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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时光静静地流

2024-04-23益西曲珍

西藏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外婆

益西曲珍,女,西藏拉萨人。现为西藏广播电视台英语节目主持人,曾在《西北民族研究》《西藏文学》发表过学术论文、小说等数篇。

秋之晨

夏末秋初的拉萨,迎来了白珍最喜欢的节日——沐浴节。

清晨,鸟鸣唤醒了睡梦中的白珍,她在睡意蒙胧中想到当初修建这所房子时,留下足够的空间种上草坪和绿植,真是明智之举。

她起身拉开窗帘,丁香树上鸟群叽叽喳喳;旁边的花椒树上一簇簇花椒,乍一看像绽放着的小花儿;葡萄藤硕大的绿叶下,挂着颗粒饱满的葡萄,有青色的,也有紫色的。当年父亲送的盆栽石榴花已长成小树,上面挂满了火红的石榴花,它今年还第一次结了果子;草坪上,白碟子里的米粒被鸟儿们啄得干干净净。

前几天,巴珠大叔看着正在啄米的鸟群说:“这群鸟儿想到每天早上能在这里吃到食物,应该觉得很安心吧!”

白珍想到这儿,哼着小曲,急步走下楼给鸟儿喂米。留着齐耳短发的小孙女拉姆看到外婆,跑到楼梯口长长地喊了声:“外婆——”。白珍弯下腰,站在她面前说:“你是外婆的宝贝吗?”

“我是外婆的宝贝。”

“宝贝真乖,要和外婆一起去给小鸟喂米吗?”

“要——”

白珍拉着孙女的小手,走到院子里,只见吉尔正在砸核桃壳儿,旁边笼子里的鹦鹉来回踱步、嘎嘎直叫。

“不要着急啊,姐姐在给你准备早餐呢。” 白珍对着鹦鹉说。它仿佛听懂了似的,停止了叫唤。

她从仓库的米袋舀出一大碗米,倒入碟中。

“快来吃米咯。” 白珍一边喊着,一边往旁边的碟里盛满了水,小拉姆蹲在一旁,用小手铺平了碟中的大米。

“吉尔,你看会儿拉姆。我去买菜,马上就回来。”

“好的,阿妈啦。”

白珍走出家门,隔壁阿佳卓嘎啦正提着几袋菜走了回来。

“阿佳,您今天买那么多菜呀!”

“白珍啦,我们准备去过‘嘎玛堆巴,想着多做几道菜。”

“您是要紧紧地抓住夏天的尾巴呀!”

“是啊!”阿佳卓嘎啦笑着说,“的确如此!”

白珍看见卓嘎啦家门口盛放的橙色喇叭花,心生喜悦。“阿佳您种了这么多花,经过这儿的人看到,心里也会高兴呀!”白珍说。

卓嘎啦挠了挠头,指着院墙上一排海棠说:“您看,今年这花儿确实长得不错。我种在盘子里的小西红柿长得更好,改天栽上一株,给您送过去哈。”

“好的阿佳,真是谢谢您!还是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呀!那我先去买菜啦。”

“好的,您慢点。”

过了不久白珍双手提着菜和水果,走进了家门。“外婆,您去买蔬菜啦?这个我来提。”大孙女央金玛跑到白珍身边,从她手里拿起那一袋水果说:“外婆,我想吃煎蛋。”

“好好,外婆这就给你做哈。”

不一会儿,白珍就端着一盘煎蛋给了孙女。央金玛用勺子在蛋黄上戳了个洞,她几乎把脸贴在了碟子上,用嘴呲溜一声吸出了蛋黄。一抬头,只见央金玛鼻头和嘴角都沾满了蛋液。

白珍忍不住笑起来,她拿起纸巾说:“瞧我的宝贝吃得这满脸的鸡蛋。”她边擦拭着孩子的嘴边问:“好吃吗?宝贝。”

“很好吃,外婆。”央金玛用舌头舔了一圈嘴角。

白珍喝了口酥油茶,吃起糌粑。

“今天的茶味道真不错!”

“阿妈啦,这是我用叔叔扎西啦上次送来的酥油做的。”吉儿说。

“我就说这茶的味道比平时好喝。”

白珍喝着茶,透过落地窗看着院子里的鸟群,它们沿着盘边站成了一圈,一群低头啄米、站直,另一群再啄米,就好像定好了规矩一般。她想起母亲常说的那句俗语:“鸟法比人法严格。”忽然觉得老人的话的确有道理。

此时,女儿乌玛走下楼来。白珍起身拿来茶杯,给孩子倒了茶。

“谢谢阿妈啦。”乌玛端来一碗糌粑,坐在母亲身旁。

“今天的酥油是扎西啦从农村带来的,做出来的酥油茶味道特别好,你多喝几杯。”

“好的,阿妈啦。”乌玛说着,喝了一口说:“这茶味道确实不一样,还是乡下的酥油正宗。”

“那是!乌玛,如果今天你没什么事,要不咱们上午先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大院?”

“好呀,阿妈啦,我一直想跟您一起去那儿看看。”

“下午等天晴了,咱们再去林卡沐浴吧。”

一旁的央金玛听到这话立即喊着冲向卧室:“我要去收拾带到林卡去的零食。”她妹妹紧跟在后。

“这孩子性格、行为完全随了您的雷厉风行呀!”

“家里总得有一个说干就干的孩子,否则都喜欢送太阳(西藏俗语表示无所作为、虚度光阴),那怎么行?”

她们驱车前往老城区,经过“佳村曲米”时,看到一家老小正走进度假村。过林卡是拉萨人夏日的主要活动。白珍曾听她母亲说,每逢藏历五月“瞻布洲世界吉祥日”,人们都会去供奉水中的“龙”。

当车子停靠在布达拉宫背后的丁字路口时,耳边传来人群合唱囊玛堆协的声音。乌玛跟着哼了几句;央金玛从后座伸头探脑;白珍开着车,想到前天清晨,她在龙湾潭看到的场景——夏季时分,公园里绿树成荫,鸟儿争鸣,清澈的湖面微波连连,倒映着布拉达拉宫。天空中,群鸟翩翩起舞。白色巨伞下,聚齐着一群中老年人,他们随着囊玛堆协时而缓慢,时而加快的旋律,一起唱着歌,踏着轻快的舞步。

龙王潭是供奉的龙王庙宇犹如一座小岛,坐落在碧绿的潭中央。红嘴鸥、斑头雁,或在潭水中嬉戏,或展翅高飞。池水周边古樹参天,藏族人认为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家有家神、树有树神。古树是神灵的寓所,因此,这里的环境也得到了很好地保护。人们还用歌声唱诵、赞美这里的美景:

都说拉萨很美,拉鲁比它更美,

拉萨拉鲁之间,更有龙王潭园。

……

不久后,车子缓缓驶入了青年路路口,在这条不到两百米的道路上,它和其它车辆如一群蜗牛般挪动了近半个小时后,终于挤出街道,并幸运地找到了停车位。

白珍领着女儿和两个孙女,进入了丹杰林小巷。

空气中飘过麻辣烫的香辣味;凉粉店内,身着灰色藏装的阿佳正在往凉粉上抹辣椒酱;服装店的落地窗前,长发女员工正挂起一件粉色毛衣;对面商店的橱窗内,小伙子盘腿而坐,手握画笔,正往画布上描摹着什么;老宅大门口的修鞋匠摆弄着一只红色高跟鞋;一对身着蓝色校服的小学生唱着歌,双手拖着带轮子的大书包,从绛红色庙墙前经过;卖香烟的妇女和一圈男人在光明甜茶館门口聊着什么……

走出小巷,来到通往大昭寺的主街,白珍的思绪飘到了从前。她指着眼前商铺林立的街道说:“我小时候,这一片全是空地,有条小溪流经这儿,小溪中间有一块大扁石,我们总是踩着它越过小溪……”

从小至今,几十年的时光,小城的改变、她自身生活的改变,让她想来觉得一切恍若一场梦,时间过得很快,她生活的地方变化得更快。

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柳树前,白珍脑海中闪过外婆的样子——老人微微弯曲着身子,站在古树下手持念珠……

眼前的柳树下,并排着几个小摊,白珍停在酥油灯摊点前,对秃头的中年商贩说:“嘎玛大哥,您好!好久不见。”

“哦哦,这不是我们区的白珍啦吗?您好!真是好久不见呀!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啦,可您看上去还是这么年轻呀!”

