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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布鲁姆:文学批评是一种智慧文学

2024-04-25沈兴刚

南腔北调 2024年3期
关键词:哈罗德布鲁姆文学批评

沈兴刚

摘要:哈罗德·布鲁姆是美国独树一帜的大文学批评家。在其批评理念中,文学批评是一种智慧文学,必须体现批评主体的个性化见解和创造性误读。只有依靠文学批评的文学性,人们才能穿透文学作品深邃的想象力特质抵达其艺术内核。在具体实践中,他把文学批评视作审美鉴赏活动,并形成影响诗学构建的隐喻模式、文学作品阅读的误读模式、生命经验叙述的美学模式。布鲁姆的文学批评观念是对20世纪文学审美沉默的抗议,也为当下文学批评的审美回归提供有益启示。

关键词:哈罗德·布鲁姆;文学批评;智慧文学;审美

一、提出背景:20世纪文学批评的审美缺席

20世纪文学批评理论流派此消彼长、发展蔚为壮观,这些理论广泛地将语言学、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精神分析学、后现代哲学等跨学科资源进行整合,以推动自身理论范式的构建,这极大促进文学研究在内外两个维度的纵横开拓。

从整体性来看,20世纪文学批评虽然旨趣各异,但其内在的普遍共识在于将“文学作品”还原成客观科学的“文学文本”,其共同努力方向在于剖析文本组织内部的隐藏奥秘,比如新批评致力于揭示文学性语言表现出来的悖论、张力、歧义、陌生化等特征,解构主义致力于瓦解坚固的二元中心主义,女性主义批评致力于批判文学史中的“父权制传统”和“男性主义诗学”。从人类各学科的发展和研究精神来看,20世纪各类理论流派对文学作品“物理化”的理性处理,其实是自然科学主义与逻辑实证主义在文学艺术研究领域内的延伸,正如南帆所言:“进入现代社会,科学知识形成强大的‘祛魅功能。”[1]文学经过20世纪各种理论的“透视”之后也跌落神坛,成为一堆有待于被检验分析的文本组织。

但是,随着20世纪的结束,文学批评理论陷入关于衰落、终结及复兴的争议,有关文学批评理论的反思性工程开始在不同程度上进行,关于文学审美的重提便是其中之一。哈罗德·布鲁姆是美国解构主义耶鲁派成员,是“影响的焦虑”的提出者与践行者。在20世纪90年代多元主义文化流行之际,他敏锐地察觉到文学批评正陷入政治化、种族化、性别化的危险闭塞处境,因而转向坚持以文学审美为主的鉴赏式批评,积极捍卫文学批评的文学性,并提出文学批评是一种智慧文学,是一种无功利的审美鉴赏活动,它必须体现批评主体的个性化见解和创造性误读。

二、文学批评是一种智慧文学

智慧文学是圣经文学常见的文类之一,是先知的布道,它的主要功能和使命是教会人认识智慧和获取智慧。布鲁姆将文学批评视作一种智慧文学的观念散见于其晚期的大量批评著作之中。

比如在其最富争议、最富代表性的批评经典《西方正典》中,他将18世纪英国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塞缪尔·约翰逊列为西方经典作家之一,奉他为“各民族中空前绝后、无与伦比的批评家”,进而提出“他的所有作品,尤其是文学批评,基本上属于智慧文学”[2]。在经典导读《如何读,为什么读》中,他重申这样一种观点:“文学批评,按照我所知来理解,应是经验和实用的,而不是理论的。我师法的批评大师——尤其是塞缪尔·约翰逊和威廉·哈兹利特——从事批评艺术,是为了把隐含于书中的东西清楚地阐述出来。”[3]布鲁姆在切尔西出版社文学批评系列中,《文章家与先知》与《短篇小说家与作品》《史诗》《诗人与诗歌》《剧作家与戏剧》《小说家与小说》并列,他收录《希伯来圣经》中的《约伯记》《雅歌》、希腊文《新约》中的福音书、帕斯卡尔、塞缪尔·约翰逊、尼采、弗洛伊德等人的文章,把这些作者称为“智慧作家”“文章家”。在他自称为批评肖像的《影响的剖析》中,他直言:“在我的实践中,文学批评首先是具有文学性的,也就是说是个人化而富有激情的。它不是哲学、政治或制度化的宗教。最好的批评文学(约翰逊、哈兹利特、圣伯夫、瓦莱里等)是一种智慧文学,也就是对生活的参与。”[4]

