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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阜城四千里

2024-04-20王国华

山花 2024年4期
关键词:奶奶母亲

王国华

阜 城

深圳至河北阜城县有多远?我屡次打开导航查询,屡次确认,从没变过,都是一千九百多公里,按约定俗成的华里计算,差不多四千里,开车由此及彼约二十二小时。此为理论行程,实际谁也不能一刻不停地开这么长时间。曾设想自驾回家,每天开五六个小时,边走边玩,四天很充裕。飞机就免了吧,三个小时似乎不多,把两头耽误的时间都加上,亦需一整天。如果步行呢?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或与常读各种史料有关,古代官员跋涉赴任,要费时几个月甚至半年。当我从深圳出发,翻山越岭,春日出发,疲惫不堪地抵达被称为故乡的地方时已是秋天,我会飞奔过去,久久凝视那块土地吗?

应不会。

阜城,这是我一度要刻意忘记的地名。大学报考时有一栏,“是否服从调剂”,我硬生生地写上“除河北省以外服从调剂”。大学四年,时时闪过一个念头:一辈子再也不回老家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仔细自问,家乡对我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要逃离毫无希望的农耕生活。那个叫王过庄的村子,是这个省份、这个县城的微缩版,某种生存方式的代名词,小它即大它,尤其压抑我蓬勃的生命力。跳不起来,一跳就撞到漆黑的屋顶。脚上粘着万能胶,死沉,我只有拖着沉重的鞋子拼命跑向远方。

院 子

曾经逃离的地方如今越来越靠近我。

打开连接到手机上的监控(不喜“监控”一词,以相对中性的“镜头”替代之),身在深圳的我,便看到了王过庄自家的院子。

一条砖铺的小路从屋门到大门口,长十数米,已分不清哪是土哪是砖。院门者,一个歪歪扭扭的铁栅栏而已。墙亦篱笆墙,过车过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小路左手边是一棵柿子树,每年秋后结柿子三五个,人不得其一,都成了鸦雀的果实。人从树下走,鸟忽逃走,翅擦肩头。右手边是一棵杏树,每年夏季麦收前后结果,有大小年之分。春天,在镜头中眼看着杏树叶一天天变绿,一天天茂密。叶片互相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叶子中间的果实渐渐变大,落在地上,斑斑点点。杏娇气,不堪存放。我曾数次问母亲,能否晒成杏干,等我们回去吃。母亲说以前试过,一是天无整天晴,晒不透;二是苍蝇多,在杏干上乱爬,脏,没法吃。冬枣树一棵,紧挨着厕所。每年中秋前后回家,正赶上枣熟,又脆又甜,几个人站在树下一边摘一边吃。

杏树下种了苜蓿。只需种一回,年年长,春天可当鲜菜吃,做馅儿包饺子蒸包子,还可以蒸“拿够”(音。或为“拿糕”,敝乡食物,苜蓿、榆钱儿、小青菜等,洗净,以玉米面简单搅拌,蒸熟,滴几滴香油,饥饿年代偶充正餐)。我早晨刷牙常把水倒在这里。地面湿了干,干了湿,变硬了,苜蓿居然还是年年按时钻出来。

苜蓿旁边有几条浅浅的垄,春夏时种植韭菜、小葱、萝卜。北瓜秧和丝瓜秧爬满篱笆,嫩瓜滴里当啷,母亲随手摘一根就可以吃一頓。吾乡将丝瓜称为药丝瓜,确有一点点轻微的中药味。北瓜学名笋瓜,是南瓜的一种,多圆形,也有的像西葫芦,可切块蒸着吃,可剁碎做馅儿。紧挨着墙边种了几垄白菜,秋末冬初,天一变冷,母亲把它们砍下来抱进屋子里,可以吃一冬天。

我就在这个小院子和一排门窗都关不严实的屋子里长大。那时,院子里根本没什么菜,除了一棵枣树,绿色都少见。曾问父母,以前过苦日子,为什么不知道在院子里种上这些。答,蔬菜需要经常浇水,用扁担从井里挑水,人吃都不够,哪还舍得浇菜。做菜需要的油盐,更没有。家家户户基本都是咸菜就玉米面饼子,也就维持个温饱。

若当年有如此丰盛,我也不至于对其厌弃至今。它们来得太晚了。

声 音

冬日的镜头里最像幼时场景,清冷,萧瑟。地面苍黄生硬,光秃秃的树伸出几根枝桠,像水墨画。那只瘦猫蹲在台阶前,晒着太阳打盹。阳光虽亮却并不充足,能听到清晰的风啸,呼一下子,吹过去了。

曾经那么大的村子,最盛时近两千人,四邻八乡打群架基本没输过。逢四排九还有大集,年前的集市尤其热闹,大人抱着小女孩,小女孩衣服上的装饰品都能剐着旁边人的眼睛。现在村中只剩老弱病残,常住人口估计也就二百多人。整个村子都静下来了。

