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红
2024-04-29杨启彦
作者简介:杨启彦,教师,研究生学历,云南楚雄人。业余学习写作,文字散见《军事故事会》《故事会》《中国校园文学》《鸭绿江》《短篇小说》《阳光》《散文选刊》《短篇小说》《金山》《微型小说月报》《人民日报》等。
我到生产队养马场报到的第一天,就遇见桩吊诡的事。他们围着一匹马。我一问,原来这马准备宰杀了。队里把一些干不动活计的老马杀了,这倒是惯例。快到冬季了,水冷草枯,没有富余的饲料。可这匹马,正是壮年,还瘦。它浑身粘满杂草、粪土,肮脏得分不清毛色。马被拴在木桩上,狂躁不安地战栗着,发出啾啾哀嘶,眼眶里含着一汪深深的泪水。它见了我,浑浊的眼里竟闪过一道若有若无的光。我顿时心头一颤,没想到马儿也会哭。我再问,原来,是一匹驯服不了的倔马,不杀它杀谁?我向队长恳求:“能不能让我来试试?”队长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试,但吃了亏,那就是自找的了。”我走上前解开了缰绳。初来乍到,我正缺一匹坐骑。
我牵着马往小河边走,它那一身脏,不洗可不行。走着走着,马停下了。我回头瞪了它一眼:“你得听话,要不是我,你只能下锅煮了。”那马桀骜不驯地抬着头,似乎没有听见。我有些生气,但一转念又压下了火。温和地说:“伙计,走吧。”马还是不动,四蹄像钉子一样钉在草地上。我靠过去,想在它脊梁上拍一下。可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它的脊背太脏了。我抬起脚,在马肚子上轻轻踢了一下。就是这轻轻一下,马呼的一声蹿了出去。我猝不及防,被马拖了出去。我哇哇大叫,它却没有停下。耳边风声呼呼,我的屁股、肚子、膝盖在草地上擦着,但我死死地拽着缰绳,不敢松手。马终于停了,我被拖出去好远。我骨架散了,处处生疼。我艰难地睁开眼睛。马也正侧头看我,眼里饱含怒火。我挣扎着往回走,马却规矩了。马厩里,别的马见了它,都畏惧地往一边闪。我只好把它拴了起来。不能让它坑害大家。
一连几天,跑卫生所。我忘了马的伤害,反而把脏马伺候得好好的,有草有料。同事们的讥笑和嘲弄,也不管不顾。十多天后,我把马往河边牵,这回它乖巧得跟猫似的。洗刷一番,才发现它是如此俊美,齐刷刷暗红的鬃毛,健硕的肌肉,粗野的线条,就像隆冬过后满目萧瑟的草原突逢一夜春雨,瞬间焕发了青春。我策马扬鞭,它一声长嘶。风,在我的耳边如潮水般涌动。乏了,我躺在草甸上睡觉,它则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低头啃着地上的草。我睁开眼,却发现它正默默地凝视着我,黝黑的瞳孔里是一片清濯深邃的世界。
转眼已是隆冬,白茫茫一个冰雪世界。我想,这马膘气增了不少,也该学学驮人了。走出马厩,我摸了摸它暗红而发亮的鬃毛,说:“今天你要学驮人了。”它一甩头,目光炯炯地望着我,随即一声长啸。那声音,缠绕在雪地里,缠绕在蓝天白云之上。我谨慎地扣好马缰,准备踩蹬上马。它一双前蹄却一曲,跪到了地上。我吓了一跳,怕重蹈覆辙。我跪下来,轻抚着马头,慢慢地抚过马鬃、马背,轻声说:“听话,我上了。”我刚坐稳,它前蹄一弹,稳稳地站了起来。我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它就轻快地跑了起来,仿佛背上的,只是一缕轻烟,一片雪花。原来,它会驮人的。是它生命里的本能吧?我双脚在它肚子上一点。马像得到了冲锋陷阵的号令,呼一声蹿了出去。身旁的树,天空的云,风驰电掣般向后去了。耳旁风声呼呼,飞沙走石。马蹄弹起的积雪,和着空中飘落的雪花,翩翩起舞。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我已疲惫不堪,可马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我大声呼道:“好了好了。”话音未落,我被马掀了下来,滚到了雪地里。马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不远处的我。它大气不喘,好像还没有尽兴。我坐起来,看着茫茫雪地里的枣红马。那场景让我好震撼啊。我大声喊道:“雪里红,你是雪里红——”那马又是一声长啸,双蹄腾空,然后,慢慢向我走来。
转眼过了三年,雪里红却没有学会耕地。
一天,妹妹把电话打到了场里。她说了父亲生病的事,我必须马上回家。我推着自行车,着急地往外走。经过马厩时,雪里红一声长啸,仿佛要挣断马缰,拔起拴马桩。我停好自行车,牵出雪里红。一阵风,我就回了家。从那以后,雪里红和我形影不离。
原以为我和雪里红会成为永久的朋友,可世事难预料。几年后的一天,乡里领导来马场视察。场长吩咐,将雪里红杀了,让领导们吃顿好的。
众人出屋,直奔马场。远远看见雪里红静静待在一棵墨绿的柳树下休憩,枣红的鬃毛和柔柔的柳丝在风中如水般流动,美得让人窒息。
我一声尖锐的口哨,它警觉地朝我这边转过头来。
他们用尽了绳索和套马杆,但还是被冲撞得七仰八翻,狼狈不堪。我在一旁幸灾乐祸,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砰的一声枪响,他们竟用上了猎枪,却没打中。雪里红凄厉地一声长嘶,看我一眼,朝大门方向跑去,门外是苍茫无际的草原。
“二狗子!”队长大喊了一嗓子,“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借钱吗?你今天要是能把这匹该死的马给我杀了,我就答应把钱借给你。”
我心头一震,想起了医院里的父亲。前些天我几次三番向队里借钱,可队长却冷冰冰地说:“你前年借的钱还没还上呢。”
“你瞪着眼看我干什么!你去,还是不去?”
“好!我去!”我的话才从牙缝里挤出来,眼泪就夺眶而出。
众人都停下看着我。我一声口哨,正往大门口夺命狂逃的雪里红,突然间安静下来。
我搂紧它的脖子,脸深深地埋在它长长的鬃毛里。它欢快地喷着响鼻,丝毫没感受到我的哀伤,更没有察觉到我藏在身后的那杆长柄铁锤。
当铁锤猛地砸向它宽阔脑门的时候,它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头一偏,嗵一声,我砸到了地上。我夺过猎枪,顶住它的脑门。它用黝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合上了眼瞼,一滴硕大的泪珠又从它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我闭上眼,手像发了摆子,疯狂地抖了起来。
父亲去了。我在茫茫无边的雪地里,寻找雪里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