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邮政代号的白苍山庄往事
2024-04-23郑劲松
郑劲松
1.
再一次去重庆江津白沙镇寻访“白苍山庄”时,我依然迷了路,不得不时把车停在道边问路,被问者总是一脸茫然,最终还是打通镇政府宣传干事的电话,才走对了方向。其实此前我已经四次造访,每次都这样“投石问路”才能准确找到。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是我的记忆力衰退,还是方向感太差?
这是不能忘却的纪念,也是不该被记忆模糊的遗址。当西南大学办学即将120周年之际,作为一名校史工作者,我必须再来一次寻访:江津区白沙镇新桥村的金驴溪畔,曾经有一座“白苍山庄”,这是西南大学历史发展上重要渊源之一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遗址。
历史是最好的品牌塑造师,一个地方能名扬天下,往往得益于特殊历史时段的因缘际会。长江之滨的江津白沙镇,就是这样一处所在。在那个民族危亡的历史时刻,这里云集了当时的国立中央图书馆、国立编译馆等多家文化机构和十余所迁建或新建的大中小学,集结大批文化名人,加之水运便利,商贾云集,此地一度被誉为“小香港”,与重庆的沙坪坝、成都的华西坝、北碚的夏坝、宜宾的李庄并称战时四川最著名的文化五坝。2001年4月,白沙镇被命名为重庆市首批历史文化名镇,2010年又荣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的称号。
所以,必须从历史的时间方位去寻觅白苍山庄的空间方位。
毋庸置疑的是,抗战时期的教育与文化内迁,对中华文脉的保存居功至伟。在重庆,除了当时的中央大学迁到沙坪坝重庆大学的松林坡、复旦大学迁到北碚的东阳镇夏坝、山东大学迁到万州(当时属四川万县)等之外,随着大量外来人员聚集,仅仅靠这些有限的外来大学,根本解决不了大量青年特别是女青年的读书问题。于是1940年9月20日,在当时的江津县白沙镇创办了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以下简称“女师院”),成为当时中国唯一的国字号女子高等学府,这所学校存在了整整10年,1950年10月,与沙坪坝磁器口的四川省立教育学院合并,组成了西南师范学院,即现在西南大学的前身之一。所以,白沙镇是重庆乃至中国教育史不能轻易绕过的地方。
作为女师院的遗址,按理并不难找,那怎么我每次去都得问路呢?因为,它不在白沙镇街上,而是在六七里之外的新桥村,何况当时的“白苍山庄”只是一个邮政代号,早已消失在历史深处。
女师院的师生大多是因抗战避乱来到重庆,办学之初,师生们还有很多信件从敌占区寄来,为减少敌伪“检查”,也为避免日军飞机按迹循踪的无差别轰炸,女师院教授、著名学者胡小石先生就把泥墙茅屋的陋室题名为“白苍山庄”,校方也就此向邮局申请了“白苍山庄”的通讯地址。
女师院在白苍山庄办学近6年,直到抗战胜利。1946 年,女师院迁往重庆九龙坡区的国立交通大学(即现上海交通大学)内迁校址(现为四川美术学院黄桷坪校区),白苍山庄就此遗失乡村,渐渐淹没在稻田麦地,鲜为人知。白沙镇上的其他战时文化机构与学校,虽在战后陆续迁走,但因在街上而得人气不散。
2.
