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动漫中的反乌托邦意识与自我建构

孟薇

文艺复兴时期，托马斯·莫尔的小说《乌托邦》描绘了一个安定的国度，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的压榨和剥削，财富公有，所有人都按照公共管理规定参加劳动，每个人都能享受到平等的教育机会。17世纪后，“乌托邦”的身影在众多西方小说中闪现着，如法国作家伏尔泰哲理小说《老实人》中的“黄金国”，在黄金国里，有着受民众爱戴的贤明君主，没有宗教的狂热，也没有法院和牢狱，是个仙境般的极乐世界。18世纪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提出的“三权分立”制度和卢梭所著的《社会契约论》都在探索理想的社会模式。伴随着19世纪空想社会主义的兴起，乌托邦主义成为人们关注的思想焦点。

20世纪，随着工业化的兴起和城市的迅速发展，人们普遍认为“乌托邦”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乌托邦”由此被“反乌托邦”所替代，反乌托邦文学大兴其势，但仍有些学者认为“乌托邦”并没有真正消失。克里尚·库马尔认为：“乌托邦是人类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而恶托邦是人类对于灾难的恐惧。”二者并非截然相反，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在同与异中互补与发展。在机器工业的文明时代，由于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矛盾日益凸显，生态环境被破坏，人们的精神世界也陷入了恐慌与崩溃的境地。我们需要以“反乌托邦”——“理智的悲观主义”为戒尺，秉持“乌托邦”——“乐观的意志主义”的心态来面对现代性社会给予人类的进步与枷锁这一现实。

现代社会下的“幸福生活”

在17世纪古典主义时期，人们已经意识到“人的身体是权力的目标”。无论在哪个社会，人类的身体都是被强权所支配的。18世纪，这种对身体的权力操纵力量越来越明显，“首先在控制的范围上，人体不再被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待，相反人体的每个部位开始被精细地划分，对于肉体的控制变成了一种微分权力；其次在控制的对象上，变成机制、运动效能、运动的内在组织；最后在控制的模式上意味着不间断的强制”。在现代社会，理性的高度发展钳制人的思想，同时又束缚了人的肉体自由，导致个人价值和幸福无法实现，理想中的现代社会，在现实中变成了残酷的牢笼。

《银河铁道999》是松本零土创作的一部作品，1979年改编成动画进入大众视野，该动漫深刻揭露了现代社会对人类肉体和心灵的双重压迫，在高度发达的机器文明影响下，人们的幸福观和价值观也产生了扭曲现象。整部动画讲述了星野铁郎和机械女王的养女梅蒂尔搭乘银河铁道999，途经不同星球发生的各种奇遇。星野铁郎的母亲被机械伯爵射杀，因为其美丽的面容而被制作成人类标本，挂在卧室的墙上供人欣赏。男主人公乘坐银河铁道999，希望可以到达安达罗星云，杀掉机械伯爵，为母亲报仇。

动画描绘了人们的未来预想：在23世纪，人类开始进入恒星际文明时代，连年不断的战争导致人类文明无法统一，最终分裂。在星星之间，人类发明了“银河铁道轨车”，它在外观设计上采取了早期的蒸汽汽车造型，实际上是由太阳能无限电磁防护罩保护着的超现代化宇宙列车。现代社会使我们的空间预设并隐含了“视觉化逻辑”，“这种逻辑掌握了操作程序后，必然有某种策略包含其中”。浩瀚的宇宙给人主宰一切的感觉，同时也解开了人欲望的绳索。星球与星球之间的排列分布、内部矛盾和利益的涉及等，导致星球之间斗争不断。人类为了反抗机械人类对生命的残酷杀戮，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托奇朗”因在宇宙长期的流浪生活染上了宇宙病，最终变成了一个机械部件，好友哈洛克船长继承其遗愿，企图杀掉机械伯爵。星野铁郎到达机械母星后，由于其坚强的意志力被机械女王看中，用作机械母星的第8888个零件，人类竟然成为机械部件的“活的心灵螺丝”。为获得永恒的生命，人类更是运用机械装置随心所欲地改造自己的身体。活生生的身体被割裂的空间罗网所摄取，身陷图像符号和象征物这些“类像”之中。例如动漫中的“史巴利”虽然不是机械人类，却有装甲般的身体，“木森丰”的身体以榕树构成，“水晶女孩”克莉亚的身体则是由水晶玻璃制成的，“柳芝”的身体变成了“时间计时器”，具有控制时间流动速度的力量。人类在无尽的时间中只剩寂寞孤独为伴，感受不到幸福的意义，整部动画以心灵的永恒价值来抵制机器的控制，充满了反乌托邦色彩，它呼吁人类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人类需要体验真实的牺牲、欢乐和痛苦，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

