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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熊野》看三岛由纪夫的樱花美学

2024-04-22欧小林

三角洲 2024年8期
关键词:三岛谎言樱花

欧小林

三岛由纪夫对传统能剧《熊野》进行了颠覆性改编,创作了独幕剧《熊野》。在前半段情节大致相同的情况下,后半段加入了大量与樱花、赏樱相关的对白,强化了人物间的冲突,改变了情节走向。这种改编展现了三岛由纪夫独特的美学思想,使樱花成为了美与恶的化身,同时也成为了戏剧冲突的集合点。

三岛由纪夫(以下简称三岛)的独幕剧《熊野》最早于1959年发表在《声》4月号上,后收入《近代能乐集》。在剧中,三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其中最显著的是剧中人物围绕樱花、赏樱等事件产生了剧烈的矛盾冲突,并将结局设置为主人公的感叹:“我欣赏到了美妙的樱花”。而这些并没有出现在能剧中。围绕樱花的改编有何含义?结尾的台词包含着主人公怎样的心情?从樱花的象征意义角度出发,厘清这些问题,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独幕剧《熊野》,也有助于理解三岛的樱花美学。

诚如谚语“熊野、松风、白米饭”(日语:熊野松風は米の飯)所言,《熊野》和《松风》是日本人非常喜爱的剧目,如米饭一般不会令人厌倦。《熊野》围绕女主人公熊野向平宗盛告假还乡探望病重母亲这一事情展开,通过大段的对白和唱词,将熊野“刻画为并不单纯是个婉转随人的女子,而是富于机智才华、聪明伶俐的女性”,详细描绘了她对母亲病情的担忧,是一出“孝子谈”剧目;其魅力在于“春光烂漫中樱花的华美、人与生死的交错,以及以此为背景展开的美女熊野的感情起伏”。

三岛进行了颠覆性改编,熊野声称回北海道探望病重的母亲,向情人宗盛告假,表示不能随行赏樱,实则是想回北海道见恋人。在三岛的改编中,剧中人物围绕樱花进行了激烈的争论,最终以熊野的母亲出场戳穿谎言告终。对于改编,评论界普遍评价不高。有人认为“虽然名义上是近代能乐,实际上更像近代狂言……当健康又微胖的母亲出场时,完全变成了一出喜剧”;“仅有三岛由纪夫的盟友,参与了该剧首演的堂本正树给予了积极评价”。

先行研究多从剧情角度出发对两者进行分析,倾向于评价三岛的改编是否成功,而忽略了两个文本中的重要小道具——樱花。事实上,樱花在推动情节、制造矛盾、展示人物内心等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熊野》与樱花的象征意义

所谓象征,是指借助一文化形式表达另一种特殊意思的表意方式。象征方式由人的生命本质——固有的思维活动方式,如逻辑思维、抽象思维、创造思维和心理活动方式,如联想、想象、幻想、暗示而形成,是人类理性与非理性思维、心理活动的结果”。在日本文化中,樱花是重要的文化符号,尤其“在许多能剧中,樱花是一个重要的象征。高度风格化了的樱花往往作为戏装、扇子、漆器以及其他舞台道具的主题”。

三岛的《熊野》与同名能剧的前半段剧情相似,后半段反转,熊野并不是还乡看望母亲,而是想以此为借口与恋人相见,母亲则在熊野的情人——大实业家宗盛的安排下来到现场,揭穿了熊野的谎言。在熊野编织的谎言中,樱花起了什么作用?宗盛如何操控全局,拆穿熊野的谎言?以下围绕剧中人物关于樱花的三次争执,探讨独幕剧《熊野》中樱花的重要意义。

在序幕阶段,宗盛和熊野围绕外出赏花开始了第一次争执。

宗盛:我都跟你说好几遍了,那样灿烂的樱花,明年可就赏不到啦。我在今年之内必须扩建动物园,新建一座水族馆,为此必须把那些樱花树砍掉一半才行。现在已经不是光靠樱花就能吸引游客的时代了……我想让你看的,可不仅仅是樱花,(敲着自己的胸膛)是我的樱花。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樱花盛开的样子。

(中略)