白珍微微一笑,说:“我带孩子们来看看小时候的院子。”

“让孩子知道长辈的过往还真是太有必要了。” 男人说着,继续往手里的细木棍上缠绵花。

“您这灯芯缠得真好!我正好也想买点。”

白珍买了几袋灯芯,告了辞。

乌玛问:“妈妈,这个叔叔是谁?”

“叔叔住在隔壁的院子里。小时候,我很羡慕他们能去拉鲁湿地捡啦玛(草皮),有一次我央求了父亲很久,他才答应让我去了那么一次。”

“‘啦玛是什么?为什么不让您去呢?”

“啦玛”就是草皮,用来烧柴火的。湿地是一片沼泽地,家里人担心我的安全所以不让我去。”

家院前的巷口处,几个身着藏装的阿佳卖着藏香,身前摆着一袋袋藏香。

“需要香吗?”微胖的阿佳笑脸相迎。

“今天不用了。谢谢您了。”

白珍回以微笑,空气中那淡淡的藏香味让她感觉既熟悉又亲切。眼前的小巷只容两人并肩而过。她想起儿时,偶尔跟朋友看完电影,晚上回家,独自来到巷口时,她的心总会蹦蹦直跳,接着,她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那道黑暗。

走到巷子尽头,大门朝东的大院“加央夏”便是她儿时生活的地方。步入院内,楼梯对面的小屋是她家的仓库,她曾和弟弟们一起在仓库的竹篮里偷吃干果……

一件件陈年往事,如一部电影般如梦如幻地在她脑海中回放着,仿佛一切才刚刚发生。这种真实又似梦幻的感觉像一座决了堤的大坝,朝她奔涌而来!她强忍着泪水,用双手捂住脸,然而,思念的泪水早已在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脸颊。

央金玛见状,噘起小嘴皱着眉看向外婆问道:“外婆,您怎么哭了?别哭!”

“没事,外婆的眼睛里进了沙子。”

白珍擦拭着微红的双眼。

“走,我们去看看外婆小时候住过的家。”

乌玛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背,她懂得,妈妈在怀念过往。

拉  萨

白珍小时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稀疏的自然卷刘海遮住额头,眼睛明亮、双颊粉嫩,两瓣薄薄的嘴唇犹如鲜红的花瓣,尖尖的下巴楚楚动人。

她生活的小城阳光明媚,湛蓝的天空中白云如洁白的哈达环绕八大吉祥山。城中树木林立、人烟稀少。在许多人心中,这座城市犹如世外桃源般宁静祥和,亦赋有传说中的圣地——香巴拉般的神圣。然而,在少女白珍眼中,这儿只是家,最让人心安的地方。

周末放学后,白珍唱着歌,走出校门,来到泥沙河边,她提着白色球鞋,光脚踩上松软的河沙。

这条沙石水渠以城北大象鼻山嘴为起点,沿色拉寺前的平地,延伸到城西的芦苇地,人们称之为齐热(沙堤)。据说,这是为了抵御夺底沟的水冲击古城,而堆积黄沙修成的河堤。

当然,在少女白珍眼里,这条沙河是一股快乐的源泉。透明的水流,流经砂石,里面的金色小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将她的脚印瞬间抹去,好似时光的流动抹去历史的痕迹。

淌过流沙河,来到布达拉宫东侧的山脚,翻越小山坡,穿过江思霞的树林,走过一片平地,途径小溪时她踩上扁石,越过小溪,回到了家。

一进门,只见母亲次仁啦正在厨房擦拭桌子,她看见女儿便说:“妈妈猜你也快到家了,先喝杯茶。” 说着为女儿斟了茶。“等会儿陪妈妈一起去冲赛康买点菜哈。”

“好的,阿妈啦。喝完茶咱们就去吧。”

母女俩互挽着胳膊,走向冲赛康。几辆人力车一个挨着一个,车夫们在一旁聊着天;卖菜的大姐们面前各摆着一个箩筐,里面装着白萝卜,土豆、白菜……

“阿佳,给我装点土豆。”

“好的。”

次仁啦从箩筐里挑出几块土豆,放入袋子……

母女俩穿过小巷,在八廓北街的入口处,碰见苹果园的阿佳扎桑啦正往回走来。

“扎桑啦,您去转经啦?”

母亲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嗯嗯,阿佳次仁啦,我去转经顺便从尼泊尔商店买点糖果。您呢?”

“我们去买了点土豆。”

“咯咯,您慢点。” 对方回以同样的姿势。

走进八廓北街,人群三三两两地走过,有的手持念珠,有的转着经筒。一路上,她们经过颜料铺、氆氇铺……走到尼泊尔店铺门口时,一股甜香扑鼻而来;街东,内地商贩卖着砖茶;黄房子门口卖蒸豆的老奶奶坐在角落里。

“阿妈啦,我想买点豆子吃。”白珍说。

“好,你去买吧。” 母亲从腰包里掏出钱给了女儿。

“谢谢阿妈啦。”

白珍说着跑到角落:“奶奶,我要两毛的豆子。”

“好的,小姑娘。”老奶奶揭开豆子上厚重的布料,一阵豆香飘过,她舀出一勺豆子放进纸袋,递给白珍。

“这是两毛的豆子。”老奶奶说着,又多舀了点豆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老奶奶说。

白珍微笑着:“非常感谢奶奶。”

白珍回头时,看见母亲正在东酥拉姆墙前祈祷。传说,这位女神是护法神班丹拉姆的三姐妹之一,因为生性貪玩,不听母亲的话,被母亲赶出家门,在街边乞讨为生。她还听说过有关这位女神的另一种传说:女神名为拉姆落麻宽玛(穿着树叶的女神),是一位保护圣城拉萨免于自然灾害的神灵……白珍喜欢听老人讲的这些故事,她觉得通过故事能让她不断地认识自己和生活的这座城市。

“阿妈啦,您也一起尝尝。”她把豆子递到母亲眼前,自己拿了一颗冒着热气的豆子,用食指和拇指一压,挤出金黄色的豆心。

“是油豆。”

“我来看看,我的是什么豆子。”

……

母女俩一边尝着豆子,一边绕过夏吉仁塔钦,经过街南的回族商家,来到大昭寺门口。庙前,不少人正磕着等身长头。母亲停下脚步面朝寺庙,双手合十,祈祷了一会儿,空气中飘来焚烧桑叶的清香。白珍挽着母亲,从一片菜地前走过,菜地主人一家有个女儿,偶尔会来跟白珍玩耍,还会分享她的糖果。

走进小巷,传来僧人喃喃的诵经声。

“祥啦回来了?”白珍问妈妈。

“好像是祥啦。”母亲答道。

她们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推开小木门来到家里。白珍拉开佛堂的门帘往里一看,果然是祥啦。老人身着绛红色的僧服,盘腿坐在卡垫上,闭着眼、诵着经。外婆摇着经筒,默默地坐在一旁。