由此可见,在布鲁姆的批评观念中,文学批评是一种智慧文学,是批评艺术化的具体体现。它的主要任务是个性化地解讀文学作品的艺术秘密,传递阅读的经验与智性知识。在这里,批评的主观性和个性化不服务于政治意识形态和个人利益,“真正批评的主观性或个性感染力绝不是自私,而是一种艰难的造诣,倚重于学识、才智,以及个人浩然之气这一奥秘”[5]。以塞缪尔·约翰逊为例,布鲁姆把约翰逊称为“文学与生活的经验性批评家”,是“原创性的智慧作家”[6]。约翰逊在文学批评上能够跳脱出自身的宗教道德局限,摆脱社会意识形态的干扰。他的心灵富有激情,宽阔如罗马巨大的斗兽场,能够直面生命中的难题与困扰,并且始终关心人类终极真理并为之感到焦虑。他在评价文学作品时,对诗人作家的成就给予充分分析与评判,始终坚持着智慧批评家的崇高品质和独立自我。约翰逊的文学批评总能一针见血,他评价莎士比亚的作品表现普遍的自然,塑造丰满的人物,散发着想象力的激流,并能够超越“诗学正义、善与恶、疯狂与虚荣等观念”[7]。

三、哈罗德·布鲁姆文学批评的智慧文学实践

(一)影响诗学构建的隐喻模式

布鲁姆在他的诗学代表作《影响的焦虑》中提出:“诗的历史是无法和诗的影响截然分开的。因为一部诗的历史就是诗人中的强者为了廓清自己的想象空间而相互‘误读对方的诗的历史。”[8] 为此,他借用尼采的强者观念和弗洛伊德的心理防御机制,构建出影响诗学,并从卢克莱修物性论哲学、基督宗教、神秘祭祀、萨满主义等其他领域选取六个充满隐喻色彩的词作为影响的六种模式,以便对抽象的文学影响现象进行形象化揭示。

晚年,在《影响的剖析》里,他在对影响诗学进行修正和回应时,接受同事沃伦的说法,直言影响的焦虑其实是一个有关诗歌隐喻的术语,因为“所有的隐喻都是借艺术之名发生的错误”[9]。在20世纪语言学转向的背景下,隐喻不仅仅是一种诗歌技巧,它同时还是一种用来反对常识、重新获取知识与概念的手段。所以,从隐喻的角度来看,“影响的焦虑”一端连接着作者的内在自我,另一端则连接着意识的反映物——文本。因而,在描绘那些屹立于文学史上高峰位置的强者诗人之间的影响路径时,布鲁姆更是直接使用一套由弗洛伊德建立的家庭罗曼司式术语,他将文学影响源头视作祖先、父辈,将文学影响的接受者视作后代、子嗣,试图从精神家族层面揭示强者诗人之间隐匿的竞争焦虑。与一般的精神分析阐释不同,布鲁姆只是在描述层面使用“父子”“先辈”“竞争”“对抗”“逆子”等,这些描绘可以被理解为对作家之间抽象影响关系的形象化再现。故而,布鲁姆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俄狄浦斯情结”的巧妙化用,是对“影响的焦虑”的一种隐喻性使用,是对文学影响的焦虑分析中的各种隐蔽模式的一场“批评转译”。

布鲁姆的影响诗学从被提出至今已五十余年,但仍旧让大部分接受者感到晦涩难懂,究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诗学的核心特质在于“以诗论诗”。在他看来,衡量文学经典尺度的标准就是想象力,构成一部作品想象力的关键要素就是形象化和隐喻化。在他自述与同事兼好友保罗·德·曼有关批评的真理的争议中,他反对德·曼关于文学批评是一种认识论层面的反讽,强调“对形象化语言采取的任何视角本身就必须借助形象,批评实践,按照其原义,就是对诗性思维进行诗性的思考”[10]。因此,阅读布鲁姆的理论批评著作,必须像阅读文学作品一样充分调动想象力和感知力,在他跳跃性的表达里攫取智慧的核心。

(二)文学作品阅读的误读模式

没有阅读,就没有批评。阅读是批评的基础和前提,批评是阅读的接续和评判。布鲁姆晚年倡导经典的阅读与重读,强调在重复阅读过程中提升“艰难”的生命思考能力。布鲁姆的阅读主要以创造性误读为主。误读既是阅读的方法,也是阅读的艺术。“误”本身的含义是错误、谬误,而“错”“谬”比“误”的程度更强。“误”介乎正与错之间,“误”通过弥补出现的差错而走向正确,“误”也可以继续错一步滑向谬误。误读并不以欲求作者愿意为终极准则,也不以意识形态、时代潮流以及文化偏好为框架。布鲁姆的创造性误读是批评家生命力的源泉,是创新文学阐释、深入文学内部经验世界的必要路径。

