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飞翔的岳母

2024-04-24方言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二妹岳母帕金森

方言

岳母来北京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一次都是因为有绕不过去的大事才来的。

第一次是我和妻子结婚,她正式成为我的岳母,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要出阁了,怎可缺席?她心里高兴,腿脚麻利,飞一般地就来了。第二次是我大女儿出生,她又上调了一级,正式出任姥姥一职,哪能不来?2018年第三次来京,并不同于前两次皆是人间美事。那次岳父患了肺癌,在济南查出来时,已然不太乐观,我和妻子在京城肿瘤医院预约好号之后,在进京就医日期临近时,岳母似乎意识到了生死离别时刻已经迫近,她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要陪同岳父同行。那一次她成为一名寡妇。

岳母最近一次进京是2022年1月4日那天。妻子提前一天预订好当日的往返车票。翌日上午九点半乘和谐号南下,十二点半到达青州,六百公里,不出站口,接上二妹提前送进站口的娘,转身进入下一班返京高铁,时间间隔五十七分钟,不松也不算紧,正常的人生之旅速度。五点零三分,暮色微沉之中又回到了外形酷似三叶虫的北京南站。

我自诩对接站很有经验。驾车进入地下M层后,选择了一个靠近出站通道的泊位,这样便于接上人后迅速驶离。我来到七号出站口时正好火车进站,不多时便看到妻子搀扶着肩颈僵固、膝部微曲,即使站立也如履薄冰一般的岳母。她的眼神呆滞平静,看到我时,脸上不但没有笑容,就连一丝一毫关于情绪的表情都没有,一副愣愣的呆痴状。我快步走上前,大聲地喊:

“娘!”

岳母的头没动,肩膀没动,上身也没有动,只是浑浊的眼珠稍稍向上扬了扬,算是答应和认出了她的大女婿。我接过妻子手中又小又轻的布包,那是乡村女人走亲戚时常挎的包袱样式,一块方形花布,四角交叉绾着结。布包里是岳母的几件贴身衣物。我心中诧异,瞟了妻子一眼:不是说好要多住一段时间么,怎么就拿这么一个小小的包袱?她也朝我挤了下眼,我知道她是在说,缺啥少啥回头再买。事实上这是她惯用的尽孝方式,不管是对她的公婆还是生身爹娘,从没区别远近亲疏,都是买贵的买好的,但从来也不管多不多余,重不重复,穿得着还是穿不着。

岳母十岁时丧父,那年她的胞妹五岁,幼弟不足一周,尚在母亲怀中嗷嗷待哺。没了父亲这一顶梁柱,家中的日子更加贫困,已到上学年龄的岳母,没有走进学校的大门,却早早地掮起了生活重担。

岳母的母亲是村里没地位、不受尊重的哑巴女人,她没有上过学,所使用的交流语种基本属于规范哑语以外的自创性荒腔野调,咿里哇啦地乱嚷乱比画,说着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的事情。她不但无法和乡邻交流,也没法和她的儿女们有效沟通。这使得艰苦生活雪上加霜,直接影响了三个孩子的心智发育、成长以及对世界的洞察与认知。举个似乎与妻子的哑巴姥姥没有任何关联的例子,便可知晓这种对世界认知的缺失是多么严重。

妻子在嫁给我的第一年里,我俩经常吵架,其原因是她对端午节、中秋节、元宵节这样的传统节日基本没有概念,这对我家这样的北京原住民而言是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事。另外生于礼仪之邦——齐鲁大地,她竟对各种乡情民俗睦邻礼仪也严重缺失。后来,我就传统节日一事询问过岳母,何时包粽子、何时打月饼、何时摇元宵,她竟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妻子坦言上学后学到过这些节日名词,但自家从来没过过这些节,上大学时她曾买过一个粽子,但并没有和端午、屈原、汨罗江联系到一起。妻子的话和岳母的赧颜形成了完美印证。我无奈地问过岳母,咱家都过什么节?她很有底气地说:过年!