她走回厨房,端起灶上热乎乎的陶制茶壶走进佛堂,弯腰往桌上的茶杯里添茶。

“祥啦,您回来啦,请喝茶。”

老人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嗯。普姆(藏语中女孩的意思)回来啦。谢谢你。”

老僧人说完,继续闭上眼睛,念诵经文。

白珍接着给外婆斟了茶,端着茶壶,踮着脚,走出房间。

她知道祥啦是郊外某座寺庙的僧人。她很喜欢祥拉,因为他会讲故事,白珍还听说,祥啦偶尔会在山上闭关修行。有一次,她和外婆经过布达拉宫时,外婆指着玛布日山头对她说:“普姆,以前拉萨城里有一头大象,每天中午,驯象师和他的大象都会绕着布达拉宫转一圈,到了宫殿正前方时,大象会朝着大殿鸣叫三声。接着,他们会走到药王山北面山脚的泉眼处喝水、休息。我们的祥啦修行的地方就在这座山上。”

白珍望着山头,心里飘过一丝疑问:“祥啦闭关修行的地方是天然山洞,还是山顶的房屋呢?”

一年当中,祥啦住在白珍家的日子屈指可数。白天,他不停地诵经,到了晚上,他会把三个孩子叫到身边,给他们讲故事。大人们也会围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听祥啦讲娓娓道来的故事。

祥啦的声音粗糙低沉:“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星球位于宇宙四大洲之南,称为瞻部洲。此洲的湖边长着一棵树,果子落入水中就会发出“瞻部”的声响,因此,人们称这里为瞻部洲。它被群山环绕,到了冬天,白雪覆盖天地,这里就成了一片冰雪世界…

“有一座古老的小城坐落在这片冰雪的世界之中,它南北窄,东西宽。城南有一条河流,自东向西缓缓流淌,它滋润大地却毫无声息。来河边背水的人们心怀感恩地把这条河称作吉曲——幸福之水。

祥啦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用手掌擦拭嘴角的油脂后,继续讲故事。

“古往今来,这座小城像座磁场吸引着无数人前来一探究竟。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王子登上王位,开创吐蕃王朝。他带着王臣贵族定都于逻些(拉萨),再从周边邻国引入佛法,分别迎娶了尼泊尔及汉地的公主。两位公主各自携带释迦牟尼佛八岁、十二岁等身像,远嫁到这里。后来,人们为了供奉这两尊稀世珍宝,先后兴建了两座佛殿——热萨吹囊祖拉康和加达绕木切祖拉康。”

祥啦讲到这里,她的脑海中仿佛浮现出释迦牟尼佛的容颜,老人轻声念诵了一段经文,沉默半晌后接着又说:“祖拉康就是我们如今说的“觉康”。“觉康”的建成像石子落入湖中形成涟漪,后来,以此为圆心,逐渐形成城市的   雏形。

这城就是咱们的家乡拉萨——神佛所居之地……”

大人们听着故事,频频点头。白珍和杰布瞪着眼睛看着祥啦,小弟却早已在母亲怀中酣然入睡。

那一夜,人们纷纷进入梦乡,唯有白珍躺在床上,脑子格外地清醒。

她想,祥啦说的以觉康为圆心逐渐形成了一座小城,那么,她平时最爱去的八廓街就是离圆心最近的点吧。

她进而想到了八廓街。两层高的白色房屋一栋挨着一栋,许多一楼的屋子面对主街变成了商铺,街边还有许多白布和木棍搭起的临时商铺……这条神奇的街上有着任何一样她想要的东西。

要不是祥啦今晚讲述的故事,她可不会想到自己生活的地方会有如此悠久的历史。

“原来我这么幸运,会住在古城最中心的位置,佛祖释迦牟尼的怀抱。”

她自言自语着,继而又想到了那条流沙河,把双脚放在水里的感觉,舒适凉爽……

昔日家

白珍带着女儿、孙女和吉尔站在加央夏大院的天井处,她抬头望见自己儿时住过的家。再回家,已是物是人非,但记忆中熟悉的亲切感仍留存于心间。她指着二楼靠近大门的房子说:“那儿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们上去看看。”

孩子们跟着她爬上了楼梯。

她径直走向坐北朝南的屋子——她曾经的家。房门开着,屋里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

白珍站在门外对女主人说:“您好,小妹。”

女子起身走了过来。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这儿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家,我今天带着孩子们过来看看。请问能让我们进去参观一下吗?”

“没问题,没问题,您进来看吧。”

女主人迅速绑起蓬松凌乱的头发,打开了小木门。

她们走进屋子,房屋中央立着一根柱子。

“这儿以前是我家的客厅。靠墙一侧摆了四张床铺,中间摆个方桌。”

白珍轻轻地抚摸着柱子。

“我们可以进这间里屋看看吗?”她指着左侧的小屋问道。

“可以,可以,您请便。”

眼前的屋子是一间佛堂。白珍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它从前的模样——一进屋左手处整齐地堆着木材,旁边是黑色土灶台,灶台一侧的墙面上画着代表灶神的蝎子和供物琪玛。每年除夕日,白珍一家都要一起收拾佛堂,准备新年的供品,最后收拾厨房的各个角落,为灶神献上供物。

母亲总说:“家里的灶台一定要干干净净,这样才能让灶神高兴。”

长长的黑色烟囱穿过屋顶,偶尔,院里淘气的孩子会从楼顶往里面扔石头。在白珍的记忆当中,母亲常常站在厨房的窗台前,为家人准备可口的食物,母亲做的咖喱饭是她的最爱。厨房门口的角落放着巨大的铜质水桶,她似乎还能感受到背完一桶又一桶水后,腰酸背疼,但内心却格外欢喜的感觉。

她对着孩子们说:“这儿以前是厨房。奶奶会坐在靠窗的垫加上念经。从前,房梁都是一排排的原木。我的爷爷在房梁上给我装了秋千,我就在这儿荡秋千玩。”

白珍的声音有些哽咽,双眼飘着泪花。

她指着客厅右侧的房间:“我们可以到那间屋子看看吗?”

“可以的。”

女主人推开房门,里面是卧室,一条铁丝上凌乱地挂着几件衣服。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用手摸摸头说:“抱歉,屋子有点乱。”

“没事的。家里有孩子,不管怎么收拾,都一样。”白珍解围道。

“这儿以前是我们的仓库,靠墙的地方摆着被子。”

“妈妈,那你们睡哪里?”乌玛好奇地问。

“从前,家里没有固定的卧室,大家就睡在厨房、客厅的床铺上。”

“这里还放着一个红铜盆,有时候,里面会放干牛肉。我和你们的德白阿姨晚上看完电影回到家,就睡在这里,饿了,就从这儿偷吃干牛肉。”

不知道德白啦现在在干什么?白珍心想。

她与主人道别,正要走出屋时,只见那小男孩也走了过来。白珍立即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三张百元,弯下腰对孩子说:“这个你拿去买零食啊。”

小男孩一句话不说,躲到妈妈身后。

“不要害羞,这是阿姨的一点心意,一定要拿下。”

她说着,将钱塞进了孩子的衣服口袋。

“太不好意思了。”女主人微红着脸对孩子说:“快点谢谢阿姨。”

“谢谢阿姨。”男孩细微的声音,让人听来心疼。

“不客气,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哟。”

白珍说着,对小孩挥了挥手。走出屋。她指着通向三楼楼梯的角落。

“这儿也是我们放木材的地方。你们爷爷以前经常出差去林芝,带来的很多木材就堆放在这里。”