能听到清晰的麻雀鸣叫,叽叽喳喳。只有这些鸟,愿意陪着村庄。临近冬天,母亲要点炉子,整理烟筒时发现里面塞了一团乱草,乱草里有几只还不会飞的小麻雀,母亲将它们放在房子东面的水坑边。该水坑旱季无水,岸边堆满柴草,不知小麻雀能否顺利度过这个冬天。偶尔有狗吠。村子的狗都瘦,都怕人,远远歪着脑袋夹着尾巴跑掉,但互相之间非常凶狠,可以把对方咬瘸。人少了,狗也变少了,多数是对天乱吼,像是练嗓子。镜头中,有时会突然传出“嘣”的一声,不知发自何处,可能世界本来就在连续发声,平时只是被更大的声音淹没。此刻,被巨大的安静衬托着,小院里的声音如浅水中的暗礁、石块,全都凸显了出来。

无声胜有声,无人胜有人。镜头一动,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人影。如果父亲还活着,那一定是他回家来了。

父 亲

父亲生于1949年,属牛,小学四年级时得过一场大病,病后再没上学,一生务农。在幼年记忆里,父亲偶尔赌博,输赢虽不大,但对一贫如洗的生活仍有极大影响,为此经常和母亲吵架。他还暴打我,举着擀面杖追我,原因已不可考。父亲并不安于贫穷,20世纪80年代初,和几个村民一起养一种叫做平菇的农作物,一大坨,像一个个耳朵叠加在一起,洗净泡好,用牛车拉到县城卖给指定的加工厂。依稀记得和父亲一起进城卖货,他在县城街头彷徨的样子。我年纪虽小,内心却隐隐产生了父亲其实是无力者的认知。他又先后承包过村子里的杏树和谁也不要的苹果树。能想到在庄稼之外找活路,其开阔思维、实干精神,也算走在了村民前面。每年春天,苹果树挂果前要剪枝一次。这是技术活,需请人,炒菜喝酒之外,还要付费。“专家”恃技傲人,不外传。父亲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人家修剪,第三年自己就可以剪了。我初中在古城中学住校,偶尔能在集上看到父亲。以前他从不赶古城大集的,太远。我在这里读书,他就来了。冷凄凄的冬日,天将黑,街路上已经没人,父亲蹲在路边,面前一堆没卖完的苹果。我和堂弟建华(也是同班同学)看见他,他塞了两个苹果给我们。二十多里坑坑洼洼的土道,骑车回家要一两个小时。

这些往事都影影绰绰存在我的记忆里。凑近了看,又觉不太真实,仿佛是别人与别人的父亲。我伸出手,摸到的都是空。后来的事,则真切了。父亲暴躁了半辈子,后半辈子开始听我们安排,他变得慈祥,对孙子孙女都笑呵呵的。每次回家时,一路上他不断电话询问到什么地方了。

忌 日

父亲做了心脏病手术,期间,我坐卧不宁,觉得哪里都有问题。看见玻璃杯放在桌角,赶紧将其挪到桌心;见花盆中的土由黑变黄,一口气浇了三碗水;看绿化带上插了一只空瓶子,随手把它取下来,扔进垃圾箱。这么多事物置于危险之地,都是我的罪。

那几天,我和弟弟进不去手术大楼,只能在外面乱走,在北京的街头徘徊。我暗想,只要活下来,哪怕父亲成为植物人,我也可以接受,多伺候他几年就心安了。

父亲在重症监护室煎熬了九天,还是没挺过来。2020年10月29日(农历九月十三)我们租车把弥留之际的父亲拉回老家。弟弟、弟妹、侄子,还有我,坐在救护车中,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自己身边一点点没有了呼吸。我的心像被钝刀子一片一片地割。那个疼啊。

我总是记不住父亲的生日,却永远记住了他的忌日。

少年失怙,固然悲惨,如竹摧折,脆而痕浅。盖因一直被抚养,亲由长者出;而时日尚长,可奋发图强,自行长大。怀亲之心,终有纾解。人到中年,生活安定,欣然反哺,拳拳赤子心,浓浓父母情,日复一日,遂成定例。亲来自于养,且厚于初。骤然丧亲,情不散而养止,悲苦更甚于少年。

那段时间,我拼命转移注意力,还是忍不住想到父亲。下夜班走在路上,如果他在身后拍拍我的肩,回头看到他,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会抱着他大哭一场再也不让他离开。大白天开着车,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流出来,不敢擦,直接滴在衣角上,裤腿上。车停下,泪已干,泪痕还在。这时我会跟弟弟通个电话。只有我们两个具最近血缘关系的人能了解彼此的感受。