妻子此番行程当属必要出京,日行千里,朝发夕归,接岳母来京,便是和过年有关。但也是无奈之举。

岳母膝下无子,育有三女。妻子是老大,穷困的家境促使她在二十多年前成为北漂一族。我与妻子未婚时回山东,二妹读初中,小妹上小学。那是我和岳母头一次见面,她时年四十五六岁,不高也不胖,两个颧骨红扑扑的,精气神正健旺,虽然是一名从未出过远门未见过大世面的村妇,但谋求过上好日子的积极劲头十分可嘉,在生活各个方面都有淋漓尽致的体现。养猪、养羊、养鸡鸭鹅,种菜、种树、打理桃田(岳母家是桃农,每年种植青州蜜桃),一天有干不完的活,但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累。淄博是世界五大瓷都之一,与青州比邻,有六十公里之遥。岳父开着大嗓门的三蹦子,风驰电掣地去往淄博批采盆、盘、碗、勺等生活用瓷,再运到青州王坟、弥河一带的大集上售卖。每日风雨兼程,自知其中辛苦,但他羞于炫耀这没有技术含量的营生。岳母那时认可了我这位准女婿,她举着一柄小瓷勺眉开眼笑地意会我,中间差价很可观,能挣四毛一呢……岳父听后也得意地眯笑默认……总之,二十年前岳母一家,给我的感觉很不错,虽然不及北京的生活质量高,但幸福指数并不低,以岳母大人为船长的一家人,都在共同努力,朝着幸福、美好的日子满舵航行。

二妹是1986年的虎,小妹是1991年的羊。2016年小妹结婚时,二妹已是幼儿园里一名俊小伙儿的妈妈了。三个女儿都成了家,忙碌了大半辈子的岳父岳母总算可以稍稍松懈一下,享受享受生活了。可是,天不遂人愿。仅时隔一年多,在2018年秋,岳父由京还鲁后便撒手人寰。老头没了,岳母哭成了泪人。丧事期间,人来客往,鼓乐喧天,众人因逝者而来,逝者入土为安,葬礼即毕,平时生气勃勃的农家小院顿时变得异常冷清。深秋至,霜凝露重,落花成冢,因一人离开而停摆的生活所形成的冷清氛围,远比暮秋里的风还要凄清几分。三个已出嫁的闺女担心老娘孤独,都要求把她接走与自己一起过活。可岳母执意不肯,说她走了猪没人喂,鸡鸭鹅下了蛋没人捡,菜园的豆角要搭架了,洋柿子也该如何如何了……推脱理由有一大堆,好像她要凭借一妇人之力也要继续昨日“家”的祥和、美满与繁荣。三个女儿没有办法,遂了她的愿,但是私下约定从老大开始,每年春节轮流回家陪她一起过年,圆满岳母唯一看重的“年”的概念认知与女儿们愧于无法更多回馈的养育恩情。

于是,我挽妻携女,一家人在岁末飞雪时节赶往青州,陪岳母大人一起度过了岳父走后的第一个年。那个春节,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好像并没有因为岳父的离开而发生变化,我感觉那个“年”更加的隆重,仪式感也更加强烈。岳母早早地发好了两大盆面,揉了一屉又一屉的大白馒头,当揭开大笼屉的时候,满屋子都热气腾腾的,正好贴合了蒸蒸日上的吉祥寓意。在年前岳母就准备好了丰盛的菜肴,各种冷拼、炸货、炖菜等做得比往年还要多。二妹小妹她俩嫁得较近,距离岳母的村庄只二里余。大年三十下午,她们两家人也赶来一起吃团圆饭,席间,岳母还给她的外孙外孙女发了压岁的大红包。那个年,岳母家除了没有贴红对联、没有放鞭炮以外,一切都融浸在幸福的祥光里。但是在大家聚在一起守岁聊天的时候,我看到岳母悄悄抹去了眼窝里淌出的两行泪水。其后两年的春节,分别是二妹和小妹两家到岳母身边过的年。因新冠疫情防控的原因,虽然出京也很必要,但终于还是担心疫情反复无常,给孩子的学业带来不必要的影响,没能回青州陪岳母过年,只有千里连线,电话、视频拜的大年。

2021年深秋,小妹突发婚变,独自搬进了单位女工宿舍。在这一年里,二妹不负家国众望,成功孕育出第二个山东好汉。这一年,中国还有一项全球级别的体育赛事正在紧张筹备中,即:2022年2月初,冬奥会、冬残奥会在北京举行……

对于我们夫妻,迫在眉睫也是最为挠头的是即将到来的“年”怎么过?——按照约定,这个春节该是我们一家回山东陪岳母过年的。

不在北京长期生活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北京。大女儿读高三,面临高考,现已到了冲刺阶段,小女儿上幼儿园,一大一小都处于在校学习阶段。那时,全力办好冬奥和冬残会是重中之重,每个北京人都恪守“非必要不出京”。

