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濒危剧种的传承与新生
2024-04-24刘小草
● 刘小草
400多年前,宜黄县这个如今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也曾是颇负盛名的“戏乡”。因为水路便捷,沟通粤闽,明清时期的宜黄是商贾往来之地,舟船如梭。繁荣的商业活动推动了戏曲艺术的蓬勃发展,那时的宜黄优伶云集,见证过中国戏曲史上最高光的时刻之一——明代戏剧大师汤显祖的《牡丹亭》,正是在宜黄的棠阴古镇由宜黄班首演的。
▲ 在宜黄县棠阴古镇吴家大院,国家级非遗项目宜黄戏在展演(图片来源:新华社)
随着时代变迁,戏曲受众日渐稀少,和许多地方剧种一样,遭遇困境的宜黄戏出现了青黄不接、传承断代的现象,甚至一度没有正式剧团存续。几十年间,为数不多的宜黄戏老艺人们各尽所能,试图留住这门古老戏曲的艺术生命。
启幕:汤词端合唱宜黄
“五里长街,商店栉比;十里河埠,商船云集;三万六千烟火,九岭十三巷。”作为江西历史上四大名镇之一,宜黄县棠阴古镇有着900多年的建镇史,兴于明初,至清乾隆年间最为昌盛。
万历二十六年(1598)秋,辞官归乡的汤显祖妙笔生花,一部《牡丹亭》横空出世。在棠阴古镇八府君祠的戏台上,《牡丹亭》完成了首演,使用的正是“宜伶”即宜黄戏班,故当地有“临川才子,宜黄弟子”之说。
据记载,在宜黄戏鼎盛的清嘉庆至光绪时期,宜伶达3000余人,戏台遍布乡村,宜黄成为当时赣东一带戏曲活动的中心。
时间转入20世纪初,因为战祸频发,经济凋敝,宜黄戏逐渐走向衰落,清末有记载的19个宜黄班社全部解体。新中国成立之时,这个古老剧种已濒临灭绝,仅剩下七八个老艺人和一名乐师。
1952年,宜黄戏等来了新的生机。戏曲研究专家李啸仓重提清末民初戏曲研究专家杜颖陶在《二黄来源考》中提出的观点——京剧唱腔中的二黄应该是源于“宜黄腔”,而非当时许多人所认为的源于湖北黄陂、黄冈。
久已无人问津的宜黄戏因此引发广泛关注。1956年,在江西全省剧目工作会议上,抢救宜黄戏首次被正式提及。当地专门成立了“宜黄戏整理委员会”,“地毯式”搜寻,采访老艺人、检索旧戏台、挖掘历史文献,收集了大量有价值的资料和线索,发现了77处旧戏台和一份抄有280个剧目名称的清光绪七年“老祥福班”演出剧目单。
1957年,江西省宜黄戏剧团正式成立,宜黄戏迎来了首个专门剧团,并将散落在南丰、广昌、宜黄等地的老艺人请来执教。为了挽救濒危的宜黄戏,老艺人们打破门户之见,倾囊相授,新人们边学边演,挖掘抢救,整理出《孟津会》《下河东》等大小剧目500多个。据统计,短短十年间,宜黄戏剧团演出了3000多场,接待观众近200万人次。这门传统艺术终于被众人齐心协力,从濒临灭绝的边缘拉了回来,重新在宜黄的舞台上唱响。
邓义11岁那年,跟随亲戚进入宜黄戏剧团。他从戏里的“娃娃”演起,摸爬滚打一辈子,从花脸演到文武小丑,到如今,他已经是宜黄戏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了。在他的回忆里,剧团曾经一年几乎大半时间在外演出,每到一处,都挤满了十里八乡专程赶来看戏的人。一个地方唱完,剧团的人被观众拉着不让走,还经常遭遇“抢箱”——下了戏,戏服还来不及收拾,就有人赶来抢走戏箱,而剧团只能跟着戏箱走——那是他记忆中宜黄戏最辉煌的年代。
守望:留住一方戏台
20世纪80年代,20岁的唐光明站上舞台时,经历时代动荡的宜黄戏剧团刚刚恢复演出。剧团整理修订的传统剧目如《八仙飘海》等,一经推出,立即吸引了大量观众。
