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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魏之际诗歌中的生命意识

2024-04-22张梦露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建安游子时序

张梦露

汉魏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一个时期之一,频繁的战乱带来的各种瘟疫和饥荒致使民不聊生,政治上宦官与外戚争权夺利,世家大族垄断了文人求仕的道路。残酷的社会现实让文士们对人生感到迷茫,死亡的阴影也给予了文人诗歌创作的灵感,促使文人思考个体存在的困境。对生命本体的忧患成为汉魏文士群体性的感伤体验,此时期的文学创作注重抒发个人生活体验中的真实情感,进入了一个比较自觉、相对自由的发展阶段。因此,汉魏之际的诗歌笔锋转向对个体生命的关注与对生命价值的感伤,以宇宙时空的高度去探讨人生的意义,充分展现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以抒发郁积于心的感伤和苦闷。

一、汉末诗歌的生命意识—以《古诗十九首》为例

《古诗十九首》是一组东汉末年的文人五言诗,最早见于南梁昭明太子萧统的《文选》,是汉代五言诗的最高成就。钟嵘誉其为“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诗品》)。《古诗十九首》以意致深婉的感伤情调和充满生命哲思的浑然语言,书写了个体在面临生死离别、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等问题时的处境和选择,表现出汉末文人的生死观与浓郁的生命意识。

(一)汉末文士生命意识觉醒的历史背景

《古诗十九首》大多作于东汉政治最为腐败的中后期。此时,宦官与外戚趁机掌握政权,征辟、察举人才的方式被卖官鬻爵所替代,之后的“党锢之争”更是残酷地迫害了大批士人,致使他们大多漂泊异乡,对功名和理想的追求不断被现实打压,使得他们在心理上产生极度的恐惧与绝望。此外,天灾疫疾的频发也对人的生命健康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使文士越发体悟到人生苦短的焦虑之感。创作《古诗十九首》的士人群体处于动荡的生存环境与死亡的阴影之中,但这也为他们提供了书写感伤心绪的文学土壤。《古诗十九首》所反映的汉末底层文士的心理,正是末世心绪的投影。

受儒家积极用世心态的长期熏陶,士人都有着匡济天下之志;但是,崩坏的社会系统让他们的责任感与忧患意识更加深重,乱世时期心灵的迷茫与精神的缺失让他们的心态表现为无所归依的绝望。由此,他们转而反思生命存在的真正意义,尤其是面对浩瀚无垠的永恒宇宙之时,更体会到个体的渺小与脆弱。《古诗十九首》中对时序物候的敏感关注,对功名仕途的追求和及时行乐的洒脱心态等,都是生命意识的个体展现。诗歌不再依附于政治,而成为真正宣泄个人情怀的载体。因此,《古诗十九首》在现实意味上反映了汉末文人对人生的迷茫和感伤,在哲学意味上却体现了对生命的理性思考与超越,以及人性的逐渐觉醒与解放。

(二)《古诗十九首》中生命意识的表现

1.时序更替引起的生存焦虑

时间意识是中国古代诗歌的重要主题,从《诗经》开始已有对时序变化与生死的朦胧感知,对时序物候的吟咏也隐藏着诗人的内心感怀。创作《古诗十九首》的士人们,更是继承了时间生命书写的文学传统,他们对时序季节的变化感知非常敏锐,并与个体的生存情感体验紧密结合,抒发时间流逝的无奈与时不我待的焦虑之感。

《古诗十九首》对时序的书写主要集中在春、秋两个季节。诗中的春天并不总是生机盎然的,如“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回车驾言迈》),写游子独驾于返乡的漫漫长路中,行至无边无垠的原野,环顾四周天地茫茫,只有东风吹拂过百草。春草本预示着欣欣向荣之态,而一个“摇”字又写出了春草的柔弱,正与心情矛盾的诗人一般飘摇无措。“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时序的推移不会随人的主观意志停息,生命蓬勃到衰老的过程也正如这萋草歲岁枯荣一般。游子由此发出人生如寄的感叹,生命不会如同金石一般牢固,只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努力为身后留下好的名声。这种追求不仅是出于儒家精神的内化支撑,更是将时序的变化联系到生命的流逝。在诗人的悲情视野中,东风没有将春草吹拂得更茂盛,却似吹向了下一个萧瑟的秋冬。对时序物候的理性感受推及至人生,诗人才更勉励自我,珍惜生命。