承 诺

父亲出殡那天,邻居金平说,我父亲曾给他的妻子大玲打电话,让她先替自己把麦田浇一遍水,两家的承包地挨着,父亲说自己做完手术十天半拉月就回去了。第二年回家,一位乡亲跟我说,去年也是此时,父亲在村边见到他,跟他聊天时说,自己马上要去北京做手术,不花自己的钱,花儿子的钱。很自豪的样子。我如海绵吸水一般,紧紧把这些简短的信息捏在手里,倍加珍惜。初中就开始住校,真正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太长。我对父亲太缺乏了解。有一段时间,一度想跟父亲深谈,听他讲讲自己的琐事和心路历程,但在电话里只开个头,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岔过去了。或许还是没太放在心上,总以为有的是时间。手术前几天,妻子让我给父亲打个电话,闲聊兼询问一些事,我觉得不吉利,固执地要等到父亲手术结束后再联系,未料人去影灭,一生痕迹浅近于无,悔之晚矣。

想对父亲说的话太多。弥留之际,他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呼喊和承诺。那时他在想些什么?他的所想应该没有埋入地下而是飘在空中。可我现在捕捉不到,以后也许能。

那天我对父亲连说了好几遍:爸爸您放心走吧,我们会照顾好我娘和我奶奶。

奶 奶

父亲的骤然离世把我们家的节奏彻底打乱了。每个人都很受伤。大家尤其担心已经一百岁的奶奶。父亲兄妹三人,父亲为长子,一年中有好几个月陪奶奶吃住。奶奶是四邻八乡闻名的人瑞,记忆力好,谁家孩子想打听自家老人的往事,就来向奶奶询问。她九十多岁时还能自己拎着篮子赶集。摊贩见到她就说,不收钱了,沾一点您老人家的福气。奶奶一定把钱塞过去,说,你们挣点钱不容易。有人向我打听老人的长寿秘诀,余所知者,奶奶不吃肉,饭量也不大,经常用一个水果顶一顿饭,香蕉橘子苹果桃子,或者几个枣子。无新奇果蔬,均大路货。将此法推介给别人,我心里没底。每人体质不同,故无标准答案。其实最靠谱的原因还是奶奶心态好,不生气,不计较,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又儿孙众多,济济一堂,安享天伦之乐。

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给奶奶时,我们都围坐在她身边,她面无表情,反复对我们说一句话,“谁难受谁就自己受,別人谁也代替不了”,这话也可能是她说给自己的。她还在众人搀扶下到灵柩前见了父亲最后一面。大家猜测,奶奶似乎扛住了晚年丧子的打击。葬礼后,姑姑不放心,就把她接到自己家。我们那里满月祭奠逝者。一个月后,姑姑没敢告诉奶奶,悄悄回村上坟。那天晚上奶奶忽然问姑姑,今天是不是你大哥一个月的忌日?姑姑说已经过去了。奶奶没再吱声,半夜忽然放声大哭,一直哭到天亮,姑姑怎么劝都劝不住。然后奶奶身子就垮了。姑姑和叔叔将她送到医院。奶奶不吃也不喝,每日神态惨然。这么大年龄,医生不敢用药,只能打一点营养品维持。一天又一天,大家以为这次或许熬不过去,奶奶在过年前奇迹般地缓了过来。

那么清醒的一个老人,此后就“糊涂”了,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而且是跟过世的人说话,嘟嘟囔囔,无法分辨具体内容,只能听清她称呼那些人,她的哥哥嫂子,我的爷爷、父亲等。我以为这也正常。她心里一定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她游走于阴阳之间,活人和逝者之间,只要是她的亲人,都随时和她在一起。(补记:奶奶于2022年1月28日无疾而终,享年102岁。)

姑 姑

奶奶住院时,我执意要交医药费,姑姑不同意。我说要替父亲尽孝,姑姑说,你父亲走了,他的义务已尽完,剩下就是我和你叔的事了。

那天姑姑坐在床边给我和妻子讲奶奶病重的前前后后,三个人都不断擦拭眼睛。前些年回乡,一家人围着奶奶拍照,互相打趣开玩笑,孩子们跑来跑去,奶奶说,现在我活着,你们还能经常凑,等我没了,就很难凑这么齐了。我听着,心里悄悄升起一丝悲怆,是的,这些亲人早晚会离散的,大风吹落叶,各奔东西。而奶奶在世,是姑姑在穿针引线,将全家人黏合在一起。

父亲兄妹三人都很孝顺,姑姑年龄最小,作为唯一的女儿,对奶奶出力最多。奶奶行动受限后,仍保持着女性自尊,只让姑姑帮她方便。在叔叔家住的时候,姑姑隔三岔五来探望,奶奶见面便埋怨:“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姑姑就解释:“这不才两天吗?”为照料老人,姑姑家中特意装了暖气和室内厕所,天冷时便将奶奶接走。于是姑姑家里就有了两个老人,另外一个是她九十岁的瘫痪又目盲的婆婆。设身处地想一下,光是洗洗涮涮就够累了,还要给老人买药、喂饭,陪她们聊天,家里又有一堆农活。姑姑从无怨言,说起来都是一笑而过。这一年,姑姑骑车被一根绳子绊倒,摔坏了腰,尚未好利索,冬天扫雪,不小心又摔断了胳膊,天天打着夹板。我打电话给姑姑说,人的运气都有总量控制,您这一年把倒霉事全部撞完,接下来就都是喜事了。