1983年,这个颇具天赋的年轻人因为在《挡马》中扮演焦光普,在抚州市的一次演出中为剧团拿下了优秀奖。“这段打戏好看,很幽默。做中有唱,打中有做。要利用桌子、椅子,翻跟斗,运用各种高难度技巧,还要兼顾角色。”
唐光明出生在宜黄戏世家,在剧团长大,从小练就了一身“童子功”。除了练功,他还很有主意:“生旦净末丑,不是我的行当,我也要学。”大人在台上演戏,他在台下边模仿边记忆,看得久了,一场戏下来,他便能拉着同伴在台下“还原”出一场。
“我和我妹妹,小时候都是唐光明手下的小兵。”宜黄戏市级非遗传承人邓春辉在一旁笑着说,她和妹妹邓淑玲同样出生在宜黄戏世家,从小爱演爱唱,从江西省文艺学校毕业后,就一同留在了剧团。
“那时候票很好卖,演出前经常是一票难求。我们创新的节目也很受观众欢迎。”唐光明说。当时,剧团每年都要演上百场戏,除了周边的乡镇、县市,最远演到了福建长汀。剧团的研究和创作也步入了新的阶段,为了丰富念白的地方特色,剧团曾经编写过一份4000多字的《宜黄官话常用字表》,给有关演员试用。
可是好景不长,20世纪80年代末,受电视和歌舞表演等新的大众娱乐形式冲击,宜黄戏剧团再次遭遇解散危机。
尽管试了很多办法,甚至在演出中加入了霹雳舞等新元素,硬扛了几年,剧团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剧团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仅余下不到10人进入宜黄县文化馆,继续从事与宜黄戏有关的研究工作。
剧团解散后,邓春辉被分配到供销社下属企业,唐光明也辗转各处工作多年,但他们心里都没放下过宜黄戏,一直作为爱好业余演出和教学。
没有正式剧团的那些年,在宜黄县新丰乡桥坑组,活跃着一个1978年由村民自发组建的民营剧团——桥坑农民剧团。团里的班主、演员、乐手全由新丰乡桥坑组农民担任,规模常年维持在二三十人。他们平常各自务工、务农,每年只在春节期间从事演出活动,甚至还保留着“扬神请戏”的传统,和村民一起伴随着锣鼓和爆竹,在传统仪式中迎接新年的到来。
整理:研究我国戏曲演变轨迹的标本
2005年,《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发布。2006年5月20日,宜黄戏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此时的宜黄戏,没有专业演出团体,演员和创作人才青黄不接;部分剧本失传,历史资料没有系统整理,面临着诸多困难。而最大的问题,是作为一个具有鲜明特色的地方剧种,只能在县市级的文艺晚会上演出少量折子戏。
“实在是可惜。”宜黄县文化馆原馆长吴复如一再叹息。一种戏曲形式,形成于漫长的历史时光中;可一台好戏,却可能流失在短短几代人手中。宜黄戏的保护和传承,已是迫在眉睫。
2006年成功入选非遗后,宜黄戏相关保护传承工作得到了极大推进,许多专家和从业者更加重视宜黄戏的相关研究,探讨宜黄戏源流,收集整理宜黄戏剧本,成立宜黄戏传习所,整理戏曲文物和唱腔。
吴复如也是其中一员。1981年从剧团调到文化馆,因为熟悉乐理、精通多种乐器,他陆续参与过许多宜黄戏的编曲工作,对宜黄戏各种唱腔兴趣浓厚,早年间就有心整理。
宜黄戏音乐丰富,刚柔并济,唱腔多元,有二凡、西皮、南北词、浙调、吹腔、高腔、拨子、昆曲等。在过去,戏曲人员之间多有民间交流,有“腔随戏走、戏带腔来”之说,除了二凡唱腔外,其他声腔都是引进的。
吴复如查阅大量资料,整理出包括二凡、西皮和其他曲调,以及曲牌和打击乐在内的全部宜黄戏音乐。他还下了大量功夫在唱词的辨别和修改上,和老艺人反复推敲研究,查漏补缺,最终形成了《宜黄戏音乐资料汇编》一书。
这些年,吴复如四处拜访宜黄戏老艺人,有人说自己伤透了心,也有人被他打动了,提供了很多资料和记忆,还给出不少宝贵意见。