“爷爷经常出差吗?”乌玛问。

“爷爷隔三差五就要去外地。”

“我记得小时候,一进大院的门,抬头就能看见二楼的藏式雕花窗,爷爷经常坐在窗前,向外望着。他一看到我,就会招手示意我赶紧上来。一进门,爷爷就会拿出一罐可口可乐,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白珍望向大院一侧,接着说:“这儿曾经有个小阳台,上面摆满了花盆,我的外婆就喜欢坐在这儿。我没有玩伴的时候,她会叫隔壁大院的孩子跟我一起玩耍。有时候,外婆还会在这儿招待一群乞丐……”

“招待乞丐?”乌玛不解。

“对,招待乞丐。”

外  婆

加央大院,三层天井大院内住着十几户人家。有卖青稞酒为生,脸上长满痘痘的阿佳拉巴一家;卖香甜软糯的油炸布鲁饼的卓嘎奶奶一家;到各家念经祈福为生的白净尼姑一家;制作藏香的拉巴大爷一家;卖香辣凉粉的阿佳欧珠一家;胖裁缝索朗大娘一家;唐卡画师格桑一家;白珍一家……邻里在一座大院内共同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间知根知底。白珍的大弟弟杰布甚至能把隔壁家远房亲戚的名字倒背如流。

大院擠满了住户,但多数时候,院内一片宁静。每一天,三五位老人都会坐在一楼阿妈娜珍家门口,她们晒着太阳聊着天,手里不停地转动着经筒。

下午六点左右,放学的孩子把书包扔到家后,匆忙凑到一起,大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男孩子们掷骰子,女孩玩皮筋、踢毽子。最高级的毽子是用珍贵的老鹰羽毛制成的,那是过年时,女孩子们最期待的礼物。

晚上九点,值班的邻居“嘎吱”一声关上院子的大门。此时,人们都已回到了自己的家,家里热闹了,院子里却安安静静。白珍的外婆赛珍一辈子就住在这座城中的大院内。

当然,拉萨城真正的中心还属八廓街,那里的每一栋院子,每一根旗杆都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故事:扎其夏、曲赤康、曲杰颇章、浪子厦、玛尼拉康、木如宁巴、冲赛康、努玛、嘎密达日、北京从康、苏康、邦达仓、拉让宁吧、嘎如夏、松曲热瓦、多仁森夏……如要细讲,那会是另一个一千零一夜。

那时,人们只称大昭寺周边的地方为“拉萨”,四方以四座密宗三怙主殿为界,东到铁崩岗,南到林廓路,西到琉璃桥,北到大昭寺。以大昭寺为中心的老城形成后,人们在边缘兴建了以“四大林”为主的建筑群。小城里其余的地方都是平原草地,树木林立、人烟稀少。

“进入夜晚后,城内就会传来一阵击鼓声,那声音来自布达拉宫德央夏。宫殿入口处有两面马皮鼓,马主人在失去爱骑后,将马献到了这里,期待它能够早日以此功德脱离轮回。”

这是外婆讲给白珍的故事。

赛珍老人浓眉大眼、身材清瘦,常年着一身深蓝色藏装,稀松的灰白长发和五彩头绳编织在一起,从头顶绕到后脑勺,她被岁月赋予了一种优雅平静之美。

老人常常带着白珍清扫院里的公共厕所。她弯着腰,一边扫地,一边对白珍说:“孙女呀,你要把这里扫得干干净净,把厕所打扫干净了,方便了他人,来世你就能成为像仙女一样的美人。”

“真的吗?外婆。”

爱美的她,因为外婆的这句话,更加认真地扫起地面。不一会儿,就把大院的共用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洒了清水的地面,还散发出泥土的香气。她还用湿抹布把那条方便老人如厕后起身用的皮绳子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外婆手提小香炉,往里轻轻地吹气,烟雾徐徐而生,整间屋子弥漫着清香,白珍仿佛看到身着纱幔的仙女踏着白云飘来。从此,她不仅学着外婆一有空就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像外婆所说,学着清理自己的心灵,生活中的一切似乎自然地井然有序。

然而,如此爱干净的外婆,对“脏”的理解,偶尔却让白珍有些疑惑。好几次,放学回家,她看到家门口的露天庭院,热闹非凡。五六个衣衫褴褛,头发乱成一团的乞丐正围坐在一处,每个人手握各自的木碗,搅拌着清茶和糌粑。此时,外婆提着一壶清茶走出屋:

“来,来,来,再喝一点。吃饱了你们才有力气干活。”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斟茶。

“谢谢阿妈啦,谢谢阿妈啦。”陌生人不停地表达感谢。

外婆又舀起一勺糌粑,往他们碗里添加。

“吃吧,吃吧,多加点糌巴。”

外婆坐在他们身边聊起家常,那顶深红色的方形帽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红润。

吃完后这群人便弯着腰、伸着舌头,连连道谢后离去。白珍看着他们的背影问外婆:“外婆,您平时那么爱干净,难道您就不嫌他们脏吗?”

“他们一点也不脏,脏的是他们的衣服、身体、头发,这些脏了都是可以洗干净的,真正的脏是心灵的肮脏,但是只要你愿意,这也是能洗净的,就像脏衣服上的污渍……”

外婆还说:“你要永远记住,爱出者爱返。”

外婆的话滋润着孙女的心田。

晚上,外婆拿着烟雾升腾的小香炉,往每个人的被子里放一放。每一天,白珍闻着这股熟悉的香气,进入香甜的梦乡。在梦中,她仿佛自己进入一座乐园,在那里尽情地体验着生活的无限可能。

外婆在家最疼爱孙女白珍,最担心的是她经常出差在外的女婿——一家七口的顶梁柱。

那一天,外婆拉着孙女的手,两人来到了巷口的古树下,并肩坐在了树荫处。老人拿出那串褐红色的念珠,放在手掌里搓揉一下,再放到额前祈祷,然后,拇指与食指摁住念珠的两端,两粒两粒地往内数着。每次数念珠,白珍就知道外婆在算卦——在小孙女看来,那是独属于外婆的解决问题之道。

“外婆,爸爸一路上顺利吗?”

老人闭着眼,数着念珠,寂静片刻后,睁开眼微笑着,看看念珠,告诉白珍: “顺利,顺利,爸爸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戴着绛红色方帽的老人和孙女在古树下,继续等待着家中男主人的归来。

慈  父

白珍带着孩子们迈出大院的门。两个孙女围在她身边,看着她们,她感觉两个孙女就像从前的自己一样黏着外婆。时间过得太快了,现在我自己也成外婆了。 她心想。

走到巷子尽头,看见古秀东布(苹果树)大院。她对身旁的女儿说:“以前,我们大院里没有水井,水要来这儿取。”

“从这边背水到家,会不会很累?” 乌玛问。

“不累。”白珍很轻松地回答。

她想起自己小时曾到这里背水的情景。母亲为父亲酿造青稞酒时,家里的水用得最快,方才满满的一桶水,被母亲大量地撒到青稞上,不一会儿就会见底。这时,母亲就会喊道:“孩子们,谁去打水?”