“出不出京我不管!”12月底时,妻子刚和二妹在电话里提了一下北京的情况,二妹便“翻了脸”,开始抱怨她不拿老娘当回事,只知在北京龟缩云云;二妹还说娘的身体状况很不好,现举箸掬茶都十分困难,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身边不能离人的程度。岁末在即,一切如箭在弦,且刻不容缓,于是三姐妹连夜召开电话会议,二妹坚守“谁的困难谁克服”的底线,最终达成一致意见,从妻子挑头,每人赡养岳母三个月,周而复始。

三方电话会议结束,妻子脸色阴沉,划着手机屏幕开始网上订车票,并以最坏的一套预案给我下达任务:若无法顺利返京,第一,大女儿高考,是咱家最大的大事,绝不能因此影响了女儿的一生,一定要保证女儿的吃、喝及营养充足均衡,确保她别感冒别上火,上学放学按时接送,别让她挤公交乘地铁,避免与外界环境不必要接触,高考前的家长会不能缺席、必须参加且认真记笔记,做好和各科老师随时沟通,另外还要给她做好心理疏导,消除考前紧张情绪,为她考前复习减压增效;第二,每天接送二女儿上幼儿园,照顾好她的起居,吃饱穿暖即可,少吃糖果和零食,按时上跆拳道、钢琴、声乐、美术培训班,每天准时打卡网上思维课,晚间至少阅读三册绘本、讲一个睡前小故事……妻子心中万分牵挂老娘,但迁怒于二妹的矫情和不近人情,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临行前一晚,事无巨细地安排着。

我头都大了。

鸡蛋、牛奶、猪牛羊肉以及各种新鲜蔬菜,完美足量加持了岳母三天,老人家气色便有了明显转变,双目放出光亮,灰暗的脸庞开始显透红白颜色。但说话还是有气无力,脚步细碎而迟缓,手臂哆嗦得仍旧厉害,连续三天“碎碎平安”,第一天打了一个骨碟,第二天摔了一只白瓷大碗,猪肉饺子撒了一地,第三天岳母嗑药片时玻璃杯再次落地,不一会儿楼下瘪嘴老头就来敲门吵嚷心脏已经接受不了……

桌子上摆着两粒白色小药片,岳母端着肩颈,低着头一动不动,呆滞着的目光盯视地面上的玻璃碴子,就像是一尊木雕。我知道她非木雕,凝固的目光也是一种情绪,心里面泛动着歉意的微澜。妻子一再安慰她:娘,没事。然后便收拾地面。岳母适时地抬脚、放下。

家中有一鸡翅木做的小板凳,纹路精美荡漾,酷似锦鸡的翎羽。岳母不坐沙发和软椅,每天抱着小凳到阳台上静坐,不说话也不喝水,阳台是透明的窗,采光极好,窗外青松凝翠景致俱佳。但是岳母坐在小板凳上,哪儿也不看,僵挺着肩膀,保持一个静止的姿势,一坐能坐上大半天。

“娘,您这是干吗呢?”

她并不理睬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于是我连喊三声,岳母才梗着脖颈,上身保持着绝对的平衡,蔫蔫地从小板凳上挪开,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羽毛般纹路的凳面,又轻轻地拍了拍,说了一句话,语声极其微弱,都快听不见了。

“鸡——下蛋,没人拾!”妻子翻译。

“您放心吧,有人拾。”我安慰她说,随即给妻子使了眼色。

妻子当着岳母的面,划开手机,故意以夸张分贝给小妹发去了语音微信:老三,下班后回家一次,把鸡蛋拾了。

须臾,小妹便回了文字:两年前家里就没有带毛的了。妻子又装模作样地给岳母大声地朗读:知道了,我下班就去拾,顺便把鸡鸭猪羊都喂了……

岳母每天吃的白药片被我连药带瓶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那是从老家村里的卫生所买的药,谁都不知叫什么名字治的是什么病。瓶身上连一个字都没有。

“那药是啥东西都不知道,不能再吃了。”我说,“得带娘去大医院看看。”

“我觉得这一周她气色好多了呀!”妻子说。

“气色,那是身体素质和膳食营养的事。你没发现吗,娘现在的神态、语言、行动,都是老年痴呆的表现,和营养没关系。”