总有一些不朽的文字保存历史记忆。《西南大学校史》(第一卷)这样记载:“……女师院自然风光迷人。学院周边有三条溪水环绕,最大的一条叫驴子溪,又名金驴溪。溪水清澈,两岸芳菲。夏季水涨可行船,秋冬水落石出,溪碧如画。校园里,路的两旁都种了树木,还在每个十字路口建有造型不一的花坛,花种繁多,四季飘香。校中另有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开花时节一红一白,格外养眼……令人心旷神怡,是为读书修身之圣地。”
女师院和昆明的西南联大一样,虽然都是临时建起的泥墙草屋,但周边环境尚好。与西南联大不同的是,由于这里完全处于乡下,隐于长江之滨的茂林修竹之间,一次也没有被日军轰炸过,师生们虽然生活清苦,但却十分安宁。
当时的女师院教师、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舒芜在一篇回忆录中这样描述:“巴山多雨,通常夜雨昼晴,伞固然不可少,更不可少的是当地出产的桐油的钉鞋,走在任何泥泞的山路上都很把稳,虽不美观,女学生们却不得不穿。学生宿舍在半山以上,那座芦席棚的饭厅兼礼堂靠近山麓,每当雨后她们下山来吃饭时,几百双钉鞋的声音之流,以及晚间开什么大会时,几百盏手提小白纸灯笼的光影之流,我以为可称白苍山的两景。”
虽然女师院远不如当时内迁重庆的中央大学、复旦大学等高校有名,更没法和昆明的西南联大相提并论,但曾在女师院执教的名家也堪称“云集”。
其中之一的著名学者、语言学家魏建功教授,早年毕业于北大,也曾是北大教師——西南联大教授,女师院创办后不久,他就应邀来校,创办了“国语专修科”。1941年,魏建功在此编订《中华新韵》,成为国家韵书,对推广国语——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汉语“普通话”功不可没。新中国成立后,魏建功教授担任了首版《新华字典》的总主编,其学术影响不言而喻。
女师院时期的胡小石、舒芜当年就已名满天下,国文系佘雪曼,历史系张维华、柴德庚,教育系黄敬思,音乐系吴伯超、杨仲子等都是相关领域知名学者。数学家何鲁后来担任重庆大学校长,电子专家谢立惠担任西南师范学院首任院长。当时的青年教师、诗人方敬后来担任西南师院副院长、重庆文联主席,姚奠中、游寿也成长为一代书法大师。
值得一提的还有女师院第二任院长劳君展教授。早在五四时期,劳君展就参加了毛泽东组织的新民学会,和向警予、蔡畅是同学,“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九三学社创始人许德珩是她丈夫,“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邓稼先是她的女婿,而她自己早在1924年就考入巴黎大学,成为居里夫人唯一的中国弟子。1945年8月毛泽东主席赴重庆谈判时,曾邀请劳君展夫妇到红岩村共进午餐。告别时,劳君展不无忧虑地对毛泽东说:“重庆气候不好,山城不可久留,早作归计为好。”恳切言辞令人动容。
3.
女师院在抗战时期最有影响的一件事是:1942年3月29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殉难纪念日当天,女师院和其他白沙镇师生、民众一道,在学校的驴溪半岛广场,举办了“中国音乐月万人大合唱”,以此形式号召民众抗日救亡。女师院教师、著名剧作家、诗人卢前创作了《白沙镇歌》,由音乐系主任、后来的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指挥,演出获得极大成功。这次音乐会也是中国音乐史上第一次史无前例的万人大合唱,影响深远。女师院还于1944年在白沙镇发起“节约献金”大会,号召民众捐资购买飞机支援前线抗战,共募捐献金650多万元,创全川之最。西南大学校史馆收藏有一份档案,这次献金购买的一架飞机就被命名为“教师号”。冯玉祥将军亲临大会现场,深受感动,专门写下《最爱国的市镇——白沙》一文。
2006年夏天,西南大学合并组建1周年暨办学100周年之际,我和同事为拍摄校史专题,几经查考,在镇宣传委员带领下,走过羊肠小道,穿过两岸栽满高粱、玉米、大豆、稻谷的金驴溪畔,找到了女师院遗址。2012年、2015年,我和同事以及校领导一行,为编纂《西南大学校史》和筹拍办学110周年校庆宣传片,再次来此寻访,镇上同志告诉我,女师院遗址保护引起江津区地方政府重视……这之后,江津区把女师院遗址的保护性复原列入重要规划并快速行动。
目前,两栋学生宿舍组成的四合院已经修复。遗址修复完全参照档案老照片,采用传统土木混合、穿斗构架,修旧如旧,外墙也照样用白色石灰涂抹,流失民间的女师院桌椅、食堂水缸、碾米的碾盘等器物也找了回来。作为校地合作项目,西南大学档案馆开始启动国立女师院历史展陈项目,目前已完成展陈设计并通过招标……消失80年的“白苍山庄”即将“回归”。
真好。满怀憧憬穿过在建工地,我走到遗址边的金驴溪畔,但见溪水依然清澈,两岸芳草萋萋,不远处就是滚滚东去的长江……江水无声,好像又回声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