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曲“一哥”,儒家者流
2024-04-20岁月静好
文/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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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先生笑甚么?笑得我一仰一合,时人不识余心乐。呀,两脚跳梭梭,拍手笑呵呵,风月无边好快活。”读着这样的“老顽童”曲作,总能会心一笑。曲子的作者叫冯惟敏,这是他的《笑园六咏》之一。
“老顽童”并不是智力有损,而是童真未泯,这样的人大多不屑心机,良善、正义。冯惟敏的这组曲子旨在表达他内心的旷达通透和大自在,也如他自己唱的:“人世难逢笑口开,笑得我东倒西歪,平生不欠亏心债。”“呀,打鼓弄琵琶,睡着唱杨家,用尽你机关,笑掉了我的牙。”事实上冯惟敏的个性与老顽童相差甚远,他观事深刻、做事严谨,自诩是“潇洒偏豪放,拙质从天降”的人物。
冯惟敏是山东临朐人,字汝行,号海浮,1511 年(明正德六年)出生在松江府华亭县(今上海松江),当时他的父亲冯裕任华亭县令。冯惟敏的一生颇有跌宕,自小随父宦游凤阳、南京、石阡等地,用他的话说:“弱龄从先君子守石阡,备尝夷方艰苦。既迁贵臬……不离夜郎之域,前后五年……父子衣疏布,食粗粝,冲毒瘴,冒绝崄,人所不堪,居之不变。”石阡和夜郎是贵州东北和西南一带的少数民族地区,即便父亲升迁为贵州按察司副使,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省司法厅副厅长,他们的生活仍然极为艰苦。恰是这样的经历和磨砺,奠定了他日后为官期间面对民生民苦时所持立场和文学创作时的情感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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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光绪临朐县志》记载,冯惟敏自幼聪颖好学,“为文闳肆,万言立就”,但在科举上却屡屡受挫。自27 岁中举次年起,他连续九次进京会试,皆无缘蟾宫折桂。等他决定放弃已是52 岁。这年他参与了吏部谒选,授涞水知县,涞水在明代属河北保定府。台湾大学的郑骞教授称冯惟敏乃“纯粹儒家者流也”。事实上,“儒家、本色、学而优则仕、为政以德”是冯惟敏存身立命、做官为人的思想核心和行为准则。
冯惟敏在涞水令任上“廉静不扰”,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折腾”。常以民喜而喜、民忧而忧。当稼禾久旱,他焦虑“村城井水干,远近河流断”。当天降甘霖,他欣喜“年成变,欢颜笑颜,到秋来纳稼满场园”。可当甘霖持续成淫雨时,他又担忧“一时间旱潦齐来,墙倾屋塌千家坏,水浸风磨五谷灾”。他仰问苍天:“民何罪?天知地知,愿回心风调雨顺霁严威”。他祈祷上苍赶紧回心转意,收敛起严威。冯惟敏这种以民为悲喜的情感起伏,在他的生活日常和作品里随处可见。如《朝天子·感述》:“天地无私,文章有用,保山河大一统。效忠、奉公,莫虚耗堂食俸。”在《点绛唇·郡厅自寿》中更是明言:“俺子索采民风、询民瘼、解民忧,修德弭天灾,黎庶无逃走。蠲税感皇恩,老幼长相守。”他作为一县之令,要做的就是了解民情,为民解难;修炼自我德养来消弭天灾;感恩朝廷减免税收,治下百姓安居无逃荒,老幼有所养,如此才对得住自己的那份俸禄。