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阳阳在县城开汽修厂。夫妻俩在姑姑养病这段时间,天天回家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姑姑说起来,口气很欣慰。她说,你不用担心我,照顾好你娘就行了。

母 亲

父亲去世后,村民在街头遇到母亲,问她,你怎么还不去深圳?母亲说,深圳也不去,石家庄也不去。母亲在王过庄的老房子里生活了一辈子,根须扎入地下,再离开,相当于连根儿拔了。另,母亲晕车非常厉害,去一趟县城都难受好几天,出不了远门。

母亲对父亲很依赖。两个人出去散步,母亲跟在父亲后面,几乎看不到她的影子。十多年里,我给家里打电话,只打给父亲。有时听见父亲问母亲,还有什么话跟孩子说吗?母亲连说没有,在电话这头可以想象她摆手的样子。给家中汇款,汇款单上也是写父亲的名字。她配了老人机,只存父亲一个人的电话,若是拨一下,就是喊在村口跟别人聊天的父亲回家吃饭。

父亲被抬进屋子的时候,母亲问,你不管我了呀?所有人都哭成一片。我轻轻抱着母亲说,我们管你。发丧那几天,大家都来安慰母亲,她也不断答应着,其实一直是懵的,下意识跟着所有流程走。接下来,我在老屋里住了一天,回到深圳。弟弟又在老屋住了半个月,看到旧物总有崩溃感,不久也回到石家庄。

人都散尽之后,孤独开始一点点吞没她。临近过年前几天,给她打电话,她接起来,抽泣还没有停止。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一遍遍地说,娘,别哭了,还有我们呢,还有我们呢。

母亲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就在家里安了个监控,连接到各自的手机上,在镜头中和母亲讲话。这比电话更具体温,虽然她看不到我们,但隐约能感觉我们都在身边。

一天傍晚,我打开镜头,看到母亲半躺在床上看电视,门帘没有拉下来。她似乎已经睡着了,一动不动。电视里的广告声音很大,连绵不绝,显得屋子里更静。

本要跟母亲聊天,此刻不敢打扰她,就那么看着她,心里轻轻一酸。

我要把对父亲的亏欠全部用在母亲身上。

不 食

我每天在镜头里跟母亲说一会儿话。六点下班,到家吃完饭差不多七点了。此时母亲已经坐在床边看电视。我一说话,她就关掉电视走到中间的屋子里,仰头和我聊天。我问,今天冷不冷(热不热),吃点啥,去哪儿溜达了?每天几乎同样的内容,可以变换几百种方式来表达,语气不同,语速变换,声调调整,其价值就不一样,所以不乏味。

母亲回答得也比较单调。早餐喝点粥,吃一点咸菜。为保证营养,弟妹让她每天吃一个鸡蛋,不喜欢也要吃,“就当药吃吧”,早餐这才丰富了一点。中午、晚上面条或者稀饭。偶尔包一次饺子,中午煮十个,晚上十个,两顿饭。

母亲拙于做饭。童年记忆里,吃饭就是凑合,从无美食的概念,懵懵懂懂长大。这些年带老婆孩子回乡,想,反正在家也待不了几天,忍忍就过去了。现在剩下她一个人,更不值得做饭了。左邻右舍做饭,时常给母亲带上一份,包子、馒头等,热乎乎地送到家里来。某种意义上讲,这算百家饭吧。某次傍晚回家,门上挂着个布袋,里面几个刚出锅的枣馒头。谁送的呢?问了前邻问后邻,都说今天没有蒸馒头。那天正好和母亲视频,我说,尽管吃吧,在村子里不用怀疑这种事情。果然,第二天,另一位邻居告诉她是自己送的。

母亲兄妹八个,姐妹五人,母亲排行老四。大姨二姨均已过世,三姨年近八旬,远在湖北十堰。小姨亦年近七旬,住在我家五六公里外的另外一个村子,三天两头来看看她的四姐,带着自己做好的馒头、窝头、咸菜,有时还从乡里大集上买几斤煮好的羊肉。

因为偏远,村子里一直不能收快递,后来得知京东超市可以送货进村,妻子非常高兴,马上下单。母亲抱着一堆装着面包和零食的包裹回家,大芬姐看见了,說,你这么多东西能吃到过年。母亲告诉我,不要再买东西了,你弟弟还买了一堆馒头在家中,我得一点点吃。

母亲吃东西很节制,忌口特别多。我说,您要多吃点蔬菜。她答,有什么吃什么吧。让她买点水果吃,怕凉,连香蕉都觉得凉。邻居送来苹果,她要蒸熟了吃。不喜肉,不好菜,不近油腻。我们给她买了各种奶粉存在家里,她每次也只冲一点儿。某段时间我有点着急,总想着让她吃这吃那。后一想,这么多年,母亲从没胖过,除了做过一次胆结石手术,基本没什么病。少吃,避免了病从口入,这样也好。

