到新人的尴尬就哈哈大笑,特别是那些跑去K歌准备大闹一场的家伙更糗大了,玩了半天发现主角始终没有出现,没点过一首歌;然而,他们喝得大醉,已经分不清谁是伴郎谁是新郎了。我们笑得停不下来,直到黄药师上楼大声问哪个在里面,我们才开了灯,缩在被窝里回答,我们,是我们。杜上、苏粒。哦,哦,回来啦?回来也不开灯?我说,是啊老黄,我们睡下啦。黄药师急忙告退说,你们睡吧,晚了,太晚了,我撤了。我们没告诉他今天大婚,没告诉他我们从婚礼现场溜了。在我看来,我和苏粒的婚事不必让大院的老家伙们知道,不必为难他们备上一份薄礼。现在回想起来,当夜是兴之所至也是我难逃的宿命。我们不想留下,也不可能留下,必须回到白马小区的婚房。

半小时后,我们在南屏电影院楼下遭遇美国佬迈克·迪克斯特。二十年前,昆明大街小巷的老外比现在多得多。也许,建在地铁上的城市和他们国家绝大多数后现代城市再无区别,让他们失望透顶。老外们要的是昆明的慢,不是速度,不是将他们远远甩下的速度。被速度改变的城市酷似一种空心化表演:高楼大厦遍布却很难看到人迹,看到一个个鲜活的人,虽然冰冷的商业中心历来不乏手握星巴克的年轻人,从来不缺少他们扎堆刷手机的酷劲儿,但商超的目的仅仅是聚集一群爱喝咖啡的小家伙继续刷手机?是啊,手机,这个?菖蛋的高科技收发装置消灭了电视、HIFI(高保真)音响、蓝光影碟,消灭了阅读、互访和家庭聚会,但是,谁敢断言,我们已经置身一个值得拥抱的新世界?我们的生活就应该是被手机绑架和奴役的碎片化生活?我们的城市就应该是无数个商超堆出来的傻?菖集群?我们废掉老院子、老街区就是为了让一模一样的后现代建筑的某个楼层冒出一两个星巴克,再让我们跑出去集体喝咖啡、玩手机?是这样吗?

那晚,我们离开后老外也撤了。我回头张望,南屏电影院弧形墙下没有一个人。小广场空荡荡的,似乎整夜无人经过,更不可能冒出个美国佬与我的新婚妻子就一个城市六十年前的“飞虎”聊了十分钟之久。

L

小金桶不太相信赵书琴,或者说,她对赵书琴太熟悉了,非常善于捕捉她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或者,她被爱情冲昏了头,天不怕地不怕。那天,她立在南屏电影院门前,周围是卖瓜子花生的马三、卖报纸的何小五、卖鲜花的罗老太、烤红薯的刘永、烧豆腐的老唐。他们冲她讨好地笑着,罗老太送来一束马蹄莲,散发出昆明菱角塘的泥巴清香。她给罗老太两个铜板,对方转身就逃,矮胖的身形让小金桶百思不得其解:她一把年纪又那么辛苦,怎么还那么胖呢?佟小姐等人?黄包车董三说。要用车吗?免费,去哪里你只管开口。不等哪个,不等,我不等。谢谢啦。她笑着走开,移步到马路对过,街角向东就是华山西路了。她不想让他们看见她在等人,又担心走太远丁阮找不见她。她立在一棵梧桐树下,树干挡住电影院门前七八个家伙;几个少年一路追打,准备进电影院的西南联大女生的短发和布鞋黑得像炭;两名美国飞虎队大兵正穿过路口直奔南莱盛咖啡馆,据说那儿的白兰地好极了。丁阮远远跑来,手里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她赶紧将罗老太的马蹄莲转送给联大女孩。对方惊讶地张大嘴巴。丁阮来到面前,献上红玫瑰。她问他跑哪儿去了。丁阮没吭声,另一只手里的小盒子递过来,她打开,一枚椭圆镂空银簪,当间一只蝴蝶展开双翅。好看吧?丁阮问。好看。她说。吉庆号的呢,死贵。来,戴上。不戴,不能戴,大街上!她急忙喝止,发现他右手指关节有血。逼问之下他才说他把迈克医生教训了一顿——就在华山南路,迈克只顾着拍照。可他如何对付得了牛高马大的迈克?他几拳就将迈克打倒在地,把他的近视眼镜也踩个粉碎。小金桶没吭声,埋头盯着娇艳的玫瑰。丁阮说他晓得他有麻烦了,老麦认识他。他们互相认识。你能帮我摆平,对吧?小金桶问他,没人帮你的忙?没有。就你自己?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哪里买的花?翠湖北门,你知道那个卖玫瑰的老贾——来去多长时间?二十分钟吧。你怎么了?丁阮忽然面色惨白。实际上他们都清楚他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那么短的时间独自一人将一个美国大兵撂倒且飞快买回一束鲜花,支撑他的仅仅是嫉妒?不过,小金桶的确利用了他的嫉妒,就像依阿古怂恿奥赛罗扼死了苔斯蒂梦娜。现在,丁阮的结局已经注定。小金桶转身走向南屏电影院,脚步坚定决绝,将红玫瑰扔进垃圾桶,罗老太大喊道,啊呀呀我的佟大小姐,那么好的红玫瑰你让给我啊。她没回头。银簪盒子差点扔掉,最终死死攥住,攥得指关节生疼。她以为丁阮会杀了自己。但什么也没发生。走入电影院大门,被熟悉的木头味、地毯味、香槟味紧紧拥抱,她泪流满面。她意识到个人无足轻重,像尘土一样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赵书琴是否有把柄握在他们手里。问题来了,赵书琴已经怀疑丁阮的身份,干吗还要放在身边?将计就计?没有别的解释。她来到三楼,走进赵书琴的办公室,冷静地说,夫人是不是该暂避一下?

M

城市发展有时会违背原住民初衷,昆明,一九九九年肇始的旧城改造运动中许多老城区、老建筑都不复存在了,好在南屏电影院还在。这个奇迹之外的奇迹是驼峰餐厅,它在混乱的城市进程中顽强存活下来,让我面对二十年不见的苏粒才重新找到“旧”的意义——心灵史的捍卫者或见证人,就像巴黎让老海明威、老普鲁斯特、老左拉、老巴尔扎克活在同一个时间维度上,同一个咖啡馆中;谁会希望巴黎现代些,再现代些;你会发现人与人的关系可以用老派的城市空间维护改善,越是新楼房、新街区就越排斥温情,它们像孤岛一样冰冷,代表一种向上的蛮力,代表人类重修巴别塔的野心,此外你很难说清它们还代表了什么,提供了什么。便利?也许吧,直达几十层楼顶的电梯速度惊人,是垂直意义上的地下铁,每天运送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各色人等却从来不屑于他们之间是否有故事、理想和历史。而“旧”或“慢”不一样,它们让“活着”不断涌出井水,涌出超额的边边角角,像玫瑰老卤一样芬芳四溢,让你在无以名状的历史面前激动得发抖。也许存在的本质就是恋旧,或人人都是恋旧的;是历史决定当下,不是相反;是历史让情感的种子在城市里面生根发芽,但要让它长大长好,老城区才是沃土,新的、散发着水泥臭气的泥巴只会让种子窒息,让幼芽死掉。如今,我已经很难描述当年苏粒决定飞往洛杉矶前夜的心情了,我躲避它,不想谈论它,因为实在无话可说。你总不能强装自己无动于衷,因为爱她所以成全她。在中国文化中,男人没有“让渡”一说,妻不可欺也,否则如杀父之仇;中国男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老婆给自己戴了绿帽,更不用说公然地、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戴了绿帽。施耐庵《水浒传》对此有可怕描写:潘巧云偷情和尚被丈夫杨雄及其义弟石秀挂在树上切得粉碎。读到此处我毛骨悚然,不得不把它扔进垃圾桶。可见中国男人对夺妻之恨多么在乎,非杀戮之方可解恨,而且是以最残暴的方式杀戮之。但我承认,这种方式我无法想象也驾驭不了,遑论选择它。我深知自己孱弱——好吧,我就是个孱头,我放走了苏粒也无从报复,让她远赴大洋彼岸似乎就能浇灭我心头之恨。不,其实没多少恨,只有困惑不解。我不太相信它发生了。我不相信苏粒的计划付诸行动了,真的说走就走直奔美利坚合众国。真他妈不可思议。我们明明爱着对方啊。我们明明按照昆明人的套路结了婚、摆了宴席、收了红包。最后的晚餐地点就在驼峰。那天她电话里说她后天就飞上海,从上海飞美国。我答应她下班就过去。但我故意迟到半小时,她早就坐在现在我们对坐的桌前,点了一模一样的四菜一汤,我和她几乎一口没吃。气氛比我想象得还凝重。半小时后我起身离开。同意和她吃最后的晚餐本身就很愚蠢。就算没那么愤怒也该难过才对啊,奇特的是我牢牢控制了情绪,或者说,在巨大的浩劫面前我麻木了,什么也不在乎了。那段时间我们已经分居,我暂住白马,她也许去了天君巷九号,也许没有。我不再关心也不再过问。我忙于工作,东奔西跑,四处采访,绝不让自己歇下来胡思乱想。我记得我走出驼峰之后像被重物狠狠砸进地面,实际上正在施工的金碧路打桩机的轰鸣恰好合拍,我身体滚烫,四肢像碎了一样没有知觉。直到返回白马,直到我意识到苏粒明天就要离开,我才哭出来。我站在漆黑的过道里,连鞋都没来得及脱下,就被排山倒海的悲伤摧毁了。我這才发现摧毁一个人远比摧毁一座城市直接得多,短短几小时,几分钟就够了。一座城市也许要百年,几十年至少数年才轰然倒下。那么,没倒下的是什么?是她终于为他办成的摄影展?是修旧如旧的金马碧鸡,还是天君巷那些仍在游荡的古老灵魂?