白珍作为大姐,总是主动承担起这项任务。每周放学回到家,放下书包,她就会打开铜质水桶上的小木盖,往里瞧瞧,看看里面还剩多少水。她会用娇小的身躯背起水桶,从二楼到隔壁大院的井口,来来回回地取水,当她将最后一桶水倒入巨大的盛水器中时,水流就会发出特别的声响,此时,她就知道盛器即将盛满。取完水后,她再拿着装满脏衣服的盆子,来到井口洗家人的衣服。

那时,拉萨城里有四处老井,每天清晨,僧人从大昭寺北面的敦空曲米取水,用来供奉寺内的佛祖。附近的女主人从西面的朵果果老井取水,人们深信上善若水,并把每天的第一桶水敬献给佛堂的诸佛,以示感恩自然的馈赠。

如今,白珍继承了父辈的感恩之心,并将之传递给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

冬日,狂风卷起大地,车窗外的世界尘土飞扬,寒风穿透车身,刺骨的冰冷,司机的脸庞泛红,但他毫不在意。他听着卡带里断断续续的歌曲,手握方向盘,思念着家中的孩子、爱人,和对他视如己出的丈母娘,这股源自内心深处的温暖支撑着他度过孤独的日夜。

他叫扎西,扎西身材高大、鼻梁高挺,是白珍的父亲。他开车的技术是在达吉林陪老爷家的儿子学习开车时,一起跟着学会的,没想到后半生却以此为生。

他站在卡车前,再三叮嘱装货的小伙:“土旦,在装上木材和羊毛后,一定要在边上留点空间。”

他要在角落放上刚从市场买来的水果。装完箱,他开着载满木材、水果和糖果的车,再次踏上这条漫漫长路。

经过数十天的旅途后,他即将回到拉萨。车子穿过树木林立的土路,他从车窗遥望布达拉宫的金顶,他的心一下子明亮了起來,他哼唱起那首《我的拉萨》。当车子驶入拉萨的城门——嘎林古稀白塔时,一群人正骑着马经过塔底。他仿佛经历了传说中的一幕——从前,有一位名叫罗布桑布的商人,他那浩浩荡荡的商队越过色拉寺背后的大山时,前队已抵达城内,正当他担忧如此多的茶叶是否能售完时,一位老阿妈竟然把茶叶一次性买完了。后来,他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商人,他将自己的碗埋在了拉萨城门的塔底,以示感恩与祝福,希望来此地经商之人,生意兴旺发达。

尽管司机师傅的日子并没有大商人般殷实,但因为经常出差运输物资,他家的生活水平在城里也算不错。他望向布达拉宫,心中对这一切充满感激之情。

车子沿着土路,经过江斯夏的树林时,他遥望到祖拉康的金顶。到家了,他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下来。然而,不同于往常的是,这一次他只望见丈母娘一人站在古树下等待着他。

女儿呢?他心想。

老太太从远处招着手。

车子到达古树旁,老人急忙相迎。

“儿子,回来啦?”

“嗯,阿妈啦,我回来了。您身体好吧?”

“我身体好着呢儿子。”老人一笑,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

“女儿呢?”

“哦,普姆刚刚还跟我在一起等着你,后来碰到一个她的同学就被拉着去看电影了。”

老人说着,转身走进巷子进入大院,她往二楼吆喝了一声:“孩子们的爸爸回来啦……”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儿子奔下楼。

“爸爸回来啦?”

“嗯,爸爸给你们带了礼物,先把你们的表哥叫来。”

孩子们把卸下的货抬到了家里。

隔壁亲戚胖墩墩的儿子顿珠也来了,他摇摇晃晃地提着一袋东西离去 。

来到家里,妻子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她看着远行归来的爱人脸色灰白、双眼疲惫、头发散乱,内心涌来一阵酸楚。

“扎西啦,您赶紧喝点茶!您很累了吧……”

“次仁啦,我不累,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家人们围坐在一起,两个儿子时不时地看看父亲的帆布包,他们知道父亲出差带回来的包,表面脏兮兮,里面却装满了宝贝。老父亲喝了口茶,转身拿起包,从里面掏出一块酥油说:“阿妈啦,这是给您买的。”

“儿子,谢谢你。”老人笑容满面。

接着,他从里面掏出几对瓷杯:“次仁啦,这里有五套杯子,你先挑挑自己喜欢的,然后,把两套拿给德白啦家,人家总给我们卖最新鲜的糌粑,我们得感谢人家才是。”

“这是给你们的外套。”父亲拿出两套灰色上衣。

小儿子高兴地比在身上。大儿子说了声:“谢谢爸爸。”便跑去里屋试衣了。

“这是给白珍买的。”

父亲拿出一双花布鞋。

“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他看了看表。

“杰布,你们去跟叔叔们说一声,爸爸回来了,请他们明天到家里做客。”

他知道自己贤惠的妻子一定早已备好了青稞酒。两个儿子一溜烟似地跑去报信。

平时长途归来,他总会安心地到里屋休息,一觉睡到天亮。但今天,他的内心却少了份安宁,他时不时地看看家门,等待了近半小时后,他爬到自家楼顶,从那儿眯缝着双眼,张望女儿是否在回家的路上。

远处,泥泞的土路上,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而过,偶尔有一辆自行车驶过去。他从包里拿出香烟,用火柴点燃后,深深地抽了一口。不久后,他看见女儿和一个男子从远处并肩走来,等他们拐进巷子,老父亲伸长脖子,试图看清那男孩的样子,他身材消瘦、脸色白净,长得俊俏,头发蓬松地向后梳起。

小伙子爱打扮呀!父亲从楼顶偷偷地打量着,心里嘀咕了一句。

那男孩与女儿道了别,没走多远,他便又回头看着女儿。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这才意识到自己心爱的女儿在不知不觉中也已长成了大姑娘,他摇了摇头,感叹时光飞逝,脑海中竟还是女儿少时的模样。

那一晚,老父亲难以入眠。

清晨,丈母娘在厨房的窗边盘腿而坐,摇着经筒念经。白珍正帮忙洗菜、切菜,准备午餐,两个儿子在玩掷骰子。

土旦大叔手提一袋东西,推开小木门。

“次仁啦,我来啦,这一大早的你们就忙上啦。”

“土旦啦,快请进,扎西啦在客厅等着你们呢。”

次仁啦跟着进了里屋,从柜子里拿出茶杯,敬上了酥油茶。“扎西啦,看来又是我来的最早呀。”

“来得早好呀,能尽兴地多聊一会。”扎西啦用手敲着卡垫,示意朋友来身边坐下。

土旦大叔脱下外套,坐在老友旁边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窗户照得屋内暖洋洋。

土丹啦将一袋东西递给次仁啦说:“娜珍啦说您喜欢吃奶渣,让我带给您的。”

“娜珍啦总是托您捎来东西,她真是太客气了。”

土旦大叔浓密的胡须长满了双颊和嘴角,他的鼻梁高耸,脸颊轮廓分明。次仁啦见到他总有一种见到外国人的感觉。

不一会儿,扎巴大叔、伦珠大叔纷纷到来。

午饭后,屋内传来囊玛堆协声,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唱着歌,洛桑啦跟着音乐挥着双手,他的舞步轻盈,活像个小伙子。

与老友们短暂的相聚似乎驱散了老父亲一身的疲劳,两天后,他又准备再次出远门了。

白珍望着正在整理行囊的父亲问道:“爸啦,这么快又要出差呀?”

“嗯, 普姆,爸爸这次去林芝,很快回来。”

父亲说着,起身轻轻地抚摸女儿的头:“我多跑车,咱们一家就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白珍知道父亲早已把责任二字刻在了心上。

“爸爸,您尝尝我今天做的甜茶,味道怎么样?”

白珍为父亲斟上了他最爱的甜茶,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茶香……

甜茶馆

白珍和孩子们走出丹杰林,拐进小巷,只见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孩,編着彩色的编发,身着黑皮袄,站在庙背面绛红色的墙前,手握经筒放在额前闭着眼,做出正在祈祷的样子,摄影师拿着相机对着她“咔咔咔”地拍照。

“妈妈,这个姐姐穿的是什么衣服?”央金玛好奇地问。

“妈妈也不清楚,姐姐在拍艺术照,就要穿得夸张吧。”

“那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拍照?”