“宜黄戏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它的历史流变见证着中国戏曲发展、融合、演变的过程,是研究我国戏曲演变轨迹的标本。”吴复如回答。
新生:非遗正青春
文化馆楼上的会议室里,水北小学的孩子们对着镜子,好奇地互相打量。这是孩子们第一次完整上妆,扮上头面,穿上戏服,他们脸上难掩兴奋。
他们的化妆、服装均由邓春辉和唐光明一手操办。二人都已退休,带学生、排戏成为他们目前的主要工作。
2008年起,唐光明和邓春辉等人作为引进人才,陆续回归宜黄县文化馆,专心从事宜黄戏的演出、研究、创新等工作。他们推出的《紫钗记·殉钗》《三娘教子》《麻织情韵》《汤翁宜黄情》《两壶银元》等剧目,自2015年起屡次在江西省内展演中斩获各大奖项,频繁参与省内和全国的演出活动。
2017年,宜黄县和抚州市职业技术学院签订委托培养协议,在该校建立宜黄戏人才培养基地,再次组建宜黄戏剧团也被提上议事日程。
“当时市里出台了相关政策。我们一听就激动了,拿着那份文件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大家出谋划策,说这么一个好契机,不能放过。第一年便由县里出钱,招了11个本地孩子,送到抚州去委培,每人每年9万元。”宜黄县文广新旅局副局长、宜黄戏剧团团长邓华说。
2022年3月,宜黄戏剧团又一次正式成立。如今,委培的39名学员已全部回到剧团,开始排练和演出。
2017届学员谢巧眉因在《盗仙草》中扮演白素贞一角,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省级大奖——江西玉茗花戏剧节小戏复排剧目表演奖。这个角色介于青衣和武旦之间,不仅要唱,还要踢枪、翻跟头,对气息稳定有很高要求。“巧眉是这批学员里最刻苦的。”宜黄县文化馆副馆长吴燕敏说。
“说实话,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要传承文化,纯粹是因为喜欢表演。经过这两年的熏陶,我慢慢意识到自己肩上承担着传承的责任。”谢巧眉说,在她看来,宜黄戏不是没有人喜欢,老百姓是想看的,但会唱的人太少。
吴燕敏介绍,为传承、弘扬宜黄戏,剧团把宜黄戏的身段编成了《宜伶春色》,用广场舞的形式在群众中传承普及宜黄戏。同时,宜黄县还积极开展非遗进校园、进景区等活动,不断拓展宜黄戏、禾杠舞、棠阴夏布等宜黄当地特色非遗项目的影响力。
“第二批主题教育开展以来,宜黄县突出‘实’的要求,办好惠民利民实事。宜黄县文史驿站展演宜黄戏70多场,为现场观众带来了视觉盛宴。”邓华说。
而承担主要演出工作的,正是这些刚毕业、初入行的青年演员。从一出出折子戏演起,复排《灞桥折柳》《昭君出塞》《哑背疯》等。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是排“大戏”。“只有大戏才能养演员。”邓华说。
“一勾栏之上,几色目之中,无不迂徐焕眩,顿挫徘徊。恍然如见千秋之人,发梦中之事。使天下之人无故而喜,无故而悲。”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汤显祖动情写道,戏曲的动人之处不外乎此。在当时,儒释道三教都有祠庙存在,而戏曲的祖师“清源师”无人供奉,这让汤显祖倍感遗憾,于是在这篇应宜伶邀请撰写的短文里,他抒发了自己对戏剧本源、发展等理论的精妙见解。
如今,清源庙早已经不复存在,而汤显祖和宜伶因戏结缘、为戏奔波的种种故事,却依然口耳相传、代代接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