极权统治下的“理想都市”

列斐伏尔指出：“建筑意识形态披着纯洁、中性的外衣，打着科学的旗号，却无法摆脱权力的控制。更具恐怖色彩的是，建筑意识形态依靠城市的构成性中心，将群体、阶级、个人从城市中排出，从文明、社会中排出，这是一种无声的暴力。”在极权政府的统治之下，人们的生活充满各种“假象”，自身的安全空间被无限压缩，理想的都市变成了阴谋与野心的坟墓。

《未来都市No.6》本是浅野敦子创作的小说，于2011年改编成动画。“圣都市No.6”表面上是一个城市设施服务和医疗设备完善的理想都市，但实质上是由高智商精英组成的精英社会。男主角紫苑居住在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在2岁时被升格为最高精英A级，拥有优越的教育和生活环境。福柯认为“话语是被建构的，并且经由统治权力进行了精密的重组”。动漫中当权统治者通过颁发的通行器等严格控制人们的思想活动，如在工作开始前，工作人员必须说出“我发誓永远效忠本政府”的誓言，并怀着敬意开始一天的工作。这种方式看上去如此人道，可是它的背后是魔鬼的爪牙在肆无忌惮地挥舞。在现代社会，知识对主体对象施加着暴力，两者之间的决裂使一个整体的、理性的主体完全瓦解。No.6极权政府秘密进行着“爱丽乌丽亚斯觉醒计划”，希望拥有比人类更高等的智慧，却使这座都市成为欲望的坟墓。都市No.6的民众从小就成为“爱丽乌丽亚斯”寄生蜂的宿主，孵化的寄生蜂会抽干人的生命，导致其迅速衰老死亡。“人”在这都市中被圈养成“牲畜”，为整座城市提供养分，没有生产劳作能力的老人榨干价值后会被随意对待，有异端思想和不当言论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安全局投入监狱。在这“理想都市”的高墙外是贫穷人生活的“西区”，这是一个荒乱犯罪的空间，人与人之间隔离冷漠，科技都市的旧衣服、旧电器等被贩卖到西区，各种商品、奴隶和情报等都可以交换出卖。例如“借狗人”靠出卖都市No.6的情报赚取金钱，还有的商家私底下进行奴隶贩卖，情色生意等，为都市No.6的贵族提供声色享乐服务。更可怕的是军队在西區进行真人狩猎，为当权者的计划提供活人样本，大量的西区人被扔进万人坑。“西区”这一空间是被生产出来的，它是政治的产物，也是战略性的空间。这座高墙之下的“乌托邦”运用军事和武器对边缘空间的资源进行充分利用，并将所有异端人士排除在外，这种吸血式、自我毁灭的方式注定离最初构想的理想都市越来越远。

自然恢复下的自我建构

面对现代无所不在的沉默暴力，日本动漫所传达出的转向精神世界、关注心灵沟通、创造自我价值的主题与福柯的生存美学思想不谋而合。福柯在古希腊罗马的历史中发现能够使自我在生存追求上达到超脱境界的美学状态。人需要秉承“理性的自适原则”，将“目光转向自身，成为自身存在的主人，以审美的方式践行自己的生活”。