“这一堵红色的墙对她而言可能意味着时尚、信仰或者异域风情吧。

白珍提议顺路去美朵家的甜茶馆坐坐,她们说着走进了巷子尽头的大院。

住在拉萨的人们钟爱甜茶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茶馆的身影,最有名的属革命茶馆、光明茶馆、岗琼茶馆和鲁固茶馆。第一次步入岗琼茶馆,你会震惊于耳边阵阵的谈笑声,那声响似僧众念诵经文般,音调不高,但让你的耳朵有明显的震荡感,人们你挤我,我挤你,相对而坐。一张张条形木板凳挤满了人,人们喝着甜茶,不停地说着什么。服务员阿佳围着蓝色围裙,手提茶壶穿梭在人群中,在透明玻璃杯中斟入淡褐色的甜茶,并从桌上一堆零钱中拿走茶钱,一杯三毛……另一些茶馆有大院,人们晒着太阳、喝着茶、聊着天,喝完一杯,再来一杯……时间似乎在他们心中走得很慢很慢。

白珍和孩子们走进大院里的小茶馆,它的面积只有三十平米,老房子屋顶低矮,里面摆放着三对卡垫和三张长桌,其中一桌上有人聊着天。店主美朵看见白珍和孩子们,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小厨房。

“姐姐,你们来啦。” 她说着从消毒柜拿出茶杯斟茶。

“请喝茶。” 她坐在了白珍对面。

“我们刚去了我小时候住的大院,顺路过来坐坐。”白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最近生意好吗?”白珍又问。

“姐姐,这段时间附近的几家小商家都在我们这儿订午餐,所以生意还可以。”

“那可太好了。”

……

前面一桌客人点了盖浇饭,美朵随即走进小厨房准备。

“妈妈,我上次听朋友开玩笑说,在拉萨创业永远不可能失败的项目就是开甜茶馆。” 乌玛说。

“这句话说得有道理哦。茶馆的甜茶、藏面价格便宜,味道也还不错。老百姓消费得起,自然就能存活下去。”

“这两年,很多茶馆的厨房都装了大玻璃,看着更加干净卫生,而且不像以前只有粗细两种藏面,还增加了小吃、盖饭什么的,选择多了,人也多了起来。”

“我们小时候拉萨可没那么多茶馆,而且女生几乎不会进茶馆。”

“为什么呀,妈妈?是因为男女不平等吗?”

“那倒不是。拉萨女人的地位还是挺高的。那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外面我是千人的领导,家里我被老婆领导。”

“妈妈,听说这几年里拉萨城里开了好几十家咖啡厅。”

“开那么多,拉萨有那么多年轻人吗?”

“除了年轻人,中年客人也多哦。”

“是吗?”

“我经常在咖啡厅碰见妈妈您的同事,那位个子高满脸胡子,喜欢翘着衣领,长得有点像尼泊尔人的叔叔。他就经常在咖啡厅门口的位置跟一帮朋友边晒太阳,边喝咖啡呢。”

“是吗?他年轻的时候就很时髦。”

“他好像每天都去,就跟其他人每天去甜茶馆一样。”

“妈妈还是更喜欢到郊外过林卡。”

“这一点,您还是挺老派的,就喜欢传统的娱乐。”

的确,如乌玛所言,每年藏历赞林吉桑节一到,天气刚开始转暖,青草刚露出嫩芽的时候,白珍就会约上她二十多年的老友们去过林卡。

儿时,父母总是带着白珍和家人到河边过林卡,在大自然中,一家人分享美食,畅谈生活……长大后,夏日的周末,她常和朋友们来到城里最幽美的公园——罗布林卡,他们用带着网格的长方形布料圍着树木,圈起一片草地,仿佛围起的是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他们在草地上铺上卡垫,从裹得严实的方巾中拿出方形或圆形的竹盒,里面放着糖果、奶渣、牛肉干……再打开录音机,年轻的人们唱歌、跳舞、喝酒……

一次次美好的体验使她对林卡的热爱融入了心中。后来,她又将这份热爱传递给自己的下一代。

孩  子

如父所料,白珍在二十岁那年嫁给了王杰,一位长相俊俏的男子,他热爱自由和文学,一开始他并没有得到女方父母的好感。但后来,他的乐观、真诚与善良,改变了老人对他的看法。

父亲教育女儿道:“小伙子人不错,你要多站在他的角度,做到善解人意。”

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他们在家举行了婚礼。

从大院邻居家借来桌椅板凳和碗碟,母亲次仁啦亲手酿造了青稞酒,擅长厨艺的亲戚来当主厨,摆了十桌酒席。每桌四碟小菜、一碟瓜子、一碟糖果、一碟香烟、一壶酒,双方父母与新人在洁白的哈达与欢快的歌声中,完成了人生的重大典礼。

他们在男方单位筒子楼的三楼分得一间住房。屋子向阳,一室一厅有二十来平米,房屋内摆上了双方父母赠送的新婚礼物——一张方形桌子、一套卡垫、一张床……他们把炉灶和炊具安置在门口的过道上,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开始了新生活。

一年后,白珍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王杰喜悦万分,他经常将孩子抱在怀里。

白珍向来喜爱养花,家里的窗台上摆放着一排花盆,有火红的石榴花、鲜黄的牡丹、橘黄的君子兰,以及各色海棠。有一天,正当她浇花时,发现父亲送来的石榴花竟开出了花中花。她跑到正在读小说的丈夫面前说:“王杰你看,家里的花竟然开出了花中花。”

“是吗?我也去看看。”

王杰来到花盘前,仔细看了看,鲜红色的石榴花花芯处竟又长出了花瓣。

“这还真够奇特的,一定是个好征兆。”他说。

白珍重复着爱人的话,就像天下许多母亲期待自己的孩子日后卓众出群般,她带着这样的期盼,在心中默默地把这朵奇花儿的盛开当成了孩子带来的好兆头。只是给她取什么名字会好呢?夫妻俩为此困惑了好一阵子。

他们遵循传统,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带着孩子第一次出门,去觉康朝拜佛祖释迦牟尼。

清晨,王杰手持抹布走下台阶,从楼梯间的车库里推出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吹着口哨将车身擦得一尘不染。白珍抱着孩子坐在了自行车后座上。

“你们准备好了吗?抓好,我们出发啦。”

他载着所爱的人,蹬着脚踏板,迎着日出而去。

“将来有一天,咱们会有属于自己的车子。”王杰信誓旦旦地说。

“你是说汽车吗?”

“对呀!”

“真的吗?”

“那当然。你只要足够相信,一切都会如愿以偿。”

白珍再次被丈夫的乐观所感染,轻柔的微风吹拂着她的脸庞,她感觉那风如此的温暖,她抱紧怀里的孩子,憧憬着一家人美好的未来。

朝拜完各殿,他们走出寺庙,顺着八廓街在甘丹塔钦处拐进了一家大院,孩子的奶奶就住在这里。一进大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味,只见几位僧人在院落中央的卡殿上盘腿而坐,他们一边念诵经文,一边往面前燃烧的柴火堆中投掷供品,火焰随之发出嚓嚓声响。

坐在正中间的老僧人,看着怀抱孩子的年轻夫妇从面前经过,用手示意他们过来。

“孩子是头回出门嘛?”

“是的,古秀啦。(对僧人的敬称)”白珍说着走向僧人,弯下身,请他看看孩子。

“这孩子的脸红得像西红柿呀!”僧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往,他接着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呀?”