从宋玉的《九辩》开始,悲秋母题一直是中国古代诗歌史的重要主题。诗人们历来对萧瑟秋景有着心理的共鸣与敏锐的感受,落叶蝉鸣无不寄托着诗人的悲凄意绪,使悲秋成为生命感伤的基调。在《古诗十九首》中,秋意象出现多次,如秋蝉、促织、白露、秋草、蟋蟀等。“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写秋风似乎加速了秋草的衰萎,不知不觉间草色绿意不再,正如时间倏然流逝到岁暮。“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写四时轮转无穷,人的一生却如清晨朝露般易逝,不过是苍茫天地间的旅居过客。诗人所选取的皆是力量微弱、生命短促的意象,乱世中飘零无所依附的游子与弱小生物的命运共振。文士悲秋更是由生命的脆弱联系到人生的无常,对生命的存在状态有了更清醒的感知。

2.空间转换引起的生死感伤

汉末文士苦于迫害,不得不游走于不同的地理空间,面对辽阔而陌生的天地,对途经的自然或城市都有着敏感而细致的观察与体验。《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羁旅是这一系列诗歌的一大主题,其中也表现出了浓厚的空间意识,不同的场域熔铸着诗人不同的生命意绪。

文士们背井离乡来到作为经济、文化、政治中心的洛阳城,是为了实现挽狂澜于乱世的人生目标,因此,诗歌中的城市书写显示出一种旁观者的视角。例如,“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青青陵上柏》),诗人不远千里来到帝都,书写下了他对城市繁华空间的感受,但诗歌首句诗人就抒发了人生如寄的喟叹,为全诗奠定了一种感伤无奈的情感基调。洛阳城中的王公贵族们的宅第穷极豪华,宫阙壮丽威严,显贵们冠带相交,然而这一切都与诗人无关,显贵们在帝都权势滔天,阻断了普通文士的求仕之路。又如,“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西北有高楼》),弦歌之声从楼上飘下,却无法欣赏弹奏之人的姿态,城市的建筑高度正如主人的社会地位,而建筑紧闭的大门也意味着对游子的拒绝。由此,游子发出及时行乐的感慨,但实际心中仍有戚戚之意,表现出了游子面对奢靡享乐生活的矛盾心态,宴饮游乐的快乐只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主导诗人心灵的仍是虚度生命的焦虑意识。

空间转换到都城之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例如,“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廣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驱车上东门》),在洛阳城游荡的游子来到城东门,看到了东郊北邙山的无数坟墓,相比帝都内部的热闹繁华,这里凄冷萧瑟,与死亡相关的冷寂意象在此堆积—白杨和松柏兀立在广阔的道路上,木叶鸣风发出萧萧的声音。面对如此凄清悲惨的图景,想到墓中人长眠于无尽黑夜,诗人不免对死亡的逼近感到恐惧。诗人在此体会碧落与黄泉间的空间距离,生命与死亡的时间距离。城内体验的是功业未竟的无奈,城外体验的是生命短促的恐怖,环境的落差更引发了诗人对生死寂灭的忧虑,表现了深沉的生死意识。

3.相思离别引起的生命悲吟

游子思妇的相思别离是中国古代诗歌的重要题材,也是《古诗十九首》的另一大主题,其中思妇形象的书写多是诗人内心的自我投射。汉末思想的禁锢有所松动,女性的自我意识相比以往开始觉醒,思妇在思念游子的同时,也有意识地反思个体生命的价值。例如,“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青青河畔草》),美丽的女子望着窗外四时流转却无甚变化的景色,感受到岁月易逝,容颜渐老,“倡家女”比普通女性更享受热闹的生活,因此发出空床难守的大胆呼声,道出心中的寂寞与苦闷,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无疑是对封建礼教的大胆挑战。又如,“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行行重行行》),思妇担忧游子不再归乡,又意识到单纯的相思苦恋只会让自己的身体渐趋消瘦,勉励自己加餐饭来养好身体,如此就可以等游子归乡时过上健康幸福的生活。由此可见,思妇并不是单纯地坠入情网中不能自拔,而是直言自己心中的不满,更多地转向个体内心感受,注重自己的生命体验,这也正是追寻自我生命价值的折射。

