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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种正确且甘心的死亡

2024-04-20张猛

山花 2024年4期
关键词:伊万托尔斯泰审判

张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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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要还活在这个世上,就不可能不对自己存在的“反面”感兴趣。不过大概很少有作家能像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那样热衷于谈论“死亡”,在他13卷的日记里,这些问题被反复提及——人应该怎样死亡,死后会是怎样,人又为什么活着。在日记里,他和自己进行对话:“我害怕死亡吗?不怕。但当它向我靠近,或者一想起它,我就情不自禁感到一种不安……”作家帕维尔·巴辛斯基甚至认为,托尔斯泰在19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思想转变,在很大程度上也与他对死亡的恐惧有关。在《忏悔录》中,托尔斯泰记下了自己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他在世上的存在完全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将会死去。

在处理萨马拉的田产、教育儿子、写书之前,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些。目前我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田地管理工作曾经占据了我大量的时间,在我思索如何管理田产时,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好,你将会在萨马拉省拥有6000俄亩土地、300匹马,然后呢?我完全陷入了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想什么。有时候,在我准备思考如何教育孩子的时候,我突然向自己发问:“这是为了什么?”或者是在思考怎样使农民变得富足时,我突然扪心自问:“我这是在做什么?”又或者是想到我的作品带给我的那些荣誉时,我问自己:“好吧,你将会比果戈里、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比世界上任何的作家都有名——这又能怎样?”

托尔斯泰本人体力充沛,身体健壮。或许正是过于强大的生命力,让他对所有人都无法战胜的死亡更加心存芥蒂。他在多篇作品中,试图为这个思考终生的问题寻求一个积极乐观的答案。1858年,在短篇小说《三死》中,他通过描述三种死亡,表达了自己的立场:相比于贵妇人和老车夫,树的死亡方式最为正确,它是为其他人而解脱了自己的生命,死后变成了普通农夫墓前的十字架。也就是说,要克服对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大自然合而为一。几年之后,他又通过《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公爵之口,表达了对死亡的看法:“是的,那就是死亡。我死了——我就醒了过来。是的,死亡就是醒过来!”这些早期的思索都多少带了些理想和浪漫的气息;而在创作后期,托尔斯泰对死亡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突出地反映在了他在1886年完成的中篇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上。

出身于公务员之家的伊万·伊里奇天资聪颖,早年就读法律专业,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像每个普通人一样,他经历职场起伏、结婚、生子、中年危机,终于借助一次偶然的机会获得了升迁。就在他兴致勃勃地装修完新房,准备享受生活时,身体却出现了问题。伊万·伊里奇在病床上与令他恐惧万分的死亡作斗争,同时也在反思自己的循规蹈矩的一生,体味着家人与同僚的伪善和冷漠。最终,经历了漫长的思想煎熬的伊万·伊里奇在生命弥留之际获得了解脱。如我们这篇文章的标题所示,他终于找到了“一种正确而甘心的死亡”。

这篇《伊万·伊里奇之死》最初有另一个名字——《一个法官之死》。根据不同的资料考证,托尔斯泰大约从1881年或1882年开始构思这部小说(纳博科夫则认为是1884年)。写作的过程断断续续,因为当时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于政论性文章的写作。直到1885年给好友乌鲁索夫的信中,托尔斯泰重提自己的写作计划,指出要“描写一个普通人的普通死亡”。

也许是小说的人物和情节都太过“普通”,这部作品出版之初尽管受到了法国等欧洲国家的关注,但俄国的评论界,对于这样一个展现普通公务员走向死亡的故事却反响寥寥。时过境迁,如今这部中篇小说已经成为托尔斯泰“三部巨制”之外最重要的代表作,受到世界各地、不同年代读者的喜爱。譬如著名侨民作家、《洛丽塔》一书的作者纳博科夫在给美国的学生授课时就曾经对这本书大加称赞,称“这个故事是托尔斯泰最具有艺术性、最完美、最成熟的成功作品”。在他的文学课讲稿中,还提到一个重要观点:这个故事实际上并不是关于伊万的死,而恰恰是关于伊万的生。