1945年日本战败之后，战争给人们的内心留下无法抚平的创伤，“反战”情绪高涨，动漫产业出现了一些反战题材的动画作品。宫崎骏导演的《风之谷》上映于1984年，整部动漫传达出拯救人类脱离生态和精神危机的愿望。千年前，远古时代的人类为了发动战争，制造出了“巨神兵”这种可怕的武器，令整颗星球的生态都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一千年后，栖息着虫类的“腐海”森林不断生长，散发瘴气的致命植物和真菌使人们只能时刻佩戴防毒面罩存活。然而，多鲁美奇亚人的野心太大，他们决心要铲除“腐海”，成为星球的霸主，引起了王虫们的愤怒。一次偶然的机会，女主人公娜乌西卡在“腐海”的地底，看到了一个类似圣殿的巨大山洞：这里土壤肥沃，有着清澈洁净的水，也不会散发有毒的孢子。原来看似充满毒气的“腐海”正在净化大地，王虫成为森林的守卫，它们死后，尸体会变成森林的肥料，用以净化大地中的有毒物质。人类以傲慢自大的心态，随意对待地球上的其他生命，认为“自然仅仅是各种社会体系的生产力用来构筑它们特有空间的原材料”，这使“威力无穷的自然神话也正在变成一个虚幻的、否定性的乌托邦”。列斐伏尔认为，在现代工业社会中，“物质性自然的空间正在消失，并逐渐地被思想忘却，每个人都想保护与拯救自然，却没有人想要进行恢复自然本真性的尝试，与此同时，各种事物都在协力去伤害自然”。解决现代性危机的关键，也许在于我们人类自身。福柯所提出的生存美学在主张关注自我的同时，也要调整自我与他人、社会以及自然的关系。人要通过不断锻炼、改造、完善，才能使自己的精神得到净化。同时人类欲望的满足也必须在“理性自适”的原则下进行，人需要认识到自我的道德责任，践行审美的生活实践方式。在生活中创造美，用心灵感受美，协调自我与生活万物的关系，成为一个健康的伦理主体。这种古希腊式的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使人类摆脱过度理性所带来的思想控制，回归到质朴自然的审美生活状态。

法兰克福学派面对被战争摧毁的西方世界，对人性表现出空前的怀疑，“理性”的现代社会并不能实现人的全方位解放，人反而被理性和技术“物化”或“异化”。日本动漫在反映现代社会问题的同时，或许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思考和启迪。“人是一种不甘寂寞、时刻逾越现实而寻找更刺激的审美愉悦感的特殊生命体。”《银河铁道999》表现了人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自己的价值和追求幸福的主题，现代科技的发展，滋长了人内心的欲望，使人的身体变成机器的奴隶，动漫的最后，星野铁郎摧毁了机械母星，以赤诚的心灵抵抗理性和科技对人的价值和自由的毁灭。《未来都市No.6》所走的道路或许是通向乌托邦的唯一道路，人类是无法变成“爱利乌斯亚斯”——蜜蜂、蚂蚁这样的群体智慧生物的。因为人永远无法泯灭个体思想，只要人存在，就无法避免与其他人的冲突，杀戮斗争现象更无法避免，这也许是“乌托邦”本身的空想死结。动画结尾紫苑与同伴救出沙布，粉碎了当权统治的阴谋，No.6与西区之间的“高墙”倒下，一个理想的都市在等待人们建设。《风之谷》中女主人公娜乌西卡用心与森林对话，搭建起与王虫沟通的“心的桥梁”，避免了战争的爆发。面对现实的困境，我们要做的是反观自身，从内在心灵出发，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实现自我与外界的一种和谐的、动态的平衡。

日本动漫所描绘的反乌托邦世界给了我们构建美好未来图景的可能性，在如今的现代社会，我们憧憬着遥远的“乌托邦”，在现实生活中披荆斩棘，我们需要理智的力量让我们看清前途，也需要乐观的心态保持对生活和自我的热爱。伟大的哲学家所提出的救世方法未必能夠实现美好的理想社会，但人永远不应该失去生活的信心和热情，尽可能地将自身的生活，谱写成一曲充满美与诗意的心灵赞歌。

（作者单位：宝鸡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