她说迈克临终前非常痛苦:在ICU煎熬了二十八天,身上插满管子,最终还是走了。二○二一年,美国死于新冠的老年人众多,一波又一波疫情差不多摧毁了半座洛杉矶城,好在,美国佬天性乐观,不太把死亡放在眼里。可惜迈克没留下遗言。她渴望理解他生命尽头的感受,肉体痛苦不堪,灵魂却是平静的——完成父亲遗愿,将三百多张黑白照片挂到了昆明博物馆,还娶了昆明女子,此生再无遗憾。非要找出遗憾的话,也许是孩子。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苏粒说是她的问题。我有些惊讶,说过去你从来——那时候我们从没想过什么孩子嘛。她道,其实迈克非常想要个孩子,产检发现我卵巢萎缩,先天的。我沉默。苏粒举手招呼姑娘为我们加一壶茶水。那一瞬间,在她转身的一瞬间,身体稍稍后倾与地面呈三十度角凝定十秒或更久,二十年时间消散了,她仍然是我的新娘,肤色、气息宛如二十年前,身材、举止也没变化。似乎只是去洛杉矶度了个假就回来了,只是去海边小城圣莫妮卡小住了几天。我们仍然是新婚宴尔的小夫妻。当年真是年轻啊,年轻得藐视一切。然后她垂下手臂,说她非常遗憾没有孩子,如果真为迈克生个孩子,你想象一下老杜(哦,苏粒,我的小苏粒),就是一个漂亮的混血啦。你能想象吗?我说我能想象,我知道混血儿很美,费翔不就是混血?对对对,还有MaggieQ,她问我还记不记得MaggieQ,我说当然,美越混血的大美人,火爆中国的大明星。我们相视而笑。她安慰我别把失业放在心上,没什么大不了,失业是后疫情时代的普遍问题,甚至连问题都算不上。我没吭声。她问我积蓄还够不够用?我说够用,反正饿不死。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就从来不把钱放在眼里,我说何止是钱,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是啊,她笑道,我很早就不工作了,从美国回来就不工作了。差不多快十八年啦。迈克留给我的钱足够我在昆明过得不错,你需要用钱就告诉我。我连忙摇头,说我积蓄足够撑七八年的,七八年之后,再说吧。那好,总之没钱了务必找我。我笑了,问她平时如何打发时间,她说瑜伽啦,阅读啦,茶艺啦,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年妇女常做的无非这些。当然,你肯定猜到了,她道,展览就是为老迈克和小迈克父子办的,离我小区两站路,我差不多每天走过去,从下午两点待到六点,再步行回来。我心里一颤,让我想起她离开之后汹涌的悲痛中间竟然没有恨。没有。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感激。迈克的老昆明摄影展?对,每天有不少观众。十个,几十,上百?差不多。凡看过的人都很震撼,说从没想过老昆明这么牛。不收门票?不收。我沉默。她说他们父子的心愿就是把老昆明回馈昆明后人,回馈几十万平凡英雄的后代,今天的昆明人都该了解祖辈父辈的历史——他们挺过了日军轮番大轰炸,也亲眼见证了飞虎队把日军飞机打下来。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投降当天,老杜,你知道昆明人干了什么?我摇头。他们,所有昆明市民,所有的,在自家门前燃放鞭炮,整整一天一夜。苏粒激动起来。这么多年了,我就在一个小小的、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展室里展出两千多张老照片,让今天的人看见历史。我非常自豪为昆明做了这些,为我的曾祖母佟云做了这些,当然也为老迈克、小迈克做了这些。其实要感谢的是他们对吧?尤其老迈克,没有他就不会有老昆明的这段记忆。我看向外面,金碧广场上游人如织,殊不知当年此地对于昆明意义重大,很多政府典礼和巡游都在坊下举行。这时姑娘走过来,为我们续了一壶茶。苏粒问我有没有再结婚?我说结了,十五年前吧,三年后离了。儿子跟他妈。现在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苏粒说你行啊,梅开二度啊。我笑了。短暂的沉默。我想去你展厅看看,我说,见识一下你的老昆明。不是我的,是老迈克的,是所有昆明人的。随时欢迎你,老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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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婚礼后第三天,美国人迈克给苏粒发来短信,说有急事,问她能否帮忙。他在昆明没什么朋友——唯一一个朋友借口有事把他抛下了,他心急如焚,必须尽快完成使命。使命?我无法想象一个美国佬跑来昆明还肩负什么使命。苏粒在我下巴上轻轻一啄,唇齿间有牙膏的气息。她说,他约我在金马碧鸡坊见面,下午五点。我说,你回他了?回了,她轻松一笑,放心吧,我问他能否带上我丈夫,他说当然,必须的。你陪我去吗?老杜,我说我对他非常好奇,尤其对他的使命更好奇,再者,我哪放心苏粒一个人去见一个刚到昆明的老外?小夫妻嘛,蜜月就该形影不离,即便我们已经熟稔得像兄妹了。实际上婚礼之前我们就策划了欧洲之行,准备每人交三万元团费游览八个国家,这一趟差不多要花光所有积蓄,我们却急不可待。什么工作、未来、钱,去他妈的。那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我意识到后天就要到旅行社面谈了,我们需要提供一大堆材料,准备四月末直飞阿姆斯特丹。正好,我建议和美国佬迈克见面之前回一趟天君巷九号取几样东西,苏粒自然答应。我好奇的是,那天夜里他没告诉她来昆明做什么?苏粒说,他问我听没听说过飞虎队,我说当然听说过,每个昆明人都听说过。那太好了,迈克说,他这一趟就是为飞虎队而来。苏粒更好奇了,他为飞虎队的什么而来?而且赤手空拳一个人就来了,为什么?他没多说,没解释,似乎不便站在南屏电影院外面谈论历史,又或者,因为这个神圣之地远非想象的样子而难过,再没心情多说。为什么是金马碧鸡坊?苏粒摇头,说大概这地方太出名了。对,我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一个老外选择昆明地标约见昆明人再正常不过。中饭后我们出发,先去了天君巷九号院取了些零碎,刚出门又碰见黄药师,他笑着说,你们两个家伙,悠着点。我笑而不答,没走几步他在身后高喊,还回来?我答,暂时不回,我们出去玩几天。好好好,凡事小心,回来请你们吃饭,给你们炒几个拿手菜。我们谢了他,沿五一路走到正义路,远远看见簇新的忠爱坊站在昆百大楼下,穿过去就是金碧路,之后是金碧广场,两座新建的著名牌坊就在那里,就立于昆明的中轴线上。