2

在进一步认识小说的主人公之前,或许有必要提一下这个角色的“真身”。托尔斯泰和他的同时代人都曾提到过,伊万·伊里奇的原型是图拉州法院的检察长伊万·伊里奇·蔑奇尼科夫。当他拜访托尔斯泰的庄园亚斯纳亚·波利扬纳时,作家从他身上感觉到,这是一个有卓越思想的人。他对于死亡的看法,以及对于自己度过的、碌碌无为的生活的反思,都给托尔斯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小说中,伊万·伊里奇因为胃部不明原因的疼痛死于1882年2月4日,而在现实生活中,1881年的7月2日,伊万·蔑奇尼科夫死于严重的脓疮感染。

不过,小说里的主人公并不像图拉的检察官那样,是个“有卓越思想的人”,就像上文托尔斯泰提到的那样,他身份普通,思想也很普通。他不是一个正面人物,但也绝不是反面人物,只是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普通人。他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官员家庭,父亲是一个非必要部门里的非必要官员;他在家里的三兄弟里排行老二,不偏不倚;在长大以后,他几乎重复了父亲的职业生涯和生活方式。从开头吊唁的片段来看,在同僚眼中,就连作为“死人”,伊万·伊里奇也是普通的,“死者像所有的死人那样躺着,看起来十分沉重……”

然而,恰恰是这些“普通”传达了不一样的意味,让人读起来毛骨悚然——因为它使人推人及己,联想到自身。就像第二章的开头所写的那样,“伊万·伊里奇所经历的生活是最平淡无奇,也是最可怕的。”在这样的普通里,也包括了普遍的、没有人能够避免的死亡。

文中有两处细节,显示了一个普通人刚一接触到死亡时的反应:伊万·伊里奇在床上胡思乱想时,想起基泽韦特关于死亡的三段法,心存着徒劳的侥幸——“卡伊是人,人都会死,所以卡伊也会死。他觉得这个例子永远都是对的,但是这只是用在卡伊身上,而不是对他而言。那个例子指的是卡伊这样的人,一般的人,因此是完全正确的;可是,他不是卡伊,也不是一般的人,他永远都是不同于其他所有人的、特殊的存在。”而另一处这样的细节则出现在开头,当伊万·伊里奇的同僚们得知他的死讯时,内心最先涌出的是喜悦:“是的,是他,不是我。”即便突然想起了这种事情也可能落在自己頭上,他生前的好友彼得·伊万诺维奇也赶紧暗示自己,要摆脱这种念头,以免自己陷入郁郁寡欢的境地。托尔斯泰敏锐地抓住了包括读者在内的所有人的这一心理,也在暗示一种事实:对于死亡,人似乎永远都处于一种“准备不足”的状态。

不仅没有准备好赴死,人类的一切活动似乎都在朝向一种永垂不朽的状态推进。譬如小说里,伊万·伊里奇将自己大量的热情,投入到房子的“装修”上面。对于这个新房子,伊万·伊里奇曾有过各种各样的构思,想象房间里的壁炉、隔热板、格子架,以及椅子、墙上挂的盘子、碟子和青铜摆件布置就绪的场景,他兴奋得夜不能寐,仿佛自己要在这栋房子里住上一千年、一万年。俄国作家列斯科夫在评价托尔斯泰的这部小说时指出,“当然,整个伊万·伊里奇的死亡境况并不是普通的一个死亡场景,它描述了一个官场上的职员之死,这个人在虚伪和操劳中度过了一生,这些操劳使他完全想不到死亡的存在。”物质上的极大丰富制造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但死亡并不会因此停下脚步。伊万·伊里奇死后,他的太太在客厅会见前来吊唁的客人时,需要绕过桌子去沙发上坐,因为“客厅里几乎被家具和小摆件给占满了”,在行走的过程中,她的“黑披肩上的黑色花边被桌子上的镂空雕饰挂住了”,这个细节虽然很不起眼,却充满了巨大的讽刺,它揭示了主人公生活的冗杂以及过度的装饰性。