熊野:可是,悲哀的心灵和盛开的樱花——赏花的快乐和我的悲伤,是决不会变得一致的。

宗盛:我会让它们变成一致的。

从砍伐樱树、建造游乐场馆等不难看出三岛在1959年翻案极具时代特色。二战后,日本虽一度陷入低迷,但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日本成为美军供给基地,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宗盛的设定很符合这一时代的特征,他是约五十岁的大实业家,拥有大量产业和土地,并忙于扩张。而且他对周边的人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对熊野的每句疑问都能给予坚定且不留余地的回应。

樱花是身份、权力、地位的象征,由于宗盛和熊野之间存在着巨大差距,让其关系在序幕阶段已充满紧张气氛。熊野就好比是受制于宗盛的樱花树,从一开始就成为了矛盾的焦点。

接下来,熊野的朋友朝子出场,她带来了熊野母亲的信,宗盛和熊野开始了第二次争执。

熊野:(读信)请一定要来见我一面。在这衰朽的樱树还未及绽放花朵,轰然倒下之前,请一定要来。在这衰老的树莺还未及看到今年的樱花,被雪冻死之前,请一定满足她的愿望。

熊野:樱花每年都会开放,春天不只限于今天。但是,如果我现在不去和母亲见上一面,可能就变成永别了。

宗盛:今年的樱花仅限今年呀,熊野。今天的快乐再也不会重现。在一生之中,“今天”这一天,只有一次而已。

熊野:啊,对您来说,人的生命和花的生命,哪个更重要。

宗盛: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现在”这个时间。是“今天”这个日子。在这一点上,很遗憾,人的生命和花的生命是等同的。

围绕熊野母亲的来信,争执上升到了生命。熊野借助母亲的来信,对比樱花和生命的重要性,表示樱花每年都会开放,但母亲的生命只有一次。面对这样的质疑,宗盛再一次进行了强烈反对,认为“人的生命和花的生命是等同的”,不让熊野回家。

熊野和宗盛之间,表面上是反抗與镇压的关系,实际上所有的进展都在宗盛的掌控中。人物间的矛盾在逐渐激化,宗盛是绝对主导,他所策划的是借助樱花的美暴露出熊野的谎言与丑恶。

熊野意识到无法用母亲的信改变宗盛的想法,于是提出可以在公寓外的小公园赏花,在这里两人之间爆发了第三次争执。

熊野:您看那樱花,所有的枝头都开满了花,多漂亮呀。

宗盛:你说的,是那矮小的、快要枯死的两三棵樱树吗?那花就跟褪色的破棉花絮似的。

(中略)

熊野:不少散落的花瓣,掉到了正在荡秋千的孩子的肩头,然后又向下落去。这让孩子们非常高兴;那些没有人照顾的孩子们,花会照顾。

宗盛:你怎么满口孩子孩子的。难道你改变了平时的宗旨,开始想要小孩了?

熊野:您看,那个小女孩,那就是小时候的我呀。正在拿着从针线盒里偷来的针,像那样把散落的花瓣一片一片地用线穿起来。但是她穿得很慢,花瓣又很薄,等她用花瓣做成首饰,一定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宗盛:不如说,还没等首饰做好,花瓣就腐烂啦。

熊野:在樱花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从樱花的穹顶滤过的光辉。(后略)

宗盛:年轻,再加上穷,他们这样,不是罗曼蒂克,而是无可奈何。

熊野:哎呀,还以为是花瓣,原来那是蝴蝶!停在男人的黑发上了。(后略)

宗盛:那大概是因为男的连便宜的发蜡都买不起,所以只能拿女人多余的发油抹在头发上吧。

(中略)

宗盛:那尽是些可怜的东西。是可怜的、贫弱的花儿。

宗盛对熊野提出的花园赏樱、小孩、情侣、蝴蝶等进行了逐一的否认、贬低,将熊野口中的这些樱花相关意象定义为“可怜的东西”,从心理上对熊野进行打压。借助樱花这一意象,三岛作品中的“倒错、虐待、嗜血、趋亡等综合性的变态心理”在宗盛身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当“病重”的母亲以健康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宗盛的“变态心理”得到了满足。因为母亲坦白“那封信,是女儿纠缠不休地求着我写的”;私家侦探对服役于自卫队的薰进行调查,“薰曾经向同袍的朋友这样放言道:‘我的女人在东京给富翁当小妾,以此赚取结婚的费用。”宗盛让所有人看到了熊野的谎言与丑恶。