我猜他比我们早到至少二十分钟,从身影上看略显疲惫。他也不找个地方坐下来,至少应该在碧鸡坊花岗岩基座上靠一靠。广场上人不多,一个标枪似的老外戳在空地上格外扎眼。他看见我们了,用力挥手,大步走来。我似乎看见雪白的莫比·迪克破浪而出,带着一股蛮勇之气扑上来。嘿,你们好!他热络地冲我伸出大手,用力握紧,又转向苏粒,两人开始用熟练的英语开聊,苏粒建议找个地方小坐,我们第一时间选了驼峰——餐厅兼酒吧,名字竟然与迈克此行完美契合,不能不说是上帝的安排。驼峰空荡荡的,老板朱维过来打了招呼,赠送三杯果汁。吧台小哥播放的音乐是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迈克说他正好来自加州,真巧。说罢哈哈大笑(自然,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通过苏粒翻译)。他首先感谢我们赴约,之后认真地说,他此行是为金马碧鸡坊来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两个庞然大物不是六十年前的旧物。我说老昆明早就拆啦。他用长长的沉默回应我。几分钟后,迈克感叹,全新的美国式速度反而在美国少见,也许只有东部城市才追求速度吧,在圣莫妮卡小城,在洛杉矶大多数地方,你会发现美国人的生活节奏其实很慢,一些天然的东西被保留下来,比如宗教、邻里关系、社区氛围,还有——他忽然发现自己可能说得太多,离题太远,以一声叹息及时打住,却也称赞“重修”也算亡羊补牢。我问他为什么对两坊这么感兴趣,他摸了摸脸说,我先讲一个故事,关于我父亲老迈克的故事。此时《加州旅馆》停了,我发现吧台小哥颇善解人意,猜到我们在进行一场重要谈话,于是暂停音乐。驼峰一片寂静,无人进来,也没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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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许的故事让我大吃一惊,很难相信他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天君巷九号院——当年这类大院不少,每个大院都在上演惊心动魄的传奇,非我辈所能想象,这些故事揭示的老昆明人的坚韧才是最牛的东西。只要路过南屏电影院,路过正义坊路口,你仍会感受到某种力量自天空而来,自沉默而来。它重如大山,金马山和碧鸡山,它不会消失,不会像一九六六年的两坊一样消失。它酣睡如虎,暂时小憩而已。它不在地面,也不在地下,它在天上,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原之上。

我妈不是妓女,不是窑子里面出来的。很多人说她就是从巡津街十八号院跑到天君巷的。不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不是。她跑过来更不是为了哄骗引诱南屏电影院门口的美国大兵。都不是。她就是住在大院里面的下人,下人的下人,服侍你的曾祖小金桶。我多希望她是派到院子里面秘密监控日本间谍的军情处的人,多希望她就是龙云直管总部设在五华山的高手中的高手,可惜她不是,哪个是?你们说还能是哪个?除了赵书琴、谢怀礼、小金桶,我看全昆明没几个高手。我妈命苦,就是个帮佟家洗衣服、擦地扫地的用人,老家碧鸡镇,一九三八年来昆明南屏电影院打工。赵书琴受伤那晚是我妈救的她。不是在翠湖边赵家公馆,是在天君巷九号大院。赵书琴敲开大门,老黄,也就是黄药师他爹,哪敢啰唆,她说我上楼找小鹤你不用管。老黄战战兢兢退回房里不敢作声。赵书琴敲开房门,我妈点了灯,叫她,哟,夫人——赵书琴扑在我妈身上。她受伤了,腰上,一件玫瑰红旗袍被血染成酱紫。她担心楼梯上也有血迹,让我妈赶紧收拾一下。我妈扶她上床,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你莫问,赶紧,收拾一下,不要见血。我缩在蚊帐里大气不敢出。我才六岁多七岁不到。我蒙头蒙脑,害怕又好奇。我不晓得昆明为哪样到处是鲜血和死亡——小金桶刚死不久呢,你曾祖刚死不久。我见过她的尸体,也见识过不少死人。我妈带我去交三桥买菜,日本军机突然来了,几个炸弹扔下来差点把桥头夷为平地。很多人炸死了,血流一地啊。我妈带我缩在桥洞下面把我捂在身下。飞机过去了,我们才出来往家飞跑。?菖他妈的日本杂种。那晚上我妈先给赵书琴敷上云南白药,又仔细擦了楼梯和过道,大门外面也擦了,没留下一丝血迹,还找了药让赵书琴服下。天快亮的时候她要走,叮嘱我妈不要跟任何人講,不要走漏半点消息。后来我妈才告诉我赵书琴怎么受的伤——她被一路跟踪,下了黄包车连挨两刀。后来我才晓得伤她的人是卖蚕豆的东北人刘三,一九三八年逃难来到昆明,后来在电影院门口扎下根,一个铜板一青瓷茶杯炒蚕豆,还别说,生意一直不错,那时候南屏电影院还没有爆米花嘛,一杯蚕豆差不多就是每个看电影的最喜欢塞嘴巴里嚼来嚼去香喷喷的小东西啦,你在电影院里绷不住放两个响屁也没人笑你。是他捅了赵书琴。她那天居然没带保镖、没坐小车,从耿处长家打完麻将叫个黄包车就直奔翠湖。东北人刘三连捅两刀掉头就跑,以为赵书琴必死无疑。赵书琴一拐弯进了九号院。哪个料到她活着,活得好好的。我妈被盯上了,她以为没人在乎,没人会晓得一个洗衣服擦地板的下人有胆子把人藏起来。后来说她跳楼自杀,因为受不了有人说她妓女出身,我是个杂种。其实她是被人从南屏电影院楼顶推下来的,摔得脑浆迸裂。东北人刘三从上面奔下来冲出大门刚好和迈克撞个正着,差点把他的相机撞飞了。迈克操着英语喝骂,这时候全部人拥向我妈。刘三逆着人群疯跑。迈克大喊一声站住。刘三哪里会站,疯狗一样猛冲猛打。迈克掏枪,砰一枪就毙了他。昆明人傻眼啦。刘三,狗日的就趴倒在人行道上,就在眼下我们烧烤摊前面十米,喏,就是那里,那棵梧桐树底下。我能猜到刘三怎么把我妈骗上楼顶的,他一定说,夫人在上面等你。他一定这么说的。他一定是通过这种办法把我妈骗上去的,一旦我妈上去就证明是我妈救了赵书琴的命,非杀不可。我妈死得冤哪。那天她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灰麻布旗袍,脚上一双官渡产的旧黑布鞋,都快磨破了。小金桶给过她很多新衣服,都是款式独特的新式绸缎衣服,她从来舍不得穿,从来压箱底,好像穿了就不符合下人身份,更不符合独自带个娃娃的小寡妇的身份,就好像穿得好一点会给我这个儿子带来霉运,会让我在大院里面抬不起头。她想多了。我没办法面对这件事情。我还那么小。我晓得我妈死了我也不想活啦。赵家让老黄为我找了一房亲戚才躲到金马山附近住下来,那个人说,她是我二姨。当然啦,我有一个对我不错的二姨父。再后来我是要回大院的,我咋个也要回去。就好像,我妈根本没死。