“可是我感觉她手臂颤抖、拿不住东西,是体虚无力。”

“那是帕金森。你还没看出来吗?娘患的是帕金森,俗称老年痴呆症。”

说“帕金森”这个时髦的医学名词时,我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我充分发挥了一名作家在医学领域里的强悍想象力,以十分专业的口吻对岳母的病情做出肯定的判断。妻子同频共振,信以为真。但是,在妻子网约挂号问我挂什么科时,我心中蓦然地泛起了狐疑:帕金森和老年痴呆症是同一码事吗?我说,你把所有科室都念一遍我听听。于是,妻子念叨:外科、内科、骨科、神经内科、耳鼻喉科、妇产科……

“神經内科!”

我以一个文科生考数学时惯用的排除法,果断作答。

晚十点至凌晨四时,是我写作的黄金时间段。据一个备受世人推崇十分具有名望的解梦专家分析,午夜零时至三时,是人一天之中脑电波活动最为频繁的时段。我对这一研究成果深表认可,本人确实在这个时段文思敏捷且多有意想不到的神来之笔,写得畅快淋漓时,常感觉有炽热的岩浆在脑海里沸腾、奔涌。

晚间,家人都已入睡,我独坐书房,突然想起白日里所说的“帕金森”与“老年痴呆”,岳母呆滞的形象又忽然浮于眼前,心中不禁悲观起来,感慨二十年前那每日不辞辛苦疲劳,于忙碌中追逐幸福美好生活的岳母的影像记忆。我无心急于写作,而是打开电脑上网,准备补习一些关于老年人健康及疾病的相关知识。确切地说,是想刨根问底“帕金森”与“老年痴呆”的异同。

有时,你以为的确实就是你以为的。在我混沌的思维里一直都把“帕金森”与“老年痴呆”混为一谈。从网上可搜到的提问来看,也不乏与我有相同困惑的晕乎蛋。这两种病症,原来真的不同源,它们有着本质区别,更无关俗名与雅号,完全就是两种不同的老年性疾病。

帕金森一般称为帕金森病,它是老年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一般会有特征性的运动症状,还会有非运动症状,如便秘、嗅觉障碍、睡眠障碍等,自主神经功能障碍,也会有认知障碍。而老年痴呆是属于中枢神经退行性病变引发的记忆力下降,认知障碍,严重的还会有精神和行为上的异常。

一般来说,帕金森病是患者的大脑黑质退化引起的。而老年痴呆症则是患者的大脑颞叶萎缩引起的。而且这两种病在症状上也有区别。患帕金森病以后,患者的手和脚容易颤抖,且会感觉到僵硬,行走时动作变得缓慢,但患者的记忆力一般不会受到影响,偶尔可能出现思维反应或者行动反应变得迟钝,整体协调能力较差。而老年痴呆患者则会出现另外一些非正常反应,比如说长时间身体不活动,喜欢保持安静状态。除此之外,有的患者可能记忆力下降,但这里所说的记忆力下降仅是针对最近做过的事情,而对于远期记忆力一般是不会造成影响的,比如患者仍然能够记得上学时学过的知识,能够记得年轻时或者是中年时发生的事情……

一头雾水。

我以一个文字工作者对文字的理解和掌握程度,逐字逐句分析、比对岳母的实际情况,感觉这两种病状似乎在岳母身上同并存。但当我突发奇想,再次向度娘近似刁难地提问“病人会不会同时患帕金森病和老年痴呆症”时,度娘开始装疯卖傻,所答非所问,言左右云其他,闪烁其词起来。

三更,在我聚精会神正欲向更加高深的医学领域发起又一轮挑战的时候,突然从岳母房间里传出一种酷似“鹤唳”般高声长尾音的怪叫,吓得我汗毛竖起……

我和妻子带着岳母去医院看病。医生看了她的外在表征,又听了我们对病情的描述,初步判断岳母患的是“帕金森”,然后诊桌上的小打印机,便迅速地一张一张地连连吐出检验单和交费单据。验血、脑血管超声、颈部动脉彩超、脑部核磁……其中血液和核磁当日无法检查,验血需要患者空腹,脑部核磁需要排队,不是现场扎堆排,是医生按检验单号码来排,医院给出的时间段是十五日之后了。所以常规几项检验做完之后,就只能先回家,次日一早再来空腹验血。

“你才听到?前几夜她也叫喊。”妻子平静地说。

返回途中,我将昨夜听到岳母半夜喊叫的事,说给妻子听。没想到她表现出来的竟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前几夜也叫喊?我有些诧异,我怎么没听到?