对于物质性的批判,与托尔斯泰对肉体生命持有的否定态度有关。在他看来,有理性的人在肉体存在的状态中,是没办法认识到真实生命的。就像伊万·伊里奇在病床上同自己的“躯壳”进行的艰难斗争,同肉体生命的诀别,是人一生中最为复杂的阶段。这不由得使人想起托尔斯泰本人的一则趣事。很早的时候,托尔斯泰的牙就掉光了,因此晚年的时候,他基本是喝粥,吃软面包,但他并不为此而气恼,他说,没有了牙,肉体就变得少了。一个人精神越多,肉体就越少。

3

俄罗斯的东正教向来对于“死亡”十分重视,一个很鲜明的例证是:欧美一向重视圣诞节,而在俄罗斯最重要的宗教节日是复活节。这部中篇小说,也是托尔斯泰宗教思索的成果。在创作《伊万·伊里奇之死》的这一阶段,他还写作了《我的信仰》《天国在你心中》等一系列的宗教哲学文章。在学者В.А.图尼曼诺夫看来,《伊万·伊里奇之死》是托尔斯泰思想探索的文学化体现。这部小说“就算不是将80年代的宗教哲学文章逐字转化为文艺创作,那也是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托尔斯泰的新观点、新的宗教世界观。”通过伊万·伊里奇与死亡的抗争过程,托尔斯泰意图向他的读者们进行这样的死亡教育:真正的人类生活在于使肉体生命服从于精神生命。当一个人意识到他的精神生命比他的肉体生命给他带来更多好处时,这样的生活就开始了。

为了更具体地传达自己的宗教观念,托尔斯泰塑造了盖拉西姆这样一个精神存在远大于肉体存在的圣徒形象。从外表来看,这个农民给人的最大印象是“干净整洁”“精力充沛”。他穿着俄式服装,经常会发出爽朗的笑声,露出洁白的牙齿。盖拉西姆负责伊万·伊里奇的日常起居,伺候他的大小便,有时候在他疼痛难忍时,将他的腿抬高,以便让他舒服点。与小说中其他形象不同,盖拉西姆最大的特点是真诚、不虚伪,而在伊万·伊里奇死前所有的回忆中,能够让他略感安慰的也都是一些他生命中真诚、不做作的时刻。

在与伊万·伊里奇共同面对死亡时,盖拉西姆有时会忘记两人之间的阶层分别,将称呼中的“您”换成了“你”。他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对死亡的看法:“我们大家都是要死的,为什么活着时不付出点劳动呢?”小说中所有人都对死亡避之不及,只有盖拉西姆不害怕死亡:“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们大家谁都要去那个地方。”如果说伊万·伊里奇的“赴死旅程”是小说的一条明线的话,围绕盖拉西姆的行为则形成了一条隐秘的暗线。在小说的叙事中,他起到了指引者的作用,引领伊万·伊里奇放下自己惧怕的东西,心甘情愿迎接死亡。

除了对圣徒形象的塑造,也有一些俄罗斯学者指出了小说中的“审判”情节与宗教的关系。读过《安娜·卡列尼娜》的读者应该还记得,这部小说的扉页有来自《圣经》的一句话:“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在托尔斯泰看来,安娜为了情人抛弃了家庭和幼子,这固然值得谴责;然而,无论是上流的贵族阶层,还是作为读者的大众,都不能对她作出审判,只有上帝可以行使“伸冤”和“报应”的权力。同样,在这部作品中,托尔斯泰之所以选择一个“法官”(检察官)作为主人公并非毫无用意。作为检察官,伊万也曾怀着引以为傲的明察秋毫和清正廉洁,完成了上级分配的关于分裂派教徒问题的各项任务。然而吊诡的是,他拥有“提审任何人、把所有人关进大牢”的特权,却在一场无妄的病痛之后面临死亡的审判。