迈克拍到了许小鹤坠楼的瞬间。是无意拍到的,暗房里洗出的照片让刘三清晰显形。随后发生的事情至关重要——这是迈克告诉苏粒的史实,我当然相信它是史实,不可能杜撰,因为小迈克能拿出父亲遭飞虎队处分的证明,以惩戒他在昆明闹市区拔枪杀人。军方认为至少可以活捉、跟踪、报警,他们会及时缉捕一个间谍,一名凶手。但迈克的选择是下意识的。不是吗?难道举枪毙掉一个慌不择路的凶犯还需要理由?就算当时拿不出理由可照片记录了此人样貌。无论如何,就是刘三。不会错。受处分的迈克请求面见来昆明与龙云商谈飞虎队作战事宜的上尉陈纳德,后者拒绝了他的请求。迈克被关押,四天后被释放。也就是说,四天后他才洗出照片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他将证据提交五华山,又即刻赶去红十字会医院。六天前做了手术的丁阮还躺在病床上。认识这个人吗?不认识。你们不是一伙的?不是。你哪里人?昆明人,官渡区小板桥人。叫什么?你知道我叫什么。你回答我。丁阮。你跟谁学的英语?佟云,她是我上司;等一下,你凭什么审问我?因为是我救了你。是我把你送进医院。谢谢你,老麦。我可以像干掉你同伴一样干掉你,除非你回答我的问题。我没什么同伙,我们不认识。我不相信你。你把我的胶卷送给日本人了?为什么?都是拍摄昆明的照片,你们需要这些照片?你在收集情报,否则你的行为很难解释。说了我只是南屏电影院伙计,不是奸细。但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发现你动过我的胶卷?太拙劣了。为什么让我对你产生怀疑?是的我已经怀疑你了;还有,你急不可待制造摩擦到底为什么?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老麦。你懂,你当然懂。为什么明目张胆?为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南屏电影院的伙计啊。你确定不说实话?我说的全是实话,我的老板是赵书琴,我每个月拿一块大洋。迈克转身走出病房,以飞虎队中士身份拨打五华山特情局电话,对方答,有答案了。答案?佟云死了,被狙击手射杀在南屏电影院门前。迈克请对方重复一遍。对方一字不差又说一遍。这么说,迈克道,当晚,目标是赵书琴,不是佟云?对方答,也许。为什么是佟云?还在查。快了,快抓到人了。迈克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佟云死了?死了。一枪毙命。迈克举着电话,几分钟后才挂断。没听清楚对方让他严防丁阮逃跑或自杀。迈克回到病房,告诉丁阮,小金桶死了。丁阮看着他,眼神如一块废弃的破木料。说吧,都说出来。你知道你的同伙要杀佟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而且只有你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佟云马上要死,要代替另一个人去死,你——迈克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他没法想象小金桶倒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就在她一手操办的电影院门前。谁干的?谁?除了让即将伤愈的腹部重新撕裂没有别的办法。丁阮生不如死。随后的深夜长谈只有他和丁阮两人的长谈进行了三个小时,次日凌晨,丁阮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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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年,苏粒在美国待了七年后返回昆明。二○一九至二○二一年又回洛杉矶。迈克·迪克斯特于新冠大流行期间病逝。二○二二年年初,苏粒回到昆明。我问她,为什么回来?此刻四道菜腻在盘子里,我们不再碰一下。她想了半天说,使命吧。大概,使命;你还相信这个,使命?信也罢不信也罢,它是事实;你的展览?对。我沉默。几分钟后又说,你的意思是,你守着那些逝去的东西,那些老照片,那些历史,拒绝现在?苏粒没说话。你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那一堆,怎么说呢?过时的东西?过时?她的目光渐渐凛冽。你觉得它们过时了嗎老杜?不不,我表达的重点是,你的当下,你十多年的时间,你认为——它们就是我的使命。苏粒坚决地说。人人都是要死的,比如迈克,那么快就死了。你哪会料到他被新冠杀死?那么,你只能尽力捍卫什么,守住什么。老昆明就是他们父子想捍卫想守住的东西,一点也不迂腐,非常理想主义对吧?我一个昆明人,一个老昆明,付出时间精力,不应该吗?难道不是我的使命?沉默。这一次延续的时间很长。姑娘又来了一趟,想为我们再加点茶水,可我拒绝了。苏粒说到她现在小区的状况:被一圈商业街包围,晚上常有嘈杂的音乐声、吆喝声,烧烤的烟火也会飘进来。她苦笑着说,老小区了,只能接受,也无力搬家。它们是你必然接受的东西,是活生生的现实,除非留在美国。我眼前出现她所在的小区——她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是我住过又搬离的白马,从前她很喜欢它的僻静,现在看来,不断改造的昆明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你哪里赶得上城市飞奔的速度?不过,我认为她骨子里根本不在乎,我们曾在天君巷九号大院住了两年之久,领教过各式各样的嘈杂,它们从来是大杂院本色,围墙外面这点动静算什么呢?她说,(终于聊到美国了)她住洛杉矶海边小城圣莫妮卡期间非常喜欢它的宁静,喜欢人和人之间拉开距离以及为了弥补距离的亲密举动,比如教堂礼拜、社区活动、烧烤派对、邻居互访,等等。当地人对华人也很友好。不过,宁静有时候会变成障碍——太宁静了,像一种寂灭,你很难见到某个热气腾腾的家伙冲你大喊大叫哀号流泪;你极其自由,凡事全靠自己,对自我渐渐有悲凉的体察,时间长了不免寂寥,也会怀念昆明。不过,眼下中国式鸽子笼有质的变化,其后现代冰冷是彻底物化的冰冷,是人和人的纯然隔绝。我们似乎和他人再也不发生关系。相比之下,洛杉矶小城更有人情味,也更温暖。不过,她还是选择回来。不是不堪忍受,她纠正道,也不是不喜欢洛杉矶,还是因为使命,因为迈克留给她的那一大堆超过半个世纪的昆明历史。不过,比起陌生的历史,她说,现在的人不就喜欢模仿的、伪造的、轻飘飘的东西吗?比如金马碧鸡坊。我说也许历史无所谓真实和虚构,金马碧鸡也就只是两座小山而已。那你告诉我,她道,昆明人为什么要造两坊?纪念呗。我说。纪念什么呢?如果是假的,是传说,干吗要纪念?偶像崇拜嘛,你知道,中国人的祭祀传统衍生出很多东西。苏粒皱了皱眉,这一瞬间,短暂的一瞥之间,她又做了一个熟悉的小动作:头颈偏转,眉毛向中间收缩,额头的细纹像波浪一样漾出来。我又混淆了现在和过去的苏粒,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什么才是我和她的历史。重要的是,看你给出什么样的历史,她接着说,迈克的老照片之所以震撼,就因为太真实、太稀缺了,他抓住了历史。我没吭声,忽然对失去的二十年非常不甘——她走得太简单了,时间流逝太快了。她说,就算是仿造的,比如金马碧鸡坊,也总得有重建的理由。为什么偏偏是它们?我答不上来。她笑了,笑容温婉动人。

Q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文革”开始。金马碧鸡坊遭到一伙年轻人打砸,不到半天工夫轰然倒下。带头的人没想到,他们区区二十余号人,十来号红卫兵加当地农民就把金马碧鸡坊干掉了,使用的工具是锄头、铁锤、凿子,一匹马和一头驴。两头牲口的加入将绳索绷得越来越紧,一伙人追在它们屁股后面疯狂叫喊,拍打;那匹瘦马累惨了,有人操起手腕粗的铁棍猛击其胯部,打得它浑身战栗,嘶嘶低吼着,嘴角喷出白沫,用尽全身力气绷直脖颈,终于在众声呼号中,将金马坊一拽倒地。轰隆一声巨响追在它屁股后面,烟尘遮天蔽日。众人笑得拍手跺脚,老马被惯性推出数米才站住。它回过头,眼里饱含热泪。它看见十几张年轻的面孔因激动而扭曲,它发现他们,这些昆明人,竟然如此渴望干掉历史,干掉他们从来没见识过的传说和神话。新时代属于他们,不属于它,不属于一匹快累死的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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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问我要不要来一支香烟。他说他很少抽烟,但进来后发现吧台有哈德门,刚开始以为是个玩笑,忽然明白这是某烟厂精心打造的,顿生抽烟的冲动——既是对飞虎队队员的模仿,也是一次小小的致敬。他说他这次是来为父亲当年拍下来的老昆明举办一次六十年展览,让几百万市民重温历史。来之前咨询过朋友的朋友,也和有关部门接触过,到了昆明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他像掉进烂泥一样动弹不得。原以为很多人会为他的到来列队欢呼的——这是父亲日夜不忘的大城啊,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形似神龟的卯城,一颗金印之城。现在谁还记得老麦?谁又在乎老麦的儿子回来了?愤怒和绝望让他想立即返回洛杉矶,一分钟也不愿多待,冥冥中又期待奇迹出现。上帝会帮他吗?于是,他自然而然视苏粒为救命稻草,绝没料到她的曾祖母小金桶和父亲老迈克熟得不能再熟。多么惊人的巧合,不是奇迹是什么?他说父亲当年拍摄的昆明老照片不下五百张,足足两大军用箱子,办一次大展绰绰有余。为什么拍那么多?因为飞虎队队员每次升空生死未卜,你只能全力活着。老麦在他无数次按动快门的瞬间一再和老昆明发生关系,每一次都像押上性命的最后一搏,不可能不投入感情,不可能不和这座大城休戚与共。一九四二年赴滇西前夜,老迈克哭了,面对漫漶的大城,面对一批黑白照片,内心的波澜难以言表。在小迈克看来,父亲既是为战争中牺牲的飞虎队队员哭泣,也在为视死如归的中国士兵和昆明市民哭泣。他想起小金桶、丁阮、刘三,想起赵书琴、谢怀礼,以及天君巷九号院的许小鹤——死时不足三十岁,只是小金桶手下最普通的帮佣,一个算不上美丽的女人,无数游走在昆明大街上充满恐惧和希望的一份子。她坠楼身亡那天,她的儿子刚满七岁。