以布鲁姆对美国浪漫主义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的解读为例。《草叶集》出版之后就身处争议的漩涡,其中引人注目的是惠特曼的同性欲望。布鲁姆对《草叶集》的分析主要从创造性误读和审美的角度出发,对惠特曼诗歌中的枝条(tally)进行分析。布鲁姆借用伯克对“景象(Vistas)”“叶子(leaves)”“紫丁香(lilacs)”三个意象的分析,对它们进行创造性误读,把它们融合为枝条这个高度综合的意象,并指出这四个意象彼此替换。从词源上来看,枝条(tally)从拉丁文talea变化而来,意为割下枝条和小木棍,人们可以在上边刻记支付与亏欠。枝条可以作为名词,也可以作为动词。作为一个名词,它是总数、计数的意思。作为动词,它有记录的含义。枝条的延伸是不合法的爱,在不同组合下,可以有自慰(tallywacking)、生殖器(tally-wags)等表达。枝条这个意象在惠特曼《草叶集》中被运用广泛。布鲁姆认为这是惠特曼诗歌的核心意象之一并作出有别于常人的创造性解释。

首先,枝条暗指惠特曼的同性恋欲望,从诗性思维来看,这种欲望被升华为诗人强大的自我。从惠特曼生平传记可以知晓他有过一段失败的同性恋经历,枝条就是惠特曼爱欲的隐喻。但这样的阐释在布鲁姆看来难以成立,因为现实一旦被写入诗便与现实具有明显的区别。事件行为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审美价值,一个作家、一位诗人的性取向难以决定其创作中的审美成就。因此,布鲁姆将枝条内在的情欲内涵,解读成惠特曼在诗歌写作过程中所创造出来的诗性自我,它是诗人内心的神魔,具有崇高意味。其次,枝条这个意象与惠特曼诗歌广阔的事物选择与体裁突破相适应。惠特曼的创造包纳万物,无限地拓宽诗歌的表现边界,枝条的另一重含义“记录”在诗歌中不断出现,它指向诗人广阔的创作主题,有效连接着其他意象。最后,“枝条”在惠特曼之后,成为美国诗歌声音中不可回避的一个传统。在《草叶集》的题词中,惠特曼写道:“像枝条一样记录大地的土壤、树木、风和翻滚的波浪。”[11]枝条作为惠特曼诗歌中的综合意象,是被后来者不断聆听到的父辈声音。如哈特·克兰在《哈特拉斯海角》里直面惠特曼时高唱:“致未来的记录者——啊,信仰的音节。”[12]布鲁姆的创造性误读深化《草叶集》的艺术内涵,重新连接惠特曼诗歌在美国开创的浪漫主义传统,重新确立惠特曼在美国经典文学中的核心地位,并让他从后殖民批评、性别批评、政治化批评中得以超脱而获得普遍意义上的文学美学价值。

(三)生命经驗叙述的美学模式

布鲁姆一直对当代的文学批评现状存有质疑。他对此有过一段经典的讥讽,认为当下的文学研究者“变成业余的社会政治家、半吊子社会学家、不胜任的人类学家、平庸的哲学家以及武断的文化史家”[13],将拥有这种信念的文学批评流派称为文学的“憎恨学派”。在这里,他批判的不仅是文学研究的本体丧失,更是批评家通过文学研究介入公众、介入社会的方式。为了复活文学批评的生命力和感染力,布鲁姆将自身的生命历程和阅读经验艺术性地融入文学批评,进而产生别样的感召力和共鸣度,让普通大众自愿走进文学批评的殿堂,也让文学批评实现教育大众的文化功能。