不同于能剧的大团圆结局,独幕剧中的熊野未能实现自己的计划,被当场揭穿谎言,虚伪的一面暴露在众人面前,而这或许都是宗盛的安排。三岛将宗盛打造为独断专横、嗜虐成性的形象。宗盛知道熊野不去赏花,不是为了回北海道看望病重的母亲,而是为了见自己的情人;他也知道熊野母亲按照熊野的安排,写了一封谎称病重的家书协助她,最后在拿到他的钱后背叛了熊野,戳破谎言;宗盛执意要熊野一同去赏花,并一再与其争执,是因为他要看到熊野在众人面前暴露真面目,这是一种“嗜虐性”的愉悦。这也是为何宗盛在剧末说了这样一台词,“我欣赏到了美妙的樱花……我真的是好好地欣赏了一次樱花”,宗盛的控制欲和嗜虐性在樱花上得到统一,樱花成为了美与恶的象征。

从改编看三岛的樱花美学

与能剧相比,三岛的改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出场人物。在能剧中,熊野母亲这一人物仅作为背景介绍,并没有登场;而在三岛的独幕剧中,熊野母亲不仅从北海道来到东京,还成为戳穿熊野谎言的“证人”,成为改变剧情走向的关键角色。第二,围绕樱花的争执。在能剧中,并没有出现关于樱花的争执,宗盛只是催促熊野一同賞花,熊野则触景生情思念母亲;而在三岛的独幕剧中,樱花、赏樱成为了矛盾的焦点,宗盛和熊野展开了激烈的争执,将情节冲突推至高处。第三,结局的处理。能剧的结局是熊野以一首短歌打动宗盛,获准还乡,是大团圆结局;在三岛的独幕剧中,熊野的谎言被识破,宗盛掌控着全局,是一出闹剧。

三岛改编的《熊野》得到的评价并不高;且“可能是由于这一颠覆过于强烈、使人困惑,在《近代能乐集》的戏剧中,《熊野》属于极少上演的一部”。然而,在笔者看来,三岛的改编鲜明体现了他的独特美学,深刻讽刺了人性中的丑恶。“他强调美与恶是两个基本因素,戏剧之美在于它给观众留下广阔想象力的刺激余地,因为戏剧不是完成型的艺术,而总是现在进行型的,不断发展的,因而观众可以从戏剧的想象力中体味到一种“刺激的喜悦”。如果说樱花是美的,那么毫无疑问“完美地活在谎言中的熊野”就是丑陋的,而利用赏樱事件戳破熊野谎言的宗盛表面上看起来是正义的一方,实则是在掌控一切的前提之下,设计让熊野在众人面前暴露她的虚伪,是恶的代表,而樱花则成为了其作恶的共犯。

“就以美=恶来说,三岛认为恶是一种不测的力量,恶与美几乎以同等的力量存在着,同样被置于孤独的状态。所以他在美学和文学上,强行使美与恶作为一种化合的力量,但他不像一般人那样通过生活和行动来体味恶,而是尽可能挖掘深深潜藏在精神世界里的恶”。《熊野》中的樱花展示的就是这样一种美与恶的结合,在充满谎言、欺骗的“告假还乡看望病重母亲事件”中,樱花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实践了三岛的美学思想。

在能剧《熊野》中,樱花是女儿对母亲的担忧、思念的寄托,是戏剧中的小道具,起到了烘托剧情的作用。在三岛创作的独幕剧《熊野》中,以能剧为本,加入时代因素进行改编,加大了樱花这个意象的分量,并将剧情冲突、人物性格投射其中,使樱花成为美与丑的结合体,成为恶的共犯,以此实践了三岛独特的美学思想。

本文为2022年度广东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校级科研项目(社科类)“文化符号视域下日本近代文学中的樱花象征意义研究”(YJYB20230014),教育部中外人文交流中心2023年度人文交流专项研究课题“日本樱花文化赋能旅游高质量发展研究”(2023WHLY1024)的阶段成果。作者单位:广东机电职业技术学院;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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