二、建安诗歌的生命意识

至东汉末的建安时期(196—219),生死主题在诗歌中表现得越来越多。建安初期的社会和政治状况仍旧混乱,连年征战导致的大疫更是严重冲击了百姓的生活与生命。因此,建安诗歌也继承了《古诗十九首》对人生迷惘与悲愤的书写,题材与思想也较之更为广泛和深刻。汉末衰微的儒家价值体系在此时也焕发了生机,士人们对建功立业的追逐渴求与对生命价值的追寻实现都有着更高昂的精神风貌,反映到建安诗歌中则体现为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对生死的理性思考、追求个体价值的不朽不仅是建安时期社会意识的反映,也是建安文学的宏大主题。

(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死无常之忧虑

汉末建安时期常有天灾发生,连年的战乱及引发的瘟疫、饥荒等天灾人祸接踵而来,在未知的死亡威胁下,幸存下来的建安诗人们对生命更加珍惜,对生命流逝的痛苦体验与对已逝生命的同情心也更加深刻。建安文学中的很多作品都以白描手法展现了当时社会的残酷景象,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以及“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王粲《七哀诗三首》其一)。诗人们通过对历史战乱真实的书写抒发生命的迁逝之悲,惋惜的不仅是个体生命的逝去,而是对无数生灵难以善终的慷慨感伤。由此可以看出,建安时期的生命意识具有宏大悲凉的感情基调,也是一种宽广深沉的群体意识。

在世积乱离的社会背景下,建安诗人也继承了汉末文人的个体生命意识。面对阔大的空间,诗人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时序的推移非人力所能改变。例如,“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今我隐约欲何为”(曹丕《大墙上蒿行》),主体被置于广阔天壤间,四季轮换不息,生命亦如同飞鸟一栖般短暂,他不由得发出慨叹:我这般困苦是为了什么?他力图及时行乐,享受豪华悠游的生活,但结尾他的感伤仍没有被化解,行乐之中是他浓重的焦虑感,也是人生苦短主题的复现。又如,“月盈则冲,华不再繁。古来有之,嗟我何言”(曹丕《丹霞蔽日行》),日升月落、繁华没落都是更替进行的,无论生死,被置入时间的无限洪流中也都会被瞬间冲刷,生命如晨间一瞬的朝露,短暂但更值得珍惜。因此,面对永恒悠久的宇宙时空,诗人自发地观照生命价值,并积极地找寻解决永恒时空与现世一瞬矛盾的方法。

(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追求功名之壮志

不同于汉末外戚与宦官一手遮天的黑暗,建安时期是一个群雄并起、各路英雄争霸天下的时代,士人显示出积极昂扬的进取心态,力求在功名场上一展宏图。在文学上,曹丕的《典论·论文》更提出创造不朽的生命价值乃是文学创作的动力。建安诗人常在诗歌中直接抒发时不我待的焦虑心绪,如曹操的《步出夏门行》四首,充分体现了曹操建立丰功伟绩的豪情壮志,尤其是第四首《龟虽寿》熔铸着诗人奋发进取的精神,即使身处人生的暮年,诗人也不因衰老而自怨自艾,依旧张扬个体生命精神。又如,“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国仇亮不塞,甘心思丧元。抚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弦急悲声发,聆我慷慨言”(曹植《杂诗七首》其六),体现了诗人的报国心切,彰显了豪迈的英雄气概与对自我生命的勉励之心。建安文人以文章之无穷实现生命之无穷,以生命之密度弥合时间之长度,以充实的生命体验去对抗时间流逝之痛的勇敢之心,正是建安慷慨之音唱出的真正咏叹调。

汉末建安诗歌之所以能在中国诗歌史上焕发历久弥新的光彩,正在于诗歌中对生命本质存在的思考与对生死价值观的反思。即使汉末的建安时期只是生命意识觉醒的初期,诗人们在诗歌创作中所流露出的勉励生命与悲天悯人的情感基调,都是对生命存在的理性思考。无论是汉末诗人面对生死洪流所表现的忧虑恐惧,还是建安诗人勇敢地以有限生命对抗无限时空的慷慨之心,都极大地推动了人类觉醒的进程。这种生死体验给后人带来的不仅是感伤意绪,更多的是对人生的热爱与积极探索的精神。生命主题不仅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亘古不朽的主题,也激励着后世的人们看破时间流逝之痛,以无限的意义填满有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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