“娘,您昨夜做梦了?”我突发奇想地询问岳母。

岳母和妻子坐在汽车后排,她并不倚座位的靠背,而是直直地端着肩膀、手臂,耷拉着眼皮,眼睛呆呆地看着脚垫,身子微微前倾地坐着。

“呃。”她轻哼了一个单音节。

“您梦见啥了?”我又问。

青州隸属潍坊,潍青地区的山东话并不十分难以辨听。但岳母说的是潍青的乡间土语,句句接着地气,听起来就像是喝稀粥时发出的声音。她用低缓的家乡话断断续续地叙说着。我估计她是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可我一句也听不懂。她说话间还腼腆地笑了两下。这是她本次来京以来第一次显露出的一丝笑容。以往多年间,妻子一直充当我和岳母的翻译,但是她一直没有具备可以翻译出岳母笑声所表含义的能力。岳母一憋气连续喝了好几碗稀粥,但是不管哪一句话语的音量,都无法和晚间她的叫喊声相提并论。

“她说,她梦见自己变成了自己养的那只大白鹅,在天上飞着。”妻子归纳和总结了娘说话的内容。

“是鹅?还是鹤?我感觉那叫喊声极像是鹤的叫声。”

“对,她说的是鹤。但是娘并没有养过鹤,只养过鹅,于是我就直接翻译成大白鹅了。”妻子很自负地纠正了自己,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翻译错了什么。

我不想论辩是鹅还是鹤,是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岳母说话气力那么小,夜里梦呓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声音,以至从卧室到书房隔着三道门我都听得到。平常人偶尔梦话也就是一两句,多则三五句,但岳母能说半个多小时,鹤唳、哭笑、怒吼、尖叫、磨叨……医生初诊岳母的病是“帕金森”,但以我浅薄的医学知识,并没有找到患上帕金森的人,会有天天说梦话大嚷大叫的症状。我甚至有些自私地想跳出当事人女婿的身份,从一名医者的角度考虑问题,很希望自己在帕金森这边不能找到答案时,能在老年痴呆症那头有所突破。有时科学研究真的会令人着迷。

在这里请允许我以一名医学爱好者的身份,多唠叨几句,做一点点学术上的汇报。老年痴呆也有一个很洋范儿的名字,即:阿尔茨海默病。这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病因迄今未明。注意,以下我开始划重点了:这个病以六十五岁为界限,六十五岁以前发病者,称早老性痴呆;六十五岁以后发病者称老年性痴呆。

岳母今年六十九,恰好属于老年性痴呆的范畴。

近日夜里,我已经不写小说了。一个作家从创作犹酣状态中戛然而止,开始研读医学典籍和难以记忆、没有温度又十分拗口的医学词汇,这可能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我是很清醒的,事实上我也无需向别人解释我是迷乱还是清醒。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达到医痴的程度。此外,我也不是想就此放弃那几篇因创作困惑而烂尾的小说,更没想后半生从医为终。这种痴迷状态完全就是一种好奇心的驱使,就像十七岁的女孩对于突然而至的爱情,在小心地保持着距离的同时,也充满着无比的好奇。

为什么岳母白日里行为迟滞、语慢且声音低微,可一到夜里,就如白鹤一般,放声鸣叫、自由地飞翔呢?

通过大量阅读和对医学(西医)理论知识建构支撑点的了解,我对一直心生鄙夷的西医改变了不友好的态度。虽然我对阿尔茨海默病的“研究”更为多一些,岳母的状况和老年性痴呆并不搭界,说心里话,这一结果确实很令我沮丧。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要相信西医的准确判断。

我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前几日好像还有千头万绪可以深入研究,可当我对“帕金森”和“老年痴呆症”自学之后,突然觉得医学之路原来这么狭窄和曲折,不是一不小心便走了别人走过的老路,就是因眼前一片混沌看不到路而无法推进。