母亲胆小。家里有个煤气罐儿,父亲在的时候,都是父亲开,现在只是放着,母亲从来没用过。天气渐冷,弟弟给她买了个电暖气,但只有弟弟给开过一次。弟弟返石后,我问母亲,电暖气开了吗?她说,看着有点吓人,不敢开,反正有个可以灌热水的暖手宝。

下雪天或下雨天,我们都告诉她尽量别出门,以免滑倒。母亲很听话,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一整天,看看电视或者听听戏。母亲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我们少了些担心。

听 戏

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人窝在一个院子里,至亲都在外地,会有多憋闷。“精神生活”这个词对母亲或太遥远,但大把的时间总该安放。天气晴好时,母亲常常和附近几个老太太结伴去河边散步。河名清凉江,绕村而过。河上一桥,几经修葺,已迥异于我幼年的景象。水清有鱼。垂钓者坐在河边,母亲一班人闲看。河边风大,大家都穿得很厚。住在县城的乡亲把家中淘汰的一组旧沙发拉回村子,摆放在街心。几个老人也会踱步到那里,在沙发上闲坐。母亲说,她还会到邻居大娘家,一起听戏。

我托朋友给母亲买了个收音机,出门可以揣在兜里的那种。后来母亲告诉我,里面天天播广告,都是卖假药的,没意思。母亲说她喜欢听戏,尤其是河北梆子,我们可以给她买个播放器。河北梆子乃吾乡地方戏。如果仔细听,陕西的秦腔、山西的晋剧(或者山西梆子、上党梆子)再到河北梆子,从西往东,有一个基本的情绪脉络,越西越悲怆高亢。河北梆子相较最平和,骨子里的激越却还在,胡琴一拉起来,“金牌调来银牌宣”,令人为之一振,为“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说法作了个小小的注脚。相反,邻近的山东地方戏吕剧、柳琴戏等要绵软得多。相近两省,差别如此之大。母亲表达喜爱的方式是,“可好听了”。

先是买了一个全是河北梆子的U盘,连同播放器给母亲带回去。不久母亲告诉我,忽然调不出声音,可能是播放器坏了。先后让邻居和表弟去看了看,应该是U盘质量不佳。于是我买了一个U盘,自己从网上下载河北梆子选段,每段三四分钟,有几百段。寄回家。阴天下雨时,问母亲在干什么,她说,一天没出门,坐在屋里听了一天戏。可有意思了。

深 情

在镜头里,母亲时不时说这个邻居好,那个邻居好,帮自己做了什么事。记忆中,父母好像没有说过谁不好。艰难时期,农村因为鸡毛蒜皮吵架的不少,未见父母跟谁较劲。温饱解决之后,更无可堪争论之事。我幼年不谙世事,阅世后开始住校,多年离家,一年中只有短暂相聚,其实并不了解母亲的性格,在父亲的掩盖下,母亲几乎没有自己,如果用“一个普通农村妇女”之类的句子概括,又如同没说。不过,在如今一天天的闲聊中,我开始渐渐了解母亲。她是真正的“温和”。院子里种植的瓜果蔬菜,一直是邻居共食之。母亲乐于分享,白杏熟透,看见村民走过,就喊进来摘杏。邻居们做饭时还缺一把小葱,慢悠悠地踱进来掐一把。说起这些来,母亲很开心。

闲聊间,母亲忍不住提起父亲。说到吃,她就说,你爸爸能吃,口可壮了,鸡蛋吃好几个,半只烧鸡都能让他一个人吃掉。冬天需要点炉子的时候,就说,往年都是你爸爸干这些活,我没管过。夏天雨水大,把墙面冲坏,母亲说,要是你爸爸还活着,他能把墙抹好。此时我就悄悄把话题转移过去,避免在此缠绕过多。父亲走了,我们很伤心,可毕竟还都有自己的生活,最难过的其实是母亲,父亲就是母亲的生活,父亲走了,她的一半甚至一多半就消失了。父亲在天上,还一直连接着我们。

上大学报到前一天,我收拾东西,母亲在旁边看着。我心里还埋怨母亲也不帮帮我。现在想来,当时是我不让她伸手,嫌她什么都不会。母亲不会表达,怯于表达,以致至今我还以为母亲情感粗疏,什么都不会。就算什么都不会,她起码还有对他人和亲人原始的朴素的深情,但让我给泯灭了。好在从现在开始,一点点捡拾,尚来得及。