《冯氏家传》有一段记录:“县所食用取诸俸,稍不以烦里甲。出则箪食壶浆自随。缮学宫,浚城隍,树以榆柳,行道之人歌咏之。”译成大白话就是:“县衙的日用食物开销均取自惟敏俸禄,凡事不烦扰乡里村民,出门公干也自带饭盒水壶。修缮学堂,疏通河道,维护城墙,并在道路两旁种植榆树和柳树,景象焕然,经过之人都会歌之咏之。”用现代人的评价,这是廉洁奉公、能力优秀的人民公仆。然而冯惟敏却遭人嫉恨,加上他惩办了兼并民田的豪强,为其所不容,贬官到镇江府学教书去了。对冯惟敏来说,贬官算不了什么,他甚至为能在镇江与孔子后人做同僚而欢喜:“独臣馆与孔氏邻……孔氏弘申,宣圣六十一代孙也。”他不无得意且带些自嘲写道:“俺也曾宰制专城压势豪,性儿又乔,一心待锄奸剔蠹惜民膏。谁承望忘身许国非时调,奉公守法成虚套。没天儿惹了一场,平地里闪了一跤。”
1569 年(明隆庆三年),冯惟敏59 岁,调任保定通判,主管粮食收纳运送事务。这时他已患脑疾,但壮怀依旧。虽然冯惟敏为官生涯并不长,但他对于朝廷的效忠和对百姓生计的赤诚是千真万确的。“百姓每愁,众臣工急将德政修,尽安民一点心,释官家万里愁。”“报君心已酬,望神京稽首。”“望年年有秋,愿家家有收,这的是微躯此外无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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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惟敏有着“仁者济天下”的博大胸怀。他的为官境界,恰是实践了儒家学说里“君子以济民养德”的理念,虽至简,却至明,是乃为官之“大道”也,高山仰止。
冯惟敏一生的文学创作有《海浮山堂诗稿》五卷、《海浮山堂文稿》五卷、《海浮山堂词稿》四卷,另有杂剧二种。谢伯阳先生将这些编纂成了《冯惟敏全集》,2007 年由齐鲁书社出版。冯惟敏的文学作品,散曲成就最高。冯沅君先生称:“在明代散曲家中,冯惟敏应为第一人。”任中敏先生说:“海浮曲全是一团拴缚不住的豪气。”的确,冯惟敏的曲作诙谐、豪爽,说大白话、接泥土气;针砭时事、描写民情民隐,念诵起来就像苏州评弹里的评话,铿锵有声。上至文人士族,下到走卒贩夫,都能欣赏,都能听懂,如“乌纱帽满京城日日抢,全不在贤愚上。新人换旧人,后浪推前浪,谁是谁非不用讲”。妥妥的大白话,嘲讽明嘉靖时的官场风气。又如“俺本是白屋下老文学,怎做的黄堂上好官僚?听断呵生子怕亏了情法,拟罪呵又子怕差了律条。旱涝了田苗,怎下的恶狠狠追粮料”。他自嘲是个老书呆子,怎么可能做得了好官。断案定罪时,他在情、法、条律间左右为难;作为通判,他的职责就是收缴税粮,但面对旱涝无收的农夫,又于心何忍?接着他又写道:“他、他、他生不聊,我、我、我怎贪饕?总不如两袖清风归去好。到山中落魄,拖竹杖住松巢。”这年他60 岁,始生归意。
1572 年(明隆庆六年),冯惟敏回归故里。“携取随身藜杖,行过芳草塘,步步惹花香。得句拈须,咨嗟叹赏,忽听村童嘲唱。一曲沧浪,争如尔曹信口腔!闪脱是非场,蹬开名利缰。”六年后,病卒于家中。
冯惟敏散曲共有小令522 首、套数49 篇。他何以能在有明一代曲坛占据“一哥”的地位?是因为他的曲作直接传承了元代散曲俚俗本色、灏烂波俏的风格,也就是元人散曲特有的“蒜酪蛤汤味”的审美意义;又因为在冯氏创作中,亲民爱民的生命情感几乎贯穿始终,恰是这样的“儒家者流”情怀所迸发出的人文感动,让他的地位无法撼动。
冯惟敏是快乐的,哪怕时人不知他为何快乐,他却快乐得“两脚跳梭梭,拍手笑呵呵”,如顽童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因为在他的心中自有天地,有属于他“儒家者流”的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