飞虎队驻地在巫家坝,离这儿不远对吗?他问。不远。苏粒答。现在是民用机场。我知道。他腼腆一笑,我就是在巫家坝降落的,从洛杉矶飞上海,又飞昆明。飞机降下来的时候我非常激动,非常非常激动,这座城市对于父亲意义非凡。如今我也来了,太奇妙了,似乎历史还在延续。你们想想看,他愿意为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流血牺牲,还不够疯狂?他是得克萨斯人,后来搬到洛杉矶,他飞到中国的时候我在什么地方还不清楚,哈哈,他和我的妈妈二十多年后才会遇上,也就是说,他差不多四十八岁和我妈妈结婚,四十九岁才生下我。嗯,迈克·拉莫尔回到美国靠开出租车维生,后来开了一家运务公司,在洛杉矶和圣莫妮卡之间来回跑,生活平静单调。四十八岁那年,他对麦当劳服务员克里斯汀一见钟情,半年后结婚,从此定居圣莫妮卡—— 一个美丽的海边小城;迈克的运务公司没什么发展,但是对付一九六○到一九九○整整三十年的美国黄金期并无困难,再说,父亲从来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对未来从无奢求。他认为从中缅战场,从昆明,从驼峰航线完好地回来已经是上帝眷顾,一九四二年之后很多兄弟就把生命留在了高黎贡山。更何况,他还奇迹般地在他近五十岁高龄遇见克里斯汀,也就是我的妈妈——此前他非常享受往返于洛杉矶市区和圣莫妮卡居住地的自由自在。像另一种飞行,在七十七号公路上以九十迈至一百二十迈速度前进。他不再拍照。也许眼前事物太过平淡,远不及昆明,不及疮痍的西南大城,不及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的面黄肌瘦的面孔上的坚韧——他们眼里的希望被他和战友们画在机身上的鲨鱼点燃。他们误把鲨鱼认作老虎,刀子般的尖牙,眼睛巨大如斗,在天空中穿行如箭,一鼓作气歼灭数十日军战机。父亲说,他随战友飞越昆明的时候,云朵像银色峰峦,他们穿行其间,一簇簇雪白的气流从驾驶舱前和机翼上拂过,像在为空中的老虎擦洗伤口。飞机降低高度,密密麻麻的青灰色屋脊和残垣断壁骤然升高,像大海一样席卷而来,让他有想流泪的冲动。这种冲动如果不是飞虎队队员恐怕很难体会。他最大的遗憾是,虽尽力将昆明留在胶片上,相比它遭受的轰炸和死亡,他做的还是太少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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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丁阮有多种传闻。一、没出医院就被处决了;二、手术后感染身亡;三、潜回官渡老家,从此销声匿迹。一九四一年二月四日夜,美国飞虎队队员迈克·拉莫尔与丁阮的病房对话千真万确。除了迈克本人,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丁雨农三日后即被枪决,这让丁阮的身份和下落更加扑朔迷离。

T

我们很难说清对城市的感情由哪些要素构成。人、气味、小吃、街道、天气、文化、方言、一棵树、一片草坪,或别的什么细微之物。总之我年近五旬,经历了这个城市经历的一切。我和它水乳交融再也不可分割。高速发展让昆明和任何一座内地城市如出一辙,就连苏粒也感叹昆明之新之快远甚洛杉矶,远胜圣莫妮卡。如今你走在正义路步行街一带,绝不相信它和当年,和三十年前甚至八十年前的抗战之城的关系竟如此密切;它需要被改变吗?变得和所有城市一样?现在你去往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条步行街都充满相似的东西,某种从纽约下城区移植过来的后现代风景:包豪斯的、芝加哥的、前现代工业的、后现代拼贴的,它们融汇于商业广告和时尚电子大屏,反复轰炸的十字路口,混搭为一种野蛮粗暴的视觉霸权。我们一度以为赶上了全球后现代浪潮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料很快遭到数字信息时代的耻笑:店铺、商超被习惯手机消费的城市青年抛弃了,泛滥的摩天大楼严重缺乏人气,那么,打造它们,堆砌它们还有什么意义?商超如果只是展览,是占据街区的巨幅广告,作为消费者的人,作为店铺前景的人,昆明人,还有什么意义?你总不能说置身一条后现代大街上的人才显出意义,总不能说人只是它们的附庸;你更不能断言,人如果不消费就无法和另一个人发生连接,人如果不投身一个新的昆明就不配住在昆明。在某种后现代逻辑之下,慢生活被干掉了,人和人之间的温柔、宽容、爱和神秘也消失了。只有空荡荡的嘴巴一样洞开的死亡店铺,那些孩子在店铺深处使劲打哈欠,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昆明和上海和纽约和北京和深圳到底有什么区别,更不用说,当年,这个城市才是距离中国首个将日本侵略者赶出国门的滇西腾冲最近的省会大城。从绝对意义上,昆明不仅是接纳西南联大的光辉之城,也是见证美国飞虎队大捷的英雄之城,那些尖牙利齿的大鲨鱼从云层中蹿出,扑向日本敌机,撕咬它,射击它,消灭它,有的飞虎战机从此陨落再也回不了巫家坝驻地。数百个年轻的生命消失了。这些孩子,这些生活在后现代昆明的孩子们不再了解这些,不再关心这些,甚至不知道昆明差点被日军大轰炸摧毁。老昆明不剩什么了,虽然一毛钱一杯的炒蚕豆还能在郊区街子上发现,凉米线、凉卷粉口味宛然依旧,南屏电影院以中国最早电影院之殊荣幸存,很多旧物却接二连三地消亡了,零碎的、方圆不到一公里的老街区相比后现代景观再也没有吸引力,像尸体的一小部分,散碎、破败、惨不忍睹,到处充斥着赝品,旅游商业街区的低劣货色塞满昆明的大街小巷。就连你的朋友也像个假的,说着言不由衷的废话,扮演莫名其妙的傻?菖;他们告诉你哪个还记得飞虎队啊,哪个还记得那些東西,或者,干脆质疑你谈论一支美国空军的出发点是什么,是何居心,用意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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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粒说,她的祖父辈对半个多世纪前的历史一直讳莫如深,但要她相信老许编排的东西就太幼稚了。我从来不相信伟大的昆明女一号赵书琴身边那个大管家,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外号小金桶的佟云的爱情是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和一个下人谈恋爱?怎么可能跟一个日本间谍谈恋爱?这玩笑开大了,太离谱了。老许满嘴跑火车。还有,你相信他妈妈,那个叫许小鹤的下人救过赵书琴?你信吗?而且被奸细从楼上推下来?我说没准,毕竟,那时候的昆明相当复杂——没什么毕竟,历史有那么玄乎吗?可绝不简单,否则赵书琴就不会是一代豪杰,至于小金桶——苏粒打断我,这不是我曾祖母的故事,我从没听人说起过。要这么编,我们苏家和佟家的故事足够写一部电视剧啦。我问她祖上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只言片语啦,票据存根、日记账册什么的。苏粒似乎想起什么,走到那只花梨木大衣柜前,打开抽屉,端出一只红木匣子——酸枣木做的,四面雕了喜鹊梅花,雕工尚可,我猜当年南屏电影院楼下小街或甬道街、华山西路一带都能买到它,典型的老昆明风格。她打开,下面红锦衬底,上托一块镂空银饰,是老民国范儿的椭圆形发簪,让我惊讶的是居中那只非常眼熟的、翩翩欲飞的蝴蝶。苏粒冲我眨了眨眼。我明白了,原来她手背的蝴蝶不是老白原创。她说之前没跟我说是觉得毫无说的必要,首先这银饰不算值钱,拿到花鸟市场最多卖七八百块吧;再就是,这种老东西家家户户都有,不稀罕;至于模仿它刺在手上就更没必要告诉我了。她哪能事无巨细都跟我汇报。我说,你现在让我看的意思是?我确信,她说,它就是我曾祖佟云的东西,你还记得老许说赵书琴是花蝴蝶,小金桶也是花蝴蝶吗?如果它的确是小金桶的,我认为,她很可能没怎么戴过它。你觉得呢?太新了,也太普通了。她是赵书琴的大内总管,指不定金山银山呢,咋看得上这个?我没说话,对她的隐瞒稍感不快。这件事情她完全没必要瞒着。她真是无意的?