试问,伊万以及他所代表的司法机关是否有权力审判他人呢?托尔斯泰用讽刺的口吻,描述了这个圈子里的伪善和龌龊。他们在法庭上装腔作势,只是为了走程序;对于同僚的死亡,最令他们感兴趣的是谁将占据这个空缺的位置;在葬礼上,他们同样带着自己的伪善,只盼望早点履行完必要的仪式,可以回去打文特牌。在189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复活》中,托尔斯泰再次用大段篇幅,描写了马斯洛娃受审判的场景。值得注意的是,作家表达对司法体系的批判,却是同他的宗教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在基督教中,耶穌从生到死都面临着大希律王的审判,因此,《福音书》里耶稣曾多次提到法官,并将其作为恶的对象来描述。他认为自己将会被审判,他的门徒也会被审判,而这是一种罪恶:一个人不能去审判他人,因为他本身就是有错的。“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路加福音》第六章,37)托尔斯泰在同一个时期提出的“勿以暴力抗恶”,也同样是基于对所谓公平的否定。不过,他不否认人所做的一切都将受到裁决,但这绝不来自于另一个人。伊万·伊里奇想到死亡,发出了这样的内心独白:“看啊,现在开庭了!可是我没有犯罪啊!为什么要审判我?”这一次审判他的不是他的同僚,而是无所不知的宗教大法官。

4

在探讨了小说里的人物形象和思想内容以后,我们需要重新回到文章的标题。如前文所述,托尔斯泰是在用小说的形式,为自己对死亡的困惑寻找答案。那么,究竟怎样的死亡是正确且令人甘心的呢?

在伊万·伊里奇初次意识到自己将会死亡的时候,他充满了恐惧。因为他“害怕失去自己的个性,害怕失去自己的那个‘我。”(巴辛斯基)他暗自盼望疾病能够好起来,为此他认真服药,并积极寻求不同医生的帮助。他的所有抗争都在指向一点:他不甘愿就这样死去。在临死前的三天里,他不停地喊叫。这既是身体的疼痛所致,也由于他内心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明白挣扎无济于事的绝望。直到最后一个小时,当他意识到身边的亲人因为他的痛苦也备受折磨,他开始产生可怜他们的心理时,痛苦突然消失了。死亡不再可怕,相反,“死亡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明。“真快乐啊!”这是他在意识清醒时的最后体验。

从痛苦到快乐,这只可能发生在伊万·伊里奇的精神层面。也就是说,他明白了这肉身并不值得眷恋,相反,他应当为了精神而弃绝肉体,弃绝这个“我”,于是,他的痛苦消失了,他的灵魂发生了自由的转换,步入了天国。

这也是纳博科夫之所以认为这部小说讲的不是“死”,而是“生”的原因。托尔斯泰认为,生命是无限的,在死之后,等待我们的是另一种全新的生活。尘世的生活像一座监狱,会有各种苦难迎面而来,而在这之后的生活则是永恒的,尽管没人能够知晓,能够确切描述其中的细节,但它应该比尘世的生活更加美好。小说的结构安排大概也出于同样的考虑:将伊万·伊里奇死亡的事实放在开头,却在作品的最后描写了“死亡再也没有了”的状态。一言以蔽之,死亡就是灵魂存在状态的转换。这不禁又令人想到前些年一部日本电影《入殓师》的台词:“死亡,其实就是一扇门。它并不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结束,而是穿过它,进入另一个阶段的门,一扇门。”

当然,托尔斯泰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思考的要比这些台词深入得多,其中的宗教含义也要丰富得多。不过,即便没有足够的东正教素养,也不妨碍今天的读者将这部小说视作一种对死亡的积极探索。在托尔斯泰之后,另一位哲人海德格尔也在《存在与时间》中,对死亡作出过一番思考。他区分了“死”与“亡”的两种状态,并提出“向死而生”的概念:只要一个人还没有亡故,他就是在向着死的方向活着。也许可以这样说,海德格尔对死亡的论述为托尔斯泰的“死亡观”提供了前提:人只有在有生之年保持着“向死而生”的态度,在他最后的时刻,才更容易寻求到一种正确且安心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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