方 言

重回儿时的语境,捡拾方言竟成方式之一。河北各地方言差异大,十里不同音,吾乡距山东较近,略似山东方言。大学期间默读文章,潜意识里还在使用方言,毕业时方正式放弃。此后二十多年,天天说普通话,回家亦不变。小时村庄里有个笑话:某人去东北打工,返乡时见到本家叔叔,叔叔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答曰,昨晚。啪一巴掌打过去,再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再答,“夜拉哄行”(音,本地方言,即昨晚)。叔叔才满意而去。从这个笑话中,可以看到坚硬、排斥和自得。不过对我的普通话,大家表面上还能接受。

普通话和方言岂止形式的变化,也会间接影响到思维,一径一方向。此正是我要坚持说普通话的重要原因。等我终于彻底摆脱了方言思维,再跟亲人对话,忽然发现有些词汇怎么也无法平移过来。阜城县所辖的蒋坊乡,我们那里读作“江发儿”,“北瓜”的“北”读作“碑”,只是音调之变,却无法换成普通话。一变调便显得做作,接不上那块土地。

奶奶八九十岁时,我跟她讲普通话,两人交流完全无障碍,后来奶奶耳朵越来越背,一句话重复好几次,她都听不明白,转换成本地方言,立刻听清了。耳朵不用消化。现在跟母亲聊天,隐隐约约也有了类似迹象。我尽量改用方言。回乡和老同学们聚会,也尽量使用方言。方言本是刻在骨子里的,一触即开,但多年不用,真的重新捡拾,亦如一门新语言。惯性总是把我拽回到普通话。我得时时自己跟自己拉锯,于是出现了普通话和方言交替使用的夹生感。这是个过程,早晚重回自如使用方言的场景,就如我现在一点点在回归曾经的土地。

教 诲

母亲说,她去剪头,看见那些人都不交钱,用手机晃一下就走了。我说是啊,现在谁身上还带现金,都放在手机里。母亲感叹,“这么厉害(神奇)啊”。接着这个话题聊,现在小偷都没法偷东西。人们手上不带钱,手机有密码,偷走了也没用,打不开。母亲把于月仙(《乡村爱情》中谢大脚的扮演者)出车祸当成特大新闻告诉我,我说早就知道了,所有新闻都第一时间看到。她说,那可是内蒙发生的事啊,离你们那么远。她这样的表达我一点也不奇怪。母亲真是这么想的。我就跟她闲磨牙一样,讲网络是怎么回事,以及现代的信息传播方式。讲了也白讲,其实她也没兴趣听。母亲跟我完全不在一个语境内。我要做的,就是尽量靠近她的语境并理解之。

让我欣慰的是,“孩子还是孩子”依然在母亲语境中。犹记儿时一件小事:我们那里夏天吃凉面,炸花椒油乃其灵魂。我吃饭狼吞虎咽。母亲就说,花椒一定要嚼碎,不然会划坏肠子。这么一句吓唬小孩儿的话,我记了一辈子。现在偶尔吃火锅,也要把夹起的花椒嚼碎。今天她仍用多年前的方式关心我。在镜头里听说我明天要出去和别人吃饭,就说,少喝酒,光吃菜。听说我患了气管炎,就说,赶紧把烟戒掉吧。后来我还真戒了。我每天上下班接妻子回家,母亲就提醒我,喝酒可千万别开车,也别接电话。开车慢一点。她在集上买了两个小小的菩萨像,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个。我一直放在车里,如此,就觉得母亲在身边保佑我。此为传家宝。古人的传家宝,不一定值多少钱,价值在于前辈的体温。那种价值一代代单线传递,由此及彼,不足与外人道也。

母亲不关心我的具体生活方式,我跟她讲自己爬山,写作,出去讲课,她都不懂,只关心我的安全和健康。亲情在父母对子女的抚养中生发,子女反哺和倾听则是疏通亲情。有人疏于疏通,一堵一辈子,而我没有错过这样的时光。

色 难

和母亲视频,她站在屋中央,身后的背景真真切切。两张旧桌子连成一片,上面摆着锅碗瓢盆,高低远近各不同,有的张嘴有的闭眼,仿佛临时凑合过日子。以前此处乃一洋灰打成的柜子,先是盛放粮食,后装杂物。举丧时,屋内停棺,柜子需砸掉,几十年不变的面目就此毁灭。事后,每见两张歪歪扭扭的桌子,便有終结拼凑之冲动。几次三番跟母亲说,我回去要把屋子重新布置一下。母亲则答,就这样吧,不用换,还得花钱。多年的凑合生活让母亲习惯了凑合。说了几次,母亲语气有所松动。清明节回乡,表弟开车拉着我去乡里买橱柜,我向家具城的老板描述:上窄,敞开式;下宽,有拉门。可直立。老板答,就是那种老式橱柜吧——没有。去县城转了一圈,亦无。表弟忽问,是不是就想把物品摆整齐。答是。表弟说,我的汽修厂有放置配件的货架子,跟橱柜差不多啊。于是拉回去。到家一看,母亲已把桌子搬走,收拾好瓶瓶罐罐。一一摆放,确实有点焕然一新的感觉。母亲站在远处打量了一会儿,很满意的样子。