小金桶的传奇有一个不可撼动的关键:赵书琴。迈克·拉莫尔永远记得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昆明暖冬。这个城市的冬天实在舒服得不像冬天。他在南屏电影院一楼大厅等了半个多小时,小金桶终于袅袅婷婷从二楼台阶上下来了,墨绿色旗袍包裹的身体略显单薄却挺拔优美,像展翅的蝴蝶。他们走街串巷的片段更像一个个模糊的电影镜头,似曾发生又很难确定——他最早认识的本地姑娘就是小金桶,刚来昆明就随她去了圆通寺烧香拜佛,她也需要透透气啊,顺便练练口语。她英语极佳,要是没她恐怕赵书琴、谢怀礼的南屏电影院很难开下去,遑论亚洲第一了;赵书琴深居简出,全靠小金桶前前后后操持才稳住这块金字招牌。迈克和她差不多每月一见,都是他跑到南屏电影院找她,她呢,从未主动给老麦来个电话捎个口信,却也带他尝遍长春街烤鸭、武成路饵块;他不时给她捎点小礼物,一束鲜花、半斤麦芽糖、一只青花瓷盏。小金桶高高兴兴地接受,回报他最新电影票或交益社舞会入场券。但这次是小金桶主动来的电话,也是她头一次给他来电话,巫家坝驻地接线员转过来的时候迈克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让他带上柯达来一趟,他立即驱车赶往南屏街。此刻,当迈克抬头仰望从高处款款而来的小金桶,涌到嘴边的是两个英语单词:Absolute beauty(风华绝代)。她道歉说,楼上开会呢,久等啦。迈克说,我的荣幸,等二十四小时也无妨。小金桶笑了,说,我有事找你帮忙。迈克道,你吩咐就是。小金桶把他带到一楼影厅,直面巨大雪白的银幕,刚从好莱坞进口的,她解释说,今晚要放《大独裁者》,票我给你备好啦。迈克谢了她。她让伙计端来一盘橙子,两人坐在首排吃得汁液淋漓。真甜。这可能是他一辈子尝过的最甜的橙子,小金桶说是产自玉溪的冰糖橙,在昆明卖得极好。少顷,小金桶问他,圣诞节怎么安排?迈克说,暂时没有安排,不过,随军牧师也许会带领大家团契;那我们去穿金路圣约翰堂?那当然更好。小金桶沉默片刻,说,十天前,你们在天上痛击鬼子,真解气啊!迈克微笑。是,一场大捷;昆明人憋坏了,看他们还敢不敢来;哎,他们是老鼠,是蝗虫,但凡有一点点机会,还会窜出来制造麻烦。小金桶深呼吸,问他有没有听说昆明混进了日本奸细?没有;你消息滞后啊;是,飞虎队不操心奸细和间谍,这是五华山的事儿啊;她沉默。迈克莫名紧张——她发现了日本奸细?藏在南屏电影院?又或者,赵书琴、小金桶已经被日本人拉下水?不,荒唐!如果他们都为日本人卖命,全中国的抗战就是个荒谬的笑话。这个民族谦逊善良,却从来不乏狠角色,否则就不可能徒手凿出滇缅公路,也不可能出现那么多宁死不屈的英雄。小金桶将籽粒轻轻吐出,攥在一方雪白的手帕里,手帕绣有夏荷。她举止轻盈,他恍惚觉得她吃下去的是田田荷叶,吐出来的是粉色荷花。我想请老麦帮我拍张照片;照片?单身照;好的,我还以为你又要带我见识一个好地方;西山龙门?我们下礼拜去;好的,大观楼也想去,我想见识一下天下第一长联;日本人差点把大观楼炸了;幸好;不好说,只要鬼子一天不滚出去,一切都未可知;上帝保佑昆明;上帝保佑昆明。德胜桥的豆花米线极好,下次带你尝尝,你埋单啊;悉听尊便;哈哈,说定啦;一言为定。两人又东拉西扯聊了纽约新闻、德国西线战况、太平洋战争、赵书琴最近的牌局——很难从官太太手里赢钱;谢怀礼打算跑一趟香港,购入一台最新款电影放映机。迈克问她,如果赵书琴发现身边有日本间谍,怎么处理?小金桶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零容忍,不必通知五华山。她眼里的狠劲儿让迈克惊讶。他问她想好拍照地点了吗?想好了,就在这里;这里?小金桶笑着起身,背景是一片辽阔的空白,大而浩瀚,也许象征着死拼到底的决心。她立于镜头前,两手交叠在小腹上,身姿端庄挺拔,墨绿色旗袍犹如璞玉。镜头后面的迈克感到心脏微微颤动,像乘坐战机时遭遇一阵强对流颠簸。一天后洗出来的照片再次印证了他的直觉:这是一个完美的女性,一个昂然立于乱世的本地姑娘。他觉得她才是南屏电影院的幕后老板,是赵书琴本人,不是赵身后的女一号。

半個月后,刺杀赵书琴的狙击手,日本十五军五十六师军曹吉田有介落网;诡异的是他拿到的赵书琴本人唯一一张单人照片是迈克所拍的小金桶。一九四二年二月四日凌晨,小金桶像往常一样送别连看两场的物资局局长及其夫人,他们回味着好莱坞大片《关山飞渡》的余温登上专车。她往回走的时候街边只剩下卖炒栗子的老钱,灯光洒下来,她不忘和老钱打声招呼,说,还不收摊哪。老钱说,快了,一点就收,佟小姐今晚通宵?三点,她道,还有两个厅放到三点。老钱满脸堆笑。枪声从远处传来,低得像一枚绷断的纽扣。小金桶倒地,左胸心脏位置中枪,鲜血很快将她那件漂亮的墨绿旗袍染成暗红。

V

老许就死在天君巷九号大院,三天后才被隔壁蹬三轮的小江发现报告黄药师,后者破门而入,见他直挺挺躺在地上,再晚两天肯定臭了。两三租客觉得不吉利决定搬走。黄药师说你们想搬就搬,房租我一分不退。几人想了想作罢。我和苏粒从来没觉得老许晦气,反倒替他松一口气。他背负的历史太重了,死亡才能帮他解脱。再说,我们多少感到愧疚,毕竟他母亲当年和赵书琴、小金桶差不多像一家人,我们为他做得太少了。我们下楼看他,直到殡仪馆的人来了将他塞进一只蓝色袋子装车拉走。我们在他床下发现一箱半玫瑰老卤,一共十八瓶,瓶口都封着。黄药师问我们如何处理,我们给他十瓶,余下八瓶我们留着,黄药师没有意见。其实这种处理毫无意义,到了晚间我们挨家挨户把十八瓶玫瑰老卤分了,一楼二楼厨房添煤架锅,叮叮当当的炒菜声和浓浓肉香飘满大院,大伙像过年过节一般在两层楼上来回窜,来回敬酒、喝酒、劝酒,玫瑰老卤的浓香很快就从黄药师屋里、从我们屋里、从所有人屋里钻出来,混合木床、地板、土墙、瓦片上的泥巴味、苦味、霉味、炊烟味,上百年的气味迎风散落。九号大院的二十几号人都没料到,一个孤零零的老家伙,一个唯唯诺诺被时间抛弃的老家伙,他的死亡竟让我们亲近多了,让我们有说有笑热气腾腾,让一个快拆掉的老地方重新活过来,就算是一次性的,就算三五个小时,也总比没有强啊。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天君巷九号大院的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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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的帅气会让绝大部分女性招架不住——湖蓝色眼睛,金发浓得发暗,肤色白如奶油;他一定清楚自己与生俱来的明星范儿,却漠然处之,魅力反而有增无减;尤其在你说话的时候,他专注地看着你,钻石般的目光不免让人羞涩。那天傍晚我们在驼峰酒吧喝了半打啤酒,后来他又请我们喝了威士忌。他某些时刻的欲言又止像推敲,也像试探,让我相信他此行应该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而他,一个刚刚抵达不久的美国人,还没想好该怎么谈论它。

