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老沙头儿
2024-04-29高春阳
作者简介:高春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7届高研班学员,《天池小小说》2023年、2024年专栏作家。作品散见《文艺报》《诗探索》《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著有诗集、散文集四部,长篇小说三部。长篇小说《明日彩虹》改编成电视连续剧。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刚建厂那阵子,我连挖掘机和铲车都不认识,凭一股热情赶鸭子上架。后来才知道两种“大力士”都有铲斗,挖掘机是铲斗朝下,手往下抠;铲车是铲斗朝上,手往上端。
一边建厂一边挖石头,我租了一辆挖掘机,每天在土里“刨食儿”。第一天挖了一整天也没见着几块石头。第二天也是一样,我就傻眼了。挖掘机一天的租金是3000块钱,这样下去,我赔大发了。
出租挖掘机的老板让我安排一个人值夜班,挖掘机价值上百万,晚上必须有人照看。没办法,我委托村主任请来附近一位村民,老沙头儿,70多岁,身子骨硬朗,每天晚上打更要50块钱工资,明知有点高,我咬咬牙还是同意了。
老沙头儿在这儿待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找我了,一脸忧虑,说:“高老板,你在这儿挖不出石头,每天浪费那么多钱,我看着都心疼!”我无奈,说:“大爷,我也没办法,虽说这里是矿区,可石头在土里,我看不见摸不着呀!”老沙头儿幽幽地说:“俺知道啊。”我感到很诧异。老沙头儿问我:“高老板哪年生人呀?”我答:“1971年。”老沙頭儿说:“俺1971年20多岁,从那时起就在这儿打石头啦。哪里有石头哪里没石头,都搁心里装着哩。”我惊奇:“您老长了透视眼呢?”老沙头儿眯起透视眼,说:“石头是火山岩浆经过亿万年才长成的,不像庄稼一年一收,就像人有血脉,在土里也是有经络的呀。”我不禁肃然起敬,赶紧问:“那您来指挥好不好?”老沙头儿用手一指百米开外山坳处:“明天在那儿挖!”
果然,老沙头儿手指所向就成了我的希望所在。第二天,看着一块块石头像春天枝头的花朵一样次第开放,我心里繁花似锦,立马跟老沙头儿说:“从今天开始,大爷您不用值宿了,每月给你3000块钱工资,做管理吧,管矿,不用干活儿,支嘴儿就行。”
老沙头儿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唉呀妈呀,3000太多了,2000就行。在村里俺是闲人一个,跟老伴儿混吃等死,2000其实俺都多要你的了。”我乐了:“大爷,一天挖不到石头,我3000就没啦。”
老沙头儿眼里放出光芒,这束光芒,照亮了他的余生,也照亮了我的生意。这一干,就是六年。
时间相处久了,我俩感情深厚起来。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工作兢兢业业。慢慢地,我把矿上活计全部交给他,管几个工人,有权有闲,每天除了指点江山,闲暇时喜山乐水,看日出日落,霞光里惬意十足。
有时我到矿上看他,除了交流工作,他还给我讲当地农村的历史文化典故,这让我开心不已。我对人文的兴趣超过了生意。老沙头儿不单是一幅活地图,还是一部活历史,尤其刷新了我对石头的认知。东北农民朴素的哲学观就是万物有灵。亿万年间火山岩浆能长成石头,乃是“吸收天地精华,萃取日月光辉”而成,是时间的凝聚,是历史的浓缩。
在这片地头混久了,认识了很多当地的农民。村里就有人跟我吹风了,说:“老沙头儿脾气操蛋,恶煞一般又倔又犟,村民们都不待见他。谁家孩子吵闹,大人就吓唬说老沙头儿来了,孩子立马噤声。偏偏遇上高老板你这样的好人,重金相聘,硬是把一块豆腐捧成金砖。有啥牛的呀?村里是个爷们都在矿上打过石头,谁不熟悉矿呀!”
我就笑了:“你说的没错,我用谁都行,不过老天指派他来,先认识我,就是我和他的缘分!”
对方说:“哎呀呀,万事开头难,矿上起个头,矿脉就出来了,以后没必要再用他了呀,再用就是白白养活他了!”
我就严肃起来:“你说的没错,虽说找到矿脉,老沙头儿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了价值,但我不能卸磨杀驴。”
对方说道:“啧,您是缺爹养活吧?”
我一想这话也没毛病。老沙头儿蹬一辆破自行车,我就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矿上他看不住工具,每年都丢这丢那,我从不责怪他。是惯着了。
后来有一天他找我,说上个星期老伴儿去世了。我吃了一惊:“咋不告诉我?”老沙头儿不好意思了:“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不好再麻烦你。不过有个事还真得麻烦你,能不能在厂里给我做一副石头棺材,老伴儿先葬我后葬,石棺毕竟万年牢。俺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也算有个善终。这个我得给钱。”我一听:“这哪里能收你钱!”他说:“孩子,你不懂,打棺材这种事一定是要自己付钱的。”我怔了怔:“那好吧,收你10块钱。”
直到六年后的一个冬天,厂里季节性放假。老沙头儿大儿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急发心梗去世了!闻言我大吃一惊,连忙赶到他家里。
他大儿子拉着我的手在灵堂前悲戚,满脸感恩戴德,说:“高老板给足了俺家老头儿面子,这六年,家里三个儿女谁也不用操心老爷子,俺们仨原本每月支付的养老钱,爹都不要了,临终前还攒下十多万分给了俺们。您是大好人,俺爹的余生,你比俺们都孝敬。”
听到“孝敬”二字,感觉有点别扭,刚想纠正,摸摸兜里的1000块份子钱,还是止住了。头一次来老沙头儿家,趁对方招呼其他客人的工夫,我随意在院子里转了转,结果愕然发现,仓房里,这些年我丢失的梯子、电钻、水泵等大小工具,都规规矩矩躺在那,堆满了整个仓房。
我想了想,把原计划随丧的1000块钱,改为2000块,找到老大郑重交给他。这份厚重显然超出了老大的预想,他眼里闪着泪花,愧然道:“俺当儿子的都不如你呀!”
我看着老沙头儿灵堂上的黑白照片,那张老脸沟壑纵横,沧桑里不知埋藏着多少故事。
鞠个躬,我转身离去。心里明白,谁的照片都有变成黑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