从时代背景来看,19世纪80年代,受政治与战争影响,大批东欧犹太人移民美国。布鲁姆的父亲、母亲便是在俄国犹太人遭受迫害的背景下选择移民美国。布鲁姆出生于1930年,在童年时期,他既保持着犹太家庭的意第绪语传统,又在街区公共图书馆中接受英美文学熏陶,这使他有机会以经典文学为渠道接受美国文化与美国价值。街区公共图书馆在缓解美国种族矛盾、增强移民观念的适应性、培植美国自由民主的文化认同上发挥着重要作用。文学对布鲁姆而言有着许多重要意义。首先文学改变布鲁姆身为纽约犹太底层的命运。布鲁姆属于移民中的工人阶层,父亲是制衣工人,母亲是家庭主妇,家里经济十分拮据。布鲁姆在中学时代成绩不好,高中毕业时通过一项纽约州评议测试后才得到康奈尔大学的入学通知并在那里受到浪漫主义研究大师艾布拉姆斯的指导。其次,文学是布鲁姆抵御意识形态的武器与逃逸现实矛盾世界的乌托邦王国。在一次采访中,布鲁姆坦言在小时候亲身经历过街区种族矛盾并参与到街区孩子们的暴力斗争中。[14]相比于诉诸政治来获取合法权利,布鲁姆更愿意相信文学能够治愈社会暴力,因为文学能够作用于人的精神自我。这也是为何在后现代多元文化思潮背景下,布鲁姆仍然选择坚持经典文学批评的一个深层原因。

正是个人成长经历中的经典教育,培育布鲁姆对文学的信仰和尊重,因此,他坚决反对文学经典价值判断的种族化、性别化、政治化,而十分关注文学经典的治愈功能和改造功能。比如,他对文学经典能够广泛出现并流通在世界各地的旅馆客房、旧书摊、图书馆和美国监狱而感到欣慰。他致力于倡导精英读者拒绝庸俗的电子媒介文化和畅销书文学,专心投入经典阅读的深度审美;他经常在批评中叙述自己在不同人生阶段阅读同一本书时的状态和感受,回忆自己与诗人、批评家们的日常交往和讨论。这些关于独特的生命经验的叙述,既塑造批评家自己的形象,同时也降低文学批评的理论性,拉近批评主体与读者之间的距离。

四、结 语

总之,20世纪文学批评一边受益于“作者之死”所带来的文本阐释自由,另一方面也因对文学自身固有的审美艺术特性的集体沉默而遭受责难。正如南帆的观察,在一定程度上,文学并未从理论批评研究中退场,“消失的是文学批评的两个传统主题:审美,以及作家如何写出更具审美价值的作品”[15]。布鲁姆晚期以审美为主调的批评转向正是对批评历史的反思和抗议。他的“文学批评是一种智慧文学”这一基本观点内涵丰富,它强调文学批评首先是一种类型文学的艺术创作,在风格上与智慧文学相当。同时,在自身的批评实践中,他又探索出可供参考借鉴的模式:文学理论构建的隐喻模式、文学作品阅读的误读模式、生命经验叙述的美学模式。这三种模式既解决文学理论过分囿于科学主义的逻辑实证困境,又提供个性化文学批评从学院派过度专业化的小圈子藩篱走向大众、肩负文学经典教育的一条可行性路径。这是布鲁姆文学批评的重要遗产,值得被深入发掘开采。

而回归中国本土,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西方理论的涌入,国内文艺批评也亦步亦趋,同样陷入“理论过度发达,审美难以跟上”的尴尬局面。刘诗宇就曾尖锐指出,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研究在各类理论的支撑和包装下变得深奥难懂,批评家自身真实的见地和眼光被理论所遮蔽。[16]王一川也结合当前文学批评现状,提出文学批评的六要素:艺术发现、社会关怀、传统链条、艺术公心、批评个性、融合使者。[17]这六要素既关乎批评的社会历史使命担当,也关乎批评主体的能力素养和个性光芒。布鲁姆的系列批评实践亦可作为批评典范和榜样深入学习。

参考文献:

[1][15]南帆.文学批评、阐释与意义空间[J].当代文坛,2023(1).

[2][6][7][13][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158,159,163,462.

[3][美]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M].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1:3-4.

[4][9][10][11][12][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剖析[M].金雯,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5-6,45,16,258,262.

[5][美]哈罗德·布鲁姆.文章家与先知[M].翁海贞,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65.

[8][美]哈羅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M].徐文博,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3.

[14]Antonio Weiss.Harold Bloom, The Art of Criticism No.1[J]. Paris Review. Spring 1991 :118.

[16]刘诗宇. 作家“不读”,还是作家“必读”——论“文学性”视角下研究与创作的关系问题[J]. 当代文坛,2023(5).

[17]王一川. 当前文学批评的要素 [J].文学评论,2022(3).

作者单位:重庆化工职业学院党委组织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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