是的,父亲放走了丁阮。为什么放走他?我没有答案。父亲也从不提及。但我知道父亲听到佟云死讯的一个礼拜几乎不吃不喝。他觉得昆明的中心,他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垮掉了。他不明白是战争之祸,还是大多数优秀女性的命运都是无解的悲剧?

迈克建议我们上金碧广场溜达,吃得太饱也喝得太多了。我们走出驼峰,我向他解释了这家餐厅的由来。苏粒的翻译干净利落。广场温柔地接纳我们,它早就是看管昆明人情感的地标性存在;此时两坊相向而立,高大又傲然,品字斗拱造型酷似科幻大片中的赛博坦巨兽。天黑透了,彩色灯光从高处洒下来,两坊璀璨剔透宛如冰雕,一种夸张的绚丽让人很难相信它们曾经见证昆明的历史——它们自然没见识过历史,它们只是一九九九年新建的啊。但我惊异地发现两坊振臂欲飞的样子多像P-40战斗机——迈克的讲述让我们回到六十年前那些伟大的空战。如果没有飞虎队,昆明能扛过去吗?滇西呢?广场上,一群游客涌过来,导游手里的三角旗红彤彤的。迈克问我们今天什么日子,苏粒答,三月二十三号。他抬头看向月亮。一轮盈月将金马碧鸡坊笼罩在银辉之中。传说是真的吗?他问。什么传说?六十年一甲子,两个牌坊的影子会重叠,你们叫它金碧交辉,是真的吗?苏粒答不上来,我也答不上来。我突然意识到二○○一年的今天,正好是一九四一年飞虎队参战六十年。整整六十年。这么说,迈克是為金碧交辉而来?不,这想法不免幼稚。我们和迈克都知道今天的金马碧鸡坊早就不是当年的金马碧鸡坊了,它们是重建的,不可能容纳奇迹。重建它们的时候,没发现什么?迈克问。此时我们站在金马坊下,和碧鸡坊相距约六十米。不是约,是正好。一定精确到米。青金色地砖象征昆明坚实的大地。两坊的气魄(即便是仿造的)只有当你置身其下才能感受到。发现什么?苏粒不解。迈克抚摸它的花岗岩基座。比如,下面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宝藏?炸弹?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很明确地答复,没有,肯定没有。迈克轻轻摇头。我相信金马碧鸡交辉是真的,不是传说,对吗?他蓝宝石般的眼睛看看苏粒,又看看我。是的,苏粒答,我们相信是真的。迈克不再说话。一群游客踩住彼此的影子,几个男孩从驼峰里冲出来趴在广场边上大笑;有人待在仿古建筑房檐下敲打手鼓,节拍绵软无力。晚风吹过来,还带着初春的微寒。金碧路车流汹涌,再往前百米是街心工地。为修地铁或别的缘由,正处于堵塞状态。当年呢,拆掉它们的时候呢?迈克来回打量我们。我答不上来,苏粒也答不上来。这是无解之问哪,一九六六年或有成百上千的参与者,但仅凭我和苏粒显然没办法找到答案。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没有任何意外。漫天尘埃升起又落下时亮出的空空荡荡的金碧路就是最大的意外。没有两坊的昆明城多么丑陋啊。迈克耸耸肩,神情有些落寞。我们在广场上溜达了两三个来回,渐渐感到冷了。迈克建议我们去他下榻的酒店看看他带来的东西,可以吗?我们答应了——是苏粒即刻答应了。我发现我们对这个老外的一切充满好奇,更不用说,他居然是飞虎队军医老麦的儿子。他走向书林街,熟稔程度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昆明。没错,短短几天他就把这个不大的地盘摸得门儿清了,像急于赶上老麦当年的步伐。我们稍稍落在他身后,他一米八五的个子不时挡住灯光,我觉得那个也叫迈克的军医回来了,回到了昆明。此时街上除了寥落的行人、低矮的梧桐之外再没别的。这些匆匆擦肩的人,这些本地人,这些昆明老乡,他们是否知道,这位高大威猛的老外的父亲曾经是这座城市的英雄?这座城市,何尝不是他的城市?

我一直没弄明白苏粒什么时候爱上迈克·迪克斯特的。就是那天夜里?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从未追问,也从未逼她说清楚不可。没必要,由她去吧。苏粒一向敢说敢做,决定的事情八匹马拉不回来。我不可能阻止她,更不可能报复她。你没办法报复你的深爱之人哪。二十二年后,当我们重回寂静的驼峰,待在漫长的昆明傍晚,待在和二十二年前几无变化的金马碧鸡坊,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又似乎再也没有答案;我更深刻地理解了苏粒,也对她的不管不顾倍感凄凉。是的,凄凉。你爱着的人重新回到你们的城市却没有音讯,而你明明感觉到她回来了,她在,而且离你不远。不是恨,我说过了,我们之间没有恨的位置。尤其现在,我怎么可能仇恨苏粒?我看着她,回想二十年前这个女人完完整整地属于我。她是我的。一直是我的。现在似乎还是我的,从未离开也从没改变。二十年来她像被关进水晶城堡的公主或山巅海边的岩石,二十年后原封不动地复活了。我想牵她的手,像二十年前一样询问她的意见:我们回家吧。但我只是看着,凝望着。二十年时间最可怕之处莫过于此,不是消解愤懑,是干掉了激情,让你们重逢的时候不知道做点什么才是对的(比如,一个拥抱)。我小心问她,我老多了?哈哈,老杜,怎么突然问我这个。我就想知道,那么多年了——不老,男人是很能扛老的,没有大肚腩、没有驼背就不会有太大变化;胖了,五公斤吧;挺好的,反正我没看出来,你还是那么精神,像当年一样精神,当年打了鸡血一样到处乱窜,到处搜罗值得登上报纸的鸡毛蒜皮。我苦笑,说我当年是真热爱新闻哪。她笑了,仔细打量我。抬头纹深了,老杜,还有法令纹,嗯,其他都挺好。在我眼里你从来没有变化,从来没有。这句话让我差点落泪。我说你也没什么变化呀苏粒。小苏粒。我脱口而出。我真害怕我忽然哭出来。还好,我及时控制了情绪。她看着我。你一定难以释怀,当年我为什么忽然就——我没吭声。她说她也不太明白。直接推动她离开我奔向美国的是迈克当晚在酒店房间向我们展示的东西。对,正是那些东西。那天夜里我们一路走到巡津街一个名为“今天”的小酒店,风格端庄简朴,小小的天井通向后院——明显是改建过的老派旅馆,典型的昆明四合院,让我即刻想起天君巷九号。从天井西南角上到二楼,木地板吱吱呀呀。二楼居中,二○六,酷似九号院我和苏粒那个三十多平方米的窝。我在黑暗中看看苏粒,她也看了看我。四处飘荡着木头味、家具味、老院落的灰尘味。迈克按亮电灯,屋里一张大床,床单洁白。床头柜、落地灯、小沙发一应俱全,提醒我们这里不是九号院,是标准化的单间,和千篇一律的酒店房间没有区别。迈克问我还喝什么吗?我们摇头。他开玩笑说,也是,再喝下去就成大肚罗汉了(他显然知道一些佛教里的角色和人物)。我们坐下,房间立刻显得拥挤。他从床头柜上方拎起箱子—— 一只很大的黑色牛皮手提箱,打开。掏出几只硕大厚实的硬塑料信封,再小心翼翼地将其中的牛皮纸信封抽出,拿出一双白色丝绸手套戴上,之后才将信封里的东西非常小心地一一取出来,铺在床上。我被镇住了:昆明老照片,大约半张A4纸大小的、黑白的老昆明。老街区、老青石板路、老城墙……它们漫漶、耸峙、拥塞,金碧路一带屋檐鳞次栉比,像海浪一样翻卷伸展,很多房头墙上爬满蒿草,却总有几个飞檐斗拱出现在画面上并占据重要位置。拍摄者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用心的,他要抓住这座城市的精神,这座城市的内在气质。镜头下的人群绝不麻木悲凉,相反,他们高谈阔论,健步如飞,或贩卖鲜花、烟草、草鞋、米线,或悠闲地踱步、转悠、看热闹、斗蛐蛐、讨价还价;他们在金碧路两侧摩肩接踵,就算远处楼房被日军炸飞半拉;他们在南屏电影院下面交头接耳,门前张贴的巨幅好莱坞海报和他们瘦小的身形极不合拍。迈克将照片一张一张整整齐齐排列在他雪白的、2米×1.5米的大床上,直到铺满,再也放不下了。这张大床赫然变成一幅巨画,一幅充满人声和细节的、陌生的老昆明,只有黑白两色的昆明。我无法形容内心的震撼。苏粒已泪流满面,一一指认着她能看出来的地方:金马碧鸡坊、大观河、武成路、南屏电影院、五华山、华山西路……最后是立于雪白银幕前面的女子,一个年方二十岁的、消瘦挺拔的、穿旗袍的姑娘。佟云,外号小金桶。她多美啊,淡淡的微笑平静从容又惊心动魄;两手交叠,放在小腹前面,手腕处有翡翠镯子,高高绾起的发髻乌黑浓密。显然,脑后绾住长发的,就是那枚银簪,刻有翩翩欲飞的蝴蝶,和苏粒手背上这只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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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拉莫尔险些被送上军事法庭,但半月后一部分飞虎队员或撤回菲律宾驻地或直奔滇西,此案不了了之。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南屏电影院地下掘出一枚废弃的U880轻型炸弹,它制造于一九四○年德国慕尼黑,据说能轻轻松松毁掉方圆三公里的城区,相当于六百当量的TNT炸药。迈克·拉莫尔从洛杉矶快报上读到此消息,泪流满面。