儿媳和孙女们给母亲买的衣服,她总是放起来,舍不得穿。我在镜头中一次次提醒母亲,衣服穿出来才叫衣服,总放着就是一块布。穿不坏,放坏了。

母亲不爱吃零食,但妻子还是买了山楂片、山楂卷,让母亲看电视时吃着玩。母亲开始以为是糖,后来吃了几个,说,嚼起来还挺软和呢。小姨来看她,她还送给小姨吃。

有时候想,我们在城市里,舒适度远高于农村。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就可以把母亲的房子布置得和城市里一样,让她的吃喝和我们一样。但对于一个连煤气和电源都害怕的老人,几十年的生活自有其逻辑,若打乱这一切,不啻于闯进瓷器店的公牛。我们和母亲的生活过于不同,强行改变之,某种意义上是否定了其整个人生。所以,我们小心地维护着一个界限,让母亲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在地生活。一点点悄悄改善,而非大拆大建,让母亲感受到美和舒适,而非恐慌。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色难”者,给父母好脸色,尊重其生活,很多人难以做到。所谓“孝”者,并非只是锦衣玉食。吾有一友,在京城购置大屋,将老人接来,好吃好喝,带他们逛公园、看电影。老人把屋子里装饰得很土气,摆了一些难看的花,贴上“福如东海”之类的对联,友人毫不客气地把父母“训斥”了一顿。父母很难过,却也不敢回嘴。我跟他讲“色难”,他沉默了。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经验。几年前,父母从村里的小卖店买来面片,大赞其口感。我看了下包装,连厂家和生产日期都没有,一气之下剪碎扔到了水坑边。彼时对父母经常不耐烦,现在面对母亲,不断以圣人之言约束自己。

这个岁数了,还能成长,也应成长。

大 美

有人跟母亲开玩笑说,你有两个儿子,在外面混得不错,又时时关心你,周围人对他们有所求,才给你送饭、帮你做这做那。否则,怎么没人帮我?母亲辩解说,不是这样的,你们两口子都健全,闺女离家近,生活又富裕,用不着帮啊。

若以功利论,玩笑未必无道理。我想,或许可以从更宽泛的角度思考之。即,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人类怎么出现的,生活的意义在哪里?人类对于宇宙的意义又是什么?再往上说,宇宙的目的在哪里?

愚见,人类也许就是个偶然。其存在和生活,对于人类自身毫无意义。亿万年传宗接代,只是传宗接代而已,未必传承了步步登高的价值观和审美(步步登高又有何益)。对于宇宙来说,人类只是被安排,且并非精心的安排。他们一切自以为正确的行为都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然后被宇宙纠正。宇宙纠正它,其目的又是什么?

这不仅仅是一个游戏,我觉得是“大美”。宇宙是有目的的,所有指向为:“大美”。世间万物若有违美的进程,就以人类看来不可接受的方式来调整路径。甚至半毁灭、全毁灭之,从头再来。人类之外,或已有成千上万的所谓“智慧生物”被毁灭过,轮回过,当下的人类亦不过这轮回中一个稍纵即逝的环节。

把所有的生命过程都简化为功利关系,简化为环环相扣的逻辑,或是惰性思维,一个因为一个所以就解决了所有问题。比如说水母为什么在大海中发光?是为了吓退敌人以自保,还是为了向同类发出信号,吸引其前来,抑或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照明?简单粗暴的总结,都成立。但,是否有一种可能,什么也不为,就是要发光,要在海底中展现一种颜色?水母不经意间稍稍透露了一下宇宙的信息。

如此,所有的无意义,都有意义了。生命就是美的一个链条,通过各种方式展现一种美,通过喜怒哀乐示范美,通过吃喝拉撒协助美,通过琐碎的一点一滴完成美。宇宙要走向大美,每个时代每个事物每个人只是这其中的一个着力点,他(它)们必须努力做成自己的每一件事,若不符宇宙期待与安排,宇宙轻轻点一下手指,晃一晃肩膀,即地动山摇,改头换面。时光穿梭,未来的宇宙,一定是那个看上去无意义、无边界、无限度的大美。

拉回到当下的小小着力点。父母的一生,村民邻里之间的互相关照,我们与父母的亲情,对母亲的所谓“孝”,亦是宇宙走向大美的一部分。妻子曾笑语,你们哥俩有点愚孝。我对此言一点都不反感。妻子和弟妹,都是四邻夸奖的儿媳妇。母亲对两个儿媳妇也越来越依赖。行孝要尽早,今世有孝可尽,当无憾矣。我们不只是对自己的父母,对配偶的老人也抱同理心。一家人相互扶持,月月年年才坚实。日常之孝如基因一样可以代代相传。父亲兄妹三人对爷爷奶奶的孝敬,我们看在眼里。我们这一代的行为,子女亦点滴在心。多年前,吾乡有个老头被儿子打,我为其叫屈。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对他父母就那样,儿子跟他学的。在他儿子的经验里,父子关系就应如此,因为他没见过亲和孝,无样本可学。此亦是宇宙的小小纠偏。