“名,还没取好呢……” 白珍说。

王杰心里闪過一丝歉意。

“那我给她取吧!” 僧人看了一眼他俩,接着说:“乌玛。”

“你们看,就叫这孩子乌玛怎么样?”

“乌玛?”

“对,乌玛。希望她将来长大后,成为一个中正平和的人。”

夫妻倆互看了一眼,露出微笑。

“太好了古秀啦,非常感谢您!我们的孩子终于有了一个我们都很喜欢的名字。”

他们再次对僧人表示了感谢。从此,乌玛这个名字伴随着孩子,如影随形。

伊兰朵

白珍和孩子们越过天桥,来到了伊兰朵。店员姑娘们看到有老板回来,齐声喊道:“贡康桑。”

央金玛和妹妹径直跑到冰淇淋展示柜前,望着里面五颜六色的冰淇淋垂涎欲滴。

“外婆,我今天可以吃两个冰淇淋球吗?”卓玛双手合十,看着外婆做出乞求的样子。

“可以,但球要小点哦。”

“好。”她撅着嘴喊:“姐姐,我要巧克力味和草莓味。”

“我也要,我也要。”小拉姆附和道。

白珍和女儿在书架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也来坐一会儿吧。” 白珍对店长拉巴说,“你们吃午饭了吗?”

“嗯嗯,阿姨,我们十二点多就吃了。”

“一定要早点吃午饭,客人多了就来不及吃。”

“好的阿姨。您别担心。”拉巴微微一笑,吐出舌尖,“阿姨,你们在店里用午餐吗?”

“嗯,让乌玛来点吧。”

“外婆,您为什么开一家冰淇淋店,而不开家游乐园呢?”央金玛和拉姆坐在一起,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问。

“游乐园?我开家游乐园,你们就可以天天在里面玩了?”白珍笑着问,央金玛咯咯地笑。

不一会儿,服务员桑珍端来午餐。白碟内是酸萝卜炒肉、青椒肉丝、炝炒菠菜粉丝和酸奶,中间放着几张薄饼;另一盘黄铜碟内盛放着一碗牛肉咖喱、一碗米饭和一碗酸奶。

乌玛摊开饼子放在手掌中,将菜放在饼子上,一边包着饼子一边说:“妈妈,我很喜欢吃薄饼,感觉在过林卡。”

“嗯,薄饼是标准的林卡美食呀!”

“妈妈,我给您点了咖喱牛肉。”

“谢谢,我最喜欢咖喱牛肉了。”

客人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一个女孩搀扶着年迈的父亲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一群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谈笑着走进店;年轻的父亲怀里抱着孩子,他的爱人紧随其后……

服务员桑珍姑娘端着菜,穿梭于大厅,一身白色藏装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粉嫩白皙,她眼睛明亮、眉毛细长、薄薄的红唇,乌黑的长发在身后摇摆着。吧台里,尼珍正在制作阿芙佳朵,咖啡液滴落在冰淇淋之上;拉巴在收银台前,跟正在结账的客人聊着什么。

乌玛看到母亲夹着菜,思考着什么。

“妈妈,您在想什么?”

“你看,转眼间拉巴也从那个扎着两个长辫子,送餐时还会一边端着托盘,一边跟着音乐跳舞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位妈妈。”

“妈妈,您是不是觉得时间眨眼就过了?”

“是呀!时间过得真快,而且它一直在让人改变。”

“嗯。”乌玛重复着。

“过去、现在、未来;上一秒、当下、下一秒,不都在改变吗?在我们说话的当下,这一刻已成为过去,万物瞬息万变。”

“对呀!只是我们没有察觉。”

“从长久来看,你在人生中经历的一切实质上并没有好坏,就看你自己去怎么理解,如何面对。”

“嗯,妈妈,您让我想起一位大师对笔的解读。”

“对笔的解读?”

“桌上有一支笔,当有人看到它时,会认定它是笔。当狗看到它时,可能会认为它是磨牙棒;当桌上有笔,周围没有人,也没有狗看到它时,这支笔即不是笔也不是磨牙棒,或者两个都是……所以,笔可以是笔,可以是磨牙棒,也可以什么都不是。笔的本性是空性,关键就看是谁在看它、如何看它、如何使用它……外界对笔的不同理解,来自不同意识中的认知,这种认知如同一块田地,现在种什么,将来得什么……”

“所以,任何事物都是空性的,关键看你怎么定义它。我们每天要做的就是把它当成一场连续的奇妙体验。”

母女相视而笑。

“这次过年,给店员的礼物就做藏装吧!你看桑珍穿着藏装多漂亮!”

“嗯,妈妈,您这主意真好。就这么定吧!”

乌玛心想,自己跟母亲像一对闺蜜,无话不谈;又像师生,母亲处处教导她,指引她,此生能有这样的母亲,不知自己前世修了怎样的福德?

可我能否成为像母亲一样的妈妈呢?她的心中划过一丝疑虑。

种  子

白珍孝敬父母,并心甘情愿地为弟弟们操劳。

刚二十出头,她就进入了一家国有企业从事会计工作。每天清晨,她第一个来到办公室,清扫地面、擦拭桌子、烧水煮茶,煮完一壶飘香的甜茶时,同事们正好纷纷到来,她又为每一位前辈斟茶。她在厚厚的记账本上,清清楚楚地记下每一笔收入和支出,多年的会计工作,练就了她细致敏捷的思维方式。

她在单位里,是唯一一个能与李主任——一位性格直爽泼辣的女领导相处融洽的员工,她也因此被选到内地办事处上班,终年往来于厦门、北京、深圳、成都等大城市,包里那砖块般大小的黑色大哥大标志着她如日中天的事业。

然而,几年之后,靠着政策风生水起的单位,也因政策的改变宣布破产,她的同事们纷纷退休或被安排到其他岗位。此时,她想起了前几年的那场昆明交易展览会。

那一年,三十九岁的她着一身酒红色藏装,白色真丝衬衣,脚踩黑色高跟鞋,一头长发高高地绑起。一进会展中心,她就被彩虹色的冰淇淋展示柜吸引。走近一看,是五颜六色的冰淇淋,有奶油巧克力、草莓,还有蓝色,紫色,粉色,说不上口味的冰淇淋。

“姐姐,你好!我們这边是意大利原料制作的手工冰淇淋……”

一个梳着马尾,留着齐刘海,围着绿色围裙的女孩走到白珍身旁:“姐姐,您请坐,我给您舀冰淇淋,您先尝一尝。”

女孩说着,给她端来一个玻璃杯,里面是巧克力、牛奶和玫瑰味三种口味的冰淇淋。白珍一尝,入口醇香的奶味和淡淡的玫瑰花香让她想到了家乡的阳光,那一抹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女孩说:“她在大学学习英语专业,毕业后,就跟姐姐一起做生意了……”这让白珍想起自己正在上大学,同样学着英语的女儿,从而对眼前陌生的姑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不久她回到拉萨,有天突然想到,如果能把当时展会上的意大利手工冰淇淋带到拉萨该有多好!她随即拨通了那女孩的电话。

一年后,红瓦屋顶的玻璃小店出现在城中心少年宫临街的位置。这是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过往行人纷纷走进店里品尝新鲜的冰淇淋。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进房间的每个角落。吧台前,彩色的冰淇淋展示柜里是几十种不同口味的冰淇淋。