赵书琴一九四九年与谢怀礼赴香港,一九五一年又赴美国。佟云呢,我的曾祖母呢?谁真正关心过她?他们,每一个赵书琴的粉丝,每一个走进南屏电影院的人是否知道是她救了赵书琴?是她用自己的死换来赵书琴的活?苏粒说,这才是我的曾祖母小金桶。这才是真实的佟云。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史实?她说她在美国两年间,一切都对上了,尤其那张黑白照片——曾祖母小金桶風华绝代。老迈克将其放大至十六吋,一直悬挂在洛杉矶家中。你可想而知啊,老杜,老迈克多么耿耿于怀。战争期间的死亡再正常不过,我指的是各种各样的死亡,终极目的是为了胜利,为了打败侵略者。那么,我想问的是,老迈克对苏粒说,谁的死亡是值得的?佟云必须这么做?必须捍卫赵夫人的生命?赵的生命就一定高于她的?为什么?就因为她爱上了一个绝不该爱上的日本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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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去看我的展览吗?会,一定;太好了,我等你。沉默。四菜一汤凉透了。驼峰原址也许正是当年被掘地三尺的川记饭店,后来南屏电影院掘出废弃炸弹的消息轰动一时,登上《滇云日报》头版头条,电台也做了广播。老迈克一九四二年八月离开昆明飞赴滇西,一九四四年春天平安返回美国。一九四五年,他在广播里听到日军投降的消息。一九五一年,又听说赵书琴自香港赴旧金山。是年秋天,老迈克启程去往旧金山找到赵书琴。此后差不多十年,他们像家人一样生活在旧金山索萨立托小镇,这一点出乎很多人意料。是的,老迈克的新家在旧金山,不是洛杉矶,不是圣莫妮卡。一九五六年,赵书琴因子宫癌病逝,年仅五十三岁。老迈克搬回洛杉矶。一段辉煌的历史自此消散——他从赵书琴身上不时看到小金桶的影子。他承认自己第一眼看见小金桶的时候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而赵书琴的活着似在时刻提醒小金桶的“在场”;后来遇见小迈克的母亲克里斯汀并且娶了她,但任何人也无法取代小金桶在他心中的位置。这并不妨碍他对克里斯汀持久深沉的爱。(我终于相信夫妻间是有爱情的了。有。一定有。否则我和苏粒又该如何解释?)我突然问苏粒,能不能现在就去看你的展览?现在?对,现在。你确定?这么晚了,我怕——怕什么呢,总有灯吧,你打开灯,我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好吧,我们走。苏粒爽快拍了拍手。我起身结账,我们穿出静默的金马碧鸡坊,二者虽是仿造的,仍不妨碍我怀着复杂的心情仰视它。经过广场中间地带时,我似乎看到了传说中的金碧交辉——两条狭长的影子俯冲下来,没有重叠但相向交错,像两把长长的矛。我不知道如果此刻老迈克或小迈克见到它作何感想。我们在广场边打了一辆车,车上聊起金马碧鸡的传说,它们实在太乏味也太简单了,需要新的故事延续它。是啊,为什么不能植入新的?为什么不能虚构另一个故事?而我写在此处的这一个,显然不属于金马碧鸡坊。我说过也许与之有关。也许。没说肯定,更没说绝对。半小时后,我们抵达丹霞路棕树营小区,进大门后沿一条林荫道笔直向前,外面的喧嚣似有似无,零星灯光从法国梧桐高处洒下来。空气中萦绕着缅桂的香气。快了,就在前面。苏粒说。我又发现了二十年时间对她犯下的另一桩罪行:步伐固然轻快,却沉稳、迟缓了许多(当年她可是小鹿一般迅捷啊)。每天都开放吗?对,雷打不动;周末呢?也开,周六周日都开;苏粒,你这里离我的小区不远哪;是吗?我说出小区名字,就在城南和城西之间一个老小区。我一直喜欢老小区。每天散步,给自己做吃的,感受每分每秒的、沉重的流逝。我心情复杂,或心安理得,或莫名焦虑。但总体上,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越来越平和,会坦然接受一切。我站下来,似乎担心离她展馆越近越容易失去某种东西,可能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明明已经失去过了。苏粒扭头看我,说就在前面那栋平顶房子里,看见了?她指给我看—— 一栋小巧的水泥平房,两侧竹林掩映,繁茂清幽。她说房子是小区物管无偿提供的,算是对公益的支持。不过,还是太小,老迈克的四五百张照片只能展出一半,她必须半年换一次展览。即便如此,即便半年一换也还是太受限,不能让更多的照片遇见更多的人。我深深呼吸苏粒的古琦香水味,恍惚看见她手背上的蝴蝶一闪而过——硕大的翅膀张开着,想飞走,想停下来。一直办下去?我问。苏粒回头看我,几点灯光洒在她平静的唇边。你说呢?我没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还记得小迈克向我们展示这批照片的夜晚,那座巡津街老宅院竟是当年红透昆明的妓院翠苑楼,同样,它也是美国大兵常去的地方。小迈克不在乎它的历史,更不在乎老迈克是否来过这里,他在乎的是它属于昆明,是历史的一部分。我知道我们当晚所受的震撼尚不足以解释苏粒的选择,但还要怎么解释呢?还要怎么解释才算合理?历史之为历史从不需要解释。历史已经凝固在巨大沉默的时间之中。现在呢?将来呢?是布满两百多幅遗迹的展馆,还是展馆门前数十米的幽暗小径?没有答案。我伸出手,想握住她的。哦,苏粒,我的小苏粒。我仰望她,像二十年前一样认真地仰望她。

原刊责编 宗永平

【作者简介】陈鹏,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昆明市作协主席、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长篇小说《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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