惯 性

在镜头里,母亲总是说,你那么忙,不用天天陪我聊天,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有事就给你们打电话了。我知道她就是说说,这种陪伴,渐渐形成了母亲的亲情惯性,孤独的她显然比我更需要。

某次,单位组织了一个活动,我是主持者,贴身陪外地来客吃喝玩乐。等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已经休息。即使没有休息,我也很难从刚才的虚与委蛇中转过神来。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三天,第三天晚上,活动终于结束,我喝了点儿酒,找了个代驾回程。车刚停好,母亲的电话来了,赶紧接起来,还没等她说话,先抢着说,娘,我这几天工作忙,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她说,你那边没什么事吧?我连说,没事没事。母亲大笑起来,哈哈,没事就好,我就是问问。我也没什么事兒。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没有那样笑过,声音不是从嗓子发出,是从全身各个部位同时生成,集中从话筒里传递过来。那是特别开心的笑,是担心之后巨大的释然。我也跟着她笑起来。挂掉电话,我蹲在路边,加上点酒精的作用,泪水不知不觉涌出来。一边流一边擦,总也擦不干。缓了好半天,我才踉踉跄跄往家走。我平时更关心生死、宇宙、空间、灵魂、万物……这些形而上的东西给我思想的快感。而此刻,我什么都不关心,就是一个泯然众人的血肉之躯,一个贴在地面上,被亲情深深左右的庸众。母亲的有生之年,这种琐碎的陪伴也必将成为我的必需。

故 乡

人到中年,不再期待什么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只要父母无病无灾,心情好,一切都好。刚开始那段时间,我在镜头里不知跟母亲说些什么,甚至有點尴尬,但很快就找到了话题。在那个地方生活过十几年,总有共同记忆,每天和母亲聊天,渐渐连接起将断未断的事物。在母亲的嘴里,那些已经模糊的面孔,依稀可辨的名字,一个个都真切、鲜活起来。

母亲告诉我,某某去世了,你还记得那个人吗?我答,名字知道,但长什么样忘记了。母亲说,他儿子叫某某某,孙子叫某某某,住前街。我说,哦,他当年还看过苹果园。

母亲说,天天下大雨,咱家东边大坑里的水都漫到路上来了。我就想起小时候自己和一个小伙伴在里面玩水,另一个比我们大两岁的孩子站在坑边,手里拿着一个砖头,只让我一个人爬上来,不让另一个小伙伴爬上来,那个小伙伴在水里生生泡了一个下午。

母亲说,某某家的孩子结婚了。我就想起当年那个被大人抱在怀里,见人就哇哇大哭的小男孩儿。

……

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痕迹。那个半夜刮风呼呼响的村庄,就这么自自然然地与我现在生活的深圳连接在一起。深圳到阜城这四千里地的距离,不仅是空间距离,更是心灵距离。空间距离无法拉近,心灵距离可堪操作。常常在深圳的花红柳绿、高楼大厦中行走着,突然被老家某个完全不在视野中的事物撞击一下。曾经力图远离的,终究还要来到我面前。

村里几条狭窄的街道,村外清凉江上冬天的冰排,一度连接着童年的难堪、饥饿和凄冷,引发极不愉悦的思绪。今天的我有了自己的掩体和碉堡,能够用自己的体温覆盖那些灰暗记忆。我的办法是,回乡后一次次踏进这些地方,如同用脚抹掉地上的一口痰,使劲搓,使劲搓,搓来搓去就没了。但我仍不愿把“故乡”两字固定于兹。曾在长春生活过十多年,该地一位朋友说,子不嫌母丑,你为什么要离开?应该留下来建设故乡。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只有一个母亲,在河北老家。我的内心很坚定,哪里可获得足够的尊严,哪里便是我的故乡。就像今天的我对深圳可以很轻松地使用“故乡”二字,吾心安处即故乡。以后呢?我不敢确定。

一定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从乡村到都市,一生都洗不掉农村的故事,身上的皴。我的下一代没有这个负累和心结,但一定有新的纠结,那又是什么呢?

母亲说,村子的人越来越少,自己要是多活几年,都能亲眼看到这个村子消失。

我时时调整手机里的镜头,打量院子里的冬枣树、厕所、丝瓜秧和几排硕大的白菜。早早晚晚,这个房子会倒掉。我的亲人们一个个消失,周围的房子、邻居和庄稼都会消失,村庄亦跟着烟消云散。我们化为灰烬后变成了另一种方式的自己。

这种命运会落到今日的我头上吗?每一块土地都漂移,都让我难以踏实。

多年前那个躺在凉席上仰望夏日星空的杞人,望着望着,忽然泪流满面。别人都笑他傻。

他岂止担心天塌下来,他还怀揣着巨大的忧伤。

他是我的前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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