于困惑之中,我重新打开电脑,继续创作多篇烂尾小说中的一篇,并尽力做到无缝衔接且努力写得更加好看。可是,我在半夜里刚刚渐入佳境,却又听到了岳母更为洪亮的鹤唳之声,还有惊人的尖叫,我甚至想去她的卧室看看她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是闭着眼醒着,还是睁着眼睡着,还是其他什么怪状。总之,我不认为她能发出那么尖厉的鸣叫之声。鹤唳,是极为不好模仿的声音之一,这是一个会口技的专业演员朋友对我说的。我打电话询问他时,他说,从来没人模仿过鹤唳之声。我问他为什么不模仿,他说,猪狗牛羊们的叫声只需表现喜怒哀乐,而鹤唳却是一种悲伤和紧张,而这是最难模仿出来的。

悲伤与紧张。悲伤?紧张?我又赶紧给二妹打电话,询问岳母是从何时起开始说梦话的?二妹说有好几年了。

“几年?”

“三年。”二妹说。

“娘,您昨夜梦见啥了?”我又问岳母。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白鹤在天上飞。”妻子这次翻译时确定了重音和重点的所在位置——大白鹤。

“除此之外,还梦见啥了?”

“二嫂被车轧了,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我帮她托着肠子等救护车……你爹躺在床上喘着气说,病不看了,家里的钱都花没了……老母猪下了十七个小崽,可它就有十四个妈妈头(即乳头),三个小崽饿得直叫唤……头羊吃了塑料袋,倒开不嚼(音jiào,倒嚼,即反刍)咩咩地叫着死的……”妻子翻译得有些不耐烦了,觉得这些东一句西一句胡乱扯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就停了下来。我猜想岳母说的应该不止这些。

在阳台上坐着小板凳的岳母扭过头,呆愣愣着看我。她那目光中凝滞了希望,或者说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她微张着口唇,欲说还休。其实哑口无言也是緊张情绪的一种。

我隐约看懂了岳母的神情,在她心里应是一直怀揣着回青州过年梦想的。从她来时只带了装有两三件衣衫的小包裹,到她梦境中的一切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潍青旧事,都是可以佐证她想回家过年的梦想的。但是,那个多年前由她掌管和主宰的家,多年前为之快意奔忙的日子,如今已经变化。她在梦中本是想把自己梦幻成自己豢养的那个可爱的大白鹅,可大白鹅并没有伤感地鸣叫。于是在她的潜意识中,她创造出了鹅身鹤唳。这种异物之间的无常嫁接在人的梦境中出现并不罕见,弗洛伊德在他的著述中早有分解。

“就在北京过年。不管怎样,今年都要在北京过年。老二生二胎了,没法照顾您。老三离婚了,她天天都要上班挣钱才能养活自己。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自己炒菜做饭了,给您做好放在眼前了,都端不住碗,您回家怎么能活命啊?您养我小,我养您老,天经地义,我在哪里生活,您就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您的家。”妻子耐心地对娘讲着。

娘又含混不清喝粥似的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妻子有些不耐烦了。“送不了您。您外孙女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把您送回山东去,我回不来怎么办?谁照顾她的生活,她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夜半时分,我再次停工了小说,把自己的研究方向转向了心理学。我断定岳母的状况是由于心中紧张、焦虑、恐惧所致。刹那间,我恍然大悟。岳母每天夜里的梦呓不是“帕金森”也非“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应该是由紧张焦虑情绪引发的抑郁症。我觉得自己这次的研究方向才是正确的,心中生发起突破瓶颈的快感。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一声悲伤的鹤唳……

早上五点,晨光恰似轻纱。我有些困意,正欲回卧室休息,忽听岳母房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微音。我臆判那是岳母黑暗中盘旋降落后,收敛翅羽,继而寻找拖鞋时发出的响动。

我走出书房时,在曦光迷蒙的阳台上,岳母已然端着肩膀,挺立着僵直固化的脖颈与脊柱,一动不动呆痴地坐在小板凳上了……

岳母一夜飞翔已经结束,着陆了。

(责任编辑 蒋茜 740502150@qq.com)

猜你喜欢

二妹岳母帕金森
一对一心理护理对帕金森伴抑郁症患者的影响
半街香
多巴胺不敏感型帕金森综合征诊断及治疗的研究进展
岳母刺字
二 妹
二妹和她的空寨子
岳父与岳母的爱情
丈夫杀死岳母获死刑 妻为继承房屋告婆婆
2013~2015年广东同江医院门诊抗帕金森药应用分析
爱我的人使劲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