十六岁的拉巴辍学后,在这里当上了服务生。她一边端着餐盘送餐,一边跟着店内的印度舞曲舞动身躯;卓玛第一次跟男同学约会,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心里忐忑不安;扎西大叔在门口的彩票台抽中三等奖,他说:“我请你们吃冰淇淋。”他拿出五十元,走进冰淇淋店,将兑奖剩下的钱放入衬衣口袋,他觉得口袋沉甸甸的;乌玛同美国朋友面对面就座,侃侃而谈自己的旅行经历;白珍开着白色奥拓车,车内装着刚做好的新鲜冰淇淋和冒着热气的员工餐……

小小的冰淇淋店承载着白珍的梦想,在小城的一角,记载着人们生命中的某段回忆。

后来,小店旁边的酒店重装,冰淇淋店成了酒店大堂,她们从临街的位置搬到了二楼。白珍重振旗鼓,装修店面、派员工到内地培训、增加餐饮、提升服务。她用数十年如一日的操劳与忙碌,换来二十多名员工稳定的工作与收入,也换来自己向往的生活。

二十年后,这家小店成了一家集意大利手工冰淇淋、咖啡、蛋糕、简餐、书吧等集一身的店子。

白珍曾对女儿说:“尝到冰淇淋第一口时,我就想到了拉萨的阳光,那份温暖幸福的感觉……那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如今,乌玛把这一切珍视为母亲种下的美好种子,微小的种子经过母亲的栽种,浇灌,施肥,渐渐开出美丽的花朵,花朵成众,如花园般点缀着这座城市的某个小角落,而她期待自己也能够像母亲一样,继续在这座花园为他人、为自己带去身心的滋养。

沐浴节

罗丹赶到伊兰朵后,点了他最喜欢的阿芙佳朵,接着,和白珍几人一同驱车前往郊外。

白珍看着窗外的云,心想如果拉萨的一年是串珍珠项链的话,那这里的大大小小节日就是色彩斑斓的彩珠,秋天的沐浴节一定是其中最为清凉的一颗。

拉萨秋天的云格外轻柔的美。

“快看天空,像不像海底世界?”

“对呀,外婆,那边的云像个水母。” 央金玛说。

“我觉得像冰淇淋。”拉姆说。

车子驶径拉萨大桥,桥下翠绿的河水缓缓流过,眼前是拉萨八大吉祥山之一宝瓶山。白珍想起母亲曾说,过去香嘎渡口是拉萨河上牛皮船接送旅客的渡口,终日繁忙不息。

驶过大桥,昔日的林荫小道已变成了宽广的柏油马路,道路两旁曾绿油油的农田,被耸立的楼房取代。在光秃秃的马路上行驶一段后,车子驶入郊外,四周是漫山遍野的绿荫,人们正坐在草坪上过林卡。

白珍和孩子们下车来到园中,鸟鸣悦耳、绿草茵茵,树上结满了果子,有苹果、核桃、桃子;牛儿或在果树下吃草,或在草地上躺着;一条细长的小溪,清澈见底,哗哗地流过……投入自然的怀抱,总是让人身心愉悦。

“外婆,我们想去水里玩。”央金玛说。

“好的。” 白珍对女儿说,“乌玛,妈妈我们先过去,罗丹你们俩稍微收拾一下再过来。”

白珍说着,牵着孙女的手向园外走去。乌玛看着母亲和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朝河边走去,想到自己在上初中时,曾和母亲一同走在这里的田间,母亲轻轻地抚摸着青稞麦穗说:

“真是太漂亮,太舒服了。”

而她竟然对妈妈开玩笑说:“您是牦牛转世吗?那么喜欢大自然……”

此时想来,她的性情也随着与母亲日夜相伴的日子,产生了很大的改变,她也成了像母亲般热爱自然的人。

“如果妈妈前世真是一头牦牛,那我一定是相伴在她身边的另一头牦牛,我们永生相欠、永世相伴……”

乌玛和罗丹穿越齐腰的麦田,来到河边。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光着身子在河边玩耍;一群姑娘弯着腰,在河水中冲洗长长的秀发;年迈的奶奶坐在河边的石块上,她的女儿正在给她浴足……

此时,人们到河中沐浴,遵循的是传统的节日习俗,据藏族天文历算,此时正是夏末秋初,因弃山星照耀藏地之水,从而使水具有八大优点——甘、凉、软、轻、清、不臭、饮时不损喉、喝下不伤腹。人们随季节变迁入河沐浴,是一种有益身心的生活方式。

白珍和孩子们在水中沐浴玩耍。她看见女儿正抓着罗丹,小心翼翼地踏入河水中。

“乌玛,你先往心口洒水,祈祷、感恩,再进到水里。”

“妈妈,冷啊,真的好冷呀!”乌玛在河边瑟瑟发抖。

白珍倚靠着水中的大石块,躺在河水中,水流柔和地划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天空万里无云,五彩经幡在山顶漂浮,几只色彩鲜艳的风筝在空中飘摇。此时,正是男孩们放风筝的时候。

太阳下山后,晚风吹来,落叶纷纷。白珍和家人躲进帐篷内。林卡的达嘎大哥端来一锅疙瘩面,熬煮牛骨头和牛肉制作的汤,加上白萝卜、疙瘩面,热气腾腾。

不一会儿,大哥又拿来一碗橘黄色的辣椒酱,放到了桌上:“这个是我老婆今天刚做的新鲜辣椒,你们尝尝。”

“阿佳的辣椒是一绝,你来尝尝。”白珍说着给罗丹舀了一勺。

“大哥,这辣椒怎么做的?”罗丹問。

“辣椒磨成粉后,加上核桃和香料夏果汤杰,再磨上十几分钟,就可以了。”

“那很费时间,不过味道真是不错。”罗丹一边吃面,一边赞叹。

恰逢其时的美味,让人忍不住一碗接一碗。

车窗外的天边挂着一抹淡淡的霞光,车内白珍和孩子们唱着歌。细雨滴落在车窗上,湿土与植物的清香扑鼻而来,白珍想起了拉鲁湿地的那一幕。

湖面微波荡漾,几只斑头雁、棕头鸥划过水面。一簇簇芦苇根在阳光的照射下,像金黄的花儿冒出湖底。远处,一排树木黄绿相间,布达拉宫矗立山头,群山环绕,天空湛蓝。

“这儿的景色,一天一个样呀!”白珍对女儿说。

“是呀,阿妈啦,昨天我们过来的时候风大,湖水没有现在这么平静,您看现在的湖面静得像镜子,里面的倒影美极了。”

“真是太美了!只有大自然才能这么美吧!”

乌玛看着远处的山。

“阿妈拉,您看看那座山,它就是拉萨的八大吉祥山之一的宝伞形山吧,这样子可真就是把伞。”

“嗯,冬天下雪之后,你留意看看,伞的样子更立体。”

“能在城里看到蓝天大山,这种感觉可真好!我是长大之后才看见它们有多美!”

“是呀,你小时候还跟我说,妈妈怎么那么喜欢自然,难道您是牦牛转世?”

乌玛微笑着,挽着母亲的手臂。

“我从小就很喜欢大自然,也很爱过林卡。”

“嗯,阿妈啦本来就很有智慧。”

……

白珍闭上眼,双手合十,放在额前,她默默地感恩大自然,感恩生活赠与她的一切。

“乌玛,明早咱们再去湿地啊!”她对女儿说,心中仿佛有股暖流在流淌。

编辑导语:在一种闲散的日常的叙述中,将古城拉萨近六十多年走过的历程,通过一家人三代的故事呈现给了我们。许多已经被时光埋没的物与事,被重新勾勒出来,沉睡的记忆蠕动、鲜活起来,穿越了近代与当下,看到古城拉萨从一个小城蜕变成现